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丞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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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丞相傳
作者:劉岳申 
本作品收錄於《申齋集 (四庫全書本)/卷13

文丞相天祥,字履善,吉州廬陵人也。父儀,鄉稱長者。大父時用,夢兒乘紫雲下,已,復上,而丞相生,故名雲孫,字天祥。英姿雋爽,目光如電。稍長,遊鄉校,見歐陽文忠公、楊忠襄公、胡忠簡公、周文忠公、楊文節公祠像,慨然曰:「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寶祐乙卯,年二十,以字貢,廷對置第五,理宗親擢第一。尋丁父憂。服除,授承事郎,僉書寧海軍節度判官廳公事。時江上有警,吳潛再相,內都知董宋臣主遷幸議。天祥上書乞斬董宋臣,以一人心,安社稷。請效方鎮建守,就團結抽兵,破資格用人。書奏,不報,自免歸。以前職改鎮南軍,不拜,乞祠,得主管建昌軍仙都觀。除秘書省正字,兼景獻府教授,進校書郎、著作郎,兼權刑部郎官。董宋臣復為都知,上疏極論,不報。出守瑞州,召為禮部郎官,尋除江西提刑。伯祖母梁夫人卒,夫人其父本生母也,即日解官,終喪。除尚左郎官,兼學士院權直,兼國史院編修官,實錄院檢討官,臺臣奏免。尋除福建提刑,臺臣復奏寢。改知寧國府,民歌舞之,為立生祠。除軍器監,兼右司。尋兼崇政殿說書,兼學士院權直,兼玉牒所檢討官。平章賈似道乞致仕,有要君意,學士院降詔裁責以義,賈意不滿。除秘書監,臺臣迎合賈意,奏免。除湖南運判,臺臣復奏寢。始辟文山於其鄉,窮山水之樂。除湖南提刑,平邵、永巨寇,道路肅清。見故相江公萬里於長沙,公曰:「吾老矣,觀天時人事,必當有變,世道之責其在君乎!君必勉之!」是冬,乞便郡養親,移知贛州。

明年為德祐元年乙亥,至元十二年也。正月朔,牒報元師渡江,詔諸路勤王,奉詔起兵。二月,似道魯港師潰。除右文殿修撰、樞密副都承旨、江西安撫副使,兼知贛州。尋兼江西提刑,進集英殿修撰、江西安撫使,加權兵部侍郎。丁祖母劉氏夫人憂,葬夫人,而起復命下,累疏乞終制,不許。仍趣兵移洪。初,左相王爚主天祥遷擢,屢趣天祥入衛,與右相陳宜中不合,爚引嫌去國。京學生上書訟宜中沮天祥事,宜中出關,留夢炎代相。夢炎素厚宜中,又黨江西制置黃萬石,至是夢炎奏萬石入衛,以天祥移屯於洪,經略九江。萬石陰與呂師夔通,自洪退屯,置司撫州。有旨趣天祥入衛,天祥以兵二萬至衢州。除權工部尚書,兼都督府參讚軍事。至臨安,兩月,累奏乞終喪,又奏古有墨衰從戎,無墨衰登要津者,乞仍樞密副都承旨,江西安撫使,領兵國門。皆不許。除浙西江東制置使,兼江西安撫大使,兼知平江府,留不遣。天祥請分東南為四鎮,而以都督統禦其中。時朝廷方遣呂師孟奉使,師孟偃蹇傲朝廷,天祥乞斬師孟釁鼓,不報。

常州已急,始遣天祥就戍。尋除端明殿學士。宜中遣張全將淮兵二千援常州,天祥遣朱華將廣、贛兵三千從之。全自提兵設伏於虞橋,麻士龍死之,而全不援。元師薄華軍,廣軍多死於水。又薄贛軍,尹玉獨當其鋒,曾全等皆遁。張全擁軍隔河,不發一矢,華軍渡水者爭挽全軍船,全令諸軍盡斷其指,軍多溺死。全宵遁。尹玉孤軍五百人皆殊死戰,玉死之。及明,得脫者四人,無一人降者。天祥欲斬張全,督府竟宥之,獨斬曾全以徇。奏贈尹玉團練使,立廟死所,官其二子。

