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心編傳奇/初集/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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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詞曰:

  世上無過情作主,色即是空成妄語。請看人死尚留名,皆實據,空何許,故滅天真徒自苦。願把衷情輕一吐,那得知心堪作侶?相思才是用心誠,威難御,險難阻,拚得題詞教寄與。---右調《天仙子》

  話說山鼇去拜李績,不得相會,好生悶悶。又颺不下樓上美人,復走入園中來。正到假山邊,只見一人在樹影下冉冉而至,山鼇反吃一驚,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心下一想:「此園中別無他路,一定是李小姐家裡的使女。」便迎上前道:「小娘子是誰家宅眷?」只見那女子倒退一步道:「侍兒是李家的。」山鱉道:「莫不是寓在隔園按察李家麼?」女子道:「正是。」山鼇聽說,不勝大喜,連忙作揖。那女子也還了一禮。你道這女子生得如何?恁麼裝束?有《卜算子》一詞為證:

  眉點遠山輕,髻綰烏雲軃。秋水凝眸玉作肌,腰只些兒可。翠袖曳春情,蓮步趨停妥。肯令常人半面窺,憐惜偏歸我。

  且道這女子是誰?就是蘭英妮子。山鼇心下暗道:「有這般標緻的侍兒,所以有那等絕色的小姐。」因問道:「既是李家小娘子,到此何干?」蘭英道:「這邊有千葉緋桃,特來折取一枝,乞相公讓路。」山鼇指著桃花道:「那便是千葉緋桃,只可惜多有些凋殘了。小生書齋中現有瓶中養著的,尚是含蕊,願送與小娘子,可同小生來取去。」蘭英道:「相公所好,豈有取去之理?待我胡亂折一枝罷。」山鼇道:「樹上凋殘的多,折下無益;桃花小事,何出此言!小娘子你隨我來。」蘭英道:「既承美意,就在此相候取來罷。」山鼇道:「小娘子忒殺古怪。小生書齋就在前面,舉足便到,想是小娘子貴步不輕易到小生敝寓麼?」蘭英道:「不是這般說。侍兒與相公從不識面,又非親故,不敢造次唐突。」山鼇道:「原來小娘子不知就裡,須與小娘子說知。小生南直揚州人氏,姓山名鼇,我家先君與你家老爺是會榜同年,豈無一脈年誼?昨日有帖來拜你家老爺,卻值你家老爺有貴恙不得拜會,心中甚是歉然。幸小娘子到來,正要動問你家老爺向來起居。何必見拒若此?」蘭英暗想:「昨日上午春香果將一個名帖傳進,老爺曾問說山相公作寓何處,莫非就是此生?既然他說與老爺有年誼,我且去他書齋,看他有何話說。」便道:「侍兒不知山相公與家老爺有舊,語言冒犯,望乞寬恕。」即走近前來。山鼇見他走來,心下好生歡喜,便在前引路,轉彎抹角,到印心齋裡。

  柳俊在那廂曬理被辱,山鼇也不暇顧礙,重向蘭英一揖,便叫蘭英坐。蘭英道:「山相公在上,侍兒怎敢放肆。」再三不肯。山鼇乃立著說道:「你家老爺回家,為何久寓於此?」蘭英道:「這兩日原欲起程,因老爺感冒風寒,未經脫體,因此尚未擇日。昨日山相公來看,便有失迎接了。」山鼇肚裡尋思:「這使女說話甚是溫雅妥當,想見他小姐自然知書識字。」便道:「你家老爺高壽幾何?」蘭英道:「將近六十歲。」山鼇道:「老夫人呢?」蘭英道:「老夫人去世多年了。」山鼇道:「有幾位相公?」蘭英道:「我家老爺並無相公,止有一位小姐。」山鼇道:「我曾聞人說來,你家老爺有位小姐,知書識字,不知可有是說否?」蘭英道:「相公住居揚州,我家住在北直,隔了數千里路,卻從何處聞人傳說?」山鼇道:「煞是有人傳說,不是講謊。」蘭英道:「若道我家小姐時,古來書籍總都看過,詩文一道也自留心,何在『知書識字』便道我家小姐能處?」山鱉猛然會意,便去拜匣裡取出那詞箋道:「原來如此。小生雖承詩書之後,卻於字義未能通曉,嘗檢得難字一紙,欲請教高明,未得其便。你家小姐既然如此淹博,煩搢小娘子帶回,求你家小姐逐字注釋,再煩擲還,感激不淺。」蘭英道:「侍兒素不識字,不知山相公寫些什麼,不便帶去,恐小姐嗔怪。」山鼇道:「這是斯文一脈,有何不便?不過寫幾個難字,卻是寫什麼來!」便將詞箋放在桌子上,又向瓶中取出桃花,也放在桌子上,道:「敢煩小娘子帶去,不必推卻。」蘭英拿了桃花,把詞箋亦捏在手道:「既承山相公送花,只索將這幅字紙去。」山鼇見他一總拿了,不勝大喜道:「千萬求你家小姐音注過,即便見還,感謝不淺。」蘭英也謝了一聲,便走出了書齋,從迴廊過去。

  山鼇遠遠跟著,直送到假山邊,看他掩上角門,方走回來。心上喜個不了,乃對柳俊說道:「何意今日卻有這般機會。」柳俊笑道:「我看這個女子著實了得,方才相公道『聞人傳說你家小姐知書識字』,他便劈頭一駁,叫我也竟難回答。虧得相公支飭對付。」山鼇也喜道:「好一個聰明靈巧女子,真正可愛。」柳俊道:「只這侍兒相貌,已著實足觀;相公前日見他小姐,自然登峰造頂的了。」山鼇笑道:「我說你也是多情之人,果然今日見了這個女子,你也替他好處了。」柳俊也笑將起來,乃道:「這幅紙上不是什麼難字,是相公前日做下的詞兒,其中意思小人也有些曉得。倘李小姐看了,責備那妮子妄傳書簡,或與李老爺說知,萬一發怒,把這女子難為起來,那時相公卻是何以為情?」山鼇道:「你不曉得,大凡人家上流品的女子,有三等:有一等老實的,不會弄月吟風,也不會喬裝身分。一味存其素性,株守羅幃;這等女子,若見有人挑逗他,也只付之不理,竟像沒有這件事的,那人也索丟開著手,絕了念頭。有一等心性聰明、見頭知尾的,滿肚裡要人曉得他才貌,又偏做出假道學事來;若見有人慕他才色,他又會故意聲張,或是與父母說知,或是將婢妾拷問,這等原至決撒了。有一等天生豔質,絕世聰明,性格溫柔,出言和雅,持身如玉而對景未免傷情,素性憐才而非禮實難冒犯;這等女子若偶逢書豈銅臭,俗子鄙夫,自然以不見為幸;若遇了天生情種,果然的語言有味,丰采不凡,偶一關情,不勝繾綣,於春之日,冬之夜,綠槐蟬靜,白露鴻哀,觸緒縈懷,率多惆悵,不免寫心翰墨,托意詠歌,我輩鍾情,自為傾倒。不比假道學的,抹煞風流;亦不比無見識的,不知憐惜。我看李小姐定是這一等人,料無他慮。」柳俊道:「相公不過暫一過目,何以便曉得他底裡?」山鼇道:「就在那一時看出。若是那等招搖的,見了我時,一定時時在樓上張探,或故意吟詩誦句,賣弄精神;這李小姐自一見之後卻如石沉大海,蹤影全無,定非招搖無忌之輩。若是那等老實的,不曉得怨紅啼綠,那眉宇間定多沾滯;我看這李小姐眉目另有一種神情超越,奪目驚人,豈是那等漠然無識?方才那女子說『古來書籍無不看過』,定是天生豔質,絕世聰明,見我此詞,豈無酬答?決不與乃父說知,也不責備這妮子。我所以料無他慮,故敢逕行。」柳俊聽說,不勝歎服。有《臨江仙》一詞為證:

