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通義/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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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三 文史通義卷第四
內篇四 
會稽章學誠 實齋
卷第五

說林[编辑]

道,公也。學,私也。君子學以致其道,將盡人以達於天也。人者何?聰明才力,分於形氣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於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學私。

道同而術異者,韓非有《解老》、《喻老》之書,《列子》有《楊朱》之篇,墨者述晏嬰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術同而趣異者,子張難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說,張儀破蘇秦之從,宗旨不殊,而所主互異者也。

渥洼之駒,可以負百鈞而致千里,合兩渥洼之力,終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絶學孤詣,性靈獨至,縱有偏闕,非人所得而助也。兩渥洼駒,不可致二千里;合兩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負二百鈞而各致千里。言乎鴻裁絶業,各效所長,縱有牴牾,非人所得而私據也。

文辭非古人所重,草創討論,修飾潤色,固已合衆力而爲辭矣。期於盡善,不期於矜私也。丁敬禮使曹子建潤色其文,以謂後世誰知定吾文者,是有意於欺世也。存其文而兼存與定之善否,是使後世讀一人之文,而獲兩善之益焉,所補豈不大乎?

司馬遷襲《尚書》、《左》、《國》之文,非好同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司馬遷點竄《尚書》、《左》、《國》之文,班固點竄司馬遷之文,非好異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有事於此,詢人端末,豈必責其親聞見哉?張甲述所聞於李乙,豈盗襲哉?人心不同,如其面也。張甲述李乙之言,而聲容笑貌,不能盡爲李乙,豈矯異哉?

孔子學周公,周公監二代,二代本唐、虞,唐、虞法前古,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葢嘗觀於山下出泉,沙石隱顯,流注曲直,因微漸著,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觀於孩提嘔啞,有聲無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

有一代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齊故事,與專門家學之義不明,詳《釋通》、《荅客問》。而一代之史,鮮有知之者矣。州縣方志,與列國史記之義不明,詳《方志》篇。而一國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譜牒不受史官成法,詳《家史》篇。而一家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諸子體例不明,文集各私𢰅者,而一人之史,鮮有知之者矣。

展喜受命於展禽,則却齊之辭,謂出展禽可也,謂出展喜可也。弟子承師說而著書,友生因咨訪而立解,後人援古義而敷言,不必諱其所出,亦自無愧於立言者也。

子建好人譏訶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譏訶之言可存也,改定之文亦可存也。意卓而辭躓者,潤丹青於妙筆;辭豐而學疎者,資卷軸於腹笥。要有不朽之實,取資無足諱也。

陳琳爲曹洪作書上魏太子,言破賊之利害,此意誠出曹洪,明取陳琳之辭,收入曹洪之集可也。今云︰「欲令陳琳爲書,琳頃多事,故竭老夫之思。」又云︰「怪乃輕其家邱,謂爲倩人。」此掩著之醜也,不可入曹洪之集矣。

譬彼禽鳥,志識其身,文辭其羽翼也。有大鵬千里之身,而後可以運垂天之翼。鷃雀假雕鶚之翼,勢未舉而先躓矣,况鵬翼乎?故修辭不忌夫暫假,而貴有載辭之志識,與己力之能勝而已矣。噫!此難與溺文辭之末者言也。

諸子一家之宗旨,文體峻潔,而可參他人之辭。文集雜𢰅之統彚,體製兼該,而不敢入他人之筆。其故何   文采辭致,不如諸子;而志識卓然,有其離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不敢望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雖入他人之代言,何傷乎!

莊周《讓王》、《漁父》諸篇,辨其爲眞爲贗;屈原《招魂》、《大招》之賦,爭其爲玉爲瑳;固矣夫!文士之見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飲醴,而獨恨不得飲醴泉,甚矣!世之貴夫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體,援引古義,襲用成文,不標所出,非爲掠美,體勢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無所藉重於所引之言;且所引者,並懸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見焉,乃可語於著作之事也。考證之體,一字片言,必標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最初者。譬如馬、班並有,用馬而不用班。最初之書旣亡,則必標所引者。譬如劉向《七略》旣亡,而部次見於《漢‧藝文志》,阮孝緒《七錄》旣亡,而闕目見於《隋‧經籍志》注。則引《七略》、《七錄》之文,必云《漢志》、《隋注》。乃是愼言其餘之定法也。書有並見,而不數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所出,使人觀其所引,一似逸書猶存。罔矣。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謬矣。

