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村詩話/後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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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八哀詩》,崔德符謂可以表裡《雅》《頌》,中古作者莫及。韓子蒼謂其筆力變化,當與太史公諸贊方駕。惟葉石林謂長篇最難,晉魏以前,無過十韻,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不敢議其病,蓋傷於多。如李邕、蘇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取其半,方盡善。余謂崔、韓比此詩于太史公紀傳,固不易之論,至於石林之評累句之病,為長篇者不可不知。

  子美與房琯善,其去諫省也,坐救琯。後為哀挽,方之謝安。投贈哥舒翰詩,盛有稱許。然《陳濤斜》、《潼關》二詩,直筆不少恕,或疑與素論相反。餘謂翰未敗,非子美所能逆知,琯雖敗,猶為名相。至於陳濤斜、潼關之敗,直筆不恕,所以為詩史也。何相反之有!

  杜公為詩家祖宗,然于前輩,如陳拾遺、李北海,極其尊敬。于朋友,如鄭虔、李白、高適、岑參,尤所推讓。白固對壘者,於虔則雲「德尊一代」,「名垂萬古」。於適則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又云:「獨步詩名在。」於參則云:「謝朓每篇堪諷詠。」未嘗有競名之意。晚見《舂陵行》,則云:「粲粲元道州,前賢畏後生。」至有「秋月」「華星」之褒。其接引後一輩又如此。名重而能謙,才高而服善,今古一人而已。世傳嚴武欲害子美,杜集載武贈杜七言有「莫倚善題鸚鵡賦」之句,則武果有無狀之意矣,不但以稱衡待杜,亦以黃祖自處,粗暴如此,其母氏所以有官婢之憂也。

  杜嘲太白句似陰鏗,然杜雲「船如天上坐」,不犯沈佺期乎?「薄雲岩際宿」,不犯何遜乎?恐太白有辭矣。

  前人謂杜詩冠古今,而無韻者不可讀。又謂太白律詩殊少。此論施之小家數,可也。余觀杜集,無韻者,唯夔府詩題數行,頗艱澀,容有誤字脫簡。如《大禮三賦》,沉著痛快,非鉤章棘句者所及。太白七言近體如《鳳凰台》,五言如《憶賀監》、《哭紀叟》之作,皆高妙。未嘗細考而輕為議論,學者之通患。韓退之嘗云:「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則物之浮者小大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此論最親切。李、杜是甚氣魄,豈但工於有韻者及古體乎!

  韓公字東野,名籍、湜,而籍哭韓詩,乃有「後學號韓張」之句。陸象山白鹿講義,呼晦翁為先生,後辨太極書,則兄之矣。輩行有先後,仕進有久近,豈可以存沒顯晦而改變?甫、白真一輩行,而杜公云:「李杜齊名真忝竊。」其忠厚如此。

  盧藏用序《陳拾遺集》,稱其「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至於《感遇》之篇,則「感激頓挫,顯微闡幽,庶幾見變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際」。韓、柳未出之前,能為此論,亦可謂之知言矣!其論歷代文弊皆不錯,惟謂「後進之士若上官儀者出」,「於是風雅之道掃地」,則大不然。按上官儀詩律雖未脫徐庾,然孤忠大節遂與褚河南相輝映於史冊。藏用不終隱,尚可恕。晚附太平公主,時人指終南山捷徑,目藏用為隨駕處士,與蕭至忠輩同傳。其詆上官儀將以媚公主耳,豈篤論乎!

  陳拾遺,李翰林一流人,陳之言曰:「漢魏風骨,晉宋浮豔。」「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雖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歎。」李之言曰:「梁陳以來,豔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陳《感遇》三十八首,李《古風》六十六首,真可以掃齊梁之弊而追還黃初、建安矣。昔南塘力勉餘息近體而續陳、李之作,餘汩世故,忽忽不經意,而老至矣。聊記其言,以諗同志。

  李陽冰序《太白集》云:「古今文集遏而不行,惟公文章橫被六合。」語極駿壯,不但工篆也。

  陶、韋異世而同一機鍵,韋集有一篇云:「霜露悴百草,時菊獨妍華。物理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濁醪,日入會田家。盡醉茅簷下,一生豈在多。」題曰《效陶彭澤》。此真陶語,何必效也。若近時趙蹈中雖極力摹擬,難苦甚矣。

  唐詩人出牧者,多誇說軍府之雄,邑屋之麗,士女之盛,惟元道州《賊退示官吏》云:「追呼且不忍,況乃鞭撲之。」韋蘇州《寄人》云:「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皆有憂民之意。

