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村詩話/前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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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經筵徹章,宸翰賜講讀官詩,率取前人絕句。淳祐丙午,講《禮記》畢,錫宴秘書省,御製七言唐律一首,云:「鼇極開先已降衷,上天下澤禮居中。三才義理維持力,萬世綱常建立功。孔聖法言多纂輯,漢儒師學共修崇。經帷講徹資群彥,克己工夫在廣充。」詩既雄渾,而奎文絢爛,行草遒麗,各為一體。侍讀少師鄭公以下,拜賜者十有四人,克莊與焉。徹章賜御製詩,自今上始。

  「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鄭氏曰:「庶姜謂侄娣。」董氏曰:「庶士謂媵臣。」毛氏曰:「孽孽,盛飾。」余始悟屈原《九章》云「魚鱗鱗兮媵予」之意本此。

  詩四言尤難,以三百五篇在前故也。韋玄成云:「誰謂華高,企其齊而。誰謂德難,厲其庶而。」使經聖筆亦不能刪也。曹公《短歌行》,末云:「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且孔融、楊修俱斃其手,操之高深安在?身為漢相,而時人目以漢賊,乃以周公自擬,謬矣!

  魏文帝《善哉行》云:「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當操無恙,植以才,倉舒以惠,幾至奪嫡,謂之多憂可也。及受漢禪,可與天下同樂矣。帝既猜阻鮮歡,而諸侯王就封者,皆為典簽侵迫,多見削奪,其末命乃托國于狼顧之仲達,是帝之憂,至死未已,何時而可樂乎!

  曹植以蓋代之才,它人猶愛之,況于父乎。使其少加智巧,奪嫡猶反手爾。植素無此念,深自斂退,雖丁儀等坐誅,辭不連植。黃初之世,數有貶削,方且作詩責躬,上表求自試。兄不見察,而不敢廢恭順之義,卒以此自全,可謂仁且智矣。文中子曰:「至哉思王,以天下讓。」真篤論也。

  《贈白馬王彪》云:「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巾幬,然後展殷勤。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末云:「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于時諸王凜凜不自保,子建此詩憂傷慷慨,有不可勝言之悲。詩中所謂「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蓋為灌均輩發,終無一毫怨兄之意。處人倫之變者,當以為法。

  彰以驍勇斃,植以文義全,蓋丕所忌,非文人也。使倉舒在,卻未必可存。倉舒夭,操謂丕輩曰:「我之不幸,汝輩之幸也。」此語失父道矣,豈所以愛倉舒哉!陸機《吊魏武文》云:「曩以天下自負,今以愛子托人。」其言甚可悲也。

  嵇康《幽憤詩》云:「性不忤物,頻致怨憎。」按康傲鐘會,不與語。《與山濤書》自言「薄周、孔而非湯、武」,其所忤也大矣。子元、子上見書自無可全之理,況加以士季乎?雖欲采薇散發,頤性養壽,豈可得也!

  四言自曹氏父子、王仲宣、陸士衡後,惟陶公最高,《停雲》、《榮木》等篇,殆突過建安矣。

  五言見於《書》、《詩》,如「萬事叢脞哉」、「胡為乎泥中」之類,非始于蘇、李也。武別陵云:「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歸。」又云:「願為雙黃鵠,送子俱遠飛。」陵雖萬無還理,武尚欲拔之以歸漢,忠厚之至也。

  康樂稱太傅為宗袞,子建稱孟德為家王,皆自我作古。

  嵇康以「非湯武」三字殺身,如「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之句,謂之反形已具可也,康樂安得全乎?然康樂若以改物為恥,竊負而逃可也,為淵明亦可也。既仕宋,乃欲為子房、魯連,於義未有所安,悲夫!

  阮嗣宗云:「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黃鵠游四海,中路將安歸!」蓋歎時人之安於卑近,而自傷其才大志廣,無所稅駕,非謂士之抗志,甘為燕雀而已。嵇、阮齊名,然《勸進表》叔夜決不肯作。

  《文章正宗》初萌芽,西山先生以詩歌一門屬予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如仙釋、閨情、宮怨之類,皆勿取。予取漢武帝《秋風辭》,西山曰:「文中子亦以此辭為悔心之萌,豈其然乎!」意不欲收,其嚴如此。然所謂「攜佳人兮不能忘」之語,蓋指公卿群臣之扈從者,似非為後宮設。凡予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太半,又增入陶詩甚多,如三謝之類,多不入。

  詩至三謝,如玉人之攻玉,錦工之織錦,極天下之工巧組麗,而去建安、黃初遠矣。

  陶公如天地間之有醴泉慶雲,是惟無出,出則為祥瑞,且饒坡公一人和陶可也。

  潘嶽云:「春榮誰不慕,歲寒良獨希。」若能卻顧長慮者。然身游金谷,以賈謐、石崇為托歲寒之地,悲夫!