文辭,猶三軍也;志識,其將帥也。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旌旗壁壘一新焉,固未嘗物物而變,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襲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辭,猶舟車也;志識,其乘者也。輪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車,莫不然也。東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義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辭,猶品物也;志識,其工師也。橙橘樝梅,庖人得之,選甘脆以供籩實也;醫師取之,備藥毒以療疾疢也。知此義者,可以同文異取,同取異用,而不滯其迹者矣。古書斷章取義,各有所用,拘儒不達,介介而爭。

文辭,猶金石也;志識,其鑪錘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義者,可以不執一成之說矣。有所得者卽神奇,無所得者卽臭腐。

文辭,猶財貨也;志識,其良賈也。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則賈術通於神明。知此義者,可以斟酌風尚而立言矣。風尚偏趨,貴有識者持之。

文辭,猶藥毒也;志識,其醫工也。療寒以熱,熱過而厲甚於寒;療熱以寒,寒過而厲甚於熱。良醫當實甚,而已有反虛之憂,故治偏不激,而後無餘患也。知此義者,可以拯弊而處中矣。

轉桔橰之機者,必周上下前後而運之。上推下挽,力所及也。正前正後,力不及也。倍其推,則前如墜,倍其挽,則後如躍,倍其力之所及,以爲不及之地也。人之聰明知識,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爲之地也。

五味之調,八音之奏,貴同用也。先後嘗之,先後聽之,不成味與聲矣。郵傳之達,刻漏之直,貴接續也。並馳同止,並直同休,不成郵與漏矣。書有數人𠔏成者,歴先後之傳而益精,獲同時之助而愈疎也;先後無爭心,而同時有勝氣也;先後可授受,而同時難互喻也;先後有補救,而同時鮮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無論凡庶聖賢,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則所求者,可以無弗得也。主義理者拙於辭章,能文辭者疎於徵實,三者交譏而未有已也。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徵實存乎學,劉子所以三長難兼之論也。一人不能兼,而咨訪以爲功,未見古人絶業不可復紹也。私心據之,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則三者不相爲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爲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爲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如類書本無深意,古類書尤不如後世類書之詳備,然援引古書,爲後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貴寶矣。古之疵病,可以爲後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爲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見典型之所在也。如《論衡》最爲偏駁,然所稱說,有後世失其傳者,未嘗不藉以存。是則學之貴於考徵者,將以明其義理爾。

出辭氣,斯遠鄙悖矣。悖者修辭之罪人,鄙則何以必遠也?不文則不辭,辭不足以存,而將併所以辭者亦亡也。諸子百家,悖於理而傳者有之矣,未有鄙於辭而傳者也。理不悖而鄙於辭,力不能勝,辭不鄙而悖於理,所謂五穀不熟,不如荑稗也。理重而辭輕,天下古今之通義也。然而鄙辭不能奪悖理,則妍媸好惡之公心,亦未嘗不出於理故也。

波者水之風,風者空之波,夢者心之華,文者道之私。止水無波,靜空無風,至人無夢,至文無私。

演口技者,能於一時並作人畜、水火、男婦、老稚千萬聲態,非眞一口能作千萬態也。千萬聲態,齊於人耳,勢必有所止也。取其齊於耳者以爲止,故操約而致聲多也。工繪事者,能於尺幅並見遠近、淺深、正側、回互千萬形狀,非眞尺幅可具千萬狀也。千萬形狀齊於人目,勢亦有所止也。取其齊於目者以爲止,故筆簡而著形眾也。夫聲色齊於耳目,義理齊於人心,等也。誠得義理之所齊,而文辭以是爲止焉,可以與言著作矣。

天下有可爲其半,而不可爲其全者。偏枯之藥,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藥,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說見《呂氏春秋》。天下有可爲其全,而不可爲其半者。樵夫擔薪兩鈞,捷步以趨;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勢不便也。風尚所趨,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歸之中正而已矣。懼其不足奪時趨也,而矯之或過,則是倍用偏枯之藥而思起死人也。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則是擔薪去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爲尺,八尺曰尋。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尋,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尋者,積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畝,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畝者,集長易舉地。學問之事,能集所長,而不泥小數,善矣。

