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編傳奇/三集/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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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回 第五回 石珮珩兩處執柯 劉世譽一場春夢 下一回▶

  詞曰:

  配偶天成,產佳人、終歸俊傑。有心人,最肯周全,不教面失;豈比酸迂都勿管,爭如拘鄙全無術。事當行,須索及時行,休回惑。逢知己,話便說;有違理,情當遏。看世上、癡心偏生頑劣。既然不是姻緣種,如何還作風流孽?直待他春夢一時醒,方才歇。---右調《滿江紅》

  話說劉世譽叫邴一隨入密室中,關了角門,必要邴一坐了方講,邴一隻得坐了。世譽道:「我看你是一個仗義有用之人,我那件事只有你幹得來。你有那縱跳的本事,可以飛簷走壁,人難防避,故此我一見你,便與你十兩銀子。若替我幹得事妥了,你要妻子房屋,我都與你,你下半世的受用,可以長享快活。你意下何如?」邴一道:「不知相公要我乾甚麼事?相公試說。我所可以用命處,雖湯火不避。」世譽說道:「此地有個官宦,姓李名績,表字奇勛。」邴一道:「莫非是山東的李巡撫麼?」世譽道:「正是。你卻那裡曉得?」邴一道:「小人從山東一路來,故此曉得。」世譽道:「那李巡撫與我家是個近鄰,向與我家老爺最好。因此他的前程,是我家老爺扶持起的。他為此,將親生一女自幼許我,更經聘定。不料他往福建做官,挈家赴任。近日回鄉,就在山東補了巡撫,也是我家老爺調停之力。彼時在山東時,我家附信去要完姻。那裡曉得他竟負心背盟,與他的嫡親兄弟兩下商通。在他自已,寫回家信,說我在軍中,難於懸擬,諸凡皆托舍弟主持,你家一面擇吉迎娶便罷;在他兄弟,又道姪女見父親不在家,不肯出嫁,必要等父親回家。我這裡又擇了吉期,那好便改?況且李奇勛又有這般說話,我便再三央媒去說。那李奇勛的兄弟便設了個詭計:你家若必要完姻,止有十月初一,合家往墓祭掃,你可於此時將轎子抬回便了。」邴一道:「這是搶親了。要曉得他不過是省了嫁妝。」世譽道:「若單為省辦嫁妝,又不足為奇。叫我臨期抬回,那新人死掩緊面孔,只是啼哭。做過了親,明日方見嘴臉,卻是一個奇丑婦人。細訊根由,乃是他兄弟的女兒。」邴一道:「莫不是搶差了麼?」世譽道:「那得搶錯?是他兄弟對媒人說姪女坐的是一乘大轎,其餘十來乘都是小轎,再三敲訂明白,我這裡認定大轎搶的,明是他做就圈套,設此詭計。」邴一道:「這等說來,明見做弄了。負義背盟,真是可惡。但有一件,天官家公子不嫁,他卻要嫁與何等樣人?」

  世譽道:「他在山東時,收留兩個少年將官,一個叫了石瓊,一個叫了柳俊,都未有妻室;而今滅賊還朝,朝廷都賞做總兵官;他又與柳俊相好,要把女兒嫁與柳俊,故此悔賴了我家親事。」邴一聽說到柳俊,暗道:「我竟忘了湘煙這廝。湘煙當初在我家,我也待他不薄,他竟背我逃走,有此頑福,做到總兵地位。可見李巡撫受了劉家提拔,便要悔親,總是那等忘恩負義之人,打合在一處。」妙論。又一想念:「湘煙在邳州設計詐降,誘趙茂劫寨,他心裡竟要殺我;幸而我會了那縱法,得以脫命。不然竟被他拿住了,自然遭他殺剮,這冤慘如何了得!今日又要占奪人的妻小,這樣人,必然天敗。」沉吟了一回,便道:「相公受他那般做弄,如今李巡撫回京,難道老爺便肯干休,不與他理論麼?」

  世譽道:「怎麼說來!他倚恃新有軍功,朝廷寵眷,得意洋洋,那裡睬在眼內?宰相去與他說,他只不理。」邴一道:「相公終不然罷了?為今之計,如何才可?還有一件,那李巡撫既與相公住居鄰近,可曉得他小姐為人是怎麼樣的?」世譽道:「那小姐最好。一來為我先經聘定,不可改移;二來愛我飽學風流,不肯別嫁。他的立心倒不比他的老子。」邴一道:「既李小姐那般多情守禮,有相公在心,卻有何難處?相公可差一心腹女娘們,到李家去,與李小姐說通了,小的竟跳進他家,把李小姐馱了回來,有何不可?此計險哉。再不然,小的願做崑崙磨勒,盜了紅綃,使相公成就夙緣,豈非妙事!」世譽初聽,似有喜意,忽然道:「使不得,使不得。他家屋宇深沉,家奴眾多,獲虎不成,反要身受其害。我已千斟萬酌極妥一法,那時方用著你。」看官,你道這邴一的算計是絕妙上策,若依了他,那預先說通之計雖不能行,若邴一出其不意,竟效磨勒所為,則麗娟危矣。世譽卻如何不從,反替李家說得那般周密,以灰邴一之心?只因自己說話一派扯謊,若依了邴一做去,必致李小姐尋死覓活,倘有差池,豈不把一個好女子作掉了?世譽此念,亦非專心憐惜李小姐,總為他算定計策,視為必妥,必欲李小姐好好到手,為此阻了邴一之計。乃是天理不庇惡人,曲搢善良,倘邴一計行,李麗娟怎生存濟?然而世上的人受這等惡計磨折,斷送了性命,亦復不少。正是:

    栽培傾覆豈無因?只要天心有此人;

    假使天心不相向,奸凶豪富善良貧。

  邴一道:「相公有何極妥之法?」世譽低聲道:「目下李績奉王命出使朝鮮,這柳俊也跟隨同往。若得你星夜趕上,或在館驛處所,伺便下手,將那李績刺死,他兄弟李二沒有倚仗,然後喻以大義,不怕他不將姪女嫁我。我見你有此異術,必做得來。事成之後,決然厚報。」邴一見要他行刺,心下想念:「當日在萬馬軍中我一般走脫,今李績不過出使之人,何難下手!」又想:「那湘煙不念舊主,竟要害我性命;我今趁著劉公子要刺李績,能夠把湘煙一總刺死了,豈不一舉兩得!況劉公子有福之人,李績又忘恩負義,此舉必然成事。」便欣然道:「相公遇我有緣,我當為相公誅那不義之賊。既然柳俊相隨在彼,把他一齊刺死,是他自肚裡惱。砍他的頭,以雪相公之忿,卻是如何?」世譽大喜,起身向邴一作揖道:「義士快論,肝膽照人。事成當以兄弟相與,決不輕慢。」慌的邴一叩頭不迭。世譽道:「我老爺處書來說,李績已經起行就道,今事不宜遲,即當速往。」邴一道:「料他長行的人,決不十分趕路。我明日兼程而進,決不遲誤。」世譽大喜道:「此事身家性命所繫,非同小可,千萬穩重。」邴一道:「這何消說,我總理會。」