  謝康樂有《擬鄴中詩》八首,江文通有《擬雜體》三十首,名曰「擬古」,往往奪真。亦猶退之《琴操》,真可以弦廟瑟;子厚《天對》,真可以答《天問》。今人號為摹擬其作,求其近似者少矣!

  《贈盧諶》詩,前曆敘霸王之佐,下云:「中夜撫枕歎,思與數子遊。」又云:「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昔蒯通讀樂毅之書而泣,余于越石此詩亦然。

  前作有甚拙者,劉越石云:「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兩句一事也。阮嗣宗云:「多言焉所吿,繁辭將訴誰。」兩句一意也,然不以瑕掩瑜。

  宋少帝《前溪曲》云:「黃葛生爛漫,誰能斷葛根。甯斷嬌兒乳,不斷郎殷勤。」其才思乃在陳後主、隋煬帝之上。

  魏文帝有《見挽船士新婚別妻》詩一首,庶幾「熠熠宵行」、「蠨蛸在戶」之遺意。呂東萊《馬嵬》詩云:「錦襪千年恨,皇輿萬里程。寧知挽船士,亦有別離情。」挽船事與馬嵬不相涉,而善用之如此。

  《焦仲卿妻》詩,六朝人所作也。《木蘭詩》,唐人所作也。《樂府》惟此二篇作敘事體,有始有卒,雖辭多質俚,然有古意。

  徐陵所序《玉台新詠》十卷,皆《文選》所棄餘也。六朝人少全集,雖賴此書略見一二,然賞好不出月露,氣骨不脫脂粉,雅人莊士見之廢卷。昔坡公笑蕭統之陋,以陵觀之,愈陋於統。如沈休文《六憶》之類,其褻慢有甚於《香奩》、《花間》者,然則自《國風》、《楚辭》而後,故當繼以《選》詩,不易之論也。

  唐初王、楊、沈、宋擅名,然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澹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趨於黃初、建安矣。太白、韋、柳繼出,皆自子昂發之,如「世人拘目見,酣酒笑丹經。昆侖有瑤樹,安得采其英」。如「林居病時久,水木澹孤清。閑臥觀物化,悠悠念群生。青春始萌達,朱火已滿盈。徂落方自此,感歎何時平」。如「務光讓天下,商賈競刀錐。已矣行采芝,萬世同一時」。如「吾愛鬼穀子,青溪無垢氛。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雲。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如「臨岐泣世道,天命良悠悠。昔日殷王子,玉馬遂朝周。寶鼎淪伊榖,瑤台成古丘。西山傷遺老,東陵有故侯」。皆蟬蛻翰墨畦逕,讀之使人有眼空四海、神遊八極之興。

  杜審言《夜宴》云:「酒中堪累月,身外即浮雲。」《登襄陽城》云:「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妾薄命》云:「啼鳥驚殘夢,飛花攪獨愁。」杜氏句法有自來矣。

  杜五言感時傷事,如「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如「敢料安危體,尤多老大臣」,如「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其用事琢對,如「須為下殿走,不可好樓居」,如「竟無宣室召,徒有茂陵求」,如「魯衛稱尊重,徐陳略喪亡」。八句之中,著此一聯,安得不獨步千古!若全集千四百篇,無此等句為氣骨,篇篇都做「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道了,則似近人詩矣!

  古人感知己之遇,季布奏事彭越頭下,臧洪、盧諶皆不以主公成敗而二其心。叔季所謂「賓客方翕翕」,熱時則趨附恐後,及時異事改,則振臂而去,至有射羿者。世傳嚴武欲殺子美,殆未必然。觀「親老如宿昔,部曲異平生」之句,極其悽愴,至位置武於《八哀詩》中,忠厚藹然,異于「幕府少年今白髮」之作矣。李義山過舊府,有寄諸掾詩,云:「莫憑無鬼論,終負托孤心。」尤有門生故吏之情,可以矯薄俗。