風會所趨,庸人亦能勉赴;風會所去,豪傑有所不能振也。漢廷重經術,卒史亦能通六書,吏民上書,訛悞輒舉劾。後世文學之士,不習六書之義者多矣。羲之俗書,見譏韓氏,韓氏又云︰「爲文宜略識字。」豈後世文學之士,聰明智力,不如漢廷卒史之良哉?風會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語,能爲燕語者,必其熟遊都會,長於閱歴,而口舌又自調利過人者也。及至燕,則庸奴賤婢,稚女髫童,皆燕語矣。以是矜越語之丈夫,豈通論哉?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必謂五尺童子,其才識過於管仲、狐、趙諸賢焉,夫子之所不許也。五穀之與稊稗,其貴賤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穀,猶遜有秋之稊稗焉。而託一時風會所趨者,詡然自矜其途轍,以謂吾得寸木,實勝彼之岑樓焉,其亦可謂不達而已矣。尊漢學,尚鄭、許,今之風尚如此,此乃學古,非卽古學也,居然唾棄一切,若隱有所恃。

王公之僕圉,未必貴於士大夫之親介也。而是僕圉也,出入朱門甲第,詡然負異而驕士大夫曰︰「吾門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繫之,以請治於王公,王公亦必撻而楚之,以謝閑家之不飭也。學問不求有得,而矜所託以爲高,王公僕圉之類也。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以謂非君子之言;然則有爲之言,不同正義,聖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辭者,不察立言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是欲責人才過孔子也。

《春秋》譏佞人。《公羊傳》。夫子嘗曰︰「惡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爲邪僻之名矣。或人以爲「雍也仁而不佞」。或人雖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爲邪僻?且古人自謙稱不佞,豈以不能邪僻爲謙哉?是則佞又聰明才辨之通稱也。荀子著《性惡》,以謂聖人爲之「化性而起僞」。僞於六書,人爲之正名也。荀卿之意,葢言天質不可恃,而學問必藉於人爲,非謂虛誑欺罔之僞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謂誣聖爲欺誑,是不察古人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無多,轉注通用,義每相兼。諸子著書,承用文字,各有主義,如軍中之令,官司之式,自爲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靈修,莊周之因是,韓非之參伍,鬼谷之捭闔,蘇張之縱衡,皆移置他人之書而莫知其所謂者也。佛家之根、塵、法、相,法律家之以、准、皆、各、及、其、卽、若,皆是也。

馮煖問孟嘗君,收責反命,何市而歸?則曰︰「視吾家所寡有者。」學問經世,文章垂訓,如醫師之藥石偏枯,亦視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學問文章,狥世之所尚,是猶旣飽而進粱肉,旣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長,而强以狥焉,是猶方飽粱肉,而進以秕,方擁狐貉,而進以裋褐也。其有暑資裘而寒資葛者,吾見亦罕矣。

寶明珠者,必集魚目。尚美玉者,必競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兩居二三也。罔兩乃影旁微影,見《莊子》注。然而魚目碔砆之易售,較之明珠美玉爲倍㨗也。珠玉無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難變,而碔砆能隨,能隨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聽用,聽用易愜也。珠玉操三難之勢而無一定之價,碔砆乘三易之資而求價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棄乎?

鴆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厲也,檳榔蘇之。有鴆之地,必有犀焉。瘴厲之鄕,必有檳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漢儒傳經貴專門,專門則淵源不紊也。其弊專己守殘,而失之陋。劉歆《七略》,論次諸家流別,而推官禮之遺焉,所以解專陋之瘴厲也。唐世修書置館局,館局則各效所長也。其弊則漫無統紀,而失之亂。劉知幾《史通》,揚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準焉,所以治散亂之瘴厲也。學問文章,隨其風尚所趨,而瘴厲時作者,不可不知檳榔犀角之用也。

所慮夫藥者,爲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天下無全功,聖人無全用。五穀至良貴矣,食之過乎其節,未嘗不可以殺人也。是故知養生者,百物皆可服。知體道者,諸家皆可存。六經三史,學術之淵源也。吾見不善治者之瘴厲矣。