  那時世譽發了盤纏,打疊行囊。到明日絕早,邴一在槽上扯了一匹好馬,番然就道。世譽又再三叮囑。真個兩人算計,六耳不傳,世譽滿望好音,癡心等待。正是:

    未到癡時情不深,情深方得有癡名;

    自癡才是深情種,若至傷人便不情。

  按下一頭。且說李績自那日同柳、石陛辭出朝,兵部給了勘合。一路行來,大家說些風土山川。石珮珩也常提起妻子,今若到任,即便往彼接取;但不知別來許久,卻作何狀。柳俊記著凌駕山,不得一會;今又隨李公出使,快也半年,不知來春會場可能連捷。李績也記掛著女兒,不曾到家一看;卻心中也有意在柳俊身上,欲要招他為婿,只為他曾屬於人,尚有些狐疑不決。又想道:「他已武臣極品了,況兼少年俊雅,又曉得斯文一脈,還要嫌忌什麼?但不知女兒心裡如何?」又想:「古來人物,盡有出身微賤,他的功業反足垂名後世,不必拘此形跡,致有當面錯過之悔。」輾轉尋思,主意已定。

  一日,在山海關驛中住下。地方官員迎接過,送進供應,三人同坐飲酒。李績說道:「一路而來,有那許多交際應酬,耽延了好些日子。明日出關,珮珩也要別了。我有一句話,卻要與二位面商。」二人欠身拱聽。李績道:「我有小女,今年已十七歲了,雖不足比古來淑女,然秉性頗亦賢達。我已前宦仕遠方,故未議及姻事。今已得歸故里,我又年老了,這件事斷難遲緩。我留心看來,眼前佳婿,無如柳延秀。我主意已定,就煩珮珩作媒。李績許婚柳俊,亦是豪傑所為。我今先說定了,待回來時,便當婚配。」柳俊聽了大驚,起身答道:「那事柳俊那裡敢當!老爺請自尊重。」李績道:「我意已決,你勿推辭。且坐了講。」

  柳俊坐下道:「老爺不提起,柳俊也不便說。小姐親事,柳俊卻想得一人在此,料老爺也自然中意。」李績道:「你試說何人?只怕未必及你。」柳俊道:「勝似柳俊萬倍。就是柳俊主人凌六鼇,字駕山,現中北直新科舉人。」石、柳二人豈不替駕山籌此親事?只因未曾與李績一會,故不便突然說起。今則正投其機。李績猛然記起道:「只是並未識面,未知人品學問如何。」石珮珩初見李績許婚,不好贊襄,又不好替柳俊推卻;今見柳俊說出凌駕山來,即時大喜道:「老爺擇婿,無如凌駕山。若說他胸中抱負,實有王道經濟之學。他如今不過借那八股進身,實在斯文、不在乎此。若說他相貌,只怕古人潘岳、衛搢,所謂玉樹朝霞,到駕山面前,也須遜後。」李績大笑道:「那便如此稱許!但恨我無緣會見。前者在山東報恩寺,承他來看,因我有病,未及接見。今到都中,遇他中了,想來自然會晤。豈知我同你進京,他又往大名謁見老師。此時歲暮,自然回來。我與你奉差遠出,如此左左真是無緣。想二位這等道他好處,料非虛語。我許延秀結婚,亦非妄談。今二位既是恁般的為我擇婿,且待事竣回京,待我與凌生會一面後,就煩二位執柯如何?」兩人欠身相謝。石珮珩道:「老爺許婚延秀,固非妄談;延秀辭婚,亦非矯詐。」李績喟然道:「我與二位相與,真是同肝共膽,原用不著一毫詐偽。」當夜更漏已深,撤去酒席,進房安寢。

  一路來李績要與二人親切講論,都設三榻在一房宿歇,家人隨從等皆四圍防宿。那夜夜深多飲,李績上床就睡著了。柳俊亦已睡著。獨有石珮珩因議論親事,又提起了妻子,此時他們一家不知如何記想,轉展尋思,又覺了一個更次。神思疲倦,正欲朦朦睡去。只聽得庭心裡一聲響,便驚醒了,像似有人跳地聲音。便急悄悄披衣起身,摸著床頭掛刀,又摸著了防身弩弓小箭。才拿到手,只見一人扳開窗櫺,竟要跨進半牆。其時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夜裡,雖無月色,卻微微有些星光。珮珩在暗裡看了外廂,分明見得一人,料不是個好人,便架起弩弓,打一箭,叫聲「著,」只見那人鷂子翻身,撲地便倒,仰身跌向庭心裡。屯的一聲,驚動四下裡人,都醒了。初先那人扳得窗響,柳俊已從夢寐中驚覺,便急問道:「什麼響?」開眼見有亮光,亮光裡見有一人,一閃便倒;又見黑暗裡有人在床前,吃驚不小,急摸裡床尋刀防護。此等轉折,最為難敘。若單說珮珩,則柳俊便為疏忽庸人。且珮珩打弩,賊人被箭,柳俊驚醒,見諸景象,皆扳窗一響之時,促則無緒,緩則無味。故為最難。只聽得佩珩道:「是我弩箭打中了賊。」方才放心,便披衣下床。外邊隨從人等已都起來,帶有火把。珮珩乃開門走出。

  這時才驚醒了李績,問知緣故,起來觀看。只見庭心裡一人倒地,把火照看。只見弩箭一枝,劈心中下,將沒箭根,釘牢在脊樑上,拔都拔不出,其人已經氣絕而死。柳俊仔細一認,叫聲:「奇怪!此人非別,乃是丁孟明!緣何到此地來討死?」李績與石珮珩等再三細看,見旁邊地上撇下利刀一把,明知是來行刺;令軍士將屍洗剝搜看,並無他物。誠恐尚有餘黨在館驛內外,把火照看一番。

  守至天明,地方官得知夜來有賊行刺,被弩箭打死,都來賀喜,兼請防護疏虞之罪。李績倒把好言語發放。深自幸慰,感激石珮珩道:「那賊為我剿除草寇,他來報仇,必然要來害我;幸你先聽得了,準備打死。不然決為所害。」柳俊道:「其人學習縱法,前賴錄供稱不謬。在下邳時,我詐欲入伙,誘賊劫營,他便脫逃遠遁,自然深恨著我;今夜他來報仇,決然要害我性命。幸石將軍先已聽見,不至為其所害。」李績與柳俊都說為我起見,互相慰賀,都感激珮珩救命之恩。石珮珩道:「從賊作亂,天網難逃,故爾今日自來送死。前在邳州,曾出廣捕文書,通行直省緝獲,今應咨部結案。」李績道:「正該如此。」便令隨行書吏,備文到部,將丁嚴脫逃之處,銷案了結。想丁嚴當時何等富貴,只為做人不好,身家傾刻消亡。有《長短歌》一篇為證:

    生為富貴兒,錦繡纏四肢。

    倉有紅腐庖有肥,金釵成行皆妙姿;

    黃金揮霍猶未遂,復聚亡命要商資。

    不顧祖父羞,不慮官吏知。

    公然肆行白日下,一旦魂魄天為搢;

    附入賊黨謀富貴,富貴豈是賊所期?

