張右史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五十六
張右史文集 卷第五十六 宋 張耒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舊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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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右史文集第五十六
論
陳軫論
陳軫之辯不及蘇秦張儀然軫常従容于𢧐
國之際而儀秦汲汲不能𥙷其所不及秦以
客犯儀逃于魏其周流諸國不得少休用智
巧而為力劳何也盖㳺説不可取必于一端
而儀秦之術一定故也何者蘇秦必于縱張
儀必于横夫一室之人不同一日之心不同
事以叛散相傾之六國而使之一心以為縱
雖孺子知其不可以乆此蘇秦之所窮且天
下嘗見為縦之利矣一日而散為横雖足以
觧約然合散未可必以張儀之蔽也縱者不
敢横雖見横之利而不敢陳也而㳺説以非
之是附其所不親横者不敢縱雖見縱之利
亦不敢陳而強詞以亂之是䜛其所不怨強
其所不親交胡越之道也䜛其所不怨是間
兄弟之道也天下固有胡越之可親而兄弟
之可間也天下固有胡越之可親而兄弟為
可間者矣然其親與間之際劳矣且夫胡越
者是必親之而後可兄弟者必間之而後可
中道不幸而謀失者必敗故儀秦之身顛沛
而瀕于禍者𢾗矣秦以此死而儀竟以免故
縱横危道也嘗天下之責縱而散者蘇秦
其責横而合者張儀任其咎然天下之𫝑
故不一要之合散必不可以一定夫不可
以一定之𫝑而身當其任故曰縦横危道也
陳軫之智不逮二子而不主縦横之任乗𫝑
伺變而行其説故其為説不劳而其身䖏安
故軫者説士之巨擘者也
平勃論
余嘗怪昔者高祖之時其将相大臣皆天下
豪傑之才其謀謨勇力皆足以過絶天下以
𢧐而無不勝以計而無不中以項藉之𫝑卒
敗于此𢾗公者然及天下既平吕后惠帝之
際彼吕后者乃一婦人提禄産之庸人而王
之放肆縱弛無所不至此其間非不可窺而
其智謀非有深逺可畏而不測者夫以陳平
周勃之才而馭吕后禄産之庸人此無以異
于取諸懐中而殺之然是二人者恇怯畏縮
而不敢𤼵乃更先為自安之計以固吕后危
疑之心終吕后之世而不動及吕后既死是
二人者其取禄産何其多自重而不敢易
之盖如史之所載以謂陳丞相使人刼酈𭔃
説吕禄觧趙王印之國而吕禄従之太尉以
莭入北軍而猶左右𥘵以觀三軍之心既得
北軍又不敢倡言誅産也嬰以𢾗萬衆與
齊王合乃相與待吕氏之变而後動此三者
予未尝不窃疑之夫吕禄之棄北軍無以異
于遇盗而使之素兵也則陳平之視禄也亦
易矣然猶委曲迂逺使其親戚刼之以利害
之謀周勃豈不知天下之 也而猶區
區謀以𮗚其意以嬰之才資𢾗十萬之衆
而傍徨于䖏不敢先𤼵夫以吕氏之區區安
坐而肆其所為亦安有所立而𢾗公者反
遲疑慎重待之以天下之大事夫何其勇于
争天下謀項藉而怯于此也盖嘗為之深思
其故而後𢾗公之志可見考其所為之故則
夫天下之善謀者無以過也何者昔者高祖
之與項藉角馳于中原其𥘉非有所項藉也
特徼幸于一𢧐之間此其所為不得不出于
果敢而勇决棄死而不頋何者使其成功則
固得吾不可必之求不幸而敗則吾亦何所
爱哉彼高祖之得天下于百𢧐之中困辱傷
敗既老而僅得之則吾爱其所得豈與匹夫
馳騁徼幸于一𢧐之際者同日而語也故其
遇諸吕之禍也以謂吾𤼵而遂勝耶則吾
固何求使萬有一不勝則其存亾無乃甚可
惜哉若遲之而求無失也是故不憚𡻕月
之勤而深慮夫一失之可爱此其所以遷延
委曲待其𡚁而後𤼵欤夫千金之賈見日而
行未夕而止一日之力有所不盡是何也彼
力非不逺也惴惴乎畏失其所爱者也夫
山林之盗出入于險阻之間晨夜而不頋彼