  唐人善形容人情物態,杜公雲「已經十日竄荊棘」,困厄極矣,然「腰下寶玦青珊瑚」終不解去,何也?義山雲「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憶銀床在井頭」,亦曲盡貴公子之憨態。若貫休輩「自拳五色球,迸入它人宅。卻促蒼頭奴,玉鞭打一百」之句,拙俚甚矣。

  太白《古風》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此今古詩人斷案也。「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發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吾當乘雲螭,吸景駐光彩」。「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塗野草,豺狼盡冠纓」。此六十八首,與陳拾遺《感遇》之作筆力相上下,唐諸人皆在下風。

  古人服善,太白過黃鶴樓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之句,至金陵,遂為《鳳凰台》詩以擬之。今觀二詩,真敵手棋也。若他人必次顥韻,或於詩版之傍別著語矣。

  玉川子貧甚,僧送米,令割俸,其家必無蓋藏;一婢赤腳,必無姝麗。所訟惡少騎屋下瞰,未必盡然。既為捕笞惡少,不以為德,反謂處置未是。它人處此必怒,退之乃巽辭謝之,為具招之。玉川赴其約,又先致雙鯉,亦不之卻。舊史稱退之性崛強,以玉川事觀之,乃一委曲人也。然其與憲宗爭佛骨,與御史中丞李紳爭台參,與王庭湊爭牛元翼,與河南尹鄭相爭賣餅軍人,則毅然不可奪。崛強於大節,而委曲於群碎,此其所以為退之歟!

  李翱、張籍、皇甫湜皆韓門弟子,翱妻又會女也,故退之皆名呼之,如云「李翱觀濤江」,又云「籍、湜輩」。然翱祭退之文乃稱為兄,師弟子姑未論,兄妻之諸父可乎?籍祭詩云:「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有抗衡之意。湜作墓碑云:「公疾,諭湜曰:『死能令我躬不隨世磨滅者,惟子以為屬。』」退之乃賴湜而傳耶?近世推黃配蘇,亦類此。

  退之性喜玩侮,如呂醫山人之類,固可侮。揚之罘、侯喜,諸生也,乃況之罘以柏馬,又借釣魚嘲喜云:「舉竿引線忽有得,一寸才分鱗與鬐。」盧仝、張籍之齒長矣,于盧則云:「先生抱材終大用,宰相未許終不仕。」形容其迂闊不少貸。於籍則云:「君乃昆侖渠,籍乃嶺頭龍。譬如蟻蛭微,詎可陵崆。」《贈崔立之》云:「朝為百賦猶鬱怒,暮作千詩轉遒緊。」若服其敏者,下句卻云:「才豪氣猛易言語,往往蛟螭雜蟻蚓。」則多而不精,可以概見。其于詩人中惟東野,文人中惟子厚,稍加敬焉。

  唐僧見於韓集者七人,惟大顛、穎師免嘲侮。高閑草書頗見貶抑。如惠、如靈、如文暢、如澄觀,直以為戲笑之具而已。靈尤跌盪,至於醉花月而羅嬋娟,此豈佳僧乎?韓公方且欲冠其顛。始聞澄觀能詩,欲加冠巾。及觀來謁,見其已老,則又潸然惜其無及,所謂善謔而不為虐者耶!

  柳子厚才高,它文惟韓可對壘,古律詩精妙,韓不及也。當舉世為元和體,韓猶未免諧俗,而子厚獨能為一家之言,豈非豪傑之士乎?昔何文縝常語李漢老云:「如柳子厚詩,人生豈可不學他做數百首!」漢老退而歎曰:「得一二首似之,足矣!」何文縝從北狩,病中詩云:「歷歷通前劫,依依返舊魂。人生會有死,遺恨滿乾坤。」雖意極忠憤,而語不刻急,亦學柳之驗。

  呂溫坐伾文黨,黜守道、衡二州,卒於衡。柳子厚誄之曰:「遷理於道,民服休嘉。賦無吏迫,威不刑加。」又言「二州之人,哭者逾月」。坡公謂溫小人,何以得此?然余觀溫集,《送江華毛令》絕句云:「布帛精粗任土宜,疲人識信每先期。今朝臨別無他囑,雖是蒲鞭也莫施。」太守送縣令之言如此,則子厚所書,非溢美矣。今世士大夫笑溫者比肩,及為二千石,屬縣能督賦者蒙殊獎,負殿者受嚴譴,有能為溫此言,未見其人也。

  呂溫詩云:「天下起兵誅董卓,長沙義士最先來。」荊公云:「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皆可以倡東南勇敢之氣。