    既脫網羅去,復成刀下屍。

    黔驢之技不可恃,輔人不義神所嗤;

    聖賢垂戒自作孽,亡家喪身將怨誰?

    少師榮華不堅固,墓上唯有悲風吹。

  原來丁嚴那廝,與此日追著李績,備細察聽了李績與柳俊等一路情景;到晚投驛,更打探得住臥所在。便於左近飯店住下,安頓行李馬匹。夜深人靜,即便飛簷走屋,到館驛中,指望為人自為,一舉兩得。那知天理不容,終於自敗。這飯店主人得知驛裡打死了賊,也捱來觀看,卻見是夜來歇宿之人,吃唬不小;惟恐牽連,把馬與行李藏過。直得欽差官去了,方得放心。得了行李盤費,變賣馬匹,倒有數十多金。店主人造化。

  再表李績將丁嚴戮屍燒燬,即便起程。到了關口,寫家信托石珮珩帶回,略敘驛裡賊人行刺之事。柳俊亦私下叮囑珮珩道:「將軍回京,正值上元時候,定與凌相公相遇,必定說與李公擇婿之事。倘得聯捷,自然在京候補官爵,必等李公轉來一會;縱使憑限緊迫,亦必設法挽回。即不中,亦當住下,以圖一晤。」珮珩笑道:「駕山在山東寺寓所見,豈不日夜在心?決然欣然住下,定不出京便了。」當下李績出關,珮珩送出關外,然後分別。

  不表李績前往。且說珮珩轉來,曉行夜住,在路過了新正,到得都中,已近上元時候。照前在寓住下,便去尋訪凌駕山寓所。

  且說凌駕山在老師處大有所獲,已於歲底進京。得知了石珮珩同柳俊到寓看他,因往大名,不得相值,甚是懊悔;然見他兩人都已做了官,不勝喜悅。更見李績出使朝鮮,珮珩、柳俊也隨著去了,好生不快。過了新年,到初六日向午時候,只見魏義飛走進來,喜著道:「家鄉張玉飛相公來了。」

  原來張玉飛去年冬裡到涿州看父,兼看新過繼的妹子。到了涿州寓裡,拜見父親,候問起居安樂;述了母親康健,敘了許多家常說話;說到今科不得寸進,深為無興。張哲以善言撫慰一番。隨進內看妹子。已有隨來家人見過了老家主,便往裡邊看姑娘。婉玉在裡面曉得哥哥到來,立在後堂庭心裡迎接。作過了揖後,便設單兄妹相見。玉飛把那過房妹子仔細一看,不覺暗暗稱奇。當初凌駕山看見蘭英;還是青衣行徑;今日張玉飛見婉玉,乃是好人家閨豔。況且凌駕山與張玉飛皆是個有眼有識的才人,比他人眼界不同,怎好不敘出他目中所見?有《瑞鶴仙》一詞,道婉玉的好處:

  侵眸驚閃電,射四壁,精神光華流轉。眼注波痕滿,光動漢庭。澄黑白分勻,含嬌溢豔。蛾眉黛淺,點櫻口朱唇如茜。倚瓊瑤粉鼻豐齊,相稱芙蓉姣面。堪羨。綺羅叢裡,蘭麝香中,有如此仙邦媛?青絲髻綰,七尺長,烏雲卷。劉宋時,賜公主面首三十人。注:面,貌美也;首,發美也。可見發於婦人為第一要緊之物。使姣其面而搢其首,則亦何美之有哉!張麗華髮長七尺,黑如髹漆,潤光欲滴,能鑒人毛髮。衛子夫發長七尺餘。鏡兒般照見,鬚眉毫末,潤澤清稠細軟。雅妝梳,繞翠圍珠,寶釵金釧。

  玉飛見妹子貌美異常,輸心服意;再見他舉止;安詳,更兼出言和雅,候問母親起居,詢及哥哥近況,一種至情,那裡似過房來的陌生外人?直頭是同胞共乳、從無嫌隙的兄妹,怎不叫玉飛歡喜!玉飛便將行李打開,取出母親帶他的衣飾,婉玉一一拜受。張哲見妻子那等用心,兄妹有同天性,大為暢快。有詩一首,獨憐婉玉之情,道是:

    舉世誰能處不堪?忍將顏色向人甘。

    只緣薄命沾泥絮,誠恐旁人背後談。

  張玉飛見妹子德性溫和,詢問家裡婢僕,異口同音,都道姑娘之好。便寫書寄母親,道達妹子婉玉賢德。婉玉雖不十分識字,只因李小姐朝夕薰陶,文理古典竟有些曉得,只要念與他聽,便默識心通;因此玉飛於閒暇時,他父子兄妹講論斯文,道些典故,大家議論頗同。張哲背了婉玉,謂兒子道:「那女子聰明過人,相貌又好,不要埋沒了他終身;須揀擇讀書人裡,好少年子弟配他,後來決有好處。」玉飛深以為是。

  一日,玉飛在門首買得北直鄉試全錄,曉得科場為失火改期,見凌駕山中在第二名,不勝大喜。便把凌駕山的相與說與父親知道;更將丁孟明誣陷,自己替他出呈辨冤之事,備細說知。「他今卻由監生中在北場。孩兒欲於新正進京一會。」張哲見兒子恁般仗義,稱贊幾聲,便問丁孟明今作何狀。玉飛便將丁孟明遇了天火,燒滅全家,後來同家盜賴錄逃去,竟入山東賊寇;賊敗事破。山東巡撫處又有文書到揚州知會,申明凌駕山被誣前案,給還家產。止有丁孟明脫逃未獲。「孩兒初聞此信,未知真確。後正起身上來,途中遇見朋友,道他曾見過文書,方曉得是真的。過山東日,賊已剿平了,聞說了孟明尚未捉獲。凌駕山在京中,只怕未能盡知。來年進京去通知他,自然喜樂。」張哲點頭道「是」。