學問文學,聰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識也。所貴乎識者,非特能持風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非特能用獨擅之長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長,亦有不足以該者焉。不得而廢者,嚴於去僞,風尚所趨,不過一偏,惟僞託者,并其偏得亦爲所害。而愼於治偏,眞有得者,但治其偏足矣。則可以無弊矣。不足以該者,闕所不知,而善推能者;無有其人,則自明所短,而懸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類至盡,聖人有所不能,庸何傷乎?今之僞趨逐勢者,無足責矣。其間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長,則强不知爲知,否則大言欺人,以謂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見天者,曾何足論。己處門內,偶然見天,而謂門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見其人,未暇數責。亦可以無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獨私之,不仁也。風尚所趨,循環往復,不可力勝,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環往復之中,而思以力勝,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學也。不足言學,而囂囂言學者乃紛紛也。

知難[编辑]

爲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夫人之所以謂知者,非知其姓與名也,亦非知其聲容之與笑貌也;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爲言而已矣。讀其書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爲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讀其書,知其所以爲言矣。此知之難也。人知《易》爲卜筮之書矣;夫子讀之,而知作者有憂患,是聖人之知聖人也。人知《離騷》爲詞賦之祖矣;司馬遷讀之,而悲其志,是賢人之知賢人也。夫不具司馬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則幾乎罔矣。然則古之人有其憂與其志,不幸不得後之人有能憂其憂,志其志,而因以湮没不章者,葢不少矣。

劉彥和曰︰「《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旣同時矣,韓囚馬輕。」葢悲同時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嚴畏韓非,孝武之俳優司馬,乃知之深,處之當,而出於勢之不得不然,所謂迹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賈生遠謫長沙,其後召對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見生,自謂過之。」見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際,可謂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對,所謂迹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劉知幾負絶世之學,見輕時流,及其三爲史臣,再入東觀,可謂遇矣。然而語史才則千里降追,議史事則一言不合,所謂迹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迹相知者,非如賈之知而不用,卽如劉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馬之狎而見輕,卽如韓之讒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韓、馬、賈、劉,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難言也。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者,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爲不可加,是不自知之過也。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封己護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傳蕭頴士能識李華《古戰場文》,以謂文章有眞賞。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頴士不能一見而决其爲華,而漫云華足以及此,是未得謂之眞知也。而世之能具蕭氏之識者,已萬不得一;若夫人之學業,固有不止於李華者,於世奚賴焉?凡受成形者,不能無殊致也。凡禀血氣者,不能無爭心也。有殊致,則入主出奴,黨同伐異之弊出矣;有爭心,則挾恐見破,嫉忌詆毁之端開矣。惠子曰︰「奔者東走,追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心則異。」今同走者衆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歟?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難言也。

歐陽修嘗慨《七略》四部,目存書亡,以謂其人之不幸,葢傷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獲麟以來,著作之業,得如馬遷、班固爲盛矣。遷則藏之名山,而傳之其人,固則女弟卒業,而馬融伏閤以受其書,於今猶日月也。然讀《史》、《漢》之書,而察徐廣、裴駰、服虔、應劭諸家之詁釋,其間不得遷、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專門之攻習,猶未達古人之精微,况泛覽所及,愛憎由己耶?夫不傳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傳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與愛憎不齊之數。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後之知所以難言也。

人之所以異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貴者,相悅以解也。賢者不得達而相與行其志,亦將窮而有與樂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當時,亦將歿而俟知己於後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迹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絶絃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者也。夫鷃鵲啁啾,和者多也;茅葦黃白,靡者衆也。鳳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尋,知其寡和無偶,而不能屈折以從衆者,亦勢也。是以君子發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將至,所以求適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無涯之毁譽哉?

釋通[编辑]

《易》曰︰「惟君子爲能通天下之志。」說者謂君子以文明爲德,同人之時,能達天下之志也。《書》曰︰「乃命重、黎,絶地天通。」說者謂人神不擾,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懼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倫類,而廣同人之量焉。先王懼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職,絶不爲通,而嚴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書,內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學專其師,官守其法,是絶地天通之義也。數會於九,書要於六,雜物撰德,同文𠔏軌,是達天下志之義也。夫子没而微言絶,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漢氏之初,《春秋》分爲五,《詩》分爲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議《左》、《穀》;業韓《詩》者,不雜齊、魯;專門之業,斯其盛也。自後師法漸衰,學者聰明旁溢,異論紛起。於是深識遠覽之士,懼《爾雅》訓詁之篇,不足以盡絶代離辭,同實殊號,而綴學之徒,無由彚其指歸也;於是總《五經》之要,辨六藝之文,石渠《雜議》之屬,班固《藝文志》,《五經雜議》十八篇。始離經而別自爲書,則通之爲義所由倣也。劉向總校《五經》,編錄《三禮》,其於戴氏諸記,標分品目,以類相從,而義非專一,若《檀弓》、《禮運》諸篇,俱題通論,則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經通義》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唐志》有劉向《五經通義》九卷。然唐以前,記傳無考。