常州破,攻獨松關急,夢炎、宜中、陳文龍議棄平江,趣天祥移守餘杭,天祥未決。兩府劄再至,遣環衛王邦傑留平江。天祥去平江三日,通判王舉之與邦傑開門迎降。天祥進資政殿學士、浙西江東制置大使,兼江西安撫大使,置屯餘杭,守獨松關。未幾,夢炎遁。明年正月,除知臨安府,不拜,以輕兵赴闕。始從天祥初議,送吉王、信王閩廣。大臣日請三宮渡江,太皇太后不允。天祥請以福王或沂王判臨安,以繫人望,身為少尹以輔之。有急,密移三宮,當以死衛社稷,議不合。少保張世傑宿重兵於六和塔。又請自將京師義士二十萬,與城內外軍數萬人,背城借一,以戰為守,世傑不許。

十八日,伯顏至皋亭山,距臨安三十里,宜中遣使絡釋講解。伯顏邀宜中相見,宜中許之而遁。明日,世傑亦遁。除天祥樞密使,又除右丞相兼樞密,不拜。使者至,上下震恐,莫知所為。有旨,令天祥詣軍前,遂以資政殿學士行。因說伯顏曰:「宋承帝王正統,非遼、金比。今北朝將欲為與國乎?將毀其宗社乎?若以為與國,則宜退兵平江或嘉興,然後議歲幣與金帛犒師。天祥躬督所議,悉輸軍前,北朝完師以還。此為不戰而全勝,策之上也。若欲毀其宗社,則兩淮、兩浙、閩、廣尚多未下,窮兵取之,利鈍未可知。假能盡取,豪傑並起,兵連禍結,必自此始。」伯顏初以危言折之,天祥謂:「宋狀元宰相,所欠一死報國耳!宋存與存,宋亡與亡。刀鋸在前,鼎鑊在後,非所懼也,何怖我為!」伯顏改容,因謝曰:「前日已遣程鵬飛詣宋太皇太后簾前親聽處分,候鵬飛至,即與丞相定議。」明日,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餘慶、同知樞密院事謝堂、僉書樞密院事家鉉翁、同僉書樞密院事劉岊與呂師孟奉降表至。伯顏引天祥同坐,堅等各就車歸,獨留天祥不遣。天祥大罵賈餘慶賣國,且責伯顏失信。呂文煥從旁慰解之,天祥斥言叛逆遺孽,當用春秋誅亂賊法。文煥謂:「丞相何故以逆賊見罵?」天祥曰:「國家不幸至今日,汝為罪魁,非逆賊而何?三尺童子猶斥罵汝,獨我乎?」文煥曰:「守襄陽七年不救,是以至此。」天祥曰:「呂氏一門,父子兄弟受國厚恩,不幸勢窮援絕,以死報國可也,豈有降理?汝自愛身,惜妻子,壞家聲,今汝合族為逆矣,尚何言!」文煥慚恚。師孟忿怒云:「丞相今日何不殺師孟?」天祥謂:「汝叔侄賣降,恨朝廷失刑,不族滅汝。汝今日能殺我,得為大宋忠臣足矣!豈懼死哉?」師孟語塞。伯顏聞之,吐舌云:「男子!男子!」然自是益留之,不復遣還矣。