  看看過了除夕,到了新歲。賀過了節,到初四日,別了父妹,帶了一個家人,初五日到京,挨訪凌駕山寓所。到初六午間,方才尋到。卻見魏義正在門首。

  大家看見,欣喜非常。魏義即便入內報知,凌駕山連忙出迎。已見玉飛走進堂中,相見坐下。玉飛恭賀道:「長兄避禍出門,今掇巍科,塞翁失馬,未必非福。小弟昨日入都,因急於尋訪,竟未及備貼拜候。」凌駕山道:「極相知人,正該如此。小弟去年為人暗算,倉皇出門,不得相聞告別。家中被當事誅求,小僕繫獄,深謝長兄肝膽相愛,竭力周全,小弟得以脫然無累。此情此德,何以報稱!長兄別來近況何如?去秋又見遺屈。」張玉飛道:「前聞魏尊紀在獄,有甚凶信,以後又聞說走脫了,總屬狐疑。方才見了,使弟驚喜交集。究竟是怎的出獄的呢?」凌駕山道:「此話甚長。先要問長兄作寓何所?」玉飛道:「在飯店裡,尚未尋寓。」駕山便叫魏義同張僕去取鋪陳,乃道:「弟此寓甚寬,正苦寂寞,長兄來得甚好。」

  駕山便先述了石珮珩越獄救魏義之事。更將湘煙同行,到兗州報恩寺留寓,出遊瑞光,遇山賊竅發;湘煙如何得遇李公,李績升任巡撫剿賊,湘煙更名柳俊,殺賊建功;自己如何得遇褚愚,後又遇見魏義,賊退進城,柳俊留下書信盤費;如何進京納監,卻遇貢院火災,得以改期與考之事,略為敘述一番。玉飛聽到珮珩義勇非常,十分欽慕。也將詢問沈氏、集友具程之事說知。遂備述丁孟明火災頃家,投賊事敗,山東巡撫移文知會南直,巡撫題問前情,已經具題申明誣陷,給還家產始末。駕山始歡然大喜,消釋無限愁煩。

  將近黃昏,擺酒相待。駕山又說石珮珩同魏義進京尋我,又遇亂兵衝散,想係投軍,與柳俊一同破賊,今俱授為總兵,又俱隨李公出使等事,細說一遍。玉飛大喜,道:「了家這小廝,恁般福氣。可羨,可羨!」當下飲至二三更方寢。

  自後凌、張兩人鎮日快談今古,互敘未詢委曲。駕山獨瞞起了李小姐酬和之事。玉飛見得駕山未有親事,便思將過房妹子許他,故把過房事亦不提起。將近上元,二人打點看燈。玉飛道:「帝城春色,難得相遇,必須盡興看玩。」正在說笑,只見有一軍官進來問道:「這裡可是南直凌相公下處?」那時無人在旁,駕山只得起身迎問道:「此間正是。長官何來?」那人道:「我們是奉石老爺之命,來問詢的。」駕山道:「那個石老爺?」那人道:「是新授南直吳淞總鎮石老爺。」駕山大喜道:「是石珮珩了。你老爺在那裡?」那人道:「老爺在寓所,差我先來問了,老爺便來拜訪。凌相公是那一位?」駕山道:「則我便是。」那人便欣然而去。張玉飛道:「長兄說石某也隨李公出使,今日卻回來了。」駕山道:「珮珩回來,必有緣故。待他來自知端的。」玉飛道:「我進內避了。」駕山道:「珮珩為人,是慷慨不群,待弟接過了,然後請長兄相見。」

  不一時,門外人馬之聲,珮珩到了。魏義進來報知。駕山走到大門外,相迎到堂。珮珩道:「賢弟去歲登科,愚兄進京方知。恭喜恭喜!」駕山道:「兄長福運天成,膺此美爵,何快如之!」各相叩賀,坐了。駕山悲喜交集,淒然灑淚道:「累兄長遠行,別後遭人陷害,若不是兄長救援,不獨魏義性命不保,弟亦不知死所。」魏義便過來叩頭拜謝。珮珩道:「可知害賢弟的人,自作自受,遭報更慘。」駕山道:「有同學契友張玉飛來道,已知其人火焚投賊,今事敗在逃。蒙李公行文故鄉地方官,申明弟冤蹈情節。這都是兄長要雪弟冤,故懇李公行文知照,感戴不淺。」石珮珩道:「賢弟今知丁賊近來事體麼?」駕山道:「聞說脫逃未獲,不曉得什麼事體。」珮珩乃將山海關館驛裡丁嚴行刺之事,備細說知。駕山不勝大喜,且不勝感歎。珮珩乃吩咐隨從軍官帶馬回去,止留兩個親隨小使存著,今夜便宿在凌相公這裡,不必再來伺候。從人答應而去。駕山道:「玉飛長兄現今在此,可請求相見。」珮珩道:「我記起了,去年在家鄉救魏義時,他的妻子曾說,有位張相公,他肯替賢弟出呈辨冤,想是那位張兄了?」駕山道:「正是這位。」

  那時張玉飛已在屏後一一聽得,走出來,朝上便揖。珮珩連忙還禮。珮珩遜玉飛上坐,玉飛那裡肯占?珮珩道:「張兄,有個緣故,不必多遜。張兄與駕山相知契友;弟與駕山有一拜,卻情同骨肉。在駕山寓中,竟似自家敝寓,決不好占。」駕山也如此說。玉飛方勉強坐了首席。玉飛看珮珩英氣逼人,真是精神充實,光華髮露,溫雅裡藏一種磊落丰儀。珮珩看玉飛神完氣足,猶如鶴立雞群,玉樹亭亭,軒舉中帶一段柔和態度,便料得後來是個必發之人。兩下敘些套話。

  少頃,擺上酒餚,三人圍坐敘談。駕山稱述玉飛辨冤之事,又備述報恩留寓,及得逢褚愚,又遇魏義始末;又備說褚愚以德報德,納監諸費,皆賴周全。珮珩也感念玉飛,十分歎謝。便問:「褚愚今在何處?」駕山道:「彼於去冬回家,原期二月會場以前,來京相會。」又說一回丁孟明做人可惡,玉飛先已聽得弩箭打死的話,乃歎道:「孟明動輒害人,純乎一團火氣,故遭回祿之變;妻子皆被燒死,猶不自省,又要害人,自身終歸火化。可見天道報施之巧。」大家嗟歎一回。駕山問珮珩:「何以便得從軍?」珮珩乃將濟寧揭榜擢用始末略述。駕山道:「原來此時已與柳俊會合一處了。兄長所陳,自然愷切,必要請教。」玉飛亦欣然願聞。珮珩乃將條對念了一遍。玉飛與駕山同聲稱善。駕山問起:「李公出使,兄長與柳俊同行,今卻何故獨回?」珮珩乃將李公卻劉思遠求婚之事,以致激惱執政,便有此行;柳延秀因未有地方,故李公題明帶去,「我因未有敕書,也曾具題送李公出口。故此到口外便轉。」

