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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村集 (梁得中)/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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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德村先生集
卷二
作者:梁得中
1806年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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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召旨疏庚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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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皇天不弔,我王大妃殿下奄棄備物之養,率土崩心,號隕莫逮。日月荏苒,因山已訖,而臣疾病纏身,末由自力於奔赴。只得於郡庭,與守臣望哭行禮。分義都廢,不如無生,北望呼泣,縮伏惶汗而已。乃者千萬夢寐之外,於去月十一日,伏奉承政院成帖,本月初四日所奉聖旨,以冬雷之變,特下求言之敎,申之以招徠之命。十行綸音,丁寧懇惻,臣聞命隕越,罔知攸措。捧讀感泣,慼慼焉不能喩之於懷也。

恭惟我殿下憂勤願治,宵旰不懈,將七年於玆矣。而因循荏苒,了無尺寸之效,可以仰酬聖志,下慰人望,實如聖敎所云云者。而今又上天警告,若是其明著,則今日聖上惕然驚懼,血誠求助之意,凡在群下,孰不欲盡心殫慮,竭其力而奉承哉?如臣之愚,亦不自覺其感慨奮發,思欲效其千慮之一,以圖涓埃之報。蓋葵藿之傾太陽,自是性能而然,非有一毫矯揉也。第臣於昨年之冬,爲遷厝父墳,下往南鄕,未及始事,遽聞婦息方染紅疹,疾勢危急,蒼黃跋涉,冒犯風雪,因又中途聞訃。不免鬱火衝心,以致飢飽失時,輾轉積傷,遂成痼疾,胃不調食,痰常凝膈,達夜咳嗽,睡不能著。眞元日漸澌綴,諸症日漸侵尋,以此病狀,雖欲匍匐寸進,致身於天陛之前,其勢末由。耿耿孤忠,無路自遂,撫躬深悼,獨自永歎而已。然而以身不能進,而因遂泯默無言,終非臣心之所敢安也。是以敢昧死,冒進其瞽說,惟聖明之留神財幸焉。

臣伏讀聖敎,有曰:「予欲調劑辛甘,破去朋黨之痼弊,而朝廷之上,未有寅協之期,云云。」噫!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我聖上至公無私之心,群下孰不仰之如天地之覆載日月之照臨耶?只緣今日「蕩平」二字,便爲目前標榜,又將反此標榜,更作別一色目,前席有都兪而無吁咈,朝廷有雷同而無可否之爭。擧一世而幾於莊周之齊物,傍觀者至有調停之譏,而有識者之隱憂深慮,蓋不知末梢之稅駕何地也,可勝歎哉?

臣之昔年登對之日,敢以《孟子》「勿正勿助長」之說仰達,而殿下之敎曰:「當作五字符,銘於心矣。」臣亦退而感激,銘鏤在心,不敢蹔忘。其後復以一疏,細繹其說,略有條理,伏想聖明亦必記有之矣。蓋「蕩平」二字,固是好箇題目,而必須先從事於明義理定取舍,使中外曉然知朝家處分出於人心所同然之公是非,光明正大,如靑天白日。事事如此,磨以歲月,然後人自信順,人自悅服。雖或有私情之相與疑阻者,而自然消融,漸至於蕩平之域矣。不然而遽將「蕩平」二字,作一標榜,必欲於目前見蕩平氣像,卽今得蕩平效驗,則不但欲速不達而已。必將依違羈縻,含糊鶻突,同異之見,不能各極其趨,義理之極,人心之所同然者,終無歸宿之地。

取舍不定,處分不明,人心不服,四方疑惑,不惟蕩平之無期,實有無限病敗藏在其中,其流之弊,有不可勝言者。此臣之所以必以《孟子》「勿正勿助長」之說仰達,而以人之揠苗,申復不已者也。《孟子》此言,固爲養氣而言,而一貫之理,到處逢源,莫不皆然。此卽愚臣前日所仰達之說也。其後朝廷亦旣屢經許多般樣,殿下試以此說櫽括之,則有以驗臣言之妄與非妄矣。

臣又伏讀聖敎,有曰:「予欲拯濟顚連,以救民生之困窮,而蔀屋之下,尙多怨咨之患,云云。」噫!目今傷民之事非一,而其大且重者,無如良役侵徵之弊也。臣之昔年登對之日,敢以先正臣李珥《東湖問答》一說仰達。此一說,李珥時已不勝其弊,而訖今無策以救斯弊者,非無策也,以此外無他善策故也。李珥所謂「一人之逃,禍及千戶,其勢必至於民無孑遺然後乃已」云者,其理甚明,其跡甚著,人孰不知,人孰不見。而猶且戀著不捨,擁虛簿而貽實害,至於此極者,徒以軍額之難於遽減故耳。而李珥所謂「所貴乎軍額之不減者,爲其實有是軍,可以調用也。今者絶戶之軍,只侵一族,徵其價布而已。脫有緩急發軍之事,則一族終不足以荷戈,價布終不足以募人,安用吝惜虛簿,以使民受實害乎」云者,明白打破,無復餘蘊矣。

若夫以國家經用之不給爲憂者,誠有是說矣。然而國家物力,元來只有此數,而上一款義理旣如是,斷置分明,則據目前而只有現存之數而已。量入以爲出,自是用財之道,則惟當就目前現存之數而撙節,以適於用而已。此一款義理,亦自明白,斷無可疑。於此兩款義理,試加睿思,則有以知李珥之言,正正當當,不可移易矣。其撙節之道,有省官、省事、省浮費數節,蓋已思過半矣。而惟去奢從儉一事,最爲紓物力之大節。臣愚竊以爲救弊規模,大略如此。而其節目之詳,施爲之方,則惟在時措之宜而已。蓋李珥所謂「國家所失,只在於已逃之民,而未散之民則庶幾安輯矣。休養生息,戶口繁盛,則未充之軍額,亦指日而可充矣」云云,實是不可易之正理。正理之外,寧有他歧?此誠不可以他求者也。

孟子之於滕文公,始告之以效死勿去,而至其甚恐,則以大王去邠之事告之,而因請擇於斯二者。楊氏以爲「孟子此言,自世俗觀之,可謂無謀矣。然理之可爲者,不過如此。」臣愚亦曰「李珥此言,自世俗觀之,可謂無謀矣,然理之可爲者,不過如此,此外無他善策也。」然而孟子曰:「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又曰:「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今日君臣上下必須操心慮患,常如句踐還自會稽之後,文公徙居楚丘之日,然後乃可以語此。若復因循狃安玩愒之習,而口談救弊之策,則非臣之所敢知也。

臣又伏讀聖敎,有曰:「今欲仰體天心,挽回世道,而顧未有其路,云云。」噫!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氣數推盪,而世道之變,無所不有矣。然而其挽回之機,惟在於王者一心之權度。此臣之昔年登對之日,所以必以虛僞之風之說,形容近日世變之極,而仍以「實事求是」四字仰達,以贊我聖明過化存神之妙者也。然而其爲言,乃曰:「以義理而亂天下,實有天地以來,所未有之世變也,云云。」其實則乃假義理而亂天下之意,而不曰「假義理」而必曰「以義理」云者,卽所謂「久假而不歸,惡知其非有也」。昔者三代盛時,聖王之爲天下也,自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自天子之子,以至於凡民俊秀,莫不入學。當是之時,天下無非儒也,日用無非道也,尙何崇與重之可言哉?人各率其性而爲道,爲誰重之,人各修其道而爲敎,爲誰崇之?此便是實事,不容一毫虛僞於其間也。