賈餘慶歸,令學士院詔天下州郡歸附,放還天祥所部勤王義士西歸,其渡浙歸閩者惟方興、朱華、鄒洬、張抃數人耳。二月八日,伯顏趣天祥隨祈請使吳堅、賈餘慶北行,天台杜滸從。至京口,留十日,杜滸與余元慶定計,謀趨真州,不可得舟。元慶遇故舊,許以白金千兩求之。其人云:「吾為大宋脫一丞相,事成,豈止白金千兩哉!」竟得舟,二月二十九日也。是午,促過瓜洲。賈餘慶等已渡,天祥辭以明日同吳丞相渡,以是夕逃。幸得至真州城下,三月朔日也。守將苗再成迎宿。時真州不知京城消息已數月,聞天祥至,無不感憤流涕者。諸將皆謂:「兩淮兵力足以興復,恨李制置與淮西夏老不能合從。得丞相通兩閫脈絡,不出一月,連兵大舉,江南可傳檄定也。」天祥問再成計將安出?再成為言:「灣頭、揚子橋守者,皆沿江脆兵。今以通、泰軍攻灣頭,以高郵、寶應、淮安軍攻揚子橋,以揚州兵向瓜洲,再成與刺史趙孟綿以舟師直搗鎮江,同日大舉,彼軍勢不能相救護。以灣頭、揚子橋合兵攻瓜洲之三面,再成自江中一面薄之,雖有智者,不能為之謀矣。然後以淮東軍入京口,淮西軍入金陵,兩浙無出路,其大帥可生致也。」天祥喜甚,即為書李庭芝、夏貴。庭芝得書,反疑丞相無得脫理,罪真州不當納之,遣官諭再成亟殺天祥以自白。再成不忍殺,三日,紿天祥出視城壕,使王、陸二都統導之出,示以制司文書,謂「丞相為說城」。天祥方驚歎,而兩都統鞭馬入城,門已閉矣。杜滸赴城壕欲死,有張、徐二路分自言:「苗安撫遣送丞相,惟丞相所向。」天祥云:「今惟往揚州。夏老不相識,淮西又無歸路,委命於天,惟往揚州。」久之,有弓刀五十人至,張、徐各就騎,以二騎從天祥。天祥與杜滸連騎行數里,張、徐請下馬。天祥既下,云:「且行。」既行,云:「且坐。」坐久,立談,張、徐云:「制使欲殺丞相,安撫不忍,故遣某二人送行。今丞相安往?」天祥云:「只往揚州。」張、徐云:「揚州欲殺丞相,不可往。」天祥云:「無可奈何,今只欲見李制置,自白此心,庶幾見信,共圖恢復。否則,從通州遵海歸行朝。」張、徐云:「安撫已具船,令從丞相江行,歸南歸北皆可。」天祥云:「如此,則安撫亦疑我矣。」張、徐方吐實云:「安撫猶在疑信之間,令某二人便宜從事。某見丞相忠義如此,何敢加害?既決欲往揚州,當相送。」是日暮,張、徐先辭去,留二十人從行。頃之,二十人亦去。

明日,至揚州。杜滸謂:「制使既不相容,必且死於城門,不如且避哨,以夜趨高郵,至通州,渡海,歸江南,見二王,與徒死城下萬萬不侔。」金應又謂:「出門即有哨,此去通州尚五百里,何由而達?與其死於彼,不如死揚州,且猶冀未必死。」天祥計未決,而從行者四人已負腰金逃矣。不得已,去揚州城下,避哨土圍糞穢中,忽數千騎過其後。至賈家莊,已兩日不得食。又迫巡徼者,夜迷失道。幸得至高郵,而制司命下,關防說城愈急,遂不敢入城。過城子河,至海陵。過海安、如皋,舟與追騎常相距,危不免者數矣。至通州,適牒報鎮江大索文丞相十日,且以三千騎追亡於滸浦,始釋制司前疑。得海舟,渡揚子江,入蘇州洋,展轉四明、天台,以四月八日至溫州。