  悼亡之作,前有潘騎省,後有韋蘇州,又有李雁湖,不可以復加矣。

  高適、岑參,開元、天寶以後大詩人,與杜公相頡頏,歌行皆流出肺肝,無斧鑿痕。適《賦秋胡》云:「如何咫尺仍有情,況復迢迢千里外。」甚佳。其近體亦高簡清拔。《送甥》云:「宅相予偏重,家丘人莫輕。」《東平道中》云:「蟬鳴木葉落,此夕更秋霖。」《絕句》云:「柳色驚心事,春風厭索居。方知一杯酒,猶勝百家書。」其散語如《祭雙廟文》云:「時平位下,世亂節高。」極悲慨有味。參《送郭義》云:「初程莫早發,且宿灞頭橋。」《送顏少府》云:「愛客多酒債,罷官無俸錢。」《漢山川行》云:「江村犬吠船。」《尋人不遇》云:「門前雪滿無人跡,應是先生出未歸。」郊、島輩旬煆月煉而成者,參談笑得之。辭語壯浪,意象開闊。荊公選唐詩,惟此二家最多。

  唐人皆宗李、杜,雖退之崛強亦然。任華者,不知何人,有雜言二篇寄李杜,略云:「杜拾遺,名甫第二才甚奇。昨日有人誦得數篇黃絹辭,借問果是杜二之所為。」又云「我聞當今李白」云云。又云:「任生知有君,君也知有任生未?」華于二公,杜舊識,李素昧,皆名呼之,或呼其行第,又高自稱道,云:「曾讀卻無限書,拙詩一句兩句在人耳。」然二集皆無與華酬答之辭。華它作又不傳,獨此二篇見《又玄集》,往往以怪見取。昔杜默欲與曼卿、永叔並稱三豪,米元章自謂《寶晉集》勝《眉山集》,華亦杜、米之流歟!

  退之從董晉喪,去汴甫四日而難作,留後陸長源、判官孟叔度等皆死,人謂退之倖免爾。以史考之,長源欲以峻法繩驕兵,為晉所制,不免雲。又云叔度等苛細,然則汴卒樂晉寬弛,憚長源繩束,怨叔度輩刻薄,禍有胎矣。退之從喪而出,蓋見幾而作者。餘讀《復志賦》云:「非夫子之洵美兮,吾何為乎浚之都。小人之懷惠兮,猶知獻其至愚。固餘異乎牛馬兮,寧止乎飲水而求芻。仰盛德以安窮兮,又何忠之能輸。昔餘之約吾心兮,誰無施而有獲。嫉貪佞之污濁兮,曰吾既勞而後食。懲此志之不修兮,愛此言之不可忘。苟不內得其如斯兮,孰與不食而高翔。」此賦有無窮之意,豈非嘗忠告董、陸而不見用,遂欲舍之去乎?先見如此,其免於禍,非幸也。然長源忠義死難與田弘正同,故退之《汴州行》云:「廟堂不肯用干戈,嗚呼奈汝母子何!」以不討賊為恨,不以獨免為善也。

  《江陵道中寄三翰林》云:「同官多材雋,偏善柳與劉。或疑言語泄,傳之落冤仇。」按退之陽山之貶,此詩及史皆云因論宮市,似非劉、柳漏言之故。當時乃有此說,市之風波可畏久矣。然退之于劉、柳豁然不疑,故有「二子不宜爾」之句,庶幾不怨天不尤人矣。

  昔與王去非侍郎同官金陵,去非言永貞小人鉤致名士,退之罪謫陽山,未必不為牽率。餘曰:「能為陽山之行,必不入伾、文之黨。」去非以為然。

  韓《南山》詩,設「或如」者四十有九,辭義各不相犯,如繅壅繭,絲出無窮。柳《寄張澧州》詩,就「瑕」字內押八十韻,未嘗出韻,如彎硬弓,臂有餘力。盡斯文變態,窮天下精博,然非詩之極致。

  子厚《古東門行》、夢得《靖安佳人怨》,皆為武相元衡作也。柳云:「當街一叱百吏走,馮敬胸中函匕首。凶徒側耳潛愜心,悍臣破膽皆杜口。」猶有嫉惡憫忠之意。夢得「昨夜畫堂歌舞人」之句,似傷乎薄。世言柳、劉為御史,元衡為中丞,待二人滅裂,果然,則柳賢于劉矣。