降及後世,始有崇儒重道之號,則已是衰世之意,而因而去古漸遠,世道益下,至於今日,則旣有儒者,而又別有所謂崇之者。旣有道矣,而又別有所謂重之者。於是儒學爲吾人別件物事,而吾道便作身外之物矣。崇儒重道,爲一世之所尙,而章甫惟知講師生之義。崇之重之,惟責之吾君,而擧世但知有君臣之義。君臣則一以無所逃之義律之,而無復出處窮達之殊。師生則一以斯文二字包之,而無復情契淺深之分。於是天地之間,只有君臣、師生二義幷立對峙,各作門戶,而又以黨比傾軋之私,經緯乎其中,主張張皇,反復沈痼,而父子、兄弟、朋友、親戚人生日用之懿倫,漸如旣晦之月,但有黯然之魄而已。

之淸談,遺棄世務,厭薄功利。而裴頠之《崇有論》曰「人情所循,名利從之」云,則自然之理勢,從可知矣。今日之所尙者義理,而崇之重之,便爲人情之所循,人情所循而名利從之,名利相關而奔趨不已。奔趨旣久而世道漸變,以至於父子、兄弟、朋友、親戚之倫,漸漸熹微,所可見者,只有君臣、師生二義而已。此亦理勢之自然,而虛僞之甚,世變之極也。蓋天下之理,莫非一本萬殊,而一本之理,莫不各在吾身。良心眞情,藹然而發,由近及遠,自有差等,是之謂一本,是之謂無僞也。所謂移孝事君,移悌事長,與夫老吾及人,幼吾及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無不自吾身推之。至於父子之親,乃極天下之大本,而猶曰「非父母,不能有其身」云,則一本之所在,槪可知矣。

自其一本而推之,故推之萬事,無處不達,正如木之自根而榦,自榦而枝,自枝而葉,千枝萬葉,一氣流通。身之所推,上下四方,遠近長短,輕重厚薄,秩然有序,不相紊亂,禮由是作,樂由是興,形和氣和而天地之和應矣。經天而緯地,順理而成章,斯文之稱,正謂是也,實事之效,不可誣矣。今世之爲道者乃曰:「我乃崇之者而非所謂儒也,我乃重之者而非所謂道也,道自道身自身,而所謂一本,不存吾身矣。」一本旣不在吾身,則身外一步地,氣脈已不相關,尙何有可推之路乎?氣脈不相關,一本推不去,則只得隨處自作一本,隨處別討義理,以濟一己之私而已,此所謂二本也,此所謂僞也。

昔者王曾丁謂誤國而無計可乘,遂因雷允恭山陵事而以計傾之。傾之以計而公議不以爲非者,以所重在衛宗社也。臣之前疏所謂「祠宇書院之疊設年條移易,院生保奴換名」,雖至於欺君而不以爲嫌者,以所重在衛斯道也。義理之失其本如此,則何所往而不虛僞哉?所謂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可勝歎哉?噫!流來已久矣,習俗已成矣。行之而不著,習之而不察,日用而不知者百姓也。彼亦何所識知?不過爲義理之所眩曜而不自覺耳。故臣不曰「假義理」,而必曰「以義理而亂天下」云者,蓋亦哀之而不暇惡之也。噫!彼亦何足深責?亦在乎在上者導率之如何而已。

向者乙未、丙申年間,以所謂斯文事,搢紳章甫之奔波極矣。轉相倣效,棄其業次,而殿下臨御之後,以不當推而上之朝廷之上一語下敎,則一時妥帖,都無事矣。《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聖人過化存神之妙,於斯益驗,而世道挽回之機,亶不在他矣。臣之昔年登對之日,敢以此說仰達,而殿下下敎曰:「昔者宣廟批儒生此等之疏,每以『爾等退修學業』爲敎。予亦因此推演爲說」云云。臣於是有以仰認烈祖貽謨之正,而又竊欽仰聖學之出尋常萬萬也。噫!此正實事求是之意也。每事而惟務實事求是,則虛僞之風漸熄,而向所謂「勿正勿助長」,與「夫省官省事省浮費,去奢從儉,紓物力之道」,亦將不待他求而自在其中矣。

臣伏念自古人君遇灾修省之道,人臣因灾異陳戒之言,著在方策,不啻多矣,殿下之閱之,亦已熟矣。以今日獻言者之衆,則計亦畢陳於殿下之前矣。經筵之上,引古義敷陳,亦已詳且明矣。今日不患義理之不備,而惟是義理之失其本,爲今日膏肓之疾,故臣敢以平日所感慨於中者,謹昧死三復以爲獻。然而《中庸》曰:「不明乎善,不誠乎身。」實事求是,又在於明善,惟聖明之留神焉。抑臣之尙在收召之列,實有愧於實事求是之義。此臣之所以內省忸怩,無以擧顔於人,而亦不能無憾於天地之大也。伏乞聖慈特垂憐察,亟賜揀汰,以幸微分,以尊國體,不勝幸甚。臣無任惶恐感激,望闕涕泣祈懇之至。

辭召旨疏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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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自去年十二月承批之後,不敢復以猥褻之辭,每瀆宸嚴,兢惶惕息,以汔于今。今玆光陰駟疾,王大妃殿下練期儵焉以過,率土含生,哀慕更新。而臣癃病日深,無路進參於門外哭班,北望號泣,有淚如瀉。到此則臣之罪,又萬萬難贖,跼天蹐地,無所容措。只自懍懍以度日矣。不謂玆者,忽蒙召旨,諭以出入經筵,臣有罪未勘,反紆寵眷,驚懼震越,不能定情。況且經筵講說,豈臣謏聞迷識所可承當者哉?因竊伏念臣之昔年赴召,亦嘗猥忝經筵之末席,臣非不知踰涯越分,萬不近似。而原臣當日之冒昧赴召,只欲仰輸平日一得之愚,故亦復冒昧參席,不以爲嫌。至今回思,餘愧在心,臣於今日,又安敢自以爲職分之當然而復爲應命之計哉?

然而臣之所進之言,乃其平日之素所蓄積於胷中者。而徒自激昂,無處開喙,每常中夜感奮,有時心語其口曰:「噫!安得以此言,一進於首出庶物之大聖人,庶幾有補於世道之萬一耶?」此正如野人炙背食芹之獻,不知傍人之非笑,而方且自以爲天下之至味至樂,無以易此,其情亦可憐也。然而臣之受恩圖報,無地可效,回顧其中,無他所有,不得不更申前說,以祈聖明之財擇焉。

臣之昔年登對之日,敢陳虛僞之弊,而歷擧數件事以證之。其後疏陳,亦有數件事爲證,臣之本意,非欲其事事而更之也。只欲因而明無一事之不虛僞也。亦欲因而明弊端之所終極,弊源之所由起也。至其救弊之說,則不過「實事求是」四字,而聖明旣已揭諸壁間,左右顧諟。蓋已領納於愚臣言外之意也。臣請因是而申白焉。

朱子於《大學序》曰:「一有聰明睿知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爲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敎之,云云。」蓋君以治之,師以敎之,君師之職,實事如此。是以孟子之於齊宣梁惠,旣告之以制民之産,而必繼之以設爲庠序學校以敎之。今之國學鄕校,非所以爲設敎之所耶?顧其敎之之實事則全無,此已爲一大欠典,而但有崇儒重道之號,爲今日一時之所尙。故爲士者便將學校,只作尊崇先聖之地,而不知其爲自己學問之業次,此於實事求是之義,何如也?然而此則非士之罪也。惟是旣不能業次於學校,則卽是農而已矣。

三代以後,士與農無別。《管子》曰:「農從事於田野,少而習焉,其心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其父兄之敎,不肅而成,其子弟之學,不勞而能。故農之子恒爲農,野處而不暱,其秀民之能爲士者,必足賴也。」然則今日之爲士者,南畞卽是業次,晝耕夜讀,卽是實事。此外實無一步餘地一分餘事。而顧此祠宇書院,因崇儒重道之號,而爲士子奔趨之所。奔趨旣久,而因作名利之場,假托無本之義理。崇長虛僞之風習,大小相挻,各營門戶,千塗萬轍,不知其幾。

只將「義理」二字,喧騰於口舌,而却不知身心之有實事,反覆沈痼,已成膏肓。人心日以陷溺,世道日以壞敗,物力日以耗蠧,民生日以困悴,國脈日以削弱,可勝歎哉?廟貌相望,遍於八域,藏修於斯,游息於斯。春秋兩丁,多士盈庭,薦幣薦牲,以妥以侑。蓋亦庶幾乎「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者。而顧乃相與聚首密議,移易年條,以免疊設之毁,換名院案,以逭保奴之禁,歸重於衛斯道。而甘心於欺君罔上而不暇恤,不幾於均分出後之爲仁義歟?伏願殿下於此而少加睿思,人心之陷溺,世道之壞敗,果如何耶?

