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村詩話/續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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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秦論》云:「陳涉鋤耰棘矜,不銛於鉤戟長鎩;謫戍之眾,非抗九國之師;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其語本《呂覽》,有曰:「驅市人而戰之,可以勝人之厚祿教卒;老弱罷民,可以勝人之精士練材;離散系累,可以勝人之行陣整齊;鉏耰白挺,可以勝人之長銚利兵。」賈生可謂善融化者。《七發》云:「出輿入輦,命曰蹷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醲,命曰腐腸之藥。」其語亦本《呂覽》,云:「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命之曰招蹷之機;肥肉厚酒,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命之曰伐性之斧。」但增損一兩字爾。此韓公所以有「後皆視前公相襲,由漢至今用一律」歟!

  樊川《阿房宮賦》中間數語,特脫換楊敬之《華山賦》爾,未至若枚乘之純犯前作也。《反騷》云:「君子得時則行,不得時則龍蛇,何必湛身哉!」朱氏謂雄乃屈原之罪人,豈以美新仕莽為龍蛇乎!然此雄語亦本《呂覽》,云:「一龍一蛇,與時俱化。」秦漢未遠,語多相犯。

  善學者,若齊王之食雞也,必食其蹠數千而後足。蹠,雞足踵。物莫不有長,莫不有短,善學者假人之長以補其短。宋景文自名其集曰《雞蹠》,本此。

  勾踐欲報吳,大夫逄同諫曰:「鷙鳥將擊,必匿其形。」《呂覽》云:「諸搏攖抵噬之獸,其用齒角爪牙也,必托於卑微隱蔽。」詞費於逄同矣。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小雅》詩也。《小旻》、《小宛》二篇及《孝經》互見,《呂覽》以為出於《周書》,誤矣。高誘序云:「不韋以其書暴之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有能增損一字者與千金。時人無能增損者。誘以為時人非不能增損,憚相國,畏其勢耳。誤記《小雅》為《周書》,而莫敢指摘,則懸金何為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亦《小雅》詩《四月》篇也。呂氏以為舜自作,不知何所據,或是誤引《孟子》。

  晉將攻鄭,令叔向聘焉,視其有人與無人。子產為之詩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它士。」叔向歸曰:「鄭有人焉,不可及也。」按《涉洧》之章乃男女恩怨相爾汝之辭,子產謂晉不撫我,豈無秦荊可事乎!古人舉詩,辭不迫切,而意已獨至,皆類此。

  獨孤常州,名及,字至之。《遠遊賦》略云:「馮東井以俯視,識故國之城闕。千門萬戶,遙如蟻穴。覓舊山與喬木,才依稀而明滅。見伊川大道,鞠為戎狄,曆陽故人,半作魚鱉。曩之奔走於市朝者,如紛紜飛馳,讘讘嗤嗤,蹩躄翩躚,肖翹陸離,若磯虱之聚壞絮,蜘蛛之乘遊絲。吾乃今日識群動之變態兮,莞然倚長歌而笑之。亦既自得,周覽未畢,惕然雲開,萬象如失。群有儼以皆作,百慮繽其來歸。乃宿昔之人寰,始故時之喧卑,向之俯仰欣戚,無非妄心。然後知吾之生也,與妄俱生。邪氣乘之,萬緣合併,為憂而患,為虧而盈,彼碌碌者,自以為覺,尤飾妄以賈名。」甚佳。內「戎狄」、「魚鱉」數語,與謫仙《古風》「俯視洛陽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沾草野,豺狼盡冠纓」之語相類。常州有《送李白之曹南序》,可見同時厚善。其文在蕭穎士、李華之間。

  常州《觀海篇》云:「北登渤澥島,回首秦東門。誰屍造化工,鑿此天地源。澒洞吞百谷,周流無四垠。廓然混茫際,望見天地根。白日自中吐,扶桑如可捫。超遙蓬萊峰,想像金台存。秦帝昔經此,登臨冀飛翻。揚旌百神會,望日群山奔。徐福竟何成,羨門徒空言。惟見石橋足,千年潮水痕。」雖高雅未及陳拾遺,然氣魄雄渾,與岑參、高適相上下。