  子厚永、柳以後詩,高者逼陶、阮,然身老遷謫,中含悽愴。如《哭淩司馬》云:「恬死百憂盡,苟生萬慮滋。」乃犯孔北海臨終之作,不祥甚矣。坡公云:「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惜不令子厚見之。

  張洎序項斯詩云:「元和中,張水部為律格,字清意遠,惟朱慶餘一人親受其旨。沿流而下,則有任蕃、陳標、張孝標、司空圖等,咸及門焉。」然慶餘詩只有《薔薇》一首入選。項斯警句多於慶餘,如「病嘗山藥遍,貧起草堂低」,如「鶴睡松枝定,螢歸葛葉垂」,如「漁舟縣前泊,山吏日高衙」。《送隱者》云:「弟子不知年。」《病僧》云:「不言身後事,猶坐病中禪。」可與任蕃、司空圖並驅。

  世稱朱慶餘「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之句,卻不入選,豈嫌其自鬻耶!放翁云:「誰言田家不入時,小姑畫得城中眉。」比慶余尤工。

  佛於雙樹下,右脅側臥而化,至今僧亡者多雲「右脅」。按釋迦云:「我今背痛,將入涅盤。」然則右脅者,以背痛不能仰臥耳。若夫非背痛而右脅,與不喪姊而尚左者何異!

  道家皆以老子為神仙之祖,雖太史公亦曰莫知其所終。又曰百有六十餘歲,又曰二百餘歲,然莊子固云:「老聃死,秦失吊之。」太史公豈未見《莊子》耶!

  耿湋多佳句,《山行》云:「花落尋無徑,雞鳴覺有村。」《贈僧》云:「月上安禪久,苔生出院稀。」如「強飲沽來酒,羞看讀了書」,如「艱難為客慣,貧賤受恩多」,皆可錄。

  杜牧罪元、白詩歌傳播,使子父女母交口誨淫,且曰:「恨吾無位,不得以法繩之。」餘謂此論合是元魯山、陽道州輩人口中語,牧風情不淺,如《杜秋娘》、《張好好》諸篇,「青樓薄幸」之句,街吏平安之報,未知去元、白幾何?以燕伐燕,元、白豈肯心服!

  李山甫集有《代孔明哭先主》詩,命題特異,宜有新意,而兩篇無一字警策。學薛能而不至者,亦不及劉叉。

  孔融、李邕為奸雄所殺,無可逃之理,若禰衡、王昌齡為太守所殺,班固、陳子昂為縣令所殺,尤可憐也。

  「病中送客難為別,夢裡還家未當歸。」亦晚唐佳句。

  張嵲巨山評:「聖俞以詩鳴本朝,歐陽公尤推尊之。餘讀之數過,不敢妄肆譏評。至反覆味之,然後始判然於胸中不疑。聖俞詩長於敘事,雄健不足而雅淡有餘。然其淡而少味,令人無一唱三歎之意。至於五言律詩特精,其句法步驟真有大曆諸公之風。」又評魯直詩文云:「譽者或過其實,毀者或損其真,皆非真知魯直者。或有所愛憎而然。大抵魯直文不如詩,詩律不如古,古不如樂府。魯直自以為出於《詩》與《楚辭》,過矣。蓋規模漢魏以下者也,佳處往往與《古樂府》、《玉台新詠》中諸人所作合。其古律詩酷學少陵,雄健太過,遂流而入於險怪。要其病在太著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爾。其文則專學西漢,惜其才力褊局,不能汪洋,趦趄如其紀事,立言頗時有類處。」二評不易之論也。

  《陳簡齋墓志》,張巨山筆也。稱「公詩體物寓興,清邃超特,紆餘閎肆,高舉橫厲,上下陶、謝、韋、柳之間。」又云:「公外王父存誠子善行草書,世俗莫知。公初規模其外家法,晚益變體出新意,片紙數字,得者藏去。」乃知簡齋筆法本存誠子。巨山,簡齋表侄也。其《夷陵》詩云:「吳蜀相持地,江山真險固。昔聞焚夷陵,今茲但遺堵。山遠欲連天,江寬疑浸樹。左顧渚宮塗,右眺襄陽路。野迥無居人,荒村但豺虎。依依念鄉井,愴愴悲墳墓。月淡江風寒,雲深楚山暮。佇立小踟躕,蒼蒼歸鳥去。」《初夏》云:「孟夏忽已至,雨餘草木荒。俯澗有驚泉,仰林無遺芳。山中歲事晚,是日農始忙。布穀鳴遠林,田家競農桑。故園今何為,默默心獨傷。」《防江》云:「虜去田事始,夜來春雨勻。向時耦耕者,十無三四人。弩力勿轉徙,赦語如陽春。」又曰:「大漠與吳越,天南天北頭。敵尤涉吾地,飲馬長淮流。飲馬尚猶可,莫使學操舟。」辭語高簡,意味幽遠,此類不可殫舉,真南渡巨擘。《與簡齋》五言云:「紛紛世上兒,啁啾亂鳴蜩。惟公妙句法,字字陵風騷。臒瘦藏具美,和平蓄餘豪。顧我吟諷苦,知公心力勞。柳韋倘可作,論詩應定交。」他人莫不自誇大,惟巨山能踐其言。