  王建《新嫁娘》詩云:「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張文潛《寄衣曲》云:「別來不見身長短,試比小郎衣更長。」二詩當以建為勝,文潛詩與晉人參軍新婦之語俱有病。

  劉長卿七言云:「欲掃柴門迎遠客,青苔紅葉滿貧家。」魏野、林逋不能及也。

  《洛神賦》,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後事以實之,使果有之,當見誅于黃初之朝矣。唐彥謙云:「驚鴻瞥過游龍去,虛惱陳王一事無。」似為子建分疏者。

  唐人敘述奇遇,如后土夫人事,托之韋郎;無雙事,托之仙客;鶯鶯事雖元稹自敘,猶借張生為名。惟沈下賢《秦夢記》,牛僧孺《周秦行記》,李群玉《黃陵廟》詩,皆攬歸其身,名檢掃地矣。

  《古樂府》云:「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回頭語小姑,勿嫁似兄夫。」庶幾哀而不怨矣。

  雍陶《送春》詩云:「今日已從愁裡去,明年更莫共愁來。」稼軒詞云:「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和愁將去。」雖用前語,而反勝之。

  唐失河湟未久,司空圖詩云:「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燕山自石晉割棄,至本朝宣和,歷年多矣,議者猶以燕人思漢藉口,卒召狄難。

  劉言史《贈盛煉師》云:「大羅過卻三千歲,更向人間魅阮郎。」此女道士豈魚玄機之流歟?唐人多不矜細行,李群玉有《龍門寺佳人阿最歌》云:「何須同泰寺,然後始為奴。」其放潑如此。夫陶寫情性,如《閒情賦》可也,過則為群玉矣。

  唐人多傳盧仝因留宿王涯第中,遂預甘露之禍。仝老無發,閹人于腦後加釘焉,以為添丁之讖,或言好事者為之。仝處士,與人無怨,何為有此謗?然平時切齒元和逆黨,《月蝕》一詩膾炙人口,意者群閹因此害之。《太平廣記》載孝廉許生遇四丈夫與白衣叟會飲于甘棠館西噴玉泉,四人謂叟曰:「玉川來何遲?」叟舉壁間所見詩。座中聞之,皆擁面欲慟。已而叟與四人者各賦一篇,蓋王涯、賈餗、舒元輿、李訓與仝之鬼也。按甘露之謀,涯、餗不預,元輿、訓雖狂疏敗事,其志與陳蕃、竇武、宋申錫何異?得罪於群閹則有之,於社稷無負也。身與其宗,既葅醢於寺人之手,終唐之世,名與叛逆同科。僅嘗收葬,群閹又使人發之,投骨渭水。子孫或逃依劉從諫,苟活旦暮,甚可憐矣!及澤潞平,被害無噍類。詔書猶謂之逆賊之後,此何理也?李文饒實當國,政刑如此,豈畏閹人耶?抑有宿憾於涯輩耶?至昭宗危亂中,始有雪涯等之詔。《噴玉泉》詩云:「李固有冤藏蠹簡,鄧攸無子續清風。」又云:「雖有衣衾藏李固,終無表疏雪王章。」皆可傳誦。白衣叟所舉壁間詩云:「六合茫茫皆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妙甚,此必是涯、元輿門生故吏所作。

  杜牧之《聞慶州趙縱使君與党項戰死》詩云:「將軍獨乘鐵驄馬,榆溪戰中金僕姑。死綏卻是古來有,驕將自驚今日無。青史文章爭點筆,朱門歌舞笑捐軀。誰知我亦輕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皇祐中,儂賊犯康州,闔郡潰去,惟守臣趙師旦死之。妻方產子,棄之草間,亂後訪之,尚呱呱然。諸公哀誄惟元厚之云:「轉戰譙門日欲晡,空拳猶自把戈鈇。身垂虎口方安坐,命在鴻毛更疾呼。柱下杲卿存斷節,褲中杵臼得遺孤。空余三尺英雄血,不愧山西士大夫。」欲與牧詩並驅。