  識鑒不須煩月旦,聰明定賦多情。文心如發料傾城。俊眸應不爽,綺語已先評。秀慧既從簾底覷,張郎自識崔鶯。可憐春色囿書生。有心窺繡幌,無意對青燈。

  且說蘭英取了桃花走上樓來,麗娟看了,果然夭豔可愛。蘭英取瓶盛水,將花養著,方說道:「卻有一樁好笑事,與小姐說知。」麗娟道:「為什麼來?」蘭英道:「蘭英走過角門去,正到假山邊,只見一個少年走來,與蘭英正打個照面。」麗娟道:「那少年何人?」蘭英便把少年如何自通名姓,如何說與老爺有年誼,如何來拜不遇,如何求注釋難字,及送花的始末,細說了一遍。麗娟一頭聽說,一頭肚裡轉念:「原來此生姓山名鼇,昨日春香丫頭傳進一個帖來,上寫著『年姪山鼇』,一定是前日隔牆所見的那人了。」便道:「怪不道你去了許久,原來遇著此生。但是內言不出外庭,你怎麼說我遍覽書籍?並不該拿他的字紙來。設使有人曉得,甚為不便。如今字紙在那裡?且拿來我看。」口中是這等說,心上已了了明白:「一定是山鼇做的什麼詩詞,在蘭英面前不便實說,故托言難字。」蘭英從袖裡取出,遞與麗娟道:「蘭英見那山相公送了花,又說與老爺有年誼,因而敢將這字帶來。」麗娟展開一看,卻是一幅花樣錦箋,上面果寫著一首詞句,調寄《鵲橋仙》。詞曰:

  夕陽明媚,綠窗雲淨,人面桃花相映。桃花曾解笑春風,試並立、輸渠丰韻。卿心堪睹,我心堪印,魚雁無由傳命。嫦娥應愛少年郎,卻自愧緣慳難近。

  麗娟看畢,良久道:「那書生與你時,更有何人在彼?」蘭英道:「有一個少年,也與山相公形神相似,卻是下人打扮,想是這山相公的小廝了。」麗娟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這書生才貌相當,定成佳士;只可惜天各一方,無緣作合。」因把這幅詞箋只管看著,沉吟不語。蘭英見紙上一行一行的寫著,料非逐段注釋的難字;又見小姐如此沉吟模樣,豈不明白?便道:「那山相公說求小姐音注了,就要還他,小姐為何只管看了去?」麗娟道:「這難字我也有些不識,待我慢慢的查出,方好音注,不然寫錯了被他笑話。」蘭英見說,便有事下樓去了。

  麗娟藏過詞箋,到父親處,陪吃午飯過,復身到樓上尋思:「此書生將這詞來,我若也作一詞相答,便是涉於非禮,豈有閨中女子與外人唱和?若就將原詞還他,他便要笑我無才;若竟不理他,又道我是無情蠢物,如何是好?」左思右想,歎一口氣道:「此生既是搢紳後裔,又如此內外皆優,將來料非長貧賤者。我與他見此一面,也是夙世前緣,縱有話柄,也搢為此生擔。」便取一幅花箋,也寫一首詞調,寫完念了兩遍,暗道:「我是這等說,不知緣分如何?到頭來可能如願?」只見蘭英送茶上樓,便將詞箋折好,對蘭英說道:「我已音注在此,你將去還那書生,再不可又傳什麼來,我便要對老爺說知,取罪未便。」蘭英接了道:「小姐吩咐,蘭英自理會得。」麗娟道:「你一去就來,不要似前番延緩。」蘭英看了箋紙道:「小姐,這不是那山相公的原紙,小姐為何又換了他的?他若見換了,定向蘭英絮答,我須不好送去。」麗娟見蘭英光景,已是有些識破。欲要托故掩飾,恐怕一發露了馬腳,反被他笑話;倒不如與他說明,料也決不負我,因道:「我向有一事在心,未經與你細說。」遂把隔牆有人吟詩,開窗看見了這個書生,彼箋上所作之詞,我今答詞之意,一一細說,道:「我與你雖名分上下,親勝同胞。我此一點血心,唯你深知就裡,萬萬不可他露,累我終身。」蘭英道:「小姐不與說知,蘭英已有些覺著。既蒙小姐抬舉,蘭英自非禽獸,怎敢負義忘恩?」便取了詞箋下樓,麗娟又叮囑道:「你一去即來,莫被他人看見。」蘭英道:「不須小姐吩咐,蘭英自理會得。」下了樓,開了角門,走過園來。

  且說山鼇既將詞箋與李家侍兒拿去,唯恐侍兒不敢傳遞,又恐李小姐輕薄,心上狐疑不定,就像熱鍋上螞蟻,走到園中,又走到書齋裡,立不住,坐不定,經梭般兩頭亂竄。柳俊道:「相公料定決有回音,如今只管躁他怎麼?不如還去假山邊候著,看個動靜。」山鼇依言,便去假山邊石岩下坐地,不轉睛看著角門。坐了好一回,猛聽得角門一聲開響,走出一個人來,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就是傳詞箋去的妮子。山鼇一見,喜得神魂不定,忙起身相迎。只見蘭英將一折紙兒放在石台上,說道:「我家小姐已音注了,請相公細心會意。」說罷,隨即走進,關上角門。山鼇不及說話,連「多謝」兩字都沒有說,心上還疑這妮子過於稱譽,未必這李小姐才學何如。直待取箋紙在手,急急展開一看,只見也寫著一首詞子,調寄《訴衷情近》。其詞曰:

  東風澹蕩,偏覺愁添胸臆。淒涼未識王孫,寂寞滿簾風月。一見丰神秀異,玉樹朝霞,定是蟾宮客。情默默,何幸得傳消息!韶華易邁,那更天涯隔。緣如合,消磨黃卷青燈,佇望名題金闕。全仗冰人說。

