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章先生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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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章先生學
作者:許壽裳

  章太炎先生是革命者,同時是國學大師。他的學術之大,可謂前無古人。拙著《章炳麟傳》的《緒言》中說:

  

  ……試看滿清一代的學術,惟有語言文字之學,就是所謂小學,的確超軼前賢,光芒萬丈,其餘多是不振的。其原因就在滿洲入關以後,用種種兇暴陰險的手段來消滅我們漢族的民族意識。我們看了足以驚心動魄。例如興文字獄呀,焚書呀,刪改古書呀。民多忌諱,所以歌詩文史趨於枯窳;愚民策行,所以經世實用之學也復衰竭不堪。使一般聰慧的讀書人,都只好鑽入故紙堆裡,做那考據訓詁的學問。獨有先生出類拔萃,雖則他的入手工夫也是在小學,然而以朴學立根基,以玄學致廣大,批判文化,獨具慧眼,凡古今政俗的消息,社會文野的情狀,中印聖哲的義諦,東西學人的所說,莫不察其利病,識其流變,觀其會通,窮其指歸。“千載之秘,睹於一曙。”這種絕詣,在清代三百年學術史中沒有第二個人。


  章先生出獄以後,東渡日本,一面為《民報》撰文,一面為青年講學,其講學之地,是在大成中學裡一間教室。我和魯迅極願往聽,而苦與學課時間相衝突,因托龔未生(名寶銓)轉達,希望另設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許。地址就在先生的寓所——牛込區二丁目八番地《民報》社,每星期日清晨,我們前往受業,在一間陋室之內,師生環繞一張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先生講段氏《說文解字注》,郝氏《爾雅義疏》等,神解聰察,精力過人,逐字講釋,滔滔不絕,或則闡明語原,或則推見本字,或則旁證以各處方言。自八時至正午,曆四小時毫無休息,真所謂“誨人不倦”。其闡明語原,例如說,天得聲於囟,地得聲於也:

  說文,囟,頭會腦蓋也。象形。……囟變為天顛,猶—孳乳為真,齒音斂為舌音也。天,顛也;顛,頂也。……天為人頂,引伸為蒼蒼者,猶也為女陰,孳乳為地也,初隻作囟也而已……(詳見《章氏叢書》:《文始》卷三,囟字)
  說文,也,女陰也。從乁。象形。乁亦聲。此合體象形也。秦刻石作【上廿+下乚】。孳乳為地,重濁陰為地。古文地當只作也。……人體莫高於頂,莫下于陰(原注,足雖在下,然四支本㫄舒,故足不為最下,以陰為極),故以題號乾坤。(詳見《文始》卷一,也字)


  其推見本字,例如說“蟬嫣”,“蟬聯”,蟬都是單之借。因為《詩經》“其軍三單”,毛傳訓襲,乃是單字的本義。何謂“三單”?說經者以為三辰之旂,未諦。乃是說更番徵調,以後至者充前人缺,猶今時常備,後備,豫備之制,這是先生的創獲之一。

  ……單訓為襲,是其本義。古文作Y,象其系聯也。小篆為單,象古文變其形。《釋天》“太歲在卯曰單闕”,孫炎作蟬焉。《方言》:“蟬,聯也。”揚雄傳曰:“有周氏之蟬嫣。”蟬嫣訓連,連續即相襲義;此借蟬為單也。孟子曰:“唐虞禪,”《漢書·文帝記》曰:“嬗天下。”禪本封禪,嬗本訓諼,今以此為繼位之義,亦借為單。禪位猶言襲位也。明此,則毛公訓單為襲,斯為本義。其軍三單者,更番徵調,猶卒更,踐更,過更之制,其事易明。……《說文》訓大,乃奲之假借也。(《太炎文錄》卷一《與尤瑩問答記》,並參閱同卷《毛公說字述》及《文始》卷一,單字)


  其㫄證方言,例如今言“甚麼”即“舍”之切音;今言“光蜑”即“矜”之切音;元寒戈歌對轉,故今言蘩菜聲如波菜;古無輕唇音,故蜚虱本讀畢虱。(詳見《章氏叢書》:《新方言》)

  章先生講書這樣活潑,所以新誼創見,層出不窮。就是有時隨便談天,也復詼諧間作,妙語解頤。其《新方言》及《小學答問》兩書,都是課餘寫成的,其體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也起於此時。我們同班聽講的,是朱蓬仙(名宗萊),龔末生,錢玄同(夏),朱逖先(希祖),周豫才(樹人,即魯迅),周起孟(作人),錢均夫(家治),和我共八人。前四人是由大成再來聽講的。聽講時,以逷【逖?】先筆記為最勤;談天時以玄同說話為最多,而且在席上爬來爬去。所以魯迅給玄同的綽號曰“爬來爬去”。

  魯迅聽講,極少發言,只有一次,因為章先生問及文學的定義如何,魯迅答道:“文學和學說不同,學說所以啟人思,文學所以增人感。”先生聽了說:這樣分法雖較勝於前人,然仍有不當。郭璞的《江賦》,木華的《海賦》,何嘗能動人衰樂呢。魯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說:先生詮釋文學,範圍過於寬泛,把有句讀的和無句讀的悉數歸入文學。其實文字與文學固當有分別的,《江賦》、《海賦》之類,辭雖奧博,而其文學價值就很難說。這可見魯迅治學“愛吾師尤愛真理”的態度!

  (《亡友魯迅印象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