以謂有所𫉬者固我之所幸不幸而敗于吾
何失哉此平勃之智也夫天下之重利者
不可為匹夫死之謀匹夫之謀是不得己
之計也
楽毅論
余𮗚夏侯太𥘉之論楽毅稱毅之書以謂伊
尹放太甲而不疑太甲受放而不怨以知毅
之心不止于兼并而稱毅之不取莒與即墨
以謂明信義于天下将縱二城而降之以為
王業之所𧺫嗚呼何其言之過欤毅𢧐國之
雄耳其智豈足以知王者之事哉一説昭王
之平齊復其𢾗年之𬽦毅之才盡是矣何以
知毅之有心于王者之事哉且以𢧐國之際
士馳説以于時君惟恐其言之不足以動人
其所説一切不出于情实則楽生之稱伊尹
太甲之事是果其心欤且毅将燕師一𢧐而
破齊虜𫉬其重噐而逐其君燕國之弱小而
五𡻕勤師于外親所下者凡七十餘城則士
卒亦少𡚁而國之轉輸接亦少劳矣故頓
于二城之下盤桓而不能取且不終楽毅之
計而𮪍刼代之矣由是𮗚之楽子之不㧞二
城者是力有所不足未得盡用其計謀而考
毅之用心固未始有縦二城以收民明信而
有意而于王業之事也且楽毅尝一至臨淄
盡取齊寳財物𥙊噐輸之于燕而下七十餘
城其所殺傷不知㡬何而即墨之大夫出死
于𢧐齊民之視毅不啻若㓂𬽦而乃𣣔以不
攻二城以明信示民毅之為計必不若是之
愚者且方是時田单守即墨单善為兵故其
守即墨固而不易㧞耳何夏侯生之𡚶論也
司馬遷異時事𩔖蘇秦者皆附之秦故𢧐
國䇿士之所載多不足信而迁之所載毅事
未始有此故余皆不信之
子房論
天下之善辨者不過折天下之人以理而
己矣夫折人之情使従于理惟畏理者而後
能従之彼無所頋于理者雖極天下之理而
與之辨彼将悍然而不信盖言至于此而後
不足恃是故莫若示之以事而動其心夫天
下之人雖于理有所不畏然至于心之所不
楽亦不為也昔者鄭荘公疾叔叚而出姜氏
夫子出其母天下之大𢙣也彼其時必有以
不義而止之者矣而荘公卒為之然則是雖
有諌者而不聼也至于頴考叔為一言于飲
食之間而荘公若不可以終日易其平日忿
疾之意為孝悌不忍之心是何也盖荘公不
可以言奪而可以心動也今天下之人固有
告之以礼楽孝悌而不愉者然退而視其所
為未必不爱其父母而楽其兄弟然則外雖
不免于愚而心之智猶在也吾之智足以𤼵
其心則彼固無俟乎區區之辯折而服之矣
子房之立惠帝其説近若是矣彼高祖之為
人出于草莾𢧐争之中豈知所謂廢嫡立庻
之説耶故叔孫通之徒極其説而不納亦無
足怪也至于子房乃引四老人而輔之従容
于片言之際而太子得不易雖有戚姬如意
之爱而卒不間彼子房以為高帝者雖非
理之所曉至于感之以利害之計則猶足
以攄其平日之惑彼能屈其所難致者而為
之臣則天下之心歸之天下之心歸之而吾
捨之則必有禍彼高帝雖不頋天下之所當
立而亦知天下之所歸者之不可易也此子
房之所以爲智欤故折人于理従者十五感
其心而動之従者十九夫人之于理其信與
否相半也故十得五而人有感于心則無不
従雖天下之至悍未有行其所不楽者也故
十得九其後唐武氏𣣔以武氏易唐而中宗
己甚危矣彼獨傲然不頋其下雖有忠諌無
所用之盖人以爲說者皆其所忽故也其後
狄仁傑爲之一言以感動其惻怛之情而唐
遂以濟嗚呼是子房之術也
陳平論
余𮗚陳平使人刼酈商使其子説吕禄陸賈
𭄿陳平以百金交𭭕絳侯而平勃日以親卒
用此㓕吕氏未尝不切歎也夫士不以仁義
相與則其于利害之際其不以詐謀相欺
者鮮矣酈商為列侯事高祖十餘年其視吕
氏之危漢其心豈無惻然哉雖不刼之豈
不肯使其子也絳侯漢之大臣雖無百金未
必與平異心也平之心豈不知酈商絳侯之
未必背漢也然必為是之區區者其心不
無疑于此二人故也彼其不無疑者何也
士不以仁義相與而其合也以𫞐利則其于
利害之際安能無疑哉昔周公為師召公為
保而不説周公詳説而宣諭之夫師保之際
有所不説而周公不忌焉諭之以義明之以
理而己嗚呼聖賢之事為不可及也
田横論
余讀田横傳横之将死告其客曰予與漢王
俱面稱今漢王為天子而横乃為亾虜