  李華,字遐叔。《山陽古城銘》略云:「有漢之衰,野鬥群龍。天地厭德,人神助凶。奸桀之雄,為王為公。名國大都,□於兵沖。鳳凰嬰刃,麒麟掛鋒。力勝者昌,九州承風。□□虞賓,不保其躬。宿昔卿士,如鴛如鴻。洸洸將校,如羆如熊。于漢則貳,于曹則忠。山陽古城,草沒苔封。日之將昏,狐狸橫縱。峨峨首陽,有洛之東。孤竹二子,德音無窮。武王翦商,不食而終。矧臣篡君,俯首求容。」義理深長,語亦壯浪,不在《吊古戰場》之下。

  漢唐皆有宦官之禍,而唐之為禍尤烈。幽明皇,殺張后,脅憲宗,劫僖昭,譖汾陽西平,族甘露宰相六族,禍死十六宅諸王,終於亡唐而後已。前輩謂漢宦者與政,而唐使之典兵之故。八司馬附麗伾、文,固無足議,但謀奪宦者兵柄,使範希朝、韓泰總統諸城鎮行營兵馬,邊上諸將各以狀辭中尉,中人大怒曰:「從其謀,吾族必死其手。」嗟乎!此豈伾、文之智所及哉!八司馬多雋才,必有為畫策者,事雖不成,與晁錯、竇武、陳蕃何異!而退之《永貞行》云:「北軍百萬虎與羆,天子自將非它師。一朝奪印封私黨,凜凜朝士何能為。」嗚呼!天子安能自將?不過付之中尉及觀軍容使爾。以成敗論人,世俗不足責,退之豪傑,亦以天子自將北軍為是,而奪印為非耶!

  餘有畫山水四橫卷,上各有五言一首,其一曰:「高峰掛層雲,遠水沒平野。當年居山客,半是愛山者。橋欹欲流崖,路險不容馬。慎勿誇世人,政要知者寡。」其二曰:「青山為誰高,影壓三百里。竹深已迷橋,荷密半藏水。區區名利人,坐瞑真可鄙。慨想雲屋中,恐是古君子。」其三曰:「急雨冷梢溪,寒煙曉橫塞。茅堂來軒車,中有隱者在。市朝一何有,雲水兩無礙。笑向塵世人,不知是何代。」其四曰:「通江石泉滑,崩崖朝雪重。牧兒心苦饑,牛寒挽不動。誰人倚長松,胸有九雲夢。西風吹屋倒,一笑無與共。」後題畫李叔班作,不知為何人。詩則持約所書,持約豈非顏氏耶!

  王黃州集第一篇《酬種隱君百韻》,自敘出處甚謙,云:「長恐先生聞,倚松成大噱。」其敘種隱節甚高,累數十韻。退之于李渤不能過一種明逸耳。未出山,以黃州之剛勁,而尊敬之如此。既出山,如王嗣宗之粗鄙,乃得以陵暴之,士其可不自重哉!

  本朝大臣多憐才好士,如趙中令于王黃州,王文正于楊文公,晏元獻于宋景文,皆為翹材上客。雖丁崖州追仇萊公之黨,亦不忍害大年,呂文靖謫歐尹,隨即收用。至章、蔡用事,坡公始過海矣。中令讓官表多黃州之筆,可見親密。其挽中令云:「商山副使偏垂淚,未報當時國士知。」與「幕府少年今白髮」之句異矣。

  詩以體物驗工巧,駱賓王《詠挑燈杖》云:「稟質非貪熱,焦心豈憚熬。終知不自潤,何用處脂膏。」語簡而味長,每欲效此作數題,未暇也。

  杜子美笑王、楊、盧、駱文體輕薄,然盧《病梨賦》未易貶駁,駱檄武氏多警策,王《邊夜有懷》云:「城荒猶築怨,碣毀尚銘功。」楊挽詩云:「青烏新兆去,白馬故人來。」亦佳句也。

  盧仝、劉叉以怪名家,仝集中有《含曦上人》一首云:「長壽寺,石壁院,盧公一首詩,渴讀即不渴,饑讀即不饑。鯨飲海水盡,露出珊瑚枝。海神知貴不知價,留與人間光照夜。」叉集有《范宗韓喜得劉先生詩》云:「玉尺沉埋久,得之銘篆深。楷磨露正色,扣擊吐哀音。」二詩殆與仝作對壘。

