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石磯 (郁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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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石磯 (郁達夫)
作者:郁達夫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杜 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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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小就神經過敏的黃仲則,到了二十三歲的現在,也改不過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來。他本來是一個負氣殉情的人,每逢興致激發的時候,不論講得講不得的話,都漲紅了臉,放大了喉嚨,抑留不住的直講出來。聽話的人,若對他的話有些反抗,或是在笑容上,或是在眼光上,表示一些不贊成他的意思的時候,他便要拚命的辯駁;講到後來他那雙黑晶晶的眼睛老會張得很大,好像會有火星飛出來的樣子。這時候若有人出來說幾句迎合他的話,那他必喜歡得要奮身高跳,他那雙黑而且大的眼睛裡也必有兩泓清水湧漾出來,再進一步,他的清瘦的頰上就會有感激的眼淚流下來了。

  像這樣的發洩一回之後,他總有三四天守著沉默,無論何人對他說話,他總是噤口不作回答的。在這沉默期間內,他也有一個人關上了房門,在那學使衙門東北邊的壽春園西室裡兀坐的時候;也有青了臉,一個人上清源門外的深雲館懷古台去獨步的時候;也有跑到南門外姑熟溪邊上的一家小酒館去痛飲的時候。不過在這期間內他對人雖不說話,對自家卻總一個人老在幽幽的好像講論什麼似的。他一個人,在這中間,無論上什麼地方去,有時或輕輕的吟誦著詩或文句,有時或對自家嘻笑嘻笑,有時或望著了天空而作嘆惜,竟似忙得不得開交的樣子。但是一見著人,他那雙呆呆的大眼,舉起來看你一眼,他臉上的表情就會變得同毫無感覺的木偶一樣,人在這時候遇著他,總沒有一個不被他駭退的。

  學使朱笥河,雖則非常愛惜他,但因為事務煩忙的緣故,所以當他沉默幽鬱的時候,也不能來為他解悶。當這時候,學使左右上下四五十人中間,敢接近他,進到他房裡去與他談幾句話的,只有一個他的同鄉洪稚存。與他自小同學,又是同鄉的洪稚存,很瞭解他的性格。見他與人論辯,憤激得不堪的時候,每肯出來為他說這句話,所以他對稚存比自家的弟兄還要敬愛。稚存知道他的脾氣,當他沉默起頭的一兩天,故意的不去近他的身。有時偶然同他在出入的要路上遇著的時候,稚存也只裝成一副幽鬱的樣子,不過默默的對他點一點頭就過去了。待他沉默過了一兩天,暗地裡看他好像有幾首詩做好,或者看他好像已經在市上酒肆裡醉過了一次,或在城外孤冷的山林間痛哭了一場之後,稚存或在半夜或在清晨,方敢慢慢的走到他的房裡去,與他爭誦些《離騷》或批評些韓昌黎李太白的雜詩,他的沉默之戒也就能因此而破了。

  學使衙門裡的同事們,背後雖在叫他作黃瘋子,但當他的面,卻個個怕他得很。一則因為他是學使朱公最鍾愛的上客,二則也因為他習氣太深,批評人家的文字,不顧人下得起下不起,只曉得順了自家的性格,直言亂罵的緣故。

  他跟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到太平,也有大半年了,但是除了洪稚存朱公二人而外,竟沒有一個第三個人能同他講得上半個鐘頭的話。凡與他見過一面的人,能瞭解他的,只說他恃才傲物,不可訂交;不能瞭解他的,簡直說他一點兒學問也沒有,只仗著了朱公的威勢愛發脾氣。他的聲譽和朋友,一年一年的少了下去,他的自小就有的憂鬱症,反一年一年的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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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三十六年的秋也深了。長江南岸的太平府城裡,已吹到了涼冷的北風,學使衙門西面園裡的楊柳梧桐榆樹等雜樹,都帶起鵝黃的淡色來。園角上荒草叢中,在秋月皎潔的晚上,淒淒唧唧的候蟲的鳴聲,也覺得漸漸的幽下去了。

  昨天晚上,因為月亮好得很,仲則竟犯了風露,在園裡看了一晚的月亮。在疏疏密密的樹影下走來走去的走著,看看地上同嚴霜似的月光,他忽然感觸舊情,想到了他少年時候的一次悲慘的愛情上去。

  “唉唉!但願你能享受你家庭內的和樂!”