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己甚矣讀韓王信陳豨
盧綰等傳窃怪此𢾗人者其受漢㤙亦厚矣
或㧞于士伍而王之或皆㤙䁥親黨然少不
得志出則𧺫而為亂盖其素所畜積未嘗不
在于亂特因事而後𤼵而考其本心盖亦如
田横之所耻者耶夫高祖以匹夫将群雄取
天下非有徳義禮楽以感懐天下之心而其
下非有楽推不厭之意高祖特以才勝之耳
故怏怏以就北面乃其所甚耻而禍亂起于
㤙䁥親黨之際亦無足怪也故囯之興也不
以仁而君臣無禮義以相與而以利合則國
之所以存者幸也余𮗚高祖之時韓王信反
以招陳豨而盧綰隂使匃奴與豨連衡而淮
隂謀𧺫于長安内外搆禍高祖奔去不息而
追勝之一有不及天下非漢矣漢之所以存
庸非幸乎文王之興也商士膚敏祼将于京
商士従之矣而况周人乎則㤙䁥親党之際
可知也商之興也曰非商求于民下惟民歸
于一徳則其有天下非一日之幸也嗚呼漢
與三代文王之際異矣
魏豹彭越論
余爱司馬遷論魏豹彭越之不耻囚虜以至
刑戮也曰彼無異故智略絶人独患無身耳
得攝尺寸之柄其雲蒸龍変𣣔有所㑹以故
幽囚而不辞嗚呼何其論之之至也漢自高
祖之後其将在者皆常才中人而其名将皆
己誅死放㓕彭越以疑死韓信黥布相継以
反誅余尝疑漢之于功臣少㤙如是推遷所
論而後知高祖之誅功臣势变之不𫉬己而
世之論高祖不善馭功臣如光武故相継族
誅皆𡚶論不推原當世之故尝試論之曰秦
之亾豪傑並𧺫世之英雄才過十人者無不
興𧺫而士大夫去𢧐國未逺其人皆有六國
豪傑之餘風故其用兵行師有可述方此
時人人皆有帝王之心如韓信之徒其屈体
為臣者其𥘉心豈将屈体委身而己乎高祖
豈不知其然而收之者何也夫白挺驅市
人而争天下非得如斯人者則誰肯為吾使
彼亦将有所𭔃以求所𣣔彼之視高祖猶高
祖之用三人何則両各有所𥝠利也而非君
臣之分故也且彼之所以臣我者非有至誠
之心而不其所𣣔則反頋而去耳故非裂
天下而王之其势不可使故固陵之敗子房
𭄿高祖并王韓信彭越且是時天下之也分
于二人者何啻十五而子房不敢爱者不如
是不足以留二人故也夫以英雄好乱之姿
無君臣至親之分而據萬乗之強國此其势
非得天下則不何則如韓信彭越之徒束
手為虜而不耻者其心猶兾萬一有不死而
庻㡬得尺寸之柄以施其智而况面王
據有甲兵士民之衆肯帖然而為人之下哉
嗚呼高祖安得高枕而卧也昔椘王田于雲
夢有熊當路而不去弓矢戈㦸之力不殺
王患之或曰山之虎其勇無敵方飢而休
驅而逐熊其勝之哉王曰善驅虎當熊未
及死而王之左右六鈞之弓百錬之戈當虎
之衡虎食衡未尽而殺之矣夫椘王之用虎
非楽使之也非是則無勝熊者矣其殺之
也非有怨疾也不殺且及我矣彼虎之視熊
其與視椘王無以異也不乗其便而殺之一
失所制則後雖𣣔殺不可得矣虎之食熊非
爲我除患也𫝑驅之而不知其爲人怒也故
高祖之用三人非樂使之無是三人則項藉
不爲我擒矣高祖非以怨殺三人也知其終
不爲我用故也三人之爲我亾椘也非爲至
誠𣣔王漢也势有動其心故也爲長者之論
曰漢封功臣其地太過故反天下既定當明
制度别上下稍裁之庻㡬矣嗚呼彼安坐無
事猶狼頋其上况削之乎故高祖于是三人
者不得不分天下而封之而三人者封之亦
反削之亦反囚之亦反其势必誅之而後定
故余悲高祖于此有不𫉬己焉
屈突通論
屈突通知隋之亾力不足以救也審矣然力
盡势極猶為萬一之計其心皎然非隋也
通未及死而擒其不死者非自免也唐救
之也唐之為隋之𬽦明矣通不其所事而
舍其生然其𬽦而食其禄責通报其怨非
也天之所與通安得而報之君子于其𬽦度
非所得報則不敢行其私然亦不敢其𥝠
故食其禄者通之罪也凡㤙圖存于可為
之時者得罪于通可也忠亦不足為矣
司馬遷論上
司馬遷作伯夷傳言非公正不発憤而遇禍
災此特遷自言為李陵辨而武帝刑之耳論
管晏之事則于晏子獨曰使晏子而在雖执
鞕所忻慕焉迁之為是言者盖晏子出越石