至於物力之耗蠧民生之困悴,則抑有說焉。大凡天下之物,只有此數,盈於彼則縮於此,此乘除之理,必然之勢也。國家創業之初,聖君賢相,深思遠慮,合一國之物力,定一國之規模。上焉而宗廟大內,下焉而諸曹諸司,外焉而各邑各營各鎭,凡經費之用,吉凶之需,緩急之備,無不序其小大,差其輕重,通計物力之都數,而均分而稱停之。要使事與物宜,物與事稱,以爲億萬年恒久之計者,包羅周密,更無餘欠。而所謂祠宇書院者,創出於其間,各自營立,各成一官府模樣,以只有此數之物力,安得不盈於彼而縮於此也?

昔者韓愈,亦豪傑之士也,其《原道》之作,用意深遠。其言曰:「古之爲民者四,今之爲民者六。古之敎者處其一,今之敎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柰之何民不窮且盜也?云云。」其所謂三之於一,六之於四者,指兩家而言也。此兩家固是古無而今有者。而亦何嘗無端取之於人,如祠宇書院之爲耶?然而韓愈之言猶如此。然則天下之物,盈縮之數,乘除之理,亦可知矣。此理昭昭,如指諸掌。而拘於門戶,蔽於私意,只見其有祠宇書院,而不見其有天地萬物。局外觀之,正如蟪蛄之不知春秋,蜉蝣之不知朝暮,良可哀也。

孟子曰:「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王文中之記其祖太原公言行,有曰:「一布被二十年不易,曰『無爲費天下也』。」古人於造次需用,便自看作天下之物,其公心胷大眼目,於盈縮之數乘除之理,容易覰破,不啻分明故也。

狄仁傑《諫造大像疏》曰:「功不使鬼,只在役人。物不天來,終須地出。不損百姓,將何以求。」此可以見物力之耗蠧,生民之困悴,由於理勢之自然。而司馬光曰:「田文盜君之祿,以立私黨張虛譽。上侮其君,下蠧其民,此姦人之雄耳。《書》所謂『逋逃主萃淵藪』,此之謂也。」田文之所恃以立私黨張虛譽者,以其盜君之祿故也。今之虛僞之事,般數甚多,而無不以祠宇書院爲之淵藪,以其物力之所萃故也。

淵藪漸廣而虛僞漸盛,日滋月長,靡有止屆。人心之陷溺由於此,世道之壞敗由於此,物力之耗蠧由於此,民生之困悴由於此,而國脈之削弱,如火銷膏而人不見也。誠可謂凜然而寒心矣。然則如之何而可也?不過曰「實事求是」而已。所謂實事者,其人其職,所當爲之事也。所謂求是者,朱子所謂「惟事事,審求其是,决去其非,積習久之,自然心與理一,所發皆無私曲。聖人應萬事,天地生萬物,直而已矣」云者,可謂曲盡其旨矣。

人各爲其職之所當爲,而審求其是,决去其非,則天下安有虛僞之事哉?天下無虛僞之事,則人心安有陷溺之患,而世道豈不日隆乎?物力安有耗蠧之患,而民生豈不日休乎?易簡之理,本自如此,初非難事,而人自不由,良可慨也。然而虛僞之弊,專出於名利。朝廷者四方之極,而亦名利之所關也。朝廷之上,惟實事求是,則名利無所容,而虛僞之風,將不日而革矣。朱子釋「過化存神」之說曰:「聖人心所存主處,便神妙不測。」此只在聖明過化存神之妙而已。臣今所陳,只是大綱,其餘難以悉擧。而古人有言曰:「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傳。」若蒙聖明於其所已言者,少加澄省焉,則其所未言者,亦應默運於淵衷矣。

第伏念君父之恩數,逾年不替,而爲臣子者,堅臥於家,終不應命,實非分義之所敢安,臣居常憂恐,如負重辜。爲臣如此,不如無生。稍待中秋之節,則新凉漸生,而臣之癃病,可以少蘇矣,南畞之事,亦可以息肩矣。臣謹當澣濯衣巾,澡潔肢體,薰沐齋戒然後匍匐寸進,俯伏於階墀之間,仰暴今日未盡之餘意,仍乞其骸骨而歸。臣無任惶恐震灼之至。

到京後請見疏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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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於去年十二月,猥蒙別諭召旨,敢以病未趨承之由,上章自列。而批旨之下,復申召命,臣誠惶悶,無地措躬。而又以猥褻之辭,每瀆宸嚴,心竊懼焉。趑趄萬端,不敢復有所籲號,首尾憂畏。因循荏苒,闕然以過數月,忽於今年六月,又伏蒙別諭召旨,而以前後敦召非不勤摯爲敎。是則前之召命,尙在未收之中,而後之召命,因而繼之也。

如是因仍經歲閱月,靡有解脫之期,而臣之逋慢之罪,亦從而日甚一日,靡有止屆之日也。臣於是驚懼震越,竊不自知。自以爲及今猶可以奉命承敎,庶有以贖前日逋慢之罪之萬一,因有以紓將來進退去就之路。遂乃扶曳匍匐來,伏旅邸,而天門敻隔,無路上達,不得已敢露寸牘,仰伸微悃,恭竢進退之命。其狂疎謬戾,無知妄作之罪,萬死難贖。臣席藁私次,無任慚惶懇迫之至。

告歸疏辛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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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之今日,不顧傍人是非,不計自己利害,扶曳匍匐,直自上來者,上感國恩,下畏私分,日夕憂惶,不遑寧居,寧欲冒昧爲一伸分義之計。因有以悉暴肝膈之要,以效涓埃之報而已。臣伏見聖上之憂勤願治出於至誠,而日御經筵,日講治道,爲學與爲治,莫先於立志,而聖上之志,亦旣立矣。然而立志亦必有端的之標準,然後志有定向,而時措之權度,亦隨而定。

孟子之於齊宣梁惠,以「與民同樂」四字,爲立志之標準。臣愚竊以爲「實事求是」四字,卽今日聖上立志之標準也。臣之前後縷縷陳達,其要歸專在於此。而精神無力,言語散漫,無以自明。故今於告歸之日,不勝惓惓之忱,乃敢單提作標準以爲獻。若蒙聖上少加察納,則臣之從前志願,庶幾少伸,歸死丘壑,無所憾矣。

抑臣之乞骸之懇,昨於登對之時,畢暴無餘蘊矣。第今犬馬之齒,已迫致仕之限,況其衰朽昏聵之狀,聖鑑之所已俯燭。今日之乍來乍往,其爲人嗤點,已自不少。伏願聖上曲垂矜憐,特命攸司,永刊臣名於朝籍,使得優游待盡於畎畞之間,實天地生成之大德也。

噫!如臣之愚,已無可言,而今日朝廷之聚精會神,專在於所謂四字之標準,則世道庶幾有轉移之機矣。苟爲不然,則亦終歸於亂亡而已。《詩》所謂「天之方蹶,無然泄泄」者,臣不免爲朝廷誦之。其言則甚愚,而其情則甚戚。伏願聖明不以人而廢其言,臣無任激切祈懇之至。