  《樊川集》中有《李給事》詩云:「元禮去歸緱氏學,江充來見犬台宮。」又云:「可憐劉校尉,曾訟石中書。」李名中敏,常論鄭注免歸,又忤仇軍容棄官。二聯可謂善用事矣。

  劉夢得五言如《蜀先主廟》云:「天下英雄氣,千秋尚凜然。勢分三足鼎,業復五銖錢。得相能開國,生兒不象賢。淒涼蜀故妓,歌舞魏宮前。」《八陣圖》云:「軒皇傳上略,蜀相運神機。水落龍蛇出,沙平鵝鸛飛。波濤無動勢,鱗介避餘威。會有知兵者,臨流指是非。」《中秋》云:「星辰讓光彩,風露發晶英。能變人間世,翛然是玉京。」七言如《洛中寺北樓》云:「高樓賀監昔曾登,壁上筆蹤龍虎騰。中國書流讓皇象,北朝文士重徐陵。偶因獨見空驚目,恨不同時便服膺。惟恐塵埃轉磨滅,再三珍重囑山僧。」《西塞山懷古》云:「西晉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漠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哭呂溫》云:「遺草一函歸太史,旅墳三尺近要離。」《金陵懷古》云:「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皆雄渾老蒼,沈著痛快,小家數不能及也。絕句尤工。

  夢得貞元間已為郎官御史,牛相方在場屋,投贄文卷,夢得飛筆塗竄。牛既貴,未能忘,有「曾把文章謁後塵」之句。夢得答云:「初見相如成賦日,後為丞相掃門人。」且飭諸子以己為戒。然《和令狐相》云:「鮮有一身兼將相,更能四面占文章。」則依然故態。此詩幸次楚韻,若施之於綯,豈止掇兔葵燕麥之怒耶!同時八司馬皆高才,一斥不復。或咎時宰無樂育意,惟新史謂貪帝病昏,抑太子之明,深當其罪。後裴度為夢得免播州之行,憲宗怒尚未解,非但諸公忌才也。

  夢得曆德、順、憲、穆、敬、文、武七朝,其詩尤多感慨,惟「在人雖晚達,于樹比冬青」之句差閑婉。《答樂天》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亦足見其精華老而不竭。

  「莫猺自生長,名字無符籍。市易雜鮫人,婚姻通木客。星居占泉眼,火種開山脊。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蠻語鉤輈音,蠻衣斑斕布。熏狸掘沙鼠,時節祠盤瓠。忽逢乘馬客,怳若驚麕顧。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此劉夢得《莫猺》、《蠻子》詩也。世傳坡詩始學夢得,觀此二詩,信然。

  元稹《詠估客》云:「爾又生兩子,錢刀何歲平。」薛鬱《和蕃》詩云:「君王莫信和親策,生得胡雛患更多。」往歲黑風峒賊首詐降,朝家以通直郎鎮南僉幕招之,不出,使其弟來吉州謁帥,帥以角妓奉之。豐宅之戲云:「遺下賊種奈何。」

  唐彥謙《寒食》五言云:「微微潑火雨,草草踏青人。」本朝王元之詩亦用「潑火雨」。

  牧之譽阿宜,義山譽袞師,後二兒皆無聞。退之不譽子侄,直言「阿買不識字」。

  李義山《答令狐補闕》云:「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于升沈得喪之際,婉而成章。簡齋南渡初被召東,同時召客云:「共談太極非無意,能系蒼生本不同。」則氣象益開闊矣。

  唐任藩詩,存者五言十首而已,然多佳句。「眾鳥已歸樹,旅人猶過山。」《贈僧》云:「半頂發根白,一生心地清。」居然可愛。今人動為千百首,而無可傳者。

  薛能詩格不甚高,而自稱譽太過。五言云:「空餘氣長在,天子用平人。」不但自譽其詩,又自譽其材。然位曆節鎮,不為不用矣,卒以驕恣陵忽,僨軍殺身,其才安在?妄庸如此,乃敢妄議諸葛,可謂小人無忌憚者。

  揚州在唐時最繁盛,故張祜云:「人生只合揚州死。」蜀都在本朝最繁盛,故放翁云:「不死揚州死劍南。」

  杜牧、許渾同時,然各為體。牧于唐律中,常寓少抝峭以矯時弊。渾則不然,如「荊樹有花兄弟樂,橘林無實子孫忙」之類,律切麗密或過牧,而抑揚頓挫不及也。二人詩不著姓名亦可辨。樊川有續別集三卷,十之八九皆渾詩。牧佳句自多,不必又取它人詩益之。若《丁卯集》割去許多傑作,則渾詩無一篇可傳矣。牧仕宦不至南海,別集乃存南海府罷之作,甚可笑。