  這樣的歎了一聲,遠遠的向東天一望,他的眼前,忽然現出了一個十六歲的伶俐的少女來。那時候仲則正在宜興氿裡讀書,他同學的陳某龔某都比他有錢,但那少女的一雙水盈盈的眼光,卻只注視在瘦弱的他的身上。他過年的時候因為要回常州,將別的那一天,又到她家裡去看她,不曉是什麼緣故,這一天她只是對他暗泣而不多說話。同她癡坐了半個鐘頭,他已經走到門外了,她又叫他回去,把一條當時流行的淡黃綢的汗巾送給了他。這一回當臨去的時候,卻是他要哭了,兩人又擁抱著痛哭了一場,把他的眼淚,都揩擦在那條汗巾的上面。一直到航船要開的將晚時候,他才把那條汗巾收藏起來,同她別去。這一回別後,他和她就再沒有談話的機會了。他第二回重到宜興的時候,他的少年的悲哀,只成了幾首律詩,流露在抄書的紙上:

  

  大道青樓望不遮,年時系馬醉流霞。

  風前帶是同心結,杯底人如解語花。

  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

  匆匆覺得揚州夢,檢點閒愁在鬢華。

  

  喚起窗前尚宿醒,啼鵑催去又聲聲。

  丹青舊誓相如劄,禪榻經時杜牧情。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階月地依然在,細逐空香百遍行。

  

  遮莫臨行念我頻,竹枝留涴淚痕新。

  多緣刺史無堅約,豈視蕭郎作路人。

  望裡彩雲疑冉冉,愁邊春水故粼粼。

  珊瑚百尺珠千斛,難換羅敷未嫁身。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鳥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後三年,他在揚州城裡看城隍會,看見一個少婦,同一年約三十左右、狀似富商的男人在街上緩步。她的容貌絕似那宜興的少女,他晚上回到了江邊的客寓裡,又做成了四首感舊的雜詩。

  

  風亭月榭記綢繆,夢裡聽歌醉裡愁。

  牽袂幾曾終絮語,掩關從此入離憂。

  明燈錦幄珊珊骨,細馬春山剪剪眸。

  最憶頻行尚回首,此心如水只東流。

  

  而今潘鬢漸成絲,記否羊車並載時。

  挾彈何心驚共命,撫柯底苦破交枝。

  如馨風柳傷思曼,別樣煙花惱牧之。

  莫把鶤弦彈昔昔,經秋憔悴為相思。

  

  柘舞平康舊擅名,獨將青眼到書生。

  輕移錦被添晨臥,細酌金卮遣旅情。

  此日雙魚寄公子,當時一曲怨東平。

  越王祠外花初放,更共何人緩緩行。

  

  非關惜別為憐才,幾度紅箋手自裁。

  湖海有心隨穎士,風情近日逼方回。

  多時掩幔留香住,依舊窺人有燕來。

  自古同心終不解,羅浮塚樹至今哀。

  

  他想想現在的心境,與當時一比,覺得七年前的他,正同陽春暖日下的香草一樣,轟轟烈烈,剛在發育。因為當時他新中秀才,眼前尚有無窮的希望,在那裡等他。

  “到如今還是依人碌碌!”