辭執義疏甲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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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伏承聖批,非惟不許所辭,乃反申之以溫諭。辭旨懇惻,如父誨子,臣奉讀涕零,惶感交極,不能喩之於懷也。夫《禮》所謂「七十致事」,古人豈苟然爲之防而已耶?誠以血氣心力,旣已衰謝,則其於事爲之間,亦將怠緩廢弛而莫之振故也。況臣之摧頹昏聵之狀,聖鑑固已俯燭之,無復餘蘊。臣亦非敢徒守禮防之一節也。雖欲慷慨振刷,黽勉自力,冒昧趨承,而亦不可得,惟願早伏違逋之誅,庶有以自安於私分而已。

然而竊伏惟念,臣之爲人,聖明非不熟知,而猶且廁之收召之列者,非以爲可堪職事,欲以器使之也。只以臣之樸騃癡戇,不知人間有忌諱之嫌,而有懷必達,率口盡言,故欲聞狂瞽之言,以資邇言之察,而因而開不諱之門也。臣之自知,亦豈不審?而從前之冒嗤笑而赴召,不以爲嫌者,亦非敢自擬於陳力就列也。只以愛君憂國,根於秉彛之天而不容自已。故欲獻其一得之愚,庶祈有補於世道之萬一而已。

今者以身不能進,而因遂泯默無言,終非臣心之所敢安者。故敢以平日肝膈之要,附陳於乞免之章,而獨於聖批實事求是,心尤味焉之敎,竊有所感焉,謹就此一說,爲之諄復焉,惟聖明之垂察焉。

嗚呼!殿下求治之誠,十年如一日,而治不徯志,進寸退尺,陵夷至於莫可收拾之境。至於近日殿下大誥中外,飭勵群工,而朝廷之泮渙逾甚,紀綱之頹弛逾甚,政亂民散,置之相忘之域而不知恤。伏未知殿下亦嘗淵然深思於燕閑之中,而得其所以然之故耶?

昔在己酉春,臣之赴召登對之日,臣以《孟子》所謂「勿正勿助長」之說仰達。而殿下下敎曰:「當作五字符,銘於心矣。」其時此一說,雖因蕩平一事而發,而一理逢源,萬事皆然。故臣又以一本無僞之說,申復於後,而因而歷陳虛僞之弊。蓋此勿正勿助長一理,在學者爲學問用工之節度,在聖王爲御世應物之權度,而必也先有「必有事焉」一節,然後勿正勿助長之工,方可有著手處。而其實則只此「必有事焉」一句,已自帶得勿正勿助長之意在其中,臣之所達「實事求是」四字,卽「必有事焉」之意也。

噫!正與助長之病,自常情觀之,不過以爲無所益而已,而孟子之言,直比之於人之揠苗而苗枯,孰不以爲一時抑揚之辭耶?但涉世旣久,閱理旣熟之後方覺孟子之言爲十分善形容而非一毫過情之言也。正助之病,其端甚微,其流甚遠,而其分則只在於公私誠僞之間,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也。

孟子之告梁惠王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其不曰「何以曰利,有仁義而已」云,而必下「必、亦」二字者,所以明不求利而自無不利之意也,亦所以明利非利而仁義爲眞箇利也。蓋好利而惡害,人之情也。聖人之敎人,不過因其好惡之情而指示趨避之道而已。利之一字,元非可諱之言也。至如所謂「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溼而居下也」云者,語意正亦如此。

如此等聖賢之言,不一而足,亦何嘗諱言利乎?只是因其情而利導之。故生意活潑,沛然無礙,正如之行水,行其所無事。董子所謂「樂而不亂,復而不厭,歷萬世而無弊者也」。及夫董子江都易王越有三仁之問,而有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之言,而程子以卓越諸子稱之。則便是衰世之意,而不免於標榜,稍涉於安排矣。於是便爲利字所壓倒,人皆諱言利,而遂有助長之病,內有自欺之心,外有違心之行矣。古人所謂「理愈明而俗愈偸」者,正謂此也。

若乃有國之設官分職,莫非吾人之代天工者。而才不可借於異代,天生一世人,自足了一世事。故自王宮、國都,以及閭衖,莫不有學,蓋將爲代天工之具也。士之生於此世,讀書學問,砥礪名行,亦將以有爲於此世也。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元非可諱之事也。況今旣已應擧而决科矣,亦旣拜官而肅恩矣。卽此决科之日,便是許國之身矣,卽此肅恩之日,便是夙夜在公之人矣,尙何待牌招然後爲官守耶?

惟是士之不由科目者,爲崇儒重道之號所壓倒,惟以不仕爲高致,而朝廷之崇之重之。一向層加,故輾轉相因,因作僞楚之充隱矣。士之由科目而進身者,爲管子四維之論所壓倒,惟以牌不進爲廉隅,而君臣之大倫大義,終無所逃。故輾轉相因,因作踰牆婦人模樣矣。臣愚死罪,敢願聖明於此而試加睿思。此非正與助長之病而何耶?揠苗而苗枯之喩,是果一毫過情之言耶?

古往今來,一治一亂,氣數推盪,莫之爲而爲,而豈料文弊之至於此極耶?孔子曰「如或繼者,雖百世可知也」云。而文弊之至於此極,誠非聖人知慮之所能及也。臣愚竊以爲《中庸》所謂「聖人有所不知」者,正謂此等世變也。今日時事之可言者,指不勝屈,而此一弊最爲膏肓之疾,不去此疾,則雖萬金良劑,終無可施之地。故獨於此惓惓而不知止焉,惟聖明之深留睿思。

嗚呼!廷之濟濟相讓,豈如今之所謂廉隅耶?汲黯之廉隅,何遽不及今人,而其自請出入禁闥何耶?元來只是實事求是而已,只是必有事焉而已,尙何有許多計較於其間耶?至如臣者,受恩三朝,徒切願忠之心,深思時弊,不勝憂慨之忱。昨年赴召,擬效涓埃之報,而都下之人,群駭而聚笑,有如褒姒笑赴僞烽之諸侯。亦或爲之代羞,看作女之褰裳涉洧。當初之欲明實事之本心,畢竟歸於虛僞之物色,蹤跡孟浪,憮然而歸,而餘懷耿耿,猶不自已。

目見今日廷臣,方爲「廉隅」二字所纏繞,轉動不得,殿下方汩沒於牌招推考等酬應,日不暇給,臣不勝悶塞抑鬱之懷,敢冒萬死,復獻此狂妄之言。伏想亦必復惹朝廷之一場驚駭矣。然而狷介之性,寧欲與鳥獸同群而不自恤?惟是瞻望宸極,衷情蘊結,伏乞聖明恕其罪而採其言。《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蓋天下之理,本自簡易坦蕩,不如是之隘塞臲卼矣。臣無任激仰感慨,涕泣祈懇之至。

辭承旨疏甲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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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再控危懇,恭俟處分,及承批旨,未蒙矜許。訓諭之辭,逾益隆重,臣不勝惶感悶慼。方將爲冒死更籲之計,而第以偃伏私次,一向撕捱,實是賤分之所不敢安。以是徊徨窘縮,趑趄怵惕,未知所以措躬之地矣。忽此喉司除命,遽下於夢寐之所不圖,是則求退得進,捨卑賭高。乃臣平日之爲人代悶者,而今忽身自蹈之到此,則臣心之惶悶窘迫,又不啻萬萬於前矣。

於是遂欲不顧傍人嗤點,不計自己筋力,匍匐前進,叨謝天陛,以伸區區分義,因得以少效芹曝之誠。而臣於昨年之冬,重得寒疾,苦痛十餘日,僅尋生路,而目今形骸換脫,眞元澌敗,宛轉床席,末由運動,瞻望雲天,但有悲泣而已。伏乞聖慈特賜憐察,收回新授職名,以安微分,千萬幸甚。臣無任感激隕越,涕泣祈懇之至。