  駕山聽到劉氏求親,心下便究然一跳;後聽得劉氏已娶了李公姪女,故此辭卻,方喜道:「李公令愛既在待字,欲得何等夫婿才好?」珮珩對駕山笑道:「如賢弟人才,李公斷然中意。」乃將李公許延秀親事說知:「延秀力辭,便替賢弟求親,愚兄亦再三攛掇,李公竟已許允,止待轉來一會,便當締姻。」又備述延秀別時叮囑之言:「因托我面致,故不曾寫書問候。」駕山不勝歡喜。料想兗州寓裡酬和之事,柳俊必然說與珮珩,對著玉飛卻不便說;珮珩亦於言外露意。玉飛無由得知,但心上自忖:「我卻要把妹子嫁他,今石、柳二人已替他求了李公之女,我的念頭只索罷休。」又想:「柳俊未有姻親,不如將妹子許了柳俊罷。李公以尚書大僚,明知柳俊出身,尚欲以親女許配;我這過房妹子,履歷相同。若得嫁與總兵,竟是一個夫人了。我爹爹也自然中意。此機不可錯過。」便道:「『延秀』二字,想是柳兄表德。」珮珩道:「正是。」玉飛道:「柳延秀當日在敝鄉,與弟極相熟識。原擬他這般人物,決非池中之魚;今果然建功立業,位登極品。可見天生豪傑,決然有成。他今年尊庚多少?怎麼還未完姻?」珮珩道:「今年二十二歲了,因在軍中,那得議及姻事。」玉飛道:「親事卻正有一家,不知可中延秀之意。」珮珩道:「張兄若以為可,延秀也自然中意。」駕山道:「是那一家?長兄識見,定然切當。」玉飛道:「就是舍妹,小弟只得毛遂自薦了。」

  珮珩看玉飛年少英發,他令妹定然出眾,延秀此親不可當面錯過,玉飛以此機不可錯過,珮珩亦曰不可錯過。這般親事,豈有不成之理。便道:「既承張兄不棄,肯俯就延秀,弟當執柯。古人一諾千金,游移不得。」遂向駕山道:「我與賢弟相同作伐,如今一言為定。待延秀回來定親,有何不可。」駕山乃大喜道:「極妙,極妙。」心裡想道:「我與玉飛相知有年,不見他有什麼弟妹。今此舍妹從何而來?」乃道:「令妹今年尊庚幾何?向來未見道及。」玉飛道:「舍妹今年十九歲了。向來隨家父在涿州。」駕山又想道,料是張明我妾媵所出。便道:「長兄一言既定,但未知令尊老伯之意若何?」玉飛道:「若得延秀為婿,我家父決允。」

  駕山乃記起珮珩仙霞嶺誅盜結親之事,向珮珩恭賀得了嫂嫂。玉飛必要曉得緣故,珮珩便細為一述。玉飛擊節贊歎,稱賀不已。珮珩向駕山道:「當日與賢弟相別,到吳家取得回書,尚是我藏下,方才帶來,因問敘別話,竟忘卻了。」便叫小使將書呈上駕山。駕山拆開看時,是係表兄吳庠的回書,不過述祖及父母變故,兼慘聞母舅之變,總因遠隔,便不得時通音問的話;更賀表兄進學,將來自然發達,得繼先人之業。駕山細細看過。珮珩又一一補敘,便將書付與魏義收了。

  駕山道:「會試不知若何?倘能僥倖,李公處親事便有可望;不得成名,李公或有他圖,卻將奈何?」珮珩道:「李公身上,決無他慮。他見賢弟一面,不論中與不中,必定成就姻親。」駕山道:「只是那時兄長赴任去了,誰人往來關說?就是玉飛令妹,也須兄長為媒。」珮珩道:「賢弟姻事,我雖赴任,有柳延秀關說,與我一般。那張兄與延秀姻事,又有賢弟在此,何須過慮。」乃笑道:「只是完姻之後,切不可忘了執柯之人。」兩人各欠身致意,說說笑笑,到半夜散席。珮珩便和駕山同榻。

  清晨起來,梳洗過,珮珩還要與駕山盤桓。只見軍官帶了騎坐來,稟道:「有提塘官齎領敕書部文到寓。」珮珩向駕山道:「才得聚首,又要遠別,諸凡自宜保重。二月後,我在吳淞望你佳音。一路敘得,情景逼肖。李公一歸,賢弟完姻之事,我自著人來並賀。」又向玉飛道:「柳延秀姻事,即令尊或有他說,萬望長兄踐言為是。」兩人俱各應諾。駕山道:「兄長到家鄉經過,務祈到弟家中查看,何以竟無人到京付信。」珮珩點頭答應。玉飛道:「弟有兩封家信,一封即到涿州,寄與家父;一封欲寄到揚州家裡。意欲托石先生著一尊紀,順便帶往,只是不敢煩瀆。」珮珩道:「說那裡話,總是順路,何妨帶去。就寫了付來。」魏義也寫書托珮珩管家寄與華英。吃過早飯,珮珩作別。玉飛相送。珮珩止住道:「張兄與令尊書上,必將柳延秀姻事細寫了,竟說弟與駕山已經作伐。」玉飛道:「這個自然。」珮珩便別了,上馬而去。

  玉飛即寫了家信、備帖,同駕山到珮珩寓所。珮珩接進敘坐。玉飛遞過家信,珮珩即令家將藏了。駕山見寓內甚是寬闊,珮珩道:「這寓所便是同李公等初進京尋的寓所,將來李公與延秀回來,仍在這裡作寓。」珮珩事體甚忙,紛紛料理。駕山詢知奉旨驛傳赴任,後日便要起身,乃道:「弟本該在此替兄長料理,但弟於這些事務素所未諳,在此反覺沾礙。到後日當來相送。」當下別過。

  到後日,珮珩起身。復到駕山寓所拜別,又答還了玉飛帖子。細。對珮珩有相與的官員出城餞送,駕山和玉飛也出城設酒餞行。珮珩領別眾官情意,然後到駕山設席所在來。有未盡言語,互相叮囑。酒至三巡,珮珩便起身言別,駕山淒然灑淚。珮珩道:「離別不足悲,願賢弟春闈努力,愚兄專望佳音。」駕山尚欲相送,珮珩道:「天色已晚,賢弟尚要入城,不必再送了。」方相別,各自上馬。丟下一邊。