  一想到現在的這身世,他就不知不覺的悲傷起來了。這時候忽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到了園裡。月光裡的樹影索索落落的顫動了一下,他也打了一個冷痙,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覺得毛細管都竦豎了起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於是他就稍微放大了聲音把這兩句詩吟了一遍,又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步,一則原想借此以壯壯自家的膽,二則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這兩句詩,湊成一首全詩。但是他的心思,亂得同水淹的蟻巢一樣,想來想去怎麼也湊不成上下的句子。園外的圍牆弄裡,打更的聲音和燈籠的影子過去之後,月光更潔練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經下來的樣子,他只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寒冷了起來。想想窮冬又快到了,他筐裡只有幾件大布的棉衣,過冬若要去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兩銀子不可,並且家裡他也許久不寄錢去了,依理而論,正也該寄幾十兩銀子回去,為老母輩添置幾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狀態看來,叫他能到何處去弄得這許多銀子?他一想到此,心裡又添了一層煩悶。呆呆的對西斜的月亮看了一忽,他卻順口念出了幾句詩來: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回環念了兩遍之後,背後的園門裡忽而走了一個人出來,輕輕的叫著說:

  “好詩好詩,仲則!你到這時候還沒有睡麼?”

  仲則倒駭了一跳,回轉頭來就問他說:

  “稚存!你也還沒有睡麼?一直到現在在那裡幹什麼?”

  “竹君要我為他起兩封信稿,我現在剛擱下筆哩!”

  “我還有兩句好詩,也念給你聽吧,‘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詩是好詩,可惜太衰颯了。”

  “我想把它們湊成兩首律詩來,但是怎麼也做不成功。”

  “還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後,豈不是就沒有興致了麼?”

  “這話倒也不錯,我就不做了吧!”

  “仲則,明天有一位大考據家來了,你知道麼?”

  “誰呀?”

  “戴東原。”

  “我只聞諸葛的大名,卻沒有見過這一位小孔子,你聽誰說他要來呀?”

  “是北京紀老太史給竹君的信裡說出的,竹君正預備著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並沒有考據學,學術反而昌明,近來大名鼎鼎的考據學家很多,偽書卻日見風行,我看那些考據學家都是盜名欺世的。他們今日講詩學,明日弄訓詁,再過幾天,又要來談治國平天下,九九歸原,他們的目的,總不外乎一個翰林學士的銜頭,我勸他們還是去參注酷吏傳的好,將來束帶立於朝,由禮部而吏部,或領理藩院,或拜內閣大學士的時候,倒好照樣去做。”

  “你又要發癡了,你不怕旁人說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麼?”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卻比他們的大言欺世,排斥異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賤的迎合世人。”

  “仲則!你在哭麼?”

  “我在發氣。”

  “氣什麼?”

  “氣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未來的酷吏!”

  “戴東原與你有什麼仇?”

  “戴東原與我雖然沒有什麼仇,但我是疾惡如仇的。”

  “你病剛好,又憤激得這個樣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則,我們為了這些無聊的人嘔氣也犯不著,我房裡還有一瓶紹興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與洪稚存兩人,昨晚喝酒喝到雞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陽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壇上的時候,他還未曾起來。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裡,雖然無風,也蕭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陽照射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裡伸出了一隻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複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裡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已經過去了,只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雲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裡,又開了眼睛呆呆的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裡,他的創作欲已經抬頭起來了。從被裡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上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枝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雲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宛轉空台榭。

  聲長聲短雞續鳴,曙色冷光相激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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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則寫完了最後的一句,把筆擱下,自己就搖頭反復的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去,在詩的前面填了“秋夜”的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在用僕役拿來的面水洗面,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的仍在吟著。