辭別諭召命疏丁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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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天祐宗祊,元良誕降。旣岐旣嶷,已服衣若干尺矣。冊號旣定,神人俱依,吾東方億萬年無彊之休,擧國臣民之所共歡忭。而臣退老田野,待盡溝壑,形骸徒存,筋力已殫,無路進參於攢賀之班。只得與村翁野叟,蹈舞康莊,拱北而頌《南山》之祝矣。忽於千萬夢寐之外,猥蒙收召之命,諭以出入經筵,而訓辭極其隆重,有非賤分所堪。臣承命隕越,惶愧交幷,罔知所以爲計也。伏念臣於辛亥之冬,承召而進也,力陳乞骸之請而歸,則固應已在放免之列矣。況今在六七年之後,犬馬之齒,已踰致仕之限,又三歲矣。假使精神筋力,或有一分餘地,寧可以貪戀恩寵,甘心爲禮防之罪人耶?至於經筵講說,尤非如臣謏聞淺識所可承當者。而抑臣因此竊有所感慨於中者,不得不附進於乞免之章,冀幸聖明之垂察焉。

夫國家之設官分職,各有司存,今之玉堂之職,卽是經筵之官也。極一時文學之選,專心於講討之事,於其經傳章句,亦已融會貫通矣。況又朱文公註釋,有如諺而譯之,微旨奧辭,毫分縷析,平易明白,如指諸掌。筵席之上,朗讀一過,逐章逐句,隨文解說,夫人而皆能之,實無一辭可以別有贊揚於其間者也。至於其中不可言傳之旨,則惟在殿下默會而自得之而已。如臣之鹵莽滅裂,固無可言,而雖使他人當之,臣知其决未有遽出玉堂諸臣之前者矣。玉堂諸臣,非不知此,而每以科第出身,疎於經學自諉,而推重於號爲儒臣之類,乃有此不敢當之恩命。玉堂諸臣,亦非以爲眞有補於經筵講討之事也。只爲道吾君崇儒之號,自取其謙光之美而已。而號爲儒者如臣等輩,方且貪取吾君之寵靈,以爲光耀於里閭矣。

臣每以虛僞之風之說,力陳於殿下之前,而虛僞之事,臣輒先蹈,臣竊自悼也。若夫臣等今日經筵官之名,元無經筵官除授之命,而以經筵官稱,古所無有也。數年前,臣嘗聞之於人,則以爲「近來朝廷,別講一義,定待儒臣之規模,許之以不仕,以遂其高蹈之節,假之以官名,以資其講討之力」云。當時聞之,臣不覺縮頸而笑,竊歎其所見之無謂而已,不圖今日身自當之也。

臣今欲以一言,狀其物情,而語涉猥屑,不敢覼縷。大抵居天位、治天職、食天祿,乃三皇五帝開物成務之實事,自與生民之利用厚生,同條而共貫。故孟子以爲「士之仕也,猶農夫之耕也」。殿下柰何聽瑩於一二人無稽之言,而爲此無稽之事,公然將祖宗朝三百年朝廷,直作小兒輩迷藏之戲場耶?此臣前日之疏所謂「假義理崇虛僞,有天地以來,所未有之世變也」。

雖然,此特因撞著於臣身者而言之耳。若使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之眼目見之,則擧一世而如此等事,將不勝其多矣。伏願殿下惟以實事求是爲務,而仍以勿正勿助長一語,參前倚衡,則庶乎有以俯諒老臣惓惓之衷曲矣。且以卽今所進講羲易言之,則玉堂諸臣,必以爲易義深邃,苟非有專精之工,未易覰破也。於是有此意外之處分。夫《易》之義固深邃,而其揲蓍掛扐之法,有《啓蒙》在焉,一開卷而瞭然矣。其卦、爻、彖、象之辭,有《程傳》、《本義》,亦已說盡無餘蘊矣。過此以往,惟有所謂潔靜精微之蘊者,而此亦非別有渺冥玄妙之理於文義之外也。只是觀象玩辭,觀變玩占,沈渰旣久,心與理會。則陰陽剛柔,進退消長,天機自爾,不假人爲,隨時隨事,左右逢源,吉凶悔吝,物各付物。所謂「觀其會通,以行其典禮」者也,所謂「無思也無慮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者也。此惟在殿下學問之力而已。隨其平日學力之所至,而爲今日所得之高下,非可靠倚於經筵官絲毫贊助之力也。

何以驗學力之所至?亦惟曰心體淡然虛明而已。苟非吾心之淡然虛明,則無以見易理之潔靜精微矣。吾心之淡然虛明,易理之潔靜精微,亦惟曰「眞實無妄」而已。是知盈天地之間,只是一箇實理而已。理則實理,心則實心,學則實學,事則實事,無一毫私僞參錯於其間,則實心淡然虛明,而實理潔靜精微矣。吾儒法門由來如此,非若異端虛無寂滅之敎也。故臣每以「實事求是」,及「勿正勿助長」兩語,仰達於冕旒之下者此也。實事求是,卽所謂眞實也,勿正勿助長,卽所謂無妄也。眞實無妄,卽實心之淡然虛明,實理之潔靜精微也。自乾坤之易簡,以至於「垂衣裳而天下治」,與夫《中庸》之「無聲無臭」、「篤恭而天下平」,《論語》之「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便是一般意味,一般消息,而其要歸不過曰「眞實無妄」而已。故《大傳》曰:「聖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也。」惟聖明之留神焉。

臣受恩未報,死亡無日。瞻望宸極,衷情蘊結,冒犯時諱,言不知裁。伏願殿下領其言而放其身於畎畞,使得耕鑿自如,以盡餘生,實天地生成之大德也。臣無任激切祈懇之至。

又辭疏丁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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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於閏九月初八日,伏承道臣傳諭批旨,不許所辭,反申寵命而訓諭之。辭逾益隆重,臣惶悶戰灼,措躬無地,晝夜靡寧。反復思惟,蓋由臣疏辭不分明,指不別白,以致區區情悃,無以上達。輒敢冒萬死,更申籲號,冀幸聖明之垂察焉。

昔在肅廟朝,故相臣朴世采以明經之目,薦士數人,而臣亦與焉,因以從宦。夫爲士而以明經爲業,如農夫而以耕稼爲業。是以國家之式年正科,以明經取士,旣有明經科。又有明經薦者,乃聖朝不遺菅蒯之意,而比諸之賢良孝廉名目,差爲平平耳。旣以此發跡之後,各隨其才,輕重其用,而畢竟薦與科同歸而一致。臣則初除司宰監主簿,而卽發肅恩之行,中途遇病徑歸。再授工曹佐郞,而以母病不得赴任之外,自餘內司外職,靡不隨分效力。今則官已踰分,而年亦過限矣。次第作老退之物,歸伏於壠畞之中,自是本分之當然。而只緣崇儒之號,特爲一時之所尙,如臣之流,亦有儒者之稱號。故不論人物之如何,指之謂林下讀書之人,乃與抱道深藏不市之逸士,幷爲備數於招延之列,混被以不敢當之恩數。世道之虛僞,固無可言,而微臣之處身,實無一步容足之地。臣常內愧私心,外慚人譏,俯仰跼蹐,如負重辜。

向者己酉春,掌憲之肅恩也,蓋欲擺脫山林之名,而本心未白,徒成形跡之臲卼而已。至於辛亥冬,赴召而進也,擬申乞骸之請,而大驚都下之人,不免憮然而歸。一進一退,無義無理,狂疎謬戾,顚頓狼狽。

噫!三代以還,治日常少,上下數千年來,欲治之主,其能有幾?以我殿下至誠求治,而事與心違,進寸退尺。至於近日,一倍齟齬,豈有他哉?不過爲虛僞之所魔障而已。如臣之微物,亦旣出身事主,而顧乃心跡矛盾,莫適所從,亦只是魔障於虛僞而已。何以謂虛僞之魔障耶?入而聽之於經筵之上,則所講無非三代之聖訓,出而觀之於方域之內,則所行類多衰世之纇政。所講非所行,所行非所講,此非虛僞之爲魔障於聖化者耶?臣請聊擧數件事,身所經歷者,以證虛僞之魔障,因以開微臣乞身之路焉。