益王建大元帥府於福州,天祥上書勸進,始以五月朔即位福安,改元景炎,以觀文殿學士召天祥。二十六日,行至都門,除右丞相。時樞密使陳宜中、副使張世傑用事,丞相具員,天祥辭不拜,以樞密使同都督諸路軍馬發行都,出南劍,號召天下。十月,趨汀州,遣督參趙時賞、督谘趙孟蕝復寧都,督讚吳浚復雩都,天祥移屯漳州龍岩縣。未幾,浚銜唆都命來招降,遂殺浚以定眾志。時唆都與左丞阿剌罕、參政董某既入閩,李玨、王積翁以福建宣慰招撫使各致書天祥,天祥復書:「候見老母,即從先帝地下,無可言者。」明年三月,入梅州,始與母弟妻子相見。進階銀青光祿大夫。四月,斬統制錢漢英、王福,引兵自梅州出江西,入會昌,戰雩都,大捷,因開府興國。督謀張抃,監軍趙時賞、孟溁,盛兵薄贛城下,招諭使鄒洬率贛諸縣兵搗永豐、吉水,招撫副使黎貴達率吉諸縣兵復太和,臨、洪諸郡豪傑皆納款。淮西義士劉源以兵復黃州,復壽昌軍,潭州趙璠、張琥,撫州何時,皆起義兵,分寧、武寧皆遣使詣軍門受約束。福建斬偽天子黃從,傳首至督府,軍勢大振。貴達以正軍千人、民兵數千次太和、鍾步,張抃、趙時賞、趙孟溁率民兵數萬逼贛,遇騎卒先後衝之,皆潰,自相蹂藉死。孟收殘兵保雩都。督府聞鄒洬聚兵數萬於永豐,乃引兵就之。會洬兵亦潰,元帥李恒以大軍乘其弊,追及於廬陵東固之方石嶺。都統制鞏信駐軍嶺上,力戰,箭被體不動,猶手殺數十人,乃自投崖谷死。大軍追至空坑,同督府兵潰,天祥幾被執。值山徑險隘,有大石忽墜,塞其路,乃得脫去。既而妻妾子女皆陷,惟母曾夫人、子道生從天祥奔汀州。趙時賞、吳文炳、林棟、劉洙皆就執,張抃、劉欽為亂兵所殺。天祥趨循州。

其冬,塔術、呂師夔、李恒以步卒入嶺,唆都、蒲壽庚、劉深以舟師下海,皆會廣州。天祥駐循之南嶺,黎貴達有異志,伏誅。明年二月,出海豐。三月,屯麗江浦,命弟璧攻惠州。五月,端宗凶問至,衛王改元祥興。天祥奉表起居,自劾罔功。有詔獎諭,陸秀夫當筆,其略曰:「方敵氛之正惡,鞠旅勤王;及皇路之已傾,捐軀徇國。脫危機於虎口,涉遠道於鯨波。雖成敗利鈍,逆睹之未能;而險阻艱難,備嘗之已熟。如金百煉而益勁,如水萬折而必東。」天祥乞移軍入朝,不許。又欲入廣州,時廣州新復,憚天祥威重,佯遣舟來迎,而中道去之,遂不果入。六月,祥興舟自碙州回駐崖山,督府累請入覲,世傑日以迎候宜中還朝為辭。諸大將多忌天祥,又位樞密使出己上,皆不便其入。加天祥少保、信國公,母曾封齊、魏國夫人,同督府官屬各轉五資,以金三百兩犒其軍。天祥移書秀夫:「天子幼衝,宰相遁荒,制訓敕令,出諸公口,奈何不恤國事,以遊辭相距耶?」秀夫太息而已。時督府全軍疾疫,齊、魏國夫人,子道生,相繼卒。遣使宣祭,起復。初,陳懿兄弟皆為劇盜,世傑招之,叛附不常,潮人苦之,潮士民請移行府於潮。十一月,進潮陽縣,戮懿黨劉興。時張弘範為都元帥,以大軍自明、秀下海,以步卒自漳、泉入潮。天祥以聞行朝。十二月十五日,移屯趨海豐,入南嶺,鄒洬、劉子俊以民兵數千至自江西。時弘範步騎尚隔海港,陳懿為迎導,具海舟以濟。弘範既濟,使其弟弘正以輕兵直指督帳。二十日午,天祥方飯客五坡嶺,步騎奄至。天祥度不得脫,即取懷中腦子盡服之。眾擁天祥上馬,天祥急索水飲,冀速得死,已乃暴下,竟不死。諸軍皆潰。天祥見弘正於和平,大罵,求死。越七日,至潮陽,踴躍請劍就死。弘範必欲以禮見,議相見禮,天祥曰:「吾不能跪,吾嘗見伯顏、阿術,惟長揖耳。」或曰:「奈何不拜?」天祥曰:「吾能死,不能拜。」弘範亦不能強,遂以長揖相見。