  《三國志》帝魏而卑吳蜀,說者謂陳壽蜀人,仕屢見黜,父為諸葛所髠,于劉氏君臣不能無憾而然。翁甫仲山作《蜀漢書》以矯之,游丞相極稱其書,仲山亦求序于餘。余觀其書,大意是,但書後主為安樂公,欲以著其不能負荷之罪。復翁書云:「後主不能負荷,史官自貶抑之可也,豈可因曹氏貶削之稱。」會仲山仙去,其論未竟。後得廬陵貢士蕭常所作《續後漢書》,大綱與仲山同,但蕭氏直名其書曰《續後漢》,仲山猶加蜀字耳。蕭書後主為少帝,按後主嗣位二十五年而後播遷,歿時已六十五,似非少帝。周丞相為蕭序此書,謂歐公議正統,不黜魏。其客章望之著《明統論》以辨之。張南軒《經世紀年》直以先主繼獻帝,而附魏吳于下方,又引習鑿齒《漢晉春秋》以蜀為正,魏為篡,考訂詳備,惜仲山、遊公皆未之見。余亦近方見之。劉斯立《病中》詩云:「欲成蹇士賦,應作半人詩。」半人當是用習鑿齒事。

  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某氏改事某官,與陸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最高,晚有二絕云:「腸斷城頭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尤吊遺蹤一泫然。」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後見曾溫伯,言其詳。溫伯名黯,茶山孫,受學于放翁。

  韋蘇州詩云:「身多疾病思田裡,邑有流亡愧俸錢。」太守能為此言者鮮矣。若放翁云:「身為野老已無責,路有流民終動心。」退士能為此言,尤未之見也。

  蕭千岩《採蓮曲》云:「清曉去採蓮,蓮花帶露鮮。溪長須急槳,不是趁前船。」「相隨不覺遠,直到暮煙中。恐嗔歸得晚,今日打頭風。」絕似玉台體。

  三良事見於《詩》、《左傳》,皆云秦穆殺之以殉。坡詩獨云:「乃知三子殉公意,亦如齊之二客從田橫。今人不復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此說甚新。後讀曹子建《三良》詩云:「秦穆先下世,三臣皆自殘。生時共榮樂,既沒同憂患。誰言捐軀易,殺身誠獨難。」乃知子建已有此論。

  穀千駑不如養一驢。

  黃初中,疑忌諸王,黜削封爵,名曰就國,實同囚拘,禁斷還往。《求通親親表》云:「臣遠慕《鹿鳴》君臣之宴,中詠《棠棣》匪他之誡,下思《伐木》友生之義,終懷《蓼莪》罔極之哀。每四節之會,塊然獨處,左右惟僕隸,所對惟妻子,高談無所與陳,發義無所與展,未嘗不聞樂而拊心,臨觴而歎息也。」甚哀切。《求自試表》云:「若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使得西屬大將軍,當一校之隊;東屬大司馬,統偏師之任,必乘危蹈險,騁舟奮驪,突刃觸鋒,為士卒先。雖未能禽權馘亮,庶效須臾之捷,以滅終身之愧。雖身分蜀境,首懸吳闕,猶生之年也。」甚悲壯。

  《與楊德祖書》略云:「詞賦小道,子雲先朝執戟之臣爾,猶稱壯夫不為。吾雖薄德,位為藩侯,庶幾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詞賦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將采庶官之實錄,辨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味其文勢駿壯,退之《答崔立之書》本此。

  《曹仲雍哀詞》略云:「昔後稷在寒冰,鬥榖在楚澤,依鳥憑虎而無災。今玄綈文茵無寒冰之慘,羅幃綺帳暖於翔鳥之翼,幽房閑宇密於雲夢之野,慈母良保仁乎鳥虎之情。」文字麗密有如此者。自三良以下皆見《曹子建集》。

  天臺林憲,字景思,自號雪巢。尤遂初序其集略云:「富與貴,人之所可得,而才者,天之所甚靳。景思取天所甚靳者多,則不能兼人之所得,固宜。然則才者,實致窮之具,人何用有此,而天亦何用靳此?此未易以理曉也。」誠齋演遂初之說為雪巢之詞云:「且吾與詩人同爭夫天之所靳,是天之橫民也。同犯夫天之所惡,是又天之橫民也。治橫民者,宜以橫政,既與詩人同為其橫民,欲不與詩人同受橫政可乎!」餘曰:子既無遺力以取所靳,無懼心以犯所惡,無怨言以安所致,然則延之為君惜,過也。餘舉延之語以唁君,亦過也。然君必欲專享詩人才之所致者,而不顧不悔以不辭造物之橫政,亦過也。二公可謂善謔矣。