  且說珮珩率領家將等三十多騎,明日趕到涿州,著人將玉飛家信送與張哲,自己便到李府投遞家書。其時麗娟於去年接得父親家信,道為辭劉家親事起的禍根,好生憶念。當此嚴冬,老年人那堪勞苦,然而無可奈何。過了殘年,到上元時候,只見劉家差人來送盒禮,道:「乃二小姐之意。」麗娟觸物即恨,只是不收。敘事周到明淨。

  劉世譽原料李家自然返還:「這乃我燒冷灶之意。此時邴一當有好音報來,我且耐數天,便知端的。」一日,同著白子相在燈市看燈,只見許多兵馬過去,有人議論道:「那一隊馬內中那一個少年官,是石總兵,今到南直赴任。李兵部差他順便帶家信來的。」世譽聽了,心裡想道:「這時李績還帶付家信,想邴一的事尚未做成。」對白子相道:「你明日到李家去,看他來信有甚說話。」當夜拉白子相吃酒而別。

  且說珮珩這日齎書到李家,傳報進去,再思出來迎接。珮珩見是李公之弟,不好怠慢。再思也見是個總兵官,十分敬重。互相說些套話。兩道茶罷,珮珩便令家將取出李公家信呈上。再思接了,見封面上是與小姐開拆的,便叫小使遞進。珮珩即起身作別,再思要留住,要答拜,珮珩一併謝卻。再思詢知乘傳赴任,不便留停,只便從命。

  送別佩珩進來,對二娘說:「石總兵好一個齊整少年。」催二娘到姪女那邊,看家報有何說話。二娘看了,回來說道:「也沒有甚說話。只有在關口館驛裡,夜間有賊行刺,幸虧石總兵知覺,將弩箭打死。」再思驚訝道:「那石總兵真個是了得!」舉家都把這石總兵稱贊。像。

  再思自去年十月裡躲在家中,直至今年,都沒有出門。就是新正賀歲,都令兒子代往。其時元宵佳節,便乘夜到街市看燈。瞥面撞著了喜兒,滿心歡喜,假板著臉道:「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叫家人帶他到家,悄悄地進外書房藏了,與晚飯喜兒吃過,便同宿在外廂。喜兒敘說被逐之苦,再思撫慰了一番,乃道:「目今還不便收你。直等大小姐出了門,方好收你回來,你且安心在莊住下。看莊的陳老兒是個死老實人,他不來與你絮搭麼?不敘此一段喜兒情事,便覺太冷。你今日便恁地入城來看燈,與誰同走?夜裡你打帳宿於誰家?」說話隱約,尚有趣。喜兒道:「陳老兒卻老實,總不與我搭搢,卻待我甚好。他的老婆子也還強健,待我也著實好,日日是他替我梳頭,漿洗衣服,都是他。一寒天我總不曾入城。昨日沈三兒來莊上,說城裡燈好,是這般同上城來。作帳到三兒家去宿的,不期遇見了二爺。」那沈三兒也是再思的寵僮,故不惱他。便道:「你倒想著三兒,要到他家去宿。」喜兒道:「這裡不敢來,只得到三兒家裡去宿了。」再思道:「怎麼方才不見三兒?」喜兒道:「想他因同著我走,恐防二爺惱,先避開了。」乃問道:「前日老爺進京,為甚竟不到家?可曾曉得我與蘭英之事麼?」再思道:「老爺事體多,那裡管這般事。況且沒有到家,也未必曉得。去年接老爺,我要來叫你同去,後來想著不好,因此不曾。」當夜宿過。明日起來梳洗,再思贈銀數兩,喜兒悄悄別去。喜兒,受再思痛打,卻無怨恨處,見得再思待他不薄。

  上午時候,只見白子相來,再思接進坐下,說些散話。白子相道:「令兄老爺此時想已到朝鮮了,不知外國風土人民是怎生樣的?我晚輩們那得走一遭兒,見見那等世景便好。」敘得聲口情景逼真。再思道:「想來也與中華大同小異。」白子相道:「只是令兄老爺已高年了,怎受得那路途辛苦。」再思道:「便是。前日出口,在館驛裡受了大大的驚唬。」白子相道:「為什麼?」再思道:「夜裡有賊來行刺,幸虧隨在那裡的石總兵聽見,弩箭打死。」白子相張眉畫眼,良久道:「這是令兄老爺洪福齊天,吉人天相。這些歹人,自討其死。」再思道:「那石總兵昨日親齎信來,因赴任去的匆忙,不曾款留他,連答拜也都沒有。那石總兵好一個少年人物,真正可羨可愛。」白子相道:「我昨日同令婿劉二相公在街市走走,見一隊馬過,有人指道:這隊裡有一個石總兵,替李府捎帶家報。想是到了府上轉去。晚輩眼裡曾見的內中一個少年官,甚是齊整,想就是石總兵了。」歎氣道:「這班人,都是前世帶來的福氣。即如二爺和劉二相公,今世受享富貴,總是前生福分,非同小可。」又說了一回,然後別去,到世譽家回話。

  那劉世譽叫邴一做事,沒有第二個人得知,今叫白子相來打探,是為邴一消息。白子相認道打探李績在路上有甚風霜勞苦,得了再思述那賊人行刺之事,也算做一件異樣之事,未免加添了兩句高興的話兒,說得疑神疑怪。叫那劉世譽聽了,怎得不怕?把一股怕氣,從腳心裡直怕到頂門,頭髮根根扭了攏來,汗毛孔裡個個冷氣直逼。世譽有心虛病的人,這白子相疑神疑怪,裡邊自然加添了推求株連的話,叫世譽那得不唬!

  那劉世譽雖是年紀才得二十來歲,卻處於富貴之家,父母鍾愛太偏,是一個閒蕩之子。情竇一開的時節,便不論婦女小使,任情縱欲,更加沉酣曲櫱,真是個酒色過度,淘虛的人。昨日往街市看燈,見那些輕狂油滑之狀,回來不知弄過了幾個丫鬟,虛上加虛,的確。突聞這件心坎上時刻盤桓過意不去的事,今已事破,倘或追求我這主使之人,如何逃避?一怕怕到極底,骨髓裡都唬酥了。便怪叫道:「不好過!不好過!」血打從口裡便直攛出來,吐了一地。白子相急急走開,衣衿上已濺了一幅的血。那時眾家人唬慌,急急攙扶進去。世譽還勉強向白子相拱手道:「再會。」白子相見那光景,還只道世譽暴病,那裡曉得為著邴一行刺的緣故。也弄得沒興回家。