明年正月二日,弘範驅天祥登海艘。十日,至崖山,弘範索天祥為書招世傑,天祥曰:「己不能救父母,又教人叛父母,可乎?」愈益急索,則書《過零丁洋》一詩示之,詩末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弘範笑而置之。自此守護益謹,然禮貌益隆。二月六日,崖山破。先是陸秀夫在行朝,以樞密兼宰相,至是請於太妃曰:「臨安母子已被辱,殿下不宜再辱。」言訖,即沉其妻孥,冠裳抱祥興赴海。太妃從之,宮人已下皆從太妃,官屬將士爭蹈海死者數萬人。

十四日,弘範置酒大會諸將,因舉酒從容謂天祥曰:「國亡矣,忠孝之事盡矣,丞相改心易慮,以事大宋者事大元,大元賢相非丞相而誰?」天祥流涕曰:「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餘罪,況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弘範又謂:「國亡矣,即死,誰復書之?」天祥謂:「商亡,而夷齊不食周粟,亦自盡其心耳!豈論書與不書?」弘範為改容。副元帥龐鈔兒赤起行酒,天祥不為禮,龐鈔兒赤怒罵之,天祥亦大罵,請速死。弘範遣使具奏天祥不屈,與所以不殺狀,世祖皇帝命護送天祥京師。弘範遣督鎮撫石嵩護行,且以崖山所得宋禮部郎官鄧光薦與俱。

二十二日,發廣州,至南安始繫頸縶足,以防江西之奪者。明日,天祥即絕粒不食,計日可首丘盧陵。乃為文祭墓,為詩別諸友,遣人馳歸,約日復命廬陵城下,即瞑目長逝。乃水盛風駛,前一日過廬陵,至豐城,始知所遣人竟不得往。於是不食已八日,念不得死廬陵,而委命荒江,志節不白,始欲從容就義,強復飲食。十二日,至建康,囚驛中,鄧光薦寓天慶觀。八月二十四日,天祥北行。十月,至燕館,所供帳如上賓,館人云:「博羅丞相命也。」天祥義不寢處,坐達旦。四日,張弘範至,具言不屈狀。五日,送兵馬司,械繫空宅中。十餘日,解手縛。又十餘日,得疾。十二月二日,去械,猶繫頸。五日,赴樞密院。九日,見博羅丞相,張平章,命之跪,天祥曰:「南人不能跪。」左右強之,終不可。問有何言,天祥曰:「自古有興有廢,帝王將相,滅亡誅戮,何代無之?盡忠於宋,所以至此。今日不過死耳!有何言!」又問,天祥曰:「為宋丞相,宋亡,義當死。為北朝所獲,法當死。何言?」博羅問:「自古常有宰相以宗廟城郭與人,又遁逃去者否?」天祥曰:「為宰相而奉國以與人者,賣國之臣也,賣國者必不去,去者必非賣國之臣。前除宰相不拜,本使伯顏軍前,尋被拘留。不幸有賊臣賣國,國亡,當死,但以度宗皇帝二子在浙東,老母在廣,故去之耳!」問:「德祐非君乎?」曰:「吾君也。」曰:「棄嗣君而立二王,果忠臣乎?」曰:「德祐不幸失國,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立君者,所以為宗廟社稷計,故為忠臣。從懷、湣而北者非忠,從元帝為忠;從徽、欽而北者非忠,從高宗為忠。」博羅不能詰。有問:「晉元帝、宋高宗有所受命,二王何所受命?且不正,是篡也。」曰:「景炎乃度宗皇帝長子,德祐親兄,不可謂不正。即位於德祐去位之後,不可謂篡。陳丞相以太皇太后命奉二王出宮,不可謂無所受命。」博羅謂:「汝為相,能挾三宮以往,可以為忠;不能,則與伯顏丞相一戰決勝負,可以為忠。」天祥曰:「此可以責陳丞相,不可以責我,我此時未當國故也。」又問:「汝立二王,竟成何事?」曰:「立君以存宗社,臣子之責,若夫成功,則天也。」又曰:「既知其不可,何必為?」曰:「父母有疾,雖不可為,無不用醫藥之理。不用醫藥者,非人子也。天祥今日至此惟有死,不在多言,汝所言都不是!」博羅怒曰:「汝欲死,可得快死耶?死,汝必不可得快。」天祥云:「得死即快,何不快為?」博羅呼引去。自是囚兵馬司者四年。其為詩,有《指南前錄》三卷,《後錄》五卷,《集杜》二百首,皆有自序,天下誦之。其翰墨滿燕市。又時時為吏士講前史忠義,聞者傾動。嘗裹所脫爪齒鬚髮寄弟璧,始終未嘗一食官飯。