  他洗完了面,飯也不吃,便一個人走出了學使衙門,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龍津門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陽光,不暖不熱的灑滿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則在藍蒼的高天底下,出了龍津門,渡過姑熟溪,盡沿了細草黃沙的鄉間的大道,在向著東南前進。道旁有幾處小小的雜樹林,也已現出了凋落的衰容,枝頭未墜的病葉,都帶了黃蒼的濁色,盡在秋風裡微顫。樹梢上有幾隻烏鴉,好像在那裡讚美天晴的樣子,呀呀的叫了幾聲。仲則抬起頭來一看,見那幾隻烏鴉,以樹林作了中心,卻在晴空裡飛舞打圈。樹下一塊草地。顏色也有些微黃了。草地的周圍,有許多縱橫潔淨的白田,因為稻已割盡,只留了點點的稻草根株,靜靜的在享受陽光。仲則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覺的從官道上,走入了一條衰草叢生的田塍小路裡去。走過了一塊乾淨的白田,到了那樹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樹下坐下了。靜靜地聽了一忽鴉噪的聲音,他舉頭卻見了前面的一帶秋山,劃在晴朗的天空中間。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樣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動了登高望遠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來了。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過了一條小橋,在橋頭樹林裡忽然發見了幾家泥牆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隻在太陽裡躺著的白花犬,聽見了仲則的腳步聲,嗚嗚的叫了起來。半掩的一家草舍門口,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孩跑出來窺看他了。仲則因為將近山麓了,想問一聲上謝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對那跑出來的小孩問了一聲。那小孩把小手指頭含在嘴裡,好像怕羞似的一語也不答又跑了進去。白花犬因為仲則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利害。過了一會,草舍門裡又走出了一個頭上包青布的老農婦來。仲則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問她說: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謝公山不是?”

  老婦搖搖頭說:

  “前面的是龍山。”

  “那麼謝公山在哪裡呢?”

  “不知道,龍山左面的是青山,還有三裡多路啦。”

  “是青山麼?那山上有墳墓沒有?”

  “墳墓怎麼會沒有!”

  “是的,我問錯了,我要問的,是李太白的墳。”

  “噢噢,李太白的墳麼,就在青山的半腳。”

  仲則聽了這話,喜歡得很,便告了謝,放輕腳步從一條狹小的歧路折向東南的謝公山去。謝公山原來就是青山,鄉下老婦只曉得李太白的墳,卻不曉得青山一名謝公山,仲則一想,心裡覺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動的感情,幾乎又要使他下淚了。他漸漸的前進,路也漸漸窄了起來,路兩旁的雜樹矮林,也一處一處的多起來了。又走了半個鐘頭的樣子,他走到青山腳下了。在細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見了兩個砍柴的小孩,唱著山歌,挑了兩肩短小的柴擔、鬥頭在走下山來。他立住了腳,又恭恭敬敬的問說:

  “小兄弟,你們可知道李太白的墳是在哪裡的?”

  兩小孩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儘管在向前的沖來。仲則讓在路旁,一面又放聲發問了一次。他們因為盡在唱歌,沒有注意到仲則,所以仲則第一次問的時候,他們簡直不知道路上有一個人在和他們鬥頭的走來,及走到了仲則的身邊,看他好像在發問的樣子,他們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則驚視了一眼。聽了仲則的問話,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則的背後一指,好像求同意似的,回頭來向後面的小孩看著說:

  “李太白?是那一個墳吧?”

  後面的小孩也爭著以手指點說:

  “是的,是那一個有一塊白石頭的墳。”

  仲則回轉了頭,向他們指著的方向一看,看見幾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邊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塊白石的低墳躺在那裡。

  “啊,這就是麼?”

  他的這歎聲裡,也有驚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聽得出來。他走到了墳前,只看見了一個雜草生滿的荒塚。並且背後的那兩小孩的歌聲,也已漸漸的幽了下去,忽然聽不見了,山間的沉默,馬上就擴大了開來,包壓在他的左右上下。他為這沉默一壓,看看這一堆荒塚,又想到了這荒塚底下葬著的是一個他所心愛的薄命詩人,心裡的一種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湧了起米。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覺的叫了一聲,他的眼淚也同他的聲音同時滾下來了。微風吹動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淚眼,好像看見李太白的墳墓在活起來的樣子。他向墳的周圍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門前來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圍的山間透明的空氣,想想詩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現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淚只是陸陸續續的流淌下來。看看太陽已經低了下去。墳前的草影長起來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來,洗面之後跑出衙門,一直還沒有吃過食物的事情想了出來,這時候卻一忽兒的覺得饑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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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挨了餓,慢慢的朝著了斜陽,走回來的時候,短促的秋日,已經變成了蒼茫的白夜。他一面賞玩著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盡在那裡想詩。敲開了城門,在燈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學使衙門去的時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詩也想完成了。