往在丙戌、丁亥年間,臣待罪峽邑。而峽邑木花全未摘取,當時廟堂特加悶恤,貢稅大同,幷令作米。蓋國家之貢稅大同,野邑則作米,峽邑則作布也。峽邑之民,初聞令下,莫不歡欣鼓舞。及至備邊司關文來到,則以爲一疋布價,爲錢二貫,一貫錢價,爲米七斗,當納米十四斗云。元來米布定式,六斗爲一疋,則是野邑之民納六斗者,峽邑之民當納十四斗也。此卽陸贄所謂「幸灾窺利」,所得無幾,其傷實多,寧不寒心哉?臣以此爭之於方伯,則方伯以爲「事雖如此,吾輩藩臣之體,惟當奉行朝令而已」。又曰「非但事體如此,每事偏主爲民,則國何以支保」云云。

將國與民,判作兩件物事,政所謂「一言可以喪邦者」,而卽今則已作中外通行之恒言矣。「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君依於國,國依於民,百姓足,君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誰與足?此等訓語,人人之所共誦說。此非經筵平日之所嘗熟講者耶?所講非所行,所行非所講,此臣所謂「虛僞之爲魔障於聖化者」也。

至於己酉春孝章邸下葬時,臣以廣興守,隨參虞卒哭哭班。到三虞時,倉吏以一片小紙,書臣官銜姓名以授曰:「此所謂袖中擧案也。」臣怪問厥由,則吏曰:「近來司員輩於國家吉凶大禮,書進字於擧案,而病未進參者居多,故禮罷將退之時,令憲府各捧袖中擧案以驗虛實也。」臣曰:「病未進參,則懸錄病字,自是常事,而柰何不書病字,反書進字,致有如此怪事?」吏曰:「近來司員輩不病而稱病者居多,故一切禁之,使不得以病字懸錄於擧案矣。」

臣不覺噓唏,徐謂吏曰:「國家之待吾輩,待之以吏胥模樣矣。」及就班之後,憲府吏一人,巡行各班口告曰:「今番則禮罷後,須各從班首,次次起去,當捧袖中擧案矣。」臣心竊瞿然以爲當見一番怪事矣,旣而禮罷而出,而無捧案之事矣。四虞五虞,亦皆如此。而五虞就班之後,臣之右邊一人,回顧班中曰:「多矣哉,今日則幾於盡入矣。」臣聞其言而回顧,則比之昨日所見,其占地步廣狹,一擧目而懸殊,始知昨日以前,多不入之人矣。五虞卒哭,亦無捧案之事而罷矣。

及臣還鄕之後,臣與人言及於此,臣曰:「此事有一段曲折,思之不得,蓋當時幸而不捧擧案,故無事矣。若捧擧案,則彼不入之人,將何以爲之耶?」其人笑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一袖之中,有數人之案,而間或有錢文繫之紙尾矣。」臣聞之憮然。至今追思,猶爲面赬。今日之敢以如此猥屑之言,形諸奏御間文字,極知罪不容誅。而衷情所激,亦有不容自已者。

夫以堂堂千乘之國,朝廷體貌之苟且鄙賤,一至於此,寧不慨然耶?言不忠信,孔子以爲「不可行於州里」。《中庸》九經之義,非經筵平日之所嘗熟講者耶?忠信勸士之道,果如是乎?所講非所行,所行非所講,此臣所謂「虛僞之爲魔障於聖化者」也。然而愚臣今日之所歸咎,不在於書進字而病不進之人也。此事之元初錯處,都在於勒使之不書病字也。

蓋疾病之來,人所不虞,病未進參,懸錄病字,乃通行之常法也。不病而稱病,過在於其人,豈可以其人之過,而廢通行之常法也?使病者而不得書病字,皆書進字,則所謂進字自此而歸於虛地矣。一歸虛地,次第皆虛,恬以爲常,遂不可禁,此乃助之長而揠之也。勒使之者,非揠之而何耶?揠而長之,便成虛僞,天下之虛僞,莫不由揠長。六斗而至於十四斗,病者而因作不病者,豈不是揠長,豈不是虛僞?此臣前日之疏所謂「口不絶義理之談,而義理晦塞,莫此時若,言必稱廉隅,而廉恥道喪,未有甚於今日」者也。回顧一世,無一事非揠,而小者大之影,大者難睹,小者易見,故先提此揠之小者,以證其餘,餘可三隅而反矣。

今世之大揠,惟在於崇儒重道之號,而其爲號也甚大。故人皆自坐在裏許,不能自見其睫,誠可悶也。蓋古者聖王之爲天下也,自王宮、國都,以及鄕黨,莫不有學,則天下無不學道之家矣。自天子之子,以至於凡民俊秀,莫不入學,則天下無不學道之人矣。其爲道不過率其性之自然而爲日用彛倫常行之路,則天下之人,未有不由此道而行者矣。人皆由此道而行。而天下治焉。

《大學》經一章,擧平天下之目曰:「明明德於天下。」朱子釋之曰:「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此卽所謂人皆由此道而行,而天下治焉者也。人之由此道而行,如寒衣而飢食,未有一人一日不食不衣而可以生者也。當此之時,天下無非儒也,日用無非道也,尙何崇與重之可言哉?恭惟我殿下以聰明睿智之資,受天命而爲億兆之君師。聖志之所自期,直以三代爲之標準,而其見於施爲者,反不免衰世之纇政者無他,爲崇儒重道之號所揠而不自覺也。

崇儒重道之號,原其本意,不過據以後千有餘年,學校久廢,晦盲否塞之後,指而示之。必欲知儒者之可貴,吾道之可尊,而因有以復三代聖王立學設敎之事,使之人皆儒而事皆道也。此固衰世之意,而其意深矣,其志切矣。豈料夫世人之昧其本意,徒崇名號,虛僞之至於此極耶?今之國學鄕校,章甫濟濟,祠宇書院,遍於八域,則藏修遊息之有其所矣。殿下又與一國英俊之士,日講古聖賢遺訓,都兪吁咈於經筵之上,則亦旣表率之有其本矣。此便是人皆儒而事皆道之規模也。三代之治,不過如此,而柰之何反爲崇儒重道之號所揠?

爲章甫者則曰「我乃崇之者而非所謂儒也。我乃重之者而非所謂道也」。久廢之講學,固難望其復古,而乃至於以衛斯道爲名,而相與齊會於學校講堂之上,變換文字,公然作欺君罔上之事而不知羞焉。此則臣之前日之疏所謂「疊設年條移易,院生保奴換名」兩事也。蓋所重在衛斯道,故君命反輕,欺君爲細,故此所謂揠之也。至如廟堂諸臣曾不能照管於發號施令之與平日所講之義,一切相反,以至於將國與民,分而爲二而不知怪焉。意專在於爲國而不計其害於民,殊不知害於民,卽害於國,此所謂揠之也。意專爲國,爲國之忠也,忠之一字,卽重道之號而反歸於不忠,乃揠長之驗也。朝廷體貌之苟且鄙賤,不可使聞而不知恤焉。意專主於防其欺蔽,而不知其由此而欺蔽滋甚,此所謂揠之也。防其欺蔽,欲其有信也,信之一字,卽重道之號而反歸於無信,乃揠長之驗也。蓋爲「崇重」二字所揠,不自知其我爲儒而道在我也,此所謂不見其睫也。豈不可悶乎?