  山鼇看罷,不勝大喜,暗道:「果然有這般妙才,豈不教人想慕!方才這侍兒說叫我細心會意,一定這李小姐與他說知了,如何再得這侍兒來,搢他細傳衷曲?」即走回齋裡坐地,把詞箋攤在面前,念了又念。卻值柳俊走來,乃對柳俊道:「我料這李小姐決不是尋常女子,漠然無情之輩,必有詞章酬答,果叫那侍兒送將來了」。柳俊道:「寫些什麼在上?」山鼇道:「我念你聽。」因將詞念了一遍。柳俊道:「李小姐要相公掙扎功名,央媒去說,這一種憐才愛慕之心,相公不可有負。」山鼇因肚裡轉念:「古來女子,有貌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德。今看這李小姐,有貌如彼,有才如此,又竟肯輸心傾慕,願托終身,卻以功名大義激勵我,毫無一語涉及非禮,真是此人此德,世不常有。若得與他結為夫婦,豈非人生快意之事!但我兩人天各一方,南北間阻,半面初窺於簾幕,此心便托於絲蘿,只恐我緣分淺薄,未必天從人願。」又一轉念道:「他既情深片紙,我豈可不輾轉求之?天涯海角,即一見亦是前緣。想到頭來,或能成就,不然老蒼何以使我兩人相遇此地?」因而磨墨抒毫,於李小姐詞後和韻一首,以為他日之讖。詞曰:

  消愁賴酒,有酒未舒胸臆。情多自是愁多,忍負一庭花月。有日藍橋赴約,倚玉偎香,煞是風流客。難默默,青鳥得傳消息。人果相思,室遠何曾隔。姻緣合,家庭琴瑟和調,勝似名題金闕。謾把衷情說。

  不表山鼇將詞箋如珍如寶貼身藏過。且說蘭英關上角門,上樓回覆麗娟道:「那山相公卻呆坐在假山邊,蘭英放了詞箋即走回來,他也不曾說什麼。」麗娟終是女孩兒家,心上有些恍恍惚惚,出神呆想。你道他呆想些什麼?只為著這個山鼇,不知可是個真正有情的人:「倘或是那班油唇花嘴的,一得此詞,傳為話柄,卻不被人恥笑?方才雖說搢為此生擔受,然終玷是玷累終身;若果是有情有義的,見我詞中之意,奮志功名,博得一第,便央媒來說,料我爹爹見此生才貌可觀,決無嫌棄。那時我也得終身有托,也可掩卻今日酬和之羞。只不知緣分如何,可能夠天從人願?」又想:「即此生果有深情,又未知他功名遲早,倘他來已後時,我爹爹別有所擇,今日之意,原屬空言,一種篤摯衷懷,歸於無用,豈不可惜!」正自肚裡胡思亂想,只見丫鬟來請,道:「老爺請小姐說話。」麗娟慌忙下樓,到花廳裡。李績道:「前日那醫生說第一要避風為主,此處四面洞達,常常有風吹入,甚是不妥,不如移床在樓上睡好。再消停幾天,待我身子全愈,也好回家。」麗娟道:「這廳裡四面皆窗,自然有賊風侵入,孩兒正有此意。」當下便同父親上樓。家人即將床帳移到樓上。父女二人說些閒話,一面打點起身。

  卻說山鼇到假山邊探聽隔園動靜,只聞得樓上有多人聲音,且有男人咳嗽聲響,不便上假山張望。一連伺候了兩日,見樓窗緊閉,並不推開,鎮日無聊,悶悶不樂。柳俊乃開言道:「相公當初要進京,雖為避禍,也原為求取功名,以圖光前啟後。不意一寓此地,情為物染,把進取的念頭竟冷落了。相公還該念功名為重,擇日起程。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山鼇道:「『功名』二字,我豈一日忘之?但李小姐用心殊切,我所以身心牽係,不忍遽離,聊為遲滯耳。」柳俊道:「李小姐詞中之意,相公豈不領會:如今在此,也無益於事,李老爺家在涿州,卻也離京不遠,相公若一舉成名,那時央媒去求親,李老爺見相公這般人品才學,無有不允之理;況且久居此寺,那些勢利和尚見相公悠悠忽忽,不曉得相公心上有事,只道相公是一個混帳人,便要起厭倦心腸的。」山鼇道:「你話大是有理,但我心上甚是鬱結,如何是好?」柳俊道:「心上鬱結,只消排遣他才是。」山鼇道:「卻是如何排遣?」

  言未畢,只見覺性走來,相見坐下。山鼇道:「老師連日匆忙,今日何以閒暇到此?」覺性道:「早上有一檀越相約,午復要去拜望一位當道,故此等候他,未曾出門。方才獨坐無聊,特來與山相公閒話。」山鼇笑道:「原來如此。」覺性道:「昨日貧僧問李老爺的管家,他說老爺身體未經全愈,尚有些怕風,總不見客。且停兩天,貧僧再陪山相公過去奉拜。」山鼇道:「這個自然。」覺性道:「山相公為何面帶憂容?莫不為客邊寂寞?」山鼇道:「有一事繫心,是以不樂。小生久停寶剎,作踐道場,甚覺不安;欲於勝地散心幾日,以圖北上,不知貴府何地可游?」覺性道:「山相公要登臨勝地散心,卻有一個去處:離城二十餘里,有一座法華山,向來傳說,係西獄華山傳脈,後來改名甑山,山下有一座大叢林,叫做瑞光寺,山上有瑞光六景,寺裡有許多樓閣堂院,這是敝地最妙的所在。」山鼇道:「這六景願聞其詳。」覺性道:「是古松,石壁,仙洞,香溪,雲峰,雪嶺。」山鼇道:「既然有這所在,只索去走一遭。但是路徑不識,老師可能同往?」覺性道:「那寺中住持,法號見性,就是貧僧師兄。若山相公要去時,貧僧是不能奉陪,著一小徒陪去何如?」山鼇道:「極妙!明日絕早便行。」覺性道:「路道頗近,早晨去了,這般日長天氣,滿山遊玩過,抵暮便可回來。」山鼇對柳俊說道:「你明日須早起來做飯。」柳俊答應了,覺性即別去。柳俊道:「相公明日去瑞光寺回來,擇何日起程?」山鼇道:「明日是不消說去不成,後日要去拜李老爺,料他病也自然好了,相會過,晚上你便收拾行李,就准大後日起程罷。」柳俊道:「明日相公去,柳俊可要隨去?」山鼇道:「有多遠的路,隨去做什麼!你只在寓內存著罷。可先去打聽李老爺會客不會客,以便後日拜他。」看看到夜,收拾夜飯,吃過睡覺。