父于縲紲而方遷刑漢之公卿無為迁言
故于晏子致意焉且方李陵之降其爲漢與
否未可知而迁犹激昂不頋出力辨之如此
㡬于愚乎與夫時然後言片言觧紛者異矣
不知其失而惑夫道之是非何哉至怨時人
之不援己于禍而拳拳于晏子迁亦淺矣迁
亦淺矣
司馬遷論下
司馬遷尚氣好侠有𢧐國豪士之餘風故其
爲書叙用兵氣莭豪侠之事特詳其言侯嬴
自殺以报魏公子而樊于期自殺以頭遺𠛼
朝皆竒誕不近人情不足考信以嬴既進朱
亥以报魏公子不自殺未害為信而樊于期
自匿以求苟免尚安肯憤然刼以浮詞以首
遺人哉此未必非燕丹殺之也余讀刺客傳
頗爱曺沫豫讓之事沬有𥙷其國而譲為不
其君然皆不合大義而庻㡬所謂好勇者
如聶政荆軻之事此特賤丈夫之雄耳予覌
竇嬰田蚡夫之事考嬰與蚡皆庸人不學
其所立無可録而夫屠沽之人也闘争
于酒食之間不啻若奴妾是皆何足載之于
書而迁叙聶政荆軻竇嬰田蚡之事特詳反
覆叙録而不盖其尚氣好侠事𭠘其所好
故不知其言之不信而其事之為不足録
也
裴守真論
先王之礼不明于世日以廃壊遂至于㓕亾
者其𥘉未始不自于䛕夫盗儒苟𣣔𡡾世主
之𥝠而不務行先王之意而俯従今世之便
也先王以至誠仁義之心誠意于礼楽之際
齊明盛服如臨師保父母之嚴一有不中凶
咎従之而使後世之汙君習于安楽驕傲者
勉而為之其𣣔捨而従我也固己不勝其怠
而䛕夫盗儒又従而為觧説旁引曲取既使
之便其𥝠意而又曰自義理之所安嗚呼先
王之礼何従而興乎秦併六國典礼尽㓕高
祖撥天下之乱庻㡬其有興矣而叔孫通阿
其意不尊其所聞而行之乃為是苟且㓕
裂之具而漢之礼終以不明則𧺫于叔孫通
之狥其君余讀裴守真傳守真善容典為太
常博士當時為才其官至論射牲礼曰古
者天子自射牲漢遣侍中令天子奠玉酌献
面以可也古今異宜不必射牲破陣善二
舞入天子為𧺫守真言古無天子立𮗚舞者
請従古夫射牲古也劳而今也佚則従今立
𮗚舞今也劳而古也佚則従古守真非能法
古也特従其佚便使人主便之而己夫先王
之礼惟𢙣夫好便而無制者而後為是曲折
制度之嚴也使有司之礼近于人情者非其
至也嗚呼自秦漢以来天子之車服金珠翠
羽婦人之服竒文巧画房闥之玩仙美怪
可駭之物雕𮧯織毳戎狄之用皆有之矣推
其禍本乱原未有不𧺫于好便安者為之也
夫一守真不足道也而世遂以才其官則
知史説偷風瞽俗相扇而不知耻也可勝嘆
哉
韓愈論
韓退之以為文人則有餘以為知道則不足
何則文章自東漢以来氣象則己卑矣分為
三國又列為北天下大乱士氣不振而又
雜以蛮夷靡嫚之風乱以𦍑胡悍魯鄙
悖之氣至于唐而大壊矣雖人才衆多如貞
𮗚風俗平治如開元而惟文章之荒未有
振其𡚁者愈當正元中獨𨚫而揮之上窺典
談中包遷固下逮騷雅沛然有餘浩乎無穷
是愈之才有見于賢聖之文而後如此其在
夫子之門将追㳺夏而及之而比之于漢以
来齷齪之文人則不可然則愈知道欤曰愈
未知也愈之原道曰博爱之謂仁行而宜之
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果如此則舍仁
與義而非道也仁與義爲定名道與徳爲虚
位道有君子有小人徳有吉有㐫若如此道
與徳特未定而仁與義皆道也是愈于道本
不知其何物故其言紛紛異同而無所歸而
獨不知子思之言乎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
道修道之謂教曰性曰道曰教而天下之能
事畢矣礼楽刑政所謂教也而出于道仁義
禮智所謂道也而出于性性則原于天論至
于此而足矣未尝持一偏曰如是謂之道如
是謂之非道曰定名曰虚位也則子实知之
矣愈者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而健于言
者欤
張右史文集第五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