  巨山五言絕句如「犖確南山路,叢筠冒水生。寒梅銷落盡,尤有落花明」。如「青林擁蕭寺,況乃在山陰。出見桃花發,方今春已深」。七言絕句如「十日濃陰飛細雨,清川初漲水準沙。幽人閉戶春已半,開遍山南山北花」。如「故園墳樹想青蔥,寒食風光淚眼中。自痛不如傖父子,紙錢尤掛樹頭風」。如「一行疏樹對柴門,又見荒煙上晚村。日日牆陰觀日影,人生消得幾朝昏」。「日炙櫻桃已半紅,更薰花氣滿襟風。路傍謁舍蹲遺獸,應有荒墳在麥中。」《讀太平廣記》云:「夢裡空驚歲月長,覺時追憶始堪傷。十年烜赫南柯守,竟日歡娛審雨堂。」有人夢入蟻穴,榜曰「審雨堂」。皆精麗宛轉有思致。又《讀楚世家》云:「喪歸荊楚痛遺民,修好行人繼入秦。不待金仙來震旦,君王已解等冤親。」其忠憤切於戊午讜議矣,但微而顯婉而成章耳。

  張文潛《詠淮陰侯》云:「平生蕭相真知己,何事還同女子謀。」巨山《代蕭相答》云:「當日追亡如不及,豈於今日故相圖。身如累卵君知否,方買民田欲自汙。」亦前人所未發。世好巨山詩者絕少,惟余與湯伯紀爾。

  徐師川由前省郎以諫議大夫召,中書舍人程俱致道封還除目,言其與中貴人唱和,魚須之句,為人所傳,致道坐此去國。徐集不載魚須之篇。魚須出《玉藻》篇,笏也。須音班,與中貴人詩用此二字,莫曉其義。或言師川居上饒,鄭諶者奉使徑從,師川常與往還,歸而密薦。然思陵本喜山谷,師川其甥,又在圍城中著節,遂峻擢之,御劄云:「可贈諫議大夫,如其人尚在,以此官召之。」豈一璫所能薦乎?或又言致道本蔡氏客,後知秀州,烏珠至,棄城而遁。何暇議師川!按致道集有《問候蔡少師啟》,進由蔡氏,固有可議。其《復職啟》嘗自辨云:「居未嘗備提舉道錄秘書之屬,出未常從宣撫河北陝西之行。」又云:「決如綿薄之才,難抗倡狂之眾。利兵堅甲,既無勇銳之師屯;高城深池,又異江湖之天險。」則致道之心有可諒者。繳師川之疏,盛稱其父子舅甥,乃其出處,大致帖黃及魚須事爾!

  游然齋序張晉彥詩云:「近世以來學江西詩,不善其學,往往音節聱牙,意象迫切。且議論太多,失古詩吟詠性情之本意。」切中時人之病。

  詠明妃者多矣,劉屏山云:「羞貎丹青鬥麗顏,為君一笑靜天山。西京自有麒麟閣,畫向功臣衛霍間。」語意不與前人相犯。

  《題李庭珪墨》云:「長春殿古生荊薈,猶有前朝遺物在。錦囊珍重出玄圭,雙虯刻作蜿蜒態。枯皮剝裂弄幾刓,斷玦精堅磨不殺。吾聞李氏據江左,文采風流高一代。當時好玩不獨此,器用往往窮奢汰。征工選技填禦府,不惜千金為賞賚。治兵唐推英衛精,治民漢許龔黃最。惜哉取士不知術,妙手獨得庭珪輩。真主驅馳八極中,荒王逸樂孤城內。汗青得失更誰論,尤物競為人寶愛。嗟餘視此真糞土,事有至微尤足戒。投文欲往吊江流,幽魂未冺應慚悔。」此詩極精詣,然李氏有潘佑、林仁肇而不能用,亦未嘗無士。