  明日起來,柳俊真個絕早做了飯,又去知會了覺性,覺性便令小徒慧觀來,與山鼇相見。山鼇道:「小生備下的是素飯,就請師父吃了回去。」原來大叢林飯食規矩,有定數,一日四餐,並不敢先後私下吃食;除非是有客來,不拘時候;住持吩咐或備飯或留點,那庫記方敢去支付,廚頭典座方敢去整理,然也只是住持或知賓監院等方可陪得,其餘都不敢來攙越的。這日山鼇做得飯早,寺裡早膳尚未打報食鍾,慧觀只得吃了山鼇的飯。吃畢,柳俊便去鞴馬。山鼇道:「小生有馬在此,不知師父是步行還是乘騎?」慧觀道:「敝地風俗,都是騎的牲口,小庵槽上也有幾個,原是備遠行的。」山鼇道:「如此極妙。」慧觀道:「管家可同去麼?」山鼇道:「路道頗近,又有了牲口,一日就回,不消他去。」慧觀道:「若是這般,小僧去稟知師太,著一行童隨著去,也可照顧牲口。」山鼇道:「如此更妙。就煩師父喚來,也等他吃了飯去。」慧觀答應去了,移時,同一行童來。柳俊與飯,行童吃畢,慧觀便扯了馬來,山鼇便將衣囊中初夏服色穿著好了,柳俊與行童各先牽馬在山門下,山鼇與慧觀隨後走到。覺性也來相送,道:「本該貧僧執鞭,今不得奉陪,有罪有罪。」山鼇便同慧觀上馬,行童隨著。柳俊道:「相公早些回來。」山鼇把頭點點,一路出了東關,迤邐望法華山來。

  二人在路閒話山川風土,這慧觀與覺性係是師徒,聲口竟有些彷彿,一般會說東道西。不多時,望見了瑞光寺。慧觀指著道:「山相公,你看這山也生得好,兩旁山勢環抱,中間藏著這一所庵院,茂林修竹,瑞氣籠蔥,信是福地。」山鼇笑道:「向來說『天下名山僧占多』,這般所在,都被你僧家占去了。」慧觀也笑。不片刻已到山門下。二人都下了馬,行童一總牽著。慧觀道:「小僧先去報知,好來迎接。」便先進去了。

  山鼇一路觀看,慢慢的走進,過了金剛殿前殿,到佛殿庭心裡。只見一個老僧在前,慧觀在後,忙趨出來,向山鼇拱手。慧觀道:「山相公,這位便是師伯見性長老。」山鼇也拱了手,上殿相見。山鼇道:「久仰長老道德清高,幸得拜識。」見性道:「不知山相公降重,有失遠迎。」便拱山鼇走進。過了重樓疊閣,才到方丈裡。分賓主坐下,一面喚侍者看茶。見性道:「適才慧觀說,山相公寓在覺性師弟處,卻有幾天了?」山鼇道:「已及半月。」見性道:「尊府是維揚,為何事經過敝地?」山鼇道:「有一位故舊在朝,要進京會晤,故從貴地經過。」見性道:「尊大人老爺官居何職?」山鼇道:「先君作郡會稽。」見性道:「山相公英姿煥發,決為大朝名器,何意僻地荒庵,得臨玉趾!」山整也稱敘一回。只見行童擺上素點,見性同慧觀陪著山鼇吃過,便引到各處隨喜。果然好一座大寺院,但見:

  浮屠高聳,直矗青霄,禪舍參差,連延大地。背山面水,森森喬木蔭平原;負麓環豁,蔚蔚芳叢迷野徑。石泉頻滴,常聞清淨之音;山鳥時鳴,愈見幽深之趣。規模宏壯,布致蕭搢,殿閣既多堂樓亦眾。金剛殿、天王殿、大悲殿、萬佛殿、彌陀殿、大雄寶殿,殿殿莊嚴;一指堂、萬行堂、參禪堂、捷悟堂、梵天堂、無量禪堂,堂堂清曠。閣則有祖師閣、伽藍閣、萬壽閣、菩提閣、毘盧閣;樓則有白衣樓、藏經樓、夙契樓、證禪樓、四宜樓。更有那雨花台、講經亭,奧理宣揚,可比那術動點頭頑石;再有這鎮神關、煉魔室,圓明持念,真個要煉成不壞金身。磐韻悠揚,與梵聲而齊和;香煙繚繞,同瑞靄以氤氳。花開見佛,蓮座內活現如來;返照內光,蒲團上苦修和尚。客寮賓舍處處有,行童掃地烹茶;方丈法堂在在列,侍者添香剪燭。過去似乎無路,斜屏曲檻,忽然別有洞天;行來若到盡頭,短牖長廊,驀地又開生面。空義微茫不測,果如是深沉梵宇有神通;僧家機械難知,卻全類幽渺禪房多鬼蜮。

  山鼇在寺裡閒玩多時,用過了飯,見性便引到山上來看那六處古蹟。只見那古松似虯龍百丈,石岩如峭壁千尋,玉洞臨羽化之仙,谿澗育靈芝之瑞,雲峰凌漢,雪嶺橫空,有往來名公大老題詠頗多。山鼇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下山來,日已西垂。見性又備下素點吃了。山鼇對慧觀道:「日色已西,入城恐後。」慧觀道:「長老意欲留山相公清話一宵,略盡地主之意;況此時入城不及,不如俯允了罷。」見性道:「敝地雖屬蠢陋,老僧頗知斯文,少年亦曾忝列黌序,只因棘闈屢戰不利。自恨命薄,遂投入空門;今見山相公吐納風流,使老僧追想惜年,好生企慕。」山鼇打一恭道:「原來是前輩,小生不知,失敬失敬!」見性道:「山相公此時進城,真個不及了,便與老僧抵足一宵何如?」山鼇見老僧誠意相留,又見他一味真率,並不會虛言誑誕,也並沒有那釋氏的惡腔套,又想入城已晚,便只得住下。慧觀自叫行童去喂理牲口,見性便叫小沙彌掐了一壺酒,著令暖來。

  山鼇道:「長老吃酒的麼?」見性道:「老僧自做和尚,此酒再也少不得。」山鼇道:「佛云『五戒』,長老若是吃酒,便是破戒了。」見性道:「不是這般說。《因果經》上云:阿難有疾,如來許其食石首魚四兩。難道這也是破戒?佛戒酒之故,只因酒能亂性。便滅真如。正不知此等戒都為庸愚而設;假如有等豪傑英俊,豈因為著酒便至亂性的?古人有云:『山中岑寂,聊以養和。』少飲亦能長血養神。老僧年老了,筋骨崛強,不能隨心運用,每藉此酒,便覺舒暢,然而也不多飲。」山鼇點頭道:「是。」見性道:「山相公萍水之遇,老僧便認為知己,若不厭煩,老僧把少年事略為山相公一述何如?」山鼇道:「願聞。」