  雪巢《讀陶詩》云:「吾觀淵明詩,了不在言賦。有如太和氣,周行不停駐。時與春為風,融夷物華布。未常見用力,萬物榮處處。時與秋為月,浩然無點注。江山滋清絕,宇宙靡纖汙。乃知淵明詩,本不在詩故。邂逅吐所有,氣象隨所寓。乞食不為拙,華軒不為慕。歸來不為高,折腰不為沮。羲皇平步超,無懷真雅素。簡淡豈能盡,學者漫馳步。獨有無弦琴,明明一班露。」雖甚清絕,然太輕快,集中長篇皆類此。要須更檃括以韋、柳乃善。

  《蕪城賦》云:「板築雉堞之殷,井幹烽櫓之勤。崪若斷岸,矗似長雲。觀基扃之固護,將萬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餘載,竟瓜割而豆分。歌堂舞閣之基,弋林釣渚之館,吳蔡齊秦之聲,魚龍爵馬之玩,皆薰歇燼滅,光沉響絕。」《園葵賦》云:「仕非魯相,有不拔之利;賓惟二仲,無逸馬之憂。若乃鄰老談稼,女嫗歸桑,拂此葦席,炊彼穄梁,甃壺援醢,曲瓢卷漿,乃羹乃瀹,堆鼎盈筐,甘旨蒨脆,滑柔芬芳,消淋逐水,潤胃調腸。」鮑明遠賦有思致,然太拘狹,開拓不去。略存二賦於此。詩工於賦,押韻用事,往往切題。岑參、賈至輩,句律多出於鮑,然去康樂地位尚遠。《登大雷岸與妹書》六百餘字,無一字及家事,皆述道途辛苦,古今陳跡,山夔水怪,羈愁旅思,辭極典雅,為集中佳作。

  「燕公之文如楩木枝幹,締構大廈,上棟下宇,孕育氣象,可以變陰陽而閱寒暑,坐天子而朝群侯。許公之文如應鐘鞀鼓,笙簧錞磬,崇牙樹羽,考以宮縣,可以奉神明享宗廟。李北海之文如赤羽玄甲,延亙平野,如云如風,有貙有虎,闐然鼓之,籲可畏也。賈常侍之文如高冠華簮,曳裾鳴玉,立於廊廟,非法不言,可以望為羽儀,資以道義。李員外之文則如金轝玉輦,雕龍彩鳳,外雖丹青可掬,內亦體骨不凡。獨孤常州之文如危峰絕壁,穿倚雲漢,長松怪石,傾倒溪壑,然而略無和暢,雅德者避之。楊崖州之文如長橋新構,鐵騎夜渡,雄震威厲,動心駭目,然而鼓作多容,君子所慎。權文公之文如朱門大第而氣勢宏敞,廊府廩廄戶牖悉周,然而不能有新規勝概,令人竦觀。韓吏部之文如長江秋注,千里一道,沖飆激浪,汗流不滯,然而施于權激,或爽於用。李襄陽之文如燕山夜鴻,華亭曉鶴,嘹喨亦足驚聽,然而才力偕鮮,瞥然高遠。故友沈諮議之文則隼擊鷹揚,滅沒空碧,崇蘭繁榮,曜芳揚蕤,雖迅舉秀擢而能沛文絕景。其它握珠璣奮組繡者,不可一二而紀矣。」以上皇甫湜評唐十一家之文,可與《法帖》所載梁武帝評三十四家書對觀。

  《出世篇》云:「生當為大丈夫,斷羈羅,出泥塗。四散號呶,俶擾無隅。埋之深淵,飄然上浮。騎龍披青雲,泛覽游八區。經太山,絕巨海,一長籲。西摩月鏡,東弄日珠。上始天之門,直指帝所居。群仙來迎塞天衢,鳳凰鸞鳥乘金輿。音聲嘈嘈滿太虛,旨飲珍食兮照庖廚。食之不飫飲不盡,使人不陋復不愚。旦旦狎玉皇,夜夜禦天姝。當禦者幾人,百千為翻,宛宛舒舒,忽不自知。支消體化膏露明,湛湛無色茵席濡。俄而散漫,斐然虛無。翕然復摶,摶久而蘇。精神如太陽,霍然照清都。四支為琅玕,五藏為璠璵。顏如芙蓉,頂如醍醐,與天地相終始。浩漫為娛,下顧人間,溷糞蠅蛆。」湜以軻、雄自擬,然此篇放曠超軼,軻、雄不道也。文字亦未及《大人賦》,隋唐人言語耳!