  屏山《挽李伯紀丞相》云:「引裾堯浸縮,斷鞅敵氛消。」指論水災守汴京二事,語簡而盡。六言云:「鼎食鼎烹謀拙,山北山南興長。片夢彭殤壽夭,一枰楚漢興亡。」有不可勝言之妙。

  水心,大儒,不可以詩人論。其賦《中塘梅林》云:「幽花表窮臘,病叟行村墟。所欣一蕊吐,安得百萬株。上下三塘間,縈帶十里餘。荒茨各尊貴,野徑爭扶疏。愁雲忽返斾,急霰仍回車。蒼然歲將晚,陡覺天象舒。群帝胥命遊,眾仙儼相趨。龍鸞變化異,笙笛音制殊。物有據其會,感召驚堪輿。妙香徹真境,態色疑虛無。問誰始種此,豈自開闢初。至今闕勝賞,浩劫隨榮枯。兒童候黃墮,捧拾紛筐盂。薰蒸雜煙煤,縛賣傾江湖。胭脂蘸羅縠,絳豔生裙襦。和羹事則已,甘老山中臞。以茲媚婦女,又可為嗟籲。夜闌燭燼短,月淡意躊躇。林逋與何遜,賦詠徒區區。」後篇云:「側聞中塘好,曾賦勸遊篇。淩江入枉浦,聊覆信所傳。化工何作強,耿耿不自眠。山山高相映,塢塢曲相穿。林光百道合,花氣十村連。風迎亂駊騀,日送紛嬋媛。天回徂陰後,地轉升陽前。初如別逃秦,疏附恥獨賢。又疑未興周,掩擁欣俱全。惜哉見之晚,重尋畏凋年。一省三歎息,十步九折前。詩家詫梅事,槁幹陋肥鮮。常於寒角曉,愛彼明冰懸。疏枝澀冷豔,小窗露孤妍。吟悲角留嗛,句喜珠離淵。忽茲遇眾甫,欲彀羞斷弦。無以寄美人,千室炊暮煙。明朝指行處,霧雨空迷田。」此二篇兼阮、陶之高雅,沈、謝之麗密,韋、柳之精深,一洗今古詩人寒儉之態矣。然四靈中如翁靈舒,乃不喜此作,人之所見有不可解如此者。

  「毛竹山頭雲雨昏,靖安橋下小溪渾。高陂約水歸田急,不管湍聲入縣門。」「堂上官人似野人,村氓相見可相親。開門坐對臨溪樹,故是水邊林下身。」「對縣誰家數畝園,竹亭茅宇雜花繁。同官不可無兼局,通管溪南水竹村。」楊吏部方淳熙辛丑自武寧丞來攝靖安所作絕句也。後三十年,餘為縣主簿,老士人猶能誦之。趙南塘常跋云:「公暮年所為詩,比是益精,清實簡遠,與俗異畛,如宿葉盡脫,而煜然華著於根,使人熟睨不厭,較林艾軒似小過,擬後山殆亦其亞。」

  《題丞廳》云:「暮年叢薄寄鷦鷯,搔首巡簷歲月銷。留與後人還要否,一軒松竹冷蕭蕭。」《館中簡張約齋》云:「書生賦分合窮愁,官與休辰不肯休。清曉犯寒開省戶,誰家見雪似瀛州。爛銀宮闕雲端見,素余園林月下游。說與南湖張秘閣,速來同直道山頭。」亦楊吏部詩,惜其散落,存者無幾。北山陳公與吏部善,故抑齋詩有自來。

  辛稼軒帥湖南,有小官,山前宣勞,既上功級,未報而辛去,賞格不下。其人來訪,辛有詩別之云:「青衫匹馬萬人呼,幕府當年急急符。愧我明珠成薏苡,負君赤手縛於菟。觀書到老眼如鏡,論事驚人膽滿軀。萬里雲霄送君去,不妨風雨破吾廬。」此篇悲壯雄邁,惜為長短句所掩。上饒所刊辛集有詞無詩,惜無好事者搜訪補足之。