  見性道:「老僧少年好飲負氣,每從狹邪游,以氣凌人未嘗受屈。後想:人生世上,當進圖功名,致君澤民,展我胸中才學,豈宜悠悠忽忽無補於世?因即折節下帷,讀書三年。二十歲便得入學,潛心玩味,自謂一出必成,滿望在仕途上大展一番經濟。不料命運不齊,屢試不第,因盡焚筆硯,涉歷江湖。好交遊豪俠之士,凡屬皓首窮經、青年閉戶、拈髭吟詠、搖首咿晤等輩,皆為老僧所不取。每日揮金結客,馳馬試劍,效劇孟為人;亦嘗挾策上乾當道,俱以不合見遺。同輩相弔,未嘗不扼腕浩歎。及後翻然有感,慨古來賢愚窮達,同此一丘,蓋世功名,不能長享,因而皈依釋氏,養成天真。至今年已老矣,志已衰矣。富貴利欲,毫不經心,離合悲歡,總無著處。嘗記得劉彥先有詞一闋,卻與老僧履歷相同。」山鼇道:「巖壑之內,不乏英材。適聞長老所言,真是儒門淡薄,收羅不得。劉彥先是何時人,所題何詞,長老一總記得麼?」見性道:「這劉彥先是宋時人,少年自負俊才,老來訖不得志,嘗宿武林天慶寺中。因夜雨淒其,與衲子說古今興廢事,慨然有感,作《虞美人》一詞,自敘梗概,老僧一總記得。」因即念詞云:

  「少年聽雨青樓上,銀燭昏羅帳。壯年聽兩客舟中,天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心,一任窗前,點滴到天明。」

  見性念罷,山鼇道:「移時事改,零落一身,飄泊江湖,往往托筆墨自遣。然悲歡離合,豈總無心?只緣涉歷紛繁,不覺銷磨血性耳」。見性點頭道:「山相公言語,大有理致。」

  只見小沙彌燙了酒來,擺上幾碟素菜,幾盤果子。見性拱山鼇上坐,自己對面坐下,慧觀旁坐。慧觀不吃酒,見性自執壺,與山鼇一邊飲酒一邊問答。山鼇道:「長老自己飲酒,倘合寺僧眾都要倣效,將如何禁止?」見性道:「寺內僧人,五十以外會飲酒的,許他略吃幾杯,若有因酒生事的,便逐出在外,不許容留;本寺五十以內,一概不許。」山鼇笑道:「長老可謂情法兩到。」

  移時天黑,掌上燈來。見性見山鼇酒量頗佳,又令沙彌暖酒伺候。山鼇道:「長老少年貫通今古,博涉群書。今在佛門自能探其奧義,悟徹菩提,究竟其理何似?」見性道:「夫子立教,至正至大,自生民以來,莫敢出其右者,如來立法教人,原未嘗離卻孝弟,也與聖人之道相合。」山鼇道:「夫子之教以實,釋氏之教以空,彼所謂『六根』,聲香味色,皆當削除,此便有些不合了。」見性道:「遇境即過,毫不染著,我此心虛靈不昧,自無外物混淆。其中聖人教人虛心應物,即釋氏教人削除妄想。妄想不除,則觸事不得空;心若不虛,則物來不能應。兩教固同,原無不合。」山鱉道:「我今見世上略有些小才的僧人,往往自號為『善知識』,作禪偈語錄,多求空理,這些僧人可能體貼得『空』字麼?」見性搖頭道:「大不然。這『空』字造詣最難,不是一毫不染的,也不曉得這個『空』字。若有所為而說空,若有所見而求空,這都是磨鏡待影,澄水待光,終不是真空面目。那真空的,體如槁木死灰,用似止水明鏡,不加造作,自有真如。雖美色煥麗,我目中未嘗見一毫美色;雖鼓樂迭奏,我耳中未嘗聞一毫音樂;蘭麝過鼻,未嘗覺其香,珍饈入口,未嘗知其味;其他富貴利達,飲食男女,無不皆然。這才是真空,一毫不染。若說如今這些小有才的僧人,那裡曉得?」山鼇道:「悟得徹,然後捉得定;若悟不徹,何以知空?」

  見性道:「悟有兩樣:有一樣真悟,有一樣假悟。」山鼇道:「怎麼有假悟?」見性道:「朱夫子云:『一旦豁然貫通,是從性天上來的。』這便是真悟。若或故為俯首低眉,或故作合掌入定,或故裝發狂號叫,或故將酒肉混雜,此等做作皆是蠢僧人,以為奇特,誇炫於人,於實悟一無所有。若實悟的,於日用家常之間,無非是道,何必做出這等樣子?便非真參實悟矣。昔蘇東坡攜琴操游西湖,東坡謂琴操云:『湖中景態萬殊,何以收其大概?』琴操答道:『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東坡喜其有似禪機,因道:『人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當知景中有人,人中有景。試說景中之人何似?』琴操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段雲。』東坡又問:『人中景當復如何?』又答道:『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東坡云:『到後來究竟若何?』琴操答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當時自言自悟,即日削髮為尼。這般悟,便是從性靈上來的。如趙州等云『乾屎橛』『火中蓮』等語,皆故為奇特之說,以惑世誣民耳。在趙州等固算悟得禪機,若初來參答者聞此等語,本不知其中旨趣,葫蘆提竟叫參答著了,每每自以為是,誇炫於人,便做出俯首低眉合掌入定之狀,究竟於實際工夫絕無一毫著力。所以老僧說有一樣假悟,蓋為此也。」山鼇鼓掌道:「長老說得痛快!如香岩因磚擊竹而悟,仰山因見桃花而悟,此等皆有真實學問。平昔涵養既到,一旦忽然啟發,不取言詮,自歸靜證。至神會禪師,始上堂示眾,嗣後分宗列派,甚至一語一言,莫不組章繪句。即今持拂執麈,擊磐搖鈴,拍板捶門,頂門棒喝,直是戲場傀儡,豈能洞悉真參?長老所言,足懲其弊。」

  見性道:「如今世上坐方丈法堂的,那一個像得僧人?一味貪財好色,沽名釣譽,何嘗體貼佛理!」山鼇點頭道:「做和尚的,出了家,便不宜在世上碌碌管求,當藏深山窮谷中修行本性,所以釋氏說個『出世』。若還在世上圖衣食,邀名譽,使勢利,一味欺世盜名,便不是如來遺教,成得恁麼出家的人?況且還有等專以做家為事,借端募化,盤放生財,以饜居息口腹之欲,遺貲可庇數代孫徒。舉世無知之人還贊其善於成業,這等更為可惡!如今日這些僧人,筆下略有些文理,胡謅得兩句詩,寫得兩個字,便認真自己是個『善知識』,以此誆騙財物,招搖富貴之家,愚夫蠢婦奉為神明,他公然直受,毫不動念。更有無知癡愚,養在家中,還美其名曰『供養』,養父母反不能如此,我不知這班人肺腑有何意見!這等人以為齋僧佞佛,便是修行向善了。正不知夫子之道,件件從仁義發出,依乎天理,合乎人情,原未嘗叫人為惡,只要把『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個字,時時體貼,不要忘了,便是個善人君子。今有等妄謂修行邀福之人,把這八個字全然忘卻,單去佞佛修齋,佈施僧人,親族知交,疾首號呼求其一交而不可得;更有朘削貧人有限之資,以填僧人無底之壑。我不知這般人的性情,直恁顛倒!雖說疾奸不出惡言,然見了這般人,憑你極有涵養之人,也須極其痛罵,猶未足泄人公忿。我不知天地生人,何以偏生出這等人,敗壞了天理!我亦知這般人意見,耑乎為己,以為佞佛齋僧,便得來世富貴;正不知『大節有虧,小行不錄。』若能把以上八個字時時體貼,自無事不由道理;既無事不由道理,自無事不善矣。什麼叫做『為聖為賢』?即此便是為聖賢的根基;什麼叫做『成仙成佛?』即此便登仙佛境界。以聖賢仙佛自居,較之僅得區區富貴,不啻霄壤。這般無知之人,不知大義,以聖人之教為高遠難臻,惑溺釋氏捷徑,卻去佞佛齋僧,但求福利,究竟有何用處?所以朱夫子有詩二十首,其第十六首《論西方緣業》有云:『捷徑一以開,靡然世爭趨。號空不踐實,躓彼榛棘途。』真是這般無知之人,妄見膠固,迷而不拔;若見有人從正理做事,不信邪說,反要笑他假道學,這是天下最不明之事。即使佛果有靈,見此輩方將降罰,何暇降福?況且要求福庇,豈是諂佞得來的?譬如一個正直官長,要求他照拂,難道把他官銜名號只管念,見了他只管拜,那官長便來照拂不成?你平昔奸貪詭詐,總不要管麼?要求佛福庇,而先存諂佞之心,其心先不正了;心既不正,佛豈來應你之求?」