蓋至此而國自國,民自民,君自君,臣自臣,經筵自經筵,政敎自政敎,學校自學校,章甫自章甫。儒爲別樣人,道爲別件物事,各自散落,不相管攝。《記》曰:「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散之一字,政是善形容,而惟其散也,故至於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旣已揠之則與道相離矣,旣與道相離而至於不可止,則其流之弊,何可勝言?而臣亦不欲索言也。此臣所謂「所講非所行,所行非所講,虛僞之爲魔障於聖化者」也。

至如臣者,自是被薦從宦之人,幸而遭逢明時。惟思隨分陳力,而猥忝儒臣之名,得備虛僞中一物之數。每不免與有助於揠之之勢,居常撫躬自悼,無處告訴。此臣所謂心跡矛盾者也,所謂魔障於虛僞者也。噫!歷觀前古,亦嘗有如許世界耶?所假者聖賢之義理,所憑者吾君之寵靈,所耗者一世之物力,而以之馳騖於虛僞之場,一則虛僞,二則虛僞。日出而作,無一事不虛僞,大小相挻,各自營立門戶,各自充其所欲,而惟我殿下了無所得。風俗日以頹靡,國脈日以削弱。古人有言曰:「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耳。」此所謂魔障也。誠可痛矣。誠可惜矣。仰觀垂衣裳之治,固已邈焉,而下比蕭曹淸淨之化,又不啻千丈强落。

伏想殿下於燕閑靜一之中,回顧初心之所期,當何以爲懷耶?臣每中夜起坐,不覺撫膺長嘆,直欲籲天而無從也。伏願殿下不須別作設施別討義理。但將經筵平日所講之義理,盡爲實事,而必求其是於發號施令之間,則百官有司,亦當各守其職業而實事求是於奉行朝令之際。夫然後經筵講席,方可免歸虛設,而域中之章甫,亦當各以學校爲己業次,各以所講爲己實事而必求其是矣。

上下大小,各自知其我之爲儒道之在我,惟以實事求是爲務,而無一毫揠之之意,則人皆儒而事皆道,只在反覆手之間。儒不期崇而自崇,道不期重而自重,虛僞之風,不期熄而自熄。殿下平日之所欲云云者,亦將無事之不可爲矣。乾坤易簡之理,本自如此,豈不休哉,豈不快哉?

臣本以庸陋之資,猥蒙質實之褒。匹夫感其知己,猶能爲之捐生,況在君臣之間哉?聖慈旣以此見容,愚臣亦以此自負。目見時事之日非,聖情之憂慨,情激于中,不能自抑。臣雖愚惷,亦有人心,以孤根弱植,積忤於時情,豈其所樂爲者哉?誠以早服父師之訓,不忍自欺其心,晩乃受知於明主,期以一死報之,輒申愚悃,盡言無諱。臣亦非敢爲沽名衒直之計也。要以自盡其心而已爾。

臣以病不能進而每上猥疏,徒煩聖聽,實爲惶悶。故姑欲泯默縮伏,不敢爲再疏之計矣。因而淹延閱月,竊自隱度,旣承絲綸之重而因而置之,有若諉之以文具者然,决非臣心之所敢安。日復日日,終不自已,不免復有所煩籲,尤增惶恐,死罪死罪。伏乞聖慈俯賜矜憐,特許放免,使得安意棲息,以盡餘齒,實螻蟻溝壑之至願也。臣無任激切祈懇之至。

辭別諭召命疏辛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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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三陽回泰,萬品迎煕,竊伏惟聖學益進,聖德益修。而亦惟我元良睿質,與年俱長,睿德與歲俱新,群黎百姓,罔不欽仰鴻休,蹈舞康莊。糞土微臣,亦得與村翁野叟,拱北而頌《南山》之祝矣。

乃於今月初八日,伏承道臣傳諭批旨,不許所辭,申命上來,而訓諭之辭,愈益隆重。臣竊自恨微誠之不能上格,而亦不能無憾於天地之大也。竊伏念臣以三朝舊臣,四十年從宦,而召旨之下,息偃在家,無端自阻於昇平之朝聖明之君,求諸天理人情,寧有是哉?

蓋臣之元來意見,於近世所謂廉隅之說,見不到信不及。故從前之自處其身,只得承召而祇赴,隨分而效力,自以爲人臣事君之常道固應如此也。因而考諸史策,見古人之已行,亦皆如此。又溯而質諸古聖賢遺訓,其義益覺分明。臣於是冒嗤笑而徑情直行,不以爲愧矣。至於今日,則年踰七十而衰耗已甚矣,外懼禮防之大閑,內愧舊學之荒蕪,愧懼交幷,不敢出頭。臣於是又自以爲今日時義亦當如此,日昨封章,披露情實,亦所以申白此義而已。

古人有言曰:「當行吾所明,毋行吾所疑。」微臣之進退之始終,不過因其心之所明者而謹而行之,不敢毫擿埴於疑晦之冥途。天鑑孔昭,何所逃其情狀乎?區區微衷,畢露而無餘,臣竊自以爲必蒙聖主之矜察矣。批旨之下,乃與小臣區區所望信者,不相副應,臣誠惶悶,不知所喩。雖然,臣於聖批中「輔我講學」四字,不能無感慨于中。衷情所激,不能自已,不得不附陳於乞免之章。

臣伏自己酉春登對以後,每以虛僞之風之說,終始申復,而聖上旣以「實事求是」四字,揭諸壁間矣。至於丁巳冬,辭召命之疏所達「所講非所行,所行非所講云云」之說,則情激于中,言不暇擇,而聖上又優而容之,快示聽納之意矣。

臣謹按宋孝宗卽位初年,朱子應求言之詔而上封事。首敍以來相傳心法精一執中之旨、修齊治平之道而曰:「至於孔子,集厥大成,然進而不得其位,以施之天下。故退而筆之,以爲六經,以示後世之爲天下國家者於其間,語其本末終始先後之序尤詳且明者,則今見於戴氏之《記》,所謂《大學》篇者是也。故承議郞程顥與其弟崇政殿說書,近世大儒,實得以來不傳之學,皆以爲此篇乃孔氏之遺書,學者所當先務,誠至論也。臣伏願陛下少留聖意於此遺經,延訪眞儒深明厥旨者,置諸左右,以備顧問,硏究擴充,務於至精至一之地而知天下國家之所以治者不外乎此。云云。」

蓋當時所謂《大學》篇者,程子始表章於《禮記》諸篇之中,而猶未大行於世。故朱子之言如此。而今則此一篇,實爲經筵日講之第一件事矣。且當時未有註解,而今則朱文公《集註》、《或問》曁後儒諸說,十分該備。朱子之與人書曰:「《大學》一書,當時未解說,而今有註解,只在仔細看。」雖以如臣之淺見觀之,果然仔細看之之外,更無講說之餘地矣。

非但《大學》一書爲然,其餘經傳,莫不皆然。而至於眞西山《大學衍義》,則因本書之綱條而各引經傳,以發揮之。經傳之至訓,亦因本書之綱條而各得其趣,綱條整齊,簡而易知,誠可謂講經之指南。而今日此書,方在日講之數矣。極一時文學之選,萃之玉堂之上,專心靜慮,習其音釋,然後朗讀於黈纊之下經筵之上,日日循環,終而復始。大抵朱文公註釋,有如諺而譯之,微辭奧旨,毫分縷析,平易明白,如指諸掌。是則實無異於日與相對問答而諸賢迭侍於左右也。夫如是則今日之所欠,不在於講說之不足,惟在於徒講而不行之爲病。

臣之前疏所謂「所講非行,所行非講云云」之說,卽臣之平日悃愊。而雖使今日得至殿下之前,亦不過一瞻天顔,申復此一說然後懇乞以退而已。豈能有補於講學之萬一哉?無亦近於虛僞而無實耶?螻蟻微臣之一進一退,固不足恤,而臣每以虛僞之風之說,力陳於殿下之前,而虛僞之一行,身自蹈之,則實非平日以實事事殿下之本心也,誠可悶矣。

伏惟聖慈曲察微臣萬萬不得已之悃情,特許放免。然後日與大小群工,都兪吁咈,卽其所已講者而擧而措諸事,務隨事責成實事求是,則可以免於徒講而不行之歸。而以之而治心修身,以之而爲天下國家,亦將沛然,行其所無事矣。愚忠惓惓,實在於此。伏願殿下寬其僭易之罪而少留睿思。臣無任激切祈懇之至。