  余曩扁建陽便齋曰「于蔿於」,北山陳公寄詩云:「聞昔子元子,愛歌于蔿於。遺風今有繼,此意否為徒。犢價逾刀劍,原飴變堇荼。聞弦知豈弟,連袂此歡呼。近事先苞篚,何人問牧芻。聚星亭澗好,容我受廛無。」別篇云:「鳴鼓人皆可,彈琴今復誰。盡賒王媼酒,休賦大蘇詩。」時余方有詩謗,末章所為發也。

  昔宰建溪,趙章泉以詩祝遊子蒙、劉叔通二家孤寡云:「貧賤可餘置,生死無彼拋。遺書曾不博,鬥粟與枝巢。」絕佳。又別寄五言云:「王家碧香釀,劉尹建安詩。」王家酒有名,故北山、章泉詩皆及之。

  余初仕江西,有老選人繆瑜袖詩來訪,其《調官》一聯云:「有客去游丞相閣,無人來問孝廉船。」它作亦多可采,俯仰五十年,不能悉記矣。

  朱希真舊有詞云:「詩萬首,醉千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京有路終須去,且插梅花住洛陽。」後召用,好事者改云:「如今縱把梅花插,未必侯王著眼看。」放翁自郎官去國,有五言:「從今君看取,死是出門時。」晚以史官召,數月而歸。高九萬有《過南園》詩云:「早知花木今無主,不把豐碑累放翁。」種放常秩亦然。凡人晚出皆誤,右軍至於誓墓,僅能自全。

  或詠杜鵑云:「自占高枝惜羽毛,聲聲卻勸別人歸。」似有所諷。不若亡友趙仲白「君家自在劍山外,莫浪江南勸路人」之句,尤微婉也。

  嘉定更化,收召故老,一名公拜參與,雖好士而力不能援,謂客曰:「執贄而來者,吾皆倒屣,未嘗敢失一士。外議如何?」客素滑稽,答曰:「自公大用,外間盛唱《燭影搖紅》之詞。」參與問何故,客舉卒章曰:「幾回見了,見了還休,爭如不見。」賓主相視一笑。

  天臺戴復古,字式之,能詩。常自誦其先人詩云:「惜樹不磨修月斧,愛花須築避風台。」精麗不減昆體。又云:「人行躑躅紅邊路,日落秭歸啼處山。」亦佳句。

  建陽卓田,字稼翁,未第時銘座右云:「吾家三世業儒而貧,小子勉之,以酒解酲。」後策名改秩而卒。

  金陵制閫,總漕鼎峙,幕僚眾多。歲朝桃符,人人各出新意,惟一酒務官獨題云:「惟酒是務,焉知其餘。」雖用前人語而有意義。

  《延平集》中有能墨竹草聖潘庭堅,為賦《念奴嬌》,美其書畫,未云:「玉帶懸魚,黃金鑄印,侯封萬戶。待從頭繳納君王,覓取愛卿歸去。」余罷袁守歸塗赴郡集,席間借觀,醉墨淋漓。今不復有此雋人矣。

  顯仁回鑾,客獻檜相壽詩云:「傳聞是日慈寧殿,亦把爐香祝帝師。」侂拜平章之歲,某朝士獻生日口號云:「本是神仙服日華,而今臒悴為王家。槐龍影轉朝方退,閑卻南園一院花。」皆為人傳誦。

  「風雨送人來,風雨留人住。草草杯盤話別離,風雨催人去。  淚眼不曾晴,眉黛愁還聚。明月相思莫上樓,樓上多風雨。」游次公作《卜算子》也。余舊傳次公及劉致中遺稿,鄭子敬借錄不還。

  亡友鄭明府,舊和餘詩云:「月似故人能赴約,鷺如小友可忘年。」高雅似其為人。鄭名爚,字君瑞。

  孫季蕃歲為一詞自壽,其四十九歲詞云:「壽花戴了,山童問,華庚多少。待瞞來,又怕旁人笑。況戒臘,淳熙可考。大衍之用恰恰好,學《易》後尚一年小。謝屐唐衣眉山帽,薰風送下蓬島。  生巧,呂翁昨夜,鐘離明蚤。也曾參,兩個先生道。又也曾,偷桃啖棗。百屋堆錢都不要,更不要,袞衣茸纛,但要酒星花星照,鶻突到老。」

  僧家示寂,人人有偈,遞相剽襲,無起人意者。壽山洪老云:「八十四年,全無把鼻。潮退海門,月生雲際。」囊山秀老云:「末後一句,雙手分付,更問如何絮。」此二偈頗勝它作。洪舊住白鹿,能入定者。秀自號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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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村詩話/後集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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