  見性擊節歡喜道:「山相公見得極透。佛所以教人修行捷徑,原不過自了生滅,不是要人來奉我邀福。試看西來佛書,如《楞嚴》《心經》《陀羅》等,何嘗有『信奉此經者便得好報』等語?《金剛》等經間有此等話頭,雖托言阿難結集,亦是後人附會之辭至《法華》等,又是後世僧人杜撰,更為俚鄙。迨後,佞佛者眾,踵事增華,遂以念佛邀福之事信為實然。即釋氏常規,教人念佛,亦不過見人易起慾念,開此捷徑法門,有個『佛』字梗在心頭,要使人顧名思義,豈是念佛便求得福的?若是念佛可以求福,如今那一個不念聲佛?即如三歲孩子也會念聲『阿彌陀佛』!假使念佛的便有福,世上都是富貴利達的人了。那些貧窮下賤的,又從何而來?即如唸經亦然;佛經上原對人說,敬天地,忠君王,孝父母和兄弟,不貪,不淫,不盜,不妒,不妄殺生靈,不妄談人過,如此便能入道也與聖門『孝弟、忠信、禮義、廉恥』八字之義相同。佛要人念梵書,即要人體味書中之旨,做個善人,豈是單靠著口中高聲朗誦,押著木魚鐘鼓,抑揚頓挫,取悅人耳的麼?若單靠唸經求福,則凡做僧人的誰不唸經,怎麼還有業報?況且如今舉世這班念佛唸經的人,其心猶如蛇蠍,滿腹裡是損人利己不公道的念頭,口雖唸經,心惟營利,這等何從求福?況且佛理深微,這班人何由知覺?雖常向人說:『我修行向善,我自然獲報。』卻總歸無益,那有一毫用處!曾有尊宿作偈云:『堂前即是如來佛,何必靈山見世尊。』彼亦是見世人現放著父母不去孝敬,現放著兄弟不去友愛,件件在眼睛前,正經事一毫不做,反去齋僧佞佛,做這等無益之事,有何用處?此老不是自辱法門,亦因見得舉世人心迷而復迷,故作是偈以省之。譬如殺人大盜,偶救微蟻,便向人說:『我是為善的。』雖屬至憑,亦所未信。」山鼇點頭道:「這班蠢人且莫論他。即如有等搢紳先生,也隨聲附和,去拜那僧人,還在外面替僧人張揚引薦,這難道是無見識,還是不知大義?我不曉得他們平昔所讀何書,卻做出這般鮮恥之事。」

  見性笑道:「天下滔滔,誰肯認真正道?山相公若不厭鄙俗煩絮,老僧便說這個原故。渾如做戲,這班斯文人豈不知大義?只因他貪了小利,便屈己從人了。大凡這般世務僧人,要在寺院裡坐方丈、做住持的,不是容易便去,不知求了幾個大老,費了若干錢物,方好進這寺門。」山鼇道:「這怎麼說?」見性道:「那班僧人要謀進一個寺院坐方丈、做住持,必定先私下到一個熟識大老家,極其諂奉諂送,求大老做個護法,求他在眾人面前引薦皈依;那大老因平昔受其牢籠,貪其饋送,便肯替那僧人出力,依他幹事。這班大老們的意見,以為在人前拜僧人,眾人只道我信心佛教,即如出去做官,見了上司原要下跪的,我這膝子值得恁錢?就拜他一拜,有何妨礙?因此便在眾大老面前,薦引某僧人有才幹,堪為某寺住持;某僧人通禪理,堪坐某寺方丈。眾大老也都知這個法子,不過貪利起見,一唱百和,便傳單貼報,擇日請某僧坐某寺方丈,做某寺住持。大凡搢紳先生作了主,誰敢不遵?便哄動了一班佞佛邀福奸險之人,成群作隊,執著幢幡香蓋,上門敦請。還有等會做作的僧人,假意不肯,口裡說出幾句假慈悲的話來。」

  山鼇聽到這裡,不覺鼓掌大笑道:「這假慈悲話卻怎麼說?」見性道:「那僧人便說:『貧僧為厭紅塵,故此棲心禪寂,願遁跡深山,藏形僻地,何當作此魔生,與世人饒舌!』眾人如何便住?自然再三請了,那僧人便道:『既承各位檀越在此諄諄,貧僧向立誓願普度群迷,今既遇會中人,且隨眾願。』便有一班附和的小人,視為活佛,擁之入寺。入寺之後,竟是做成了。佛殿上搭台,台上列著供桌,設獅子座,繡褥錦裀,合寺僧人極其張智,袈裟樂器,炫勝增華。這僧人公然升座,念了開堂偈語,再講些勸人為善的話,咬文嚼字,和聲鍊句,鏗鏘合韶。這等偈語豈是自己信口胡謅?總是求斯文人夙構,以聳人觀聽。蠢人竟認做佛訓一般了。搢紳先生下拜,這僧人公然直受。以致鄉愚無識,都眼光閃爍,互相議論:『方才拜和尚的,是某人,這般敬禮此僧,決然是成佛作祖的了,我們何不去拜他求福?』因而群然趨拜,以致僧人習不為怪,居然自認『大和尚』、『善知識』。初先見人來拜,還有不安之念,以後來拜的多了,認做當然之事,遂侈放肆之心。根究其源,才是在儒門中的人不學好,要貪小利,以致如此。若有卓識的人,不同流俗,那班愚迷無識之人反要笑他。總之,無識的,一味矮人觀場,隨聲附和,所以佞佛之風日盛一日。更有等三家村裡鄙夫,往往傳說『某僧有福慧,某僧有德行,若得敬禮了他,便可消除災障。此等不根之談,直欲絕倒。」