又辭疏辛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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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臣昨者冒萬死,敢呈再疏,日夜惟望得蒙放免之恩矣。伏承道臣傳諭聖批,召命未收,勤敎申降。丁寧懇惻,有加於前,臣之惶悶窘迫,到此又一倍矣。竊伏念臣之今日之不敢進,非敢效顰於山林之人之以不仕爲義也。只爲無補於講學之實事,而一進退之間,稍涉於虛僞,則風化所繫,漸不可長也。臣之悃情,惟在於此。而只緣辭不別白,以致聖明於此猶有覆盆之遺照,臣請有以申明之。

臣謹按《學記》曰:「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先儒吳澄爲之言曰:「學者將以居官任事也,誦詩者必欲其達於政而能專對。」《小雅》三詩,皆言爲君使之事,使之肄習,蓋敎以官事於其始也。夫以韋布之學,爲將來居官任事,而其肄習之以實事如此,此所謂有用之學也。聖敎所謂「幼而學壯而行」,非指此也耶?況國家之設官講學?蓋已居其位而任其事,所講之經傳一開卷,而字字句句無非目前當行之實事也。於是乎據聖訓而思其義,卽其事而論其宜,論思之職,卽其實事。而今也不然,經筵自經筵,政敎自政敎,一彼一此,不相關攝。

臣之丁巳冬辭召命之疏所謂「入而聽之於經筵之上,則所講無非三代之聖訓;出而觀之於方域之內,則所行類多衰世之纇政。所講非所行,所行非所講」云者此也。疏中所達臣之身所經歷者數件事,臣不敢更爲煩瀆。目今纇政之與講說相反者,臣亦不暇遍以毛擧,而第以大義揣摩之,則亦有可言者。

臣伏覩丁巳冬所被別諭召旨,則有曰「方當羲易講討之日」云。臣於是始知其時經筵,以《周易》進講也。孔子曰:「假我數年,卒以學易,可以無大過也。」此在殿下待得治成化洽,「黎民於變時雍」,「耕田鑿井,帝力何有」,然後默觀天地之運,游心於萬物之表,與伏羲文王冥會於化元而已。在今日,則臣竊以爲太早計而不親切也。近又竊聞之道路,經筵方以《朱子語類》進講,疎遠傳聞,未知信否。若果如此,則亦恐非今日之急務也。蓋是書,乃其門人,私自記其所聞誨語。隨其人所得之高下而語有淺深,間有轉失其本意者。其中之開眼處,亦皆抄入於經傳中小註。是以韋布之士於此,不過餘事涉獵時有警發而已。是豈帝王專事講讀之書耶?

況今所講之經傳,如《中庸》之「存養省察」,《大學》之「格致誠正」,於其內外之分,先後之序,固應無時無日不在論思之中。而其餘則如《大學》之「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一段。伏未知卽今果然生之者衆而食之者寡乎?果然爲之者疾而用之者舒乎?亦未知何以則生之者衆而食之者寡乎?何以則爲之者疾而用之者舒乎?此皆在所當論思,决不可泛然讀過,泛然講說文義而已也。

又如《孟子》所謂「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一段,臣伏見開春以後,持瓢而流丐者,絡繹不絶,殆無虛日,而或有扶老携幼,闔家成群,以臣之老蟄窮谷,而目見猶如此。所謂安上門所見,百不及一者也。

臣竊伏念今年減租之惠,乃數百年來所未有之霈澤。八域含生之所共歡忭,而猶未能救此溝壑之命,其故何也?以我殿下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之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之心,當何以爲懷耶?儒𧬄枋得曰:「民生於三代之前,其命繫乎君;民生於三代之後,其命繫乎天。」方今臣民之望我殿下,皆以三代之前而不以三代之後。則此豈非所當汲汲論思者耶?决不可應文日課而止也。

擧此二事,餘可類推,如此等事,不可勝數。逐事論思,日不暇給,何暇遽及於《周易》與《語類》耶?臣竊以是而揣摩之,則可以知其經筵之上,不復知講學有論思之實事矣。此臣前疏所謂「今日之所欠,不在於講說之不足,惟在於徒講而不行之爲病」也。無補於講學之實事,而貪戀恩寵,憧憧往來,內而欺其心,外而欺朝廷,上而欺吾君。臣雖不肖,心竊愧焉,心竊懼焉,愧懼交幷,不敢出頭。此臣所以不避煩瀆,千萬懇乞,必以得請爲期者也。

雖然,臣受恩三朝,圖報無階,而至於殿下每以質實許之,臣啣恩在肝,激昂感慨,每誦《孟子》「我非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一語,永矢一心,惟此而已。今請披盡平日肝膈之要,以爲畢義之地。

臣謹按《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又曰:「仁政必自經界始。」是知經界之於仁政,猶規矩之於方圓。此五帝三王爲生民開物成務之第一義也。古人大事,專在於此,大禹之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者此也。蓋經界一正,萬事畢擧,民有恒業之固,兵無搜括之弊,貴賤上下無不各得其職。是以人心底定,風俗敦厚,古之所以鞏固維持數百千年,禮樂興行者,以有此根基故也。

後世經界廢而私占無限,則萬事皆弊,一切反是。雖有願治之君,若不正經界,則民産終不可恒,賦役終不可均,戶口終不可明,軍伍終不可整,詞訟終不可止,刑罰終不可省,賄賂終不可遏,風俗終不可厚。如此而能行政敎者,未之有也。夫如是者,其何故乎?

土地天下之大本也。大本旣擧,則百度從而無一不得其當。大本旣紊,則百度從而無一不失其當。蓋天理人事得失利害之歸,固是天之經地之義而不可易者也。自以下,歷代諸賢,未嘗不惓惓於此。王通所謂「田不井授,人不里居,雖不能理也」云者,誠至論也。但其制度節文之詳,則自迄今,無人講究。孟子之告畢戰曰「若夫潤澤之則在君與子矣」云而已。至於張載,亦有志未就而卒。世蓋以是病之,以是惜之矣。

近世有湖南儒生柳馨遠者,乃能爲之講究法制,粲然備具。始自田制,以至於設敎、選擧、任官、職官、祿制、兵制,纖微畢擧,毫髮無遺。書旣成而名之曰《隨錄》,凡十三卷。臣嘗見之於臣之亡師臣尹拯之家,臣之亡師嘗爲臣言:「此書乃古聖王遺法而修潤之,不失其本意。國家若欲行王政,則惟在擧而措之而已。」蓋其人杜門獨學,不求聞知,故世無知者,而獨幸見知於亡師耳。臣亦嘗得其書而私自細繹,則有天理自然之公,無人爲安排之私,秩然有條而不亂,煥然有文而不厭。《易》曰:「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信乎其易知而易從,深得乾坤易簡之理,益信亡師之言爲不誣矣。

臣伏聞其人旣死,而其子孫方在湖南扶安京畿果川云。伏望殿下特命其邑守臣,就其子孫之家,取其書來獻,以備乙覽。仍令儒臣齊會玉堂,極意講明,分布中外,以次施行,不勝幸甚。臣亦知其必有人以古今異宜爲言者,而程子之答或人之問曰:「豈有古可行而今不可行者乎?」又況此書於古今時勢,亦已參酌之,十分停當,必無是憂矣。臣愚竊以爲此實吾東方億萬年無彊之基業。政當我春宮邸下自貽哲命之日,因以爲祈天永命之地,豈不休哉,豈不懿哉?臣無任惶恐感激激切祈懇之至。

前後諸疏,其大指惟在於虛僞之風之說,而其設弊則每以祠宇書院爲言,人之見之者,皆以爲當今時弊,其無大於此者乎。而究其實則假義理崇虛僞,各營門戶,寔繁有徒,乃當今之痼弊。而若無祠宇書院,則此輩將無所托其身而售其用,正如夜叉之神䕺。此所以爲當今時弊之根柢而不可以枝葉看也。噫!所假者聖賢之義理;所憑者吾君之寵靈;所盜者國家之物力,而陷人心壞世道,至於此極,此豈細故而可以忽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