  闔廬之死,金玉其墓;黔婁之死,首足不覆。皇甫湜。

  吳融詩「阿對泉頭一布衣」,自注云:「阿對是楊伯起家僮,常引泉灌蔬。」

  韓致光、吳子華,皆唐末詞臣,位望通顯,雖國蹙主辱,而賦詠倡和不輟。存於集者不過流連光景之語,如感時傷事之作,絕未之見。當時公卿大臣往往皆如此。

  《蠍賦》云:「夜風索索,緣隙憑壁。弗聲弗鳴,潛此毒螫。厥虎不翅,厥牛不齒,爾今何功,既角而尾。」

  《虎賦》云:「西白而金,其獸唯虎。何彼列辰,自龍而鼠。善人瘠,讒人肥,汝不食讒,畏汝之饑。」

  《惡馬賦》云:「彼騎而齕,孰為其主。彼芻而蹄,孰為其圉。五里之堠,十里之亭,癬燥饑渴,不擇重輕。亭有嚵吏,曝之為臘,又毒其吏,立死於櫪。」已上三賦見《玉溪集》。

  玉溪《與陶進士書》:「夫所謂博學宏詞者,豈容易哉!天地之災變盡解矣,人事之興廢盡究矣,皇王之道盡識矣,聖賢之文盡知矣。下及蟲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以上,莫不開會,此其可以當博學宏詞者耶?恐猶未也。設他日或朝廷、或持權衡大臣問一事,詰一物,小如毛甲,而時脫有不能盡知者,則是博學宏詞者當其罪矣。私自恐懼,窘若囚械。後幸有中書長者曰:『此人不堪,抹去之。』大快樂,曰:『此日後不能知得東西左右,亦不畏矣。』」又云:「常自祝願得時人曰,此物不識字,此物不知書,是我生獲忠肅之諡也。」其論激矣。

  前人紀蔡京權重,喜閩漕鄭可簡饋茶,就封皮批「進修撰除運副」。遠相晚亦權重,病起見二雞吐綬,愛玩久之,問誰所致,左右以宗少梁成大對。亦就劄子批「除刑部侍郎」,人以為戲筆也,已而命下。西山先生云:「其權重于蔡氏耳!」

  遠相當國久,從官多由徑而得。端平初,鶴山召對云:「侍從之臣有獻納而無論思。」亦雅謔也。

  鄭穀《送人下第》云:「吾子雖云命,鄉人懶讀書。」七言云:「愁破方知酒有權。」皆有新意。

  薛能云:「詩深不敢論。」鄭穀云:「暮年詩力在,新句更幽微。」詩至於深微極玄,絕妙矣,然二子皆不能踐此言。唐人惟韋、柳,本朝惟崔德符、陳簡齋近之。

  溫飛卿《蘇武廟》云:「回日樓臺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甲帳」是武帝事,「丁年」用李陵書「丁年奉使,皓首而歸」之語,頗有思致。

  南豐序《南齊書》云:「為二典者所記,豈獨唐虞之跡耶!並與其精微之意而傳之。方是之時,豈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也!蓋執簡操筆而隨者,亦皆聖人之徒也。」曲阜《行潁濱中書舍人制》云:「在昔典謨訓告誓命之文,學者宗之,以為大訓。蓋當是時,豈獨綱紀法度後世有不能及哉!至於言語侍從之臣,皆聖人之徒,亦非後世之士所能仿佛也。」詞意全本南豐,其家庭素所講貫也。

  橫渠絕句云:「渭南涇北已三遷,水旱縱橫數畝田。四十二年居陝右,老年生計似初年。」又云:「兩山南北雨冥冥,四牖東西萬木青。面似枯髏頭似雪,後生誰與屬遺經。」其清苦如此,所以為一代儒宗。

  曹操欲使十吏就蔡琰寫邕遺書,琰曰:「男女不親授,乞給紙筆,真草惟命。」妻胡之恥,豈不大於親授!所謂不能三年之喪而緦小功之察歟!