  山鼇道:「獨可笑搢紳先生,替僧人蔫揚,殊覺無謂凡寺院請方丈住持,係釋家之事,應聽他僧人們去作主,與我們儒者何與?況且僧人們借重這些搢紳先生,不過稱個護法,極貴至於王侯,總稱之為王臣,外護加王,所謂金剛之於釋迦,但能替其護持法門,於彼所謂心傳微義,竟不能窺其底奧,彼何其善佔地步,自待甚高?這些搢紳先生們甘居其下,細想起來,亦何樂為之!」見性道:「總因有等貪小利的,便至如此。」山鼇笑道:「長老深知這些情景,莫非長老也是過來人麼?」見性道:「老僧正深惡此輩所為頗丑,豈肯自蹈其轍?老僧少年時曾與一位老先生往還,每每向老僧說世上僧人那一個人品,老僧便說:『既曉得這些僧人不好,為何所交的都是緇流?』他道:『外面雖則相交,心中原多鄙薄。只為僧人們有求於我,要我做禪偈語錄,我不過費些心思筆墨,他自將好物相酬,我若有所需,彼等自當應命。若說吾輩中要求我何用?若說市井人家,不獨我嫌其蠢俗,即他見了我先遠而避之,庶幾這班僧人堪與作緣?』只因這位老先生不是管閒事的人,所以與僧人往還;若是趨世務的,又當別論了。老僧至今想其所言,確是實話。」山鼇道:「這老先生與僧人作緣,在他自己說,不過是不得已而思其次,在正人君子見了,便道他不擇所交,流於佞佛。」

  見性道:「山相公有所不知,佛氏立教,未嘗教人諂佞,亦未嘗教人違了夫子去從他,佛不過做自己的工夫。獨有後來僧人每每闡揚其教,反與佛氏之肯相違。釋迦生時,當中國周昭王二十四年四月八日,亦是天地間神靈之氣所鍾。見那方真是濁世,思欲脫離煩惱,行年十九,遂出家於檀特山中,至四十歲,修成大道。慕其教者如摩訶、迦葉、阿搢、僑如等,皆出家為佛弟子。佛慨世上人心迷於利欲,如茫茫苦海,渺無津涯,因建『止觀』二法,為群生祛迷剔障,作大光明圓覺,照見西域諸國中。諸國人皆聞風向慕,遂移風易俗,將污濁之地化為禮義之鄉,故曰『極樂世界』。迨後至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下,奄然圓寂。逆知後世僧人諂諛失實,有違其立教之旨,故有佛遺教經,以誡後學。時年七十九歲,在世說法四十年,歿時乃中國周穆王五十二年二月十五。初先設教不過在西域一方,直至漢明帝時,夢金人飛行殿庭,始有番僧入中國,有白馬馱經之說;番僧宣揚其教,遂甚稱佛氏之尊,甚而說及天帝尚為佛前執香,皈依其教。此真齊東野人之說,不可聽信。」

  山鼇大笑道:「此等妄談,小生亦有所聞,但不知何所由來?」見性道:「見《大藏經》。番僧將經入中國,人皆不識,至晉有鳩摩羅什,頗知斯文,能通中國語,遂大闡其意,盡將以前佛書無不翻譯,方有《大藏》諸經;然半屬已意附會,凡極其推尊釋迦之處,皆此等率意附會之辭,如言四大部洲等語,皆其胡說也。」山鼇道:「彼等何為作此妄語?」見性道:「佛法本是直截了當,平易近人,後世緇流失其宗旨,便創為幻說,以神其術。然而往往自相矛盾,更與佛法相違。比如說陰司地獄,是造孽之人在內受苦,慘毒萬狀;卻又說全在向佛祈求,可以登時消免。如此說來,地獄原是虛名,原聽人生前百般作惡,只須臨死求佛,便可不入地獄,豈不說成佛是惡人護身之符?豈不顯違佛教?又說佛法無邊,雖猛獸亦可化為善類。何以又有惡人特令地獄受苦?地獄果真是何規制?究竟容得若干人?此其荒誕不可究詰。至於四大部洲之說,是那漢末時佛教未盛,猶頗為中國所輕,僧人恥之,乃倡言天下有四洲,各為中國,乃詭立名號為東勝身洲,西牛貨洲,南贍部洲,北俱盧洲。西牛貨洲人都善,故出佛;又見中國人不信其說,因復倡言南贍部洲---即中華之地---人心刁詐,不信佛法,故今諸佛名號皆冠以『南無』兩字,有佛不入此地。此誠惑世誣民之甚者,所當深惡痛絕者也。後又有言此『南無』兩字即合掌恭敬之意,有音無字,故勉以『南無』字樣代之,此又係後人自解附會之辭,其實非此意也。」

  山鼇道:「彼言天帝執香之說,更有何見?」見性道:「佛教自漢以後,至於梁武,昌熾已極,道教衰微。唐初有蠢道士杜九庭等,欲遏彼尊此,引老子西山散關化胡為佛之說,乃作《道經》,稱上古有元始天尊,老子即其化身,眷屬便為玉帝,即是上天之神,以為說到天帝,再無有大於天者。豈知僧人誕妄更甚,乃即道家玉帝之說而排詆之,言道家玉帝之說,其見甚淺,不知天有三十三重,玉帝乃第三十三天之最下天,其最上有大梵天王,乃統率玉帝者,大梵天王尚在佛前執香,何有於玉帝?其意實為毀謗道教而設,言爾之所至尊,乃我之所至卑。正不知佛氏『五戒』,首戒『打誑語』,打誑語即欺人,欺人即自欺,自欺即欺天;佛戒誑語,即聖人無自欺之意,既為佛矣,豈敢復作此等誑語獲罪於天?實後世無知僧人所作無疑。聖人不語怪力亂神,弗為素隱行怪,蓋一著色相,即墮下乘。儒家說天,不過說個『上帝』即已耳,豈見有言玉帝玉皇之號?即莊子從老子之教,亦說『蒼蒼者天』,原未嘗說甚玉帝,只因後世蠢道士不知大義,妄立名色,反自羞辱其法門。」

  山鼇擊節歎賞道:「舉世皆屬迷途,得長老所言,方知正義。但今三教峙立,皆言儒釋道,道教居末,其意何在?」見性道:「釋尚空虛,道宗清淨,其實一理。成佛的本性既明,何必復來塵世?所以一切因緣都無牽掛,這便是佛之空虛。神仙能留形住世,飲食男女如常,卻只保守性真,一歸清淨,這亦未見遜於佛氏。後世道士不知玄理,乃有符搢燒煉之事,便墮落下乘,故居三教之末。」

  山鼇道:「佛書曾說極樂國中以琉璃為瓦,碧玉為池,寶珠纓絡蔽其體,錦繡美色供其目,思食得食,思衣得衣,卻又云阿難入舍衛國見珍寶錦繡動其心,這是怎說?」見性道:「這都是後世僧人恐人不肯信佛,不入其教,乃作此等妄語,以聳動無識人心。言西方如此安樂,信則得之,便可以將來世果報誘其貪念。但佛以虛空為事,摩頂放踵,亦所不惜,要這等琉璃碧玉寶珠纓絡何用?且《華嚴》文云:『生逢中國』。則因言西方之不如中華也。凡離經背道之語,皆屬誑誕,不足識論。」山鼇點頭道:「彼所謂琉璃碧玉,珍寶纓絡,或亦有之,蓋珠玉多出外彝,纓絡是其常飾,故摭此說以哄愚夫愚婦耳。但今頗有無知,多執四大部洲及天帝執香之說,如所目擊,向人辨解,深可痛恨。」