上自開平還大興,問:「南北宰相孰賢?」群臣皆曰:「北人無如耶律某,南人無如文天祥。」上將付以大任,王積翁、謝昌元相率以書諭上意,天祥復書云:「諸君義同鮑叔,而天祥事異管仲。管仲不死,而功名顯於天下;天祥不死,而盡棄其平生,遺臭於萬年,將焉用之?」積翁知不能屈,猶奏請釋天祥而禮之,以為事君者勸。上語積翁命兵馬司好與飲食。天祥使人語積翁:「吾義不食官飯數年矣,今一旦飯於官。吾且不食。」積翁始不敢言。會麥述丁參知政事,麥術丁者,嘗開省江西,親見天祥出師震動,每倡言不如殺之便。自是上與宰相每欲釋之,輒不果。至元壬午十二月八日,召天祥至殿中,天祥長揖不拜,極言「宋無不道之君,無可吊之民,不幸母老子弱,權臣誤國,用舍失宜。北朝用其叛將叛臣,入其國都,毀其宗社。天祥相宋於再造之時,宋亡,天祥當速死,不當久生。」上使諭之曰:「汝以事宋者事我,即以汝為中書宰相。」天祥對曰:「天祥為宋狀元宰相,宋亡惟可死,不可生。」又使諭之曰:「汝不為宰相,則為樞密。」對曰:「一死之外,無可為者。」遂命之退。

明日,有奏天祥不願歸附,當如其請,賜之死。麥術丁力讚其決,遂可其奏。天祥將出獄,即為絕筆自讚,繫之衣帶間。其詞云:「孔曰成仁,孟云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過市揚揚,顏色不變,觀者如堵。問市人孰為南北,南面再拜而就死。見者聞者,無不流涕。是日,大風揚沙石,晝晦,咫尺不辨人,城門晝閉。籍兵馬司,得天祥所為詩文上之。天祥死,時年四十有七矣。南人留燕者悲歌慷慨,相應和為歌,更置酒酹丞相,相慰藉,更相自賀。至有十義士者,收葬於都城外。初,天祥既第,誓不倚勢近利,自祿賜所入,盡以散族姻鄉友之貧者。至是,官籍其家蕭然。方過南安時,遣人告墓,以弟璧之子升為嗣。又寄弟詩曰:「親喪君自盡,猶子是吾兒。」大德中,升奉母歐陽夫人歸自豐州[1]云。

讚曰:「文丞相以廬陵年少,穆陵親擢進士第一,即上書乞斬董宋臣者,至再。宋垂亡,猶乞斬呂師孟釁鼓。此豈希合苟生者?賈似道沮之,留夢炎嫉之,宜也;陳宜中、張世傑亦忌之,何也?黃萬石嫉之可也;李庭芝疑之,至欲殺之,又何也?或謂使庭芝不疑,夏貴可合,事未可知。豈所謂天之所廢,不可興者耶?方其脫京口,走真、揚,脫真、揚,走三山,出萬死,與潮陽仰藥不死、南安絕粒不死、燕獄不死何異?若將以有為者。及得死所,卒以光明俊偉,暴之天下後世。殆天以丞相報宋三百年待士之厚,且以昌世教也。而或者咎其疏闊,議其無成,謬矣!非諸葛公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者乎?死之日,宋亡七年,崖山亡又五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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