  

  束髮讀君詩,今來展君墓。

  清風江上灑然來,我欲因之寄微慕。

  嗚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長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陸離,縱橫學劍胸中奇,

  陶鎔屈宋入大雅,揮灑日月成瑰詞。

  當時有君無著處,即今遺躅猶相思。

  醒時兀兀醉千首,應是鴻濛借君手,

  乾坤無事入懷抱,只有求仙與飲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門正對青山青。

  風流輝映今猶昔,更有灞橋驢背客。

  此間地下真可觀,怪底江山總生色。

  江山終古月明裡,醉魄沉沉呼不起,

  錦袍畫舫寂無人,隱隱歌聲繞江水,

  殘膏剩粉灑六合,猶作人間萬餘子。

  與君同時杜拾遺,窆石卻在瀟湘湄,

  我昔南行曾訪之,衡雲慘慘通九疑,

  即論身後歸骨地,儼與詩境同分馳。

  終嫌此老太憤激,我所師者非公誰?

  人生百年要行樂,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語斜陽,死當埋我茲山麓。

  

  仲則走到學使衙門裡,只見正廳上燈燭輝煌,好像是在那裡張宴。他因為人已疲倦極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壽春園的西室。命僕役搬了菜飯來,在燈下吃了一碗。洗完手面之後,他就想上床去睡,這時候稚存卻青了臉,張了鼻孔,作了悲寂的形容,走進他的房來了。

  “仲則,你今天上什麼地方去了?”

  “我倦極了,我上李太白的墳前去了一次。”

  “是謝公山麼?”

  “是的,你的樣子何以這樣的枯寂,沒有一點兒生氣?”

  “唉,仲則,我們沒有一點小名氣的人,簡直還是不出外面來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麼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那大考據家的事情。”

  “哦,原來是戴東原到了。”

  “仲則,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議論。戴大家這一回出京來,拿了許多名人的薦狀,本來是想到各處來弄幾個錢的。今晚上竹君辦酒替他接風,他在席上聽了竹君誇獎你我的話,就冷笑了一臉說‘華而不實’。仲則,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這樣卑鄙的文人,這樣的只知排斥異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拚一條命。”

  “竹君對他這話,也不說什麼?”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經文字同異》,當然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了。並且在盛名的前頭,哪一個能不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變一個秦始皇,把這些卑鄙的偽儒,殺個乾淨!”

  “偽儒另外還講些什麼?”

  “他說你的詩他也見過,太少忠厚之氣,並且典故用錯的也著實不少。”

  “混蛋,這樣的胡說亂道,天下難道還有真是非麼?他住在什麼地方?去去,我也去問他個明白。”

  “仲則,且忍耐著吧,現在我們是鬧他不贏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們只有耳朵,沒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誰清誰濁,只信名氣大的人,是好的,不錯的。我們且待百年後的人來判斷吧!”

  “但我終覺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麼樣?”

  “仲則,你有錢在身邊麼?”

  “沒有了。”

  “我也沒有了。沒有川資,怎麼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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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於戴東原的這辱駡自然是忍受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裡的人都睡著之後,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裡走來走去的在走。稚存看看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

  “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後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後的歷史麼?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對稚存說:

  “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複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回,他又對稚存說: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疲倦極了,回來又被那偽儒這樣的辱駡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復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後還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節上消磨我們的志氣吧!我現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並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稚存去後,仲則一個人還在房裡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後來他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熱,兩頰維紅,盡在那裡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間稚存說:

  “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麼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

  “他們都在稱讚你,說你的才在漁洋之上。”

  “在漁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使朱笥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毛巾把他頭腦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鐘,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