班固承建初之詔,作《白虎通義》。《儒林傳》稱《通義》,固本傳稱《通德論》,後人去義字,稱《白虎通》,非是。應劭愍時流之失,作《風俗通義》。葢章句訓詁,末流浸失,而經解論議家言起而救之。二子爲書,是後世標通之權輿也。自是依經起義,則有集解、杜預《左傳》、范甯《穀梁》、何晏《論語》。集註、荀爽《九家易》、崔靈恩《毛詩》、孔倫、裴松之《喪服經傳》。異同、許愼《五經異義》、賀瑒《五經異同評》。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鄭《駁議》、譙周《五經然否論》。諸名;離經爲書,則有《六藝》、論。《聖證》、王肅論。《匡謬》、唐顔師古《匡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書》。諸目。其書雖不標通,而體實存通之義,經部流別,不可不辨也。若夫堯、舜之典,統名《夏書》;《左傳》稱《虞書》爲《夏書》。馬融、鄭、王肅三家,首篇皆題《虞夏書》。伏生《大傳》,首篇亦題《虞夏傳》。《國語》、《國䇿》,不從周記;《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書》,不名《史記》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貢》,《五行》合《春秋》,補司馬遷之闕略,不必以漢爲斷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離合銓配,惟理是視,固未嘗別爲標題,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遷、固而下,斷代爲書,於是上起三皇,下訖梁代,撰爲《通史》一編,欲以包羅衆史。史籍標通,此濫觴也。嗣是而後,源流漸別。總古今之學術,而紀傳一規乎史遷,鄭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葢一家之言,諸子學識,而寓於諸史之規矩,原不以考據見長也。後人議其踈陋,非也。統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劉秩《政典》。合紀傳之互文,紀傳之文,互爲詳略。而編總括乎荀、袁,荀悅《漢紀》三十卷、袁宏《後漢紀》三十卷,皆易紀傳爲編年。司馬光《資治通鑑》作焉。彚公私之述作,而銓錄略倣乎孔、蕭,孔逭《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蕭統《文選》三十卷。裴《太和通選》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規,《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後,皆以紀傳一類爲正史。或正編年之的,《通鑑》。或以典故爲紀綱,《通典》。或以詞章存文獻,《通選》。史部之通,於斯爲極盛也。大部總選,意存掌故者,當隸史部,與論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統史》唐姚康復。之屬,則撙節繁文,自就隱括者也。羅氏《路氏》、宋羅泌。鄧氏《函史》明鄧元錫。之屬,則自具別裁,成其家言者也。譙周《古史考》、蘇轍《古史》、馬驌《繹史》之屬,皆採摭經傳之書,與通史異。范氏《五代通錄》,宋范質以編年體,紀梁、唐、晉、漢、周事實。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呂夷簡《三朝國史》、王珪《兩朝國史》、李燾、洪邁等《四朝國史》,以編年體爲九朝書。標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爲代,傳統爲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壽。薛、歐《五代史》,薛居正、歐陽修俱有《五代史》。斷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類,雖通數代,終有限斷,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統合古今。其餘紀傳故事之流,補緝纂錄之策,紛然雜起,雖不能一律以繩,要皆仿蕭梁《通史》之義,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別,不可不知也。

夫師法失傳,而人情怯於復古,末流浸失,而學者囿於見聞,訓詁流而爲經解,一變而入於子部儒家,應劭《風俗通義》、蔡邕《獨斷》之類。再變而入於俗儒語錄,程、朱語錄,記者有未別擇處,及至再傳而後浸失,故曰俗儒。三變而入於庸師講章。蒙存淺達之類,支離蔓衍,甚於語錄。不知者習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經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載筆彚而有通史,一變而流爲史鈔,《小史》、《統史》之類,但節正史,並無別裁,當入史鈔。向來著錄,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鈔,始於《宋史》。再變而流爲䇿士之括類,《文獻通考》之類,雖倣《通典》,而分析次比,實爲類書之學。書無別識通裁,便於對䇿敷陳之用。三變而流爲兔園之摘比。《綱鑑合纂》及《時務䇿括》之類。不知者習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爲四部,類例顯明,無復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語錄講章之混合,則經不爲經,子不成子也。䇿括類摘之淆雜,則史不成史,集不爲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無所別,紛紜雜出,妄欲附於通載,不可不嚴其辨也。