  世譽進房便睡倒。晚間又吐血碗餘。便請了四五個時醫來。那些醫家那裡真知灼見症候?一味胡猜瞎料。又見是吏部的愛子,更加做張做智。寫病案,寫醫方,這個道虛,那個道實;這個道熱,那個道寒;這個道尺脈太虛,那個道寸脈浮數。用生地,又道泥上膈;用白芍,又道壞脾胃。千斟萬酌,用些果子藥,加上人參,真正醫家毫無見識之人,偏會得見鬼做作。服了兩日,吐血不止。連忙寫信到京。思遠夫妻吃唬不小。夫人連夜趕回,合家男婦大小出接到家。

  素玉病臥在床。初見丈夫得病,倒不在心上。聞說婆婆回家,心裡一愁一唬,怎好不起來相見?只得叫小丹把衣服披了,勉強立下床來,一暈幾跌,重複睡了。叫家中婦女再四稟知,說新婦病久,再不能出接見禮。這婦人又是一個驕貴的性子,不知大體,看著李再思的女兒,那裡在他眼裡心上?回家只去瞧著兒子,管恁麼媳婦。這等婦人,真正可厭可惡,可恨可殺。素玉叫小丹去磕頭,眾婦女們都說這是李家來的丫頭,那婦人只像不曾看見,不曾聽見。不要說自己不去,連丫頭也不叫一個去媳婦房裡問聲。

  直到第三日,世譽吐血略住了些,傳報說夫人要來看媳婦。裝神弄鬼,不可名狀。素玉又勉強披衣起身,和衣睡了,待來時好相見。不知等了許多時候,這婦人方才走到,許多婦女們簇擁著一堆。逼真那等婦人情狀。素玉只得靠床立著,小丹在旁扶定了。生成形貌粗丑,再加了久病,分外難看。見阿婆走來,叫聲「婆婆。」婆婆兩字,有兩包眼淚,隨聲而出。還要說第二句話。只見婦人道:「阿呀,怎麼這般一個嘴臉!」轉身便走。眾婦女一蓬風都擁著去了。何以為情。叫那素玉那得不氣?一口氣直塞上來,向床便倒,衣服都脫不成。漸漸醒來,想丈夫是不要說他了,若留得親娘在,或老子還有正經,也都不至如此;再不然,得個婆婆是個賢曉知大體的,把好言安慰,也還在次。如今頭頭投不著,真是絕頂苦命。人家為父母的,在兒女身上那得有罪?就素玉看起。嗚嗚痛哭,又復發暈。是夜頓覺沉重,水米不沾。小丹見家裡又無人來,急得沒主張。一夜素玉暈死幾次。

  到來早天明,小丹見小姐色勢不好,只得硬著膽,到夫人前說小姐病凶了。那婦人大喝道:「他向來是這等,誰要你這小賤人來大驚小怪的,看打!」唬得小丹縮身兒不及。回房看著小姐,甚是慘然,紛紛流淚。至情,傷心可憐。素玉朦朧瞧見,問道:「小丹,你為甚的哭?」小丹哭道:「我方才見小姐不好,去稟知夫人,要傳個信兒家裡去,話未說完,夫人便發惱亂罵。」道罷又哭。素玉不聽猶可,聽了時,一口氣又直塞上來,大叫一聲「我的親娘!」登時氣絕而死。慘極。小丹哭倒在地。

  合家聽見,都來看覷,見李小姐死了,那些家人婦女們都為之傷心憐念。有的道:「死了倒好。」有的道:「李家那肯干休!」都在那裡胡猜亂道。那婦人方才唬了,世譽亦有些著忙,唯恐李家來說長道短。平昔無人在眼,今日有事,誰來管理?便只得請了白子相來,做個解紛。一面差人到李家報信,一面備辦衣衾棺木,一面差人到京遞信,叫大兒回來。

  劉家是這般作料,那知李家卻並不然。那李再思雖則貪財苟且,然終究礙著體面,不像無賴,借了人命去打鬧婿家;更為在前自家做差了事,劉家聲勢又大,終有些怕他。那二娘,一來女兒不是親生;二來自家出身微賤;又曉得世譽的娘為人狠放肆,若去相見,恐被他怠慢,反為不美;況兼素玉向來有病,想非磨折死的。即是那些死時緣故,李家總不曉得。所以再思夫妻父子大家商酌,不便發鬧。故爾總不到彼,只叫兒子去看。彥直是同胞兄妹,見了妹子身屍,怎不傷心!放聲大哭。至情。那劉家也從厚殯硷。見李家絕無別話,甚是安心。彥直又去看望世譽。那世譽倒比前次親熱些,叫丫鬟們扶坐起來,與彥直談了半晌。彥直看他料不能久,遂別了回家,述與再思、二娘。雖則冤家親戚,也未免不快。自然。到了五朝,劉家選地安葬,彥直送了殯,竟把劉家那宗親眷斷恩絕義了。

  那世譽的病日重一日,憑你人參、肉桂,毫無見效。醫生也不肯下藥。京中哥哥世嘉回來,見弟病沉重,深為吃唬,隨字達父親,道:「弟病是不起之症了。」世譽見了哥哥,痛哭不已,又吐出碗多的血。到明早,請母兄到床前,說道:「兒子不肖,自幼倚恃父母鍾愛,任意慣了,直至今日,不可收拾。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兒子此病,只為看見了李奇勛的女兒,妄想娶他,日夜想念;更被李再思不良調換,以致鬱結成病。我若當初憑父母擇配,就娶個美妾,有何不可?如今病入膏搢,已犯實了,懊悔也遲了。可見得非意妄想,即是罪孽。今朝永辭人世,不得見父親一面,父母白生了我,只好來生報德罷了。」世譽還算質地好的一邊,反受累父母養嬌護短。看他臨死而悔,便知他本性未必便惡。有等至死不悔者,才是真不肖。又向世嘉說了一番,都是慘傷的話。世嘉便哭,母親亦放聲大哭道:「兒子,你且寬心,我還要望你好的日子。」到得夜裡,連叫「不好過」。嘔出許多鮮血,遂氣絕而亡。好笑世譽,癡心貪色,落得早赴幽冥。世譽既死,其母慟絕復甦,買棺殯殮。那李彥直也來弔問。世嘉商議把世譽夫婦合埋。其母也道兒子成人,不好孤堆獨葬,丑媳婦終是他妻子,依了世嘉之言,把那惱媳婦的念頭倒丟掉了。美妻丑夫,命也;美夫醜妻,亦命也。大家相安於命,不特保家保身,亦是種德種福。人自不知。再思合家得知,卻也喜悅。正是:

    莫嫌貌陋忍棄絕,姻緣總是冥冥結。

    請看劉家有醜妻,生不同衾死同穴。

  劉思遠在京聞信,也哭了幾場,恐妻子在家傷悲,故連次著人催促進京,把家中房產著人掌管。那婦人痛念兒子,思量不為著看見李家女兒,何由想他,以致喪命?便恨罵李家女兒,怎被我兒子看見了,便害了性命。世上無見識的人,偏有這等瞎怨。更怨丈夫不早歸結了兒子,卻把一塊好肉弄得死了,不知鬧了若干遭數。正是:

  婦人不知大義,習慣任情適意。

  由他別事違心,且與丈夫淘氣。

  丟過不表。再表張哲接了石總兵家人帶來兒子的書信,封了一兩銀子,送與來人,做了折飯錢相謝。拆書一看,見是備述遇見李兵部手下石總兵,道及柳總兵少年未娶,已同凌駕山當面作媒,言定將過房妹子許了親事。那柳總兵非別,乃是丁孟明家小使,見孟明無故歹意害人,便送信與駕山,隨他避出,遂得遭際。不惟同駕山相好,又和石總兵是刎頸之交,故石總兵竟為媒連姻。想柳總兵必然合意。雖彼出身可議,然過房妹子也與相同。今已武官極品,也難提他前事等語。張哲見攀了一個總兵女婿,有何不喜?只恐柳某官高爵顯,不肯俯就,未知成否,為此瞞了婉玉。那婉玉心上,因見哥哥才貌不凡,尚未定親,便想我家老爺擇婿,似我哥哥這般人物,必然發達,也可配得小姐了。那玉飛與婉玉,真似兄妹,心上想頭都好。但是已前遇的山鼇,杳無消息,然此遇終屬曖昧,若老爺作主,小姐亦難推托;又想兩不相逢,也是空為算計。適小姐處又差張惠到來,述賊人行刺之事,並二小姐夫婦先後病亡。婉玉知世譽死了,替小姐歡喜無限。

  丟下一頭,再表石珮珩到揚州,著人將張玉飛家信送去,一面到凌家舊居相望。卻見門面照舊,門屏上貼著大紅報條,上寫著:「捷報貴府相公凌六鼇高中北直鄉試第二名經魁。」珮珩看了,滿心歡喜。便下馬走進,隨從軍官都下馬跟進。到了廳堂,寂無一人。從人叫道:「有人麼?」只見一個小使飛跑出來答應,珮珩見了,認得是昔日凌駕山的書童硯兒。那小使最是憐俐乖巧,曾服侍過珮珩,相了一相,也還認得,便叫道:「石相公來了,我去叫魏家大娘出來。」重又飛跑進去。軍官不喝硯兒,蓋硯兒一面說一面已飛跑進去,況又年小。少頃,魏義的妻子沈氏亂跌出來,高叫道:「石相公,你回來了!」情景如畫。話未絕口,早被軍官喝了一聲,唬得沈氏住口不及。見珮珩紗帽員領,又見從人都是將官式樣,一時摸不著頭路。珮珩吩咐從人,一總外廂伺候,只有兩個小使站著。珮珩便叫沈氏道:「近前來,我問你,平日好麼?這房子何時給還,如今作何管理?去年田租如何?」沈氏便道:「石相公如今做了官,是要叫老爺了。方才叫錯,便被那人叱喝,究竟做的什麼官?」珮珩道:「是總兵。」沈氏伸舌道:「阿呀,總兵官大哩。我聽見說,總兵官是抬八轎的,吹打開門了,怎生便做得恁般大!景狀聲口逼真。我的丈夫怎不回來?我家相公好麼?」先夫而後主,親之也。珮珩道:「你家丈夫去年在山東遇見相公,開口兩句,便把相遇事包括盡了。我這番下來,就在你相公下處別的。你相公若會試中了,正不回來。」小使便將魏義家信遞與沈氏。沈氏接了道:「去年冬裡有文書到來,就是害我相公的賊事敗招出前情,前邊的贓狗道官趕了回去,給還房子。便央了我家相公的堂兄弟二房三相公,到官領了房子,然後才得回來住,說也快活。又隔幾天,只見報錄的來說,相公在京裡中了舉人,縣裡給發牌坊銀子,打發了報錄的人,餘銀以作用度;以前同牆門的人,一總去了,自相公中了,依舊回來。點出世情,可歎。去年租稅也好,家務也無人管理,就是二房三相公與華家伯伯叫我做個主兒,他兩人亦不時來看覷。」

  話未了,只見華英進來,沈氏道:「華家伯伯來了。」珮珩看見華英三髭髯,清朗朗的相貌,走上廳,向著珮珩磕頭。原來華英在門首,已向軍官們打聽備細。珮珩急下扶起,不知華英根底,不便叫他坐。究竟那華英不知是何等人。便大家立著講話。華英一口自稱「小人」,「請石老爺坐了聽稟。」珮珩見他如此小心,即便坐了。稱謝他照看魏義妻子,以及料理各項之事。華英也問敘凌相公與魏義的近況。眾家人都來見過。茶罷,珮珩便問緣何無信到京。華英道:「去年一給還房屋,便與凌三相公相商,就要寄家信到京。只為不知凌相公的下處在那裡,想京中地面廣大,無從尋訪。更想那害凌相公的人,是山東山賊裡破出來的,或者京中先曉得了,故爾中止。華英登答明白。即又是凌相公高中的喜信報來,料想自有諭帖寄回。今卻喜石老爺赴任到此,曉得了凌相公下處,便好叫人去了。」沈氏便把丈夫的信遞與華英。華英拆來看時,不過是謝他照應妻子的話,即便別去。

  沈氏備了酒席,又去請了三相公來,陪了珮珩飲酒。珮珩便備寫了家中之事,與凌某看了,凌某也寫了書,一同封著,珮珩又寫了寓所地方,付與沈氏收了,以便著人附寄。夜來歇在凌家。來晨即便起行。凌某、華英同來相送。

  珮珩想道:「前從福建回來,自己蕭然一身,見凌家門上貼著官府封條,沈氏提筐獄裡送飯;今從京裡出來,自己卻做了官,軍官隨從,凌家門上已貼了中舉報條,沈氏總理家務。倏忽之間,悲歡變易,人世榮辱,甚是難料。」大為感慨。是日起行,便有衙門兵役相接。珮珩此番赴任,有分教:

  撇下鴛鴦,那曉陡然驚鷙鳥;

  飄流萍梗,有緣忽地傍慈航。語在珮珩赴在以後,事在珮珩赴任以前。

  未知事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一孝婦謂東坡曰:「學士昔日富貴榮華,一場春夢爾。」東坡因名此老婦曰「春夢婆」。夫人生所遇,情好欲惡,何一非夢!於世譽乎何有?

  素玉年未二十,忽焉夭歿,亦夢也。第世譽尚有快樂時,而素玉竟毫無一日得意處,不誠苦夢耶?然人生苦夢,正復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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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編傳奇/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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