  韋蘇州《話舊》云:「昔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為裡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摴蒱局,暮竊鄰家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此蓋韋公身在三衛目擊其類如此,非自謂也。王建《羽林行》亦云:「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仍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可與韋詩互看。韋詩律深妙,流出肝肺,非學力。世言其所至掃地焚香而坐,不應為人老少頓異,可見前詩寓言爾。

  子美《送孔巢父》云:「若逢李白騎鯨魚,道甫問訊今何如。」蓋李、杜與巢父一輩人也。又云:「詩卷長留天地間,釣竿欲拂珊瑚樹。」則巢父亦能詩者,偶失傳爾。子美間關亂離,挺節無所汙,巢父後沒王事,惟太白坐永王璘事流夜郎。按璘嘗辟巢父,而巢父不應,可見太白當日去就,欠商量也。新史謂白佐璘起兵,頗似文致,但不當就其辟爾。

  李遠《贈寫御容李長史》云:「初分隆准山河秀,再點重瞳日月明。」極工。及坡公「仰觀眩晃目生暈,但見曉色開扶桑。迎陽晚出步就座,絳紗玉斧光照廊。野人不識日月角,仿佛尚記重瞳光」之篇一出,光焰萬丈,視遠所作,真小兒語。

  歐陽率更貌寢,長孫無忌嘲之云:「誰令麟閣上,畫此一獼猴。」好事者遂造白猿之說,謗及其親。鄭畋名相,父亞亦名卿,或為《李娃傳》,誣亞為元和,畋為元和之子,小說因謂畋與盧攜並相不咸,攜詬畋身出倡妓。按畋與攜皆李翱甥,畋母,攜姨母也,安得如《娃傳》及小說所雲乎?唐人挾私忿騰虛謗,良可發千載一笑。亞為李德裕客,白敏中素怨德裕,及亞父子。《娃傳》必白氏子弟為之,託名行簡,又嫁言天寶間事。且《傳》作于德宗之貞元,追述前事可也。亞登第于憲宗之元和,畋相于僖宗之乾符,豈得預載未然之事乎?其謬妄如此!如《周秦行紀》,世以為德裕客韋絢所作,二黨真可畏哉!

  張籍《還珠吟》為世所稱,然古樂府有《羽林郎》一篇,後漢辛延年所作,云:「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笑酒家胡。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不意金吾子,娉婷過我廬。銀鞍何煜爚,翠蓋踟蜘躇。貽我青銅鏡,結我紅羅裾。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貴賤不相逾。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籍詩本此,然青于藍。

  送宮人入道,唐人多有此作,荊公止選項斯一首,云:「願從仙女董雙成,王母前頭作伴行。初戴玉冠多誤拜,欲辭金殿別稱名。將敲碧落新齋磬,卻進昭陽舊賜箏。旦暮焚香繞壇上,步虛猶作按歌聲。」未脫唐體也。韋蘇州詩家最高手,亦有此作,云:「舍寵求仙畏色衰,辭天素面立天墀。金丹擬駐千年貌,寶鏡休勻八字眉。公主與收珠翠後,君王看戴角冠時。從來宮女多相妒,聞向瑤台總淚垂。」絕不類韋詩,與斯輩竟何以異?風俗移人如此。或是韋公戲效時人體爾!

  牛奇章有「夜入真珠室,朝游玳瑁宮」之謗。張祜《上牛相》亦云:「四十便封侯,名居第一流。」下有「綠鬟紅粉」之語,末云:「如君年少貴,不信有春愁。」蓋前詩非謗矣。牛、李嗜好如冰炭,唯愛客則如一人。然贊皇生相門,無聲色之好。奇章起寒士,備貴人之奉,不及贊皇遠矣。

  唐詩人與李、杜同時者,有岑參、高適、王維,後李、杜者,有韋、柳,中間有盧綸、李益、兩皇甫、五竇,最後有姚、賈諸人。學者學此足矣。長慶體太易,不必學。王逢原《題樂天墓》末云:「若使篇章深李杜,竹符還不到君分。」豈亦病其詩之淺耶!

  王鐸盡忠唐室,奮討巢賊,初節與鄭畋略同。大功垂就,令孜間之于內,解其都統。鐸詩云:「三塵上相逢明主,九合諸侯愧昔賢。」可謂慨然有志者。然居亂世,要須十分清苦,庶可自全。孔明躬耕,娶阿承醜女,相蜀不殖產,其慮深矣。鐸當國家板蕩之際,居將相袞鉞之任,乃攜妓妾輜重,慢藏冶容,行於虎狼之都,三百口遂並命于高雞泊,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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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村詩話/前集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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