夫古人著書,卽彼陳編,就我創制,所以成專門之業也。後人併省凡目,取便檢閱,所以入記誦之陋也。夫經師但殊章句,卽自名家,費直之《易》,申培之《詩》,《儒林傳》言其別無著述訓詁,而《藝文志》有《費氏說》、《申公魯詩》,葢卽口授章句也。史書因襲相沿,無妨並見;如史遷本《春秋》、《國䇿》諸書,《漢書》本史遷所記及劉歆所著者,當時兩書並存,不以因襲爲嫌。專門之業,別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勦襲講義,沿習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說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書出而舛訛莫掩,記誦之陋,漫無家法,易爲剽竊也。然而專門之精,與剽竊之陋,其相判也,葢在幾希之間,則別擇之不可不愼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複,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牴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無短長,二曰仍原題,三曰忘標目。何謂免重複?夫鼎革之際,人物事實,同出並見。勝國無徵,新王興瑞,卽一事也。前朝草竊,新主前驅,卽一人也。董卓、呂布,范、陳各爲立傳,禪位冊詔,梁、陳並載全文,所謂複也。《通志》總合爲書,事可互見,文無重出,不亦善乎?何謂均類例?夫馬立《天官》,班創《地理》;《齊志‧天文》,不載推步;《唐書‧藝文》不敘淵源;依古以來,參差如是。鄭樵著《略》,雖變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書七音,原非沿革,昆蟲草木,何嘗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後而勒成一家,則例由義起,自就隱括。《隋書‧五代史志》,梁、陳、北齊、周、隋。終勝沈、蕭、魏氏之書矣。沈約《宋志》、蕭子顯《南齊志》、魏收《魏志》,皆參差不齊也。何謂便銓配?包羅諸史,制度相仍。惟人物挺生,各隨時世。自后妃宗室,標題著其朝代;至於臣下,則約略先後,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諸臣之上,以爲識別,歐陽《五代史》,始標別朝代。然子孫附於祖父,世家會聚宗支,《南、北史》王謝諸傳,不盡以朝代爲斷。一門血脈相承,時世盛衰,亦可因而見矣。卽楚之屈原,將漢之賈生同傳,周之太史,偕韓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義有獨斷,末學膚受,豈得從而妄議耶?何謂平是非?夫曲直之中,定於易代。然晉史終須帝魏,而周臣不立韓通,雖作者挺生,而國嫌宜愼,則亦無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數代,而衡鑑至公,庶幾筆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謂去牴牾?斷代爲書,各有裁制,詳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錯,互有出入,則牴牾之端,從此見矣。居攝之事,班殊於范;二劉始末,劉表、劉焉。范異於陳。統合爲編,庶幾免此。何謂詳鄰事?僭國載紀,四裔外國,勢不能與一代同其終始;而正朔紀傳,斷代爲編,則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蕃國載紀乃參半也。惟南北統史,則後梁、東魏悉其端,而五代彚編,斯吳越、荊、潭終其紀也。凡此六者,所謂便也。何謂具翦裁?通合諸史,豈第括其凡例,亦當補其缺略,截其浮辭,平突塡砌,乃就一家繩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詳往牒,故稱良史。蓋生乎後代,耳目聞見,自當有補前人,所謂憑藉之資,易爲力也。何謂立家法?陳編具在,何貴重事編摩?專門之業,自具體要。若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後代不能出其規範;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於史裁,終爲不朽之業矣。凡此二者,所謂長也。何謂無短長?纂輯之書,略以次比,本無增損,但易標題,則劉知幾所謂「學者寕習本書,怠窺新錄」者矣。何謂仍原題?諸史異同,各爲品目,作者不爲更定,自就新裁。《南史》有《孝義》而無《列女》,詳《列女》篇。《通志》稱《史記》以作時代,《通志》漢、魏諸人,皆標漢、魏,稱時代,非稱史書也。而《史記》所載之人,亦標《史記》,而不標