  見性道:「此皆愚迷無識之人,何嘗得知至理!老僧所謂三家村裡鄙夫,即此類也。譬如鴟梟自愛其聲,即此輩自信其說;豬狗向人號叫,人不知其號叫為何,在彼類中自解其意,即如此等鄙夫將不根之談,轉相傳說。在彼一類,則瞠目傾耳以為奇特;吾輩聞之,付之一笑而已,何暇與之爭有無是非哉!」山鼇道:「這般蠢人,愚迷膠固,並不曉得一毫佛理,單靠諂諛佞佛,傳說不根之談,便謂修行邀福。我嘗見這般人,手上念珠,口裡彌陀,結交幾個會做作的僧人,時常在寺院裡做些佛會,便道我奉佛修行了。正不知修行豈是這等?譬如習舉業的,單只把聖賢姓氏早晚念誦不休,對著聖賢神位僕僕亟拜,其作文會課講讀經書的事,一概置之不問,便要想功名到手,勤則勤矣,其如無益何!縱勤苦至死,功名終於無分。似這等愚蠢,卑靠著念誦佛書,交結僧人,常做佛會,便道是信心修行,竟要求佛超度,恐即念得舌敝耳聾,拜得筋攣脊折,妄心一縷糾纏,夯性千重障礙,所謂修行境界,究竟迷途,焉得透露靈光,略知生死?我不曉得這班人的修行,竟是癡人說夢。」見性道:「所謂真修行的人,是要不貪不淫,不盜不妒,不打誑語,不傷生物,敬天地、敬鬼神,步步存公,件件為善,寧可自損,務於益人,寧可自勞,與人方便。根本既立,然後參究禪機,鑽研佛理,再得真實有學問明師化誨,不說那等支離影響之言,方得一旦解脫,然後成得聲聞,緣覺羅漢辟支。若像這般蠢人,單靠著外面招搖,不求實際,真是掛榜修行,有何好處!」

  山鼇道:「今世佛教大盛,這是何故?」見性道:「百姓愚民易惑難曉,誰肯回頭?到後來僧人還要惡,佞佛的還要多,更要生出許多杜撰禪來,蠱惑群眾。今佛教大盛之故,蓋為有等搢紳士夫,或為公事牽涉遭貶斥的,或因戰陣敗北逃出性命的,或為欲除豪滑力薄計疏反遭播弄的,或因有司不明濫用刑戮遇救得免的,或為老年有累欲求解脫的,或因仇家側目早避波及的,或因有才不售鬱鬱不得志的,往往投入空門,跳出生死關頭,圖個逍遙自在。有這一班人在內把持,其教焉得不盛!舉世又道此等人高,此等人達。還有等名公巨卿,身在儒門,心存禪理,如唐時劉禹錫、蕭瑀等,宋時蘇東坡、洪覺范等,皆皈依佛教,闡揚禪理者也。況且又有那班貪小利的,為僧人爪牙,自然佛教日盛一日。」山鼇道:「儒門自周、程、張、朱而後,至今未有繼其跡者,若有一人出為大儒,自能改易人心,不使爭趨二氏。」見性道:「考亭同諸弟子入祖師堂,見諸祖師名號。謂諸弟子曰:『此輩若在儒門,也可與吾輩相並,你們亦不必輕視。』所以說儒門淡薄,收羅不得。」山鼇不勝歎服,肚裡轉念:「我只道這僧也與覺性相仿,卻原來大不相同。」

  此時酒已完了,將及二鼓,便覺有些倦意。見性道:「夜已深了,山相公也須安置。」便喚行童將晚飯來。山鼇道:「佛教不吃午後飯,謂之餓鬼食,長老卻有何見?」見性道:「老僧方才說凡屬離經背道之語,皆為胡說,不可聽信。六道輪迴之說,更為誕妄。彼所謂天仙,即神仙是也;彼所謂人,即世人是也;彼所謂修羅餓鬼,即鬼魅是也,彼所謂畜生,即牛羊犬馬是也。神仙自為神仙,世人自為世人,鬼魅自為鬼魅,牛羊犬馬自為牛羊犬馬,何勞分別名色,指為六道!作善降祥,作不善降殃,賞善罰惡,自有上天主之,何勞設立地獄,強名輪迴?蓋人所畏者死,僧人則巧立六道輪迴等名,以聳愚夫愚婦之聽耳。曾有人辨輪迴之說,山相公亦有所聞否?」山鼇道:「不知。」

  見性道:「其說甚妙。有一和尚所謂『善知識』者,大集群眾,講論輪迴之說,喋喋而談,眾人莫不傾聽。一人突出問云:『有知識者,皆有輪迴否?』和尚云:『一有知識,便有輪迴。』又問云:『草木亦有知識否?』和尚云:『有。佛以平等待物,昆蟲草木,總屬一理,初無成意分別彼此,若草木無知識,何以逢春即生,逢秋即死?有生有死,即其知識,是以方長不折,聖賢垂戒。』其人乃云:『然則佛令人吃素,正教人墮落輪迴。』和尚笑云:『佛戒殺生,殺生便有輪迴,吃素的不生不滅,那有輪迴?汝言大謬!』其人云:『然則汝原不知輪迴之理。汝言草木亦有知識,吃素人自然吃菜,菜即草木,菜自亦有知識,將菜切斷,即刀劍之苦,將菜煮熟,即鑊湯之苦,菜受如此之苦,自然過世菜變而為人,人變而為菜,輾轉輪迴之中,萬劫不得解脫矣。豈非佛令人吃素,正教人輪迴?汝自不知,何言我謬!』和尚啞口無言,一時群眾哄然而散。此言雖似滑稽,亦足少破輪迴之誕。」山鼇大笑,稱妙不絕。見性亦鼓掌大笑。

  行童取得晚飯來,山鼇吃過。行童道:「請山相公洗澡。」山鼇道:「夜已深了,不必洗罷。」見性道:「既已夜深,慧觀可同山相公去客房內安置。」此時慧觀陪坐許久,呆呆的候著,困倦已極,巴不得睡;見兩人談論到好笑時,也開口笑笑,並沒有一言參贊,卻也原不十分曉得,心內著實焦躁,聞說安置,欣然便行。行童點燈照著,見性送山鼇到臥所,然後別去。客房裡有兩張藤榻,上下鋪著,山鼇便在上一張榻上睡下。行童把溺器都安放停當,慧觀即與隨來的行童一床睡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天地萬物皆有情,無情則無世間一切矣。男女事皆情所為,彼異端虛無寂滅之教,烏可同日語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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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心編傳奇/初集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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