  義山《孔明廟》云:「玉壘經綸遠,金刀歷數終。」誠齋《徐孺子墓》云:「舊國已禾女,荒阡猶石翁。」比山谷「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之句尤精確。

  義山善用事,《哭劉蕡》云:「空聞遷賈誼,不待相孫弘。」自應制科至謫死,止以十字道盡。

  溫飛卿《過韋籌草堂》七言云:「醉後獨知殷甲子,病來猶作晉春秋。」林和靖五言云:「隱非秦甲子,病著晉春秋。」和靖非蹈襲者,當是偶然相犯。

  魯共王壞孔子宅以廣其居,升堂聞金石絲竹之音,乃不壞宅。此謂魯生及孔子之後有弦誦於其間者爾。而疏云:「懼其神異,乃止不壞。」誤矣。高祖誅項籍,引兵圍魯,魯諸儒猶講誦習禮,弦歌之音不絕。此豈亦有神異耶!解經如此,豈不語怪神之義哉!

  半山擬寒山云:「我曾為牛馬,見草豆歡喜。又曾為女人,歡喜見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長如此。若好惡不定,應知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認物為己。」後有慈受和尚者擬作云:「奸漢瞞淳漢,淳漢總不知。奸漢做驢子,卻被淳漢騎。」半山大手筆,擬二十篇殆過之。慈受一僧爾,所擬四十八篇,亦逼真可喜也。寒山詩粗言細語皆精詣透徹,所謂一死生齊彭殤者。亦有絕工致者,如「地中嬋娟女,玉佩響珊珊。鸚鵡花間弄,琵琶月下彈。長歌三日繞,短舞萬人看。未必長如此,芙蓉不耐寒。」殆不減齊梁人語。此篇亦見《山谷集》,豈穀喜而筆之,後人誤以入集歟!

  「元康八年,機始以台郎出補著作,游于秘閣,而見魏武帝《遺令》,愾然歎息,傷懷者久之。客曰:『夫始終者,萬物之大歸;死生者,性命之區域。是以臨喪殯而後悲,睹陳根而絕哭。今傷心百年之際,興哀無情之地,意者無乃知哀之可有,而未識情之可無乎!』機答之曰:『夫日蝕由乎交分,山崩起於朽壞,亦云數而已矣。然百姓怪焉者,豈不以資高明之質,而不免卑濁之累,居常安之勢,而終嬰傾離之患故乎!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內;濟世夷難之智,而受困魏闕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於區區之木;光於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雄心摧於弱情,壯圖終於衰志,長算屈於短日,遠跡頓于促路。嗚呼!豈特瞽史之異闕景,黔黎之怪頹岸乎!觀其所以顧命塚嗣,貽謀四子,經國之略既遠,隆家之訓亦宏。』又云:『吾在軍中,持法是也。至於小忿怒,大過失,不當效也。』善乎!達人之讜言矣。持姬女而指季豹,以示四子曰:『以累汝。』因泣下,傷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愛子托人。同乎盡者無餘,而得乎亡者無存。然而婉孌房闥之內,綢繆家人之務,則幾乎密與!又曰:『吾婕妤妓人,皆著銅雀台,于台堂上施六尺床張繐帳,朝晡設脯糒之屬,月朝十五日,輒向帳作伎。汝等時時登銅雀台,望吾西陵墓田。』又云:『余香可分與諸夫人,諸舍中無所為,學作履組賣也。吾曆官所得綬,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別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既而竟分焉。亡者可以勿求,存者可以勿違,求與違不其兩傷乎!悲乎!愛有大而必失,惡有甚而必得,智慧不能去其惡,威力不能全其愛,故前識所不用心,而聖人罕言焉。若乃系情累於外物,留曲念於閨房,亦賢俊之所宜廢乎!於是遂憤懣而獻吊云爾。」士衡此作,詞簡而事甚備,語絕而意愈新,當為魏晉間文章第一,序勝於文。《吊魏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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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村詩話/續集

本南宋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遠遠超过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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