  “竹君,……竹君怎麼不來?竹君怎麼這幾天沒有到我房裡來過?難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麼?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願意住在這裡!”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裡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只能裝著笑容說:

  “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裡,教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麼?你怎麼不講,你怎麼不教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後,自然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裡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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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歲月遷移了。乾隆三十七年的新春帶了許多風霜雨雪到太平府城裡來,一直到了正月盡頭,天氣方才晴朗。臥在學使衙門東北邊壽春園西室的病夫黃仲則,也同陰暗的天氣一樣,到了正月盡頭卻一天一天的強健了起來。本來是清瘦的他,遭了這一場傷寒重症,更清瘦得可憐,但稚存與他的友情,經了這一番患難,倒變得是一天濃厚似一天了。他們二人各對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來,每天晚上,各講自家的抱負,總要講到三更過後才肯入睡,兩個靈魂,在這前後,差不多要化作成一個的樣子。

  二月以後,天氣忽而變暖了。仲則的病體也眼見得強壯了起來。到二月半,仲則已能起來往浮邱山下的廣福寺去燒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經了這一番大病,並沒有什麼改變。他總覺得自從去年戴東原來了一次之後,朱竹君對他的態度,不如從前的誠懇了。有一天日長的午後,他一個人在房裡翻開舊作的詩稿來看,卻又看見了去年初見朱竹君學使時候的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體詩。他想想當時一見如舊的知遇,與現在的無聊的狀態一比,覺得人生事事,都無長局。拿起筆來他就又添寫了四首律詩到詩稿上去。

  

  抑情無計總飛揚,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擬鑿坯因骨傲,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繞指真成百煉鋼。

  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歲歲吹簫江上城,西園桃梗托浮生。

  馬因識路真疲路,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遊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

  劇憐對酒聽歌夜,絕似中年以後情。

  

  鳶肩火色負輪囷,臣壯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靈均。

  

  似綺年華指一彈,世途惟覺醉鄉寬。

  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髮愧旁觀。

  升沉不用君平蔔,已辦秋江一鈞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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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沒有半點浮雲,濃藍的天色受了陽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層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長江,映著幾點青螺,同逐夢似的流奔東去。長江腰際,青螺中一個最大的採石山前,太白樓開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間;山水,樓閣,和樓閣中的人物,都是似醒似癡的在那裡點綴陽春的煙景,這是三月上巳的午後,正是安徽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樓大會賓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後,都來往著與會的高賓,或站在三台閣上,在數水平線上的來帆,或散在牛渚磯頭,在尋前朝歷史上的遺跡。從太平府到採石山,有二十裡的官路。澄江門外的沙郊,平時不見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熱鬧得差不多路空不過五步的樣子。八府的書生,正來當塗應試,聽得學使朱公的雅興,都想來看看朱公藥籠裡的人才。所以江山好處,峨眉燃犀諸亭都為遊人佔領去了。

  黃仲則當這青黃互競的時候,也不改他常時的態度。本來是纖長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餘,穿了一件白夾春衫,立在人叢中間,好像是怕被風吹去的樣子。清臒的頰上,兩點紅暈,大約是薄醉的風情。立在他右邊的一個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裡看對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鄉同學的洪稚存。他們兩人在採石山上下走了一轉回到太白樓的時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問他們說:

  “你們的詩做好了沒有?”

  洪稚存含著了微笑搖頭說:

  “我是閉門覓句的陳無己。”

  萬事不肯讓人的黃仲則,就搶著笑說:

  “我卻做好了。”

  朱笥河看了他這一種少年好勝的形狀,就笑著說:

  “你若是做了這樣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寫出來吧。”

  黃仲則本來是和朱笥河說說笑話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橫軸攤開來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寫了。他拿起筆來,往墨池裡掃了幾掃,就模模糊糊的寫了下去: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觴綠酒忽複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彤雲開,天門淡掃雙蛾眉,

  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杯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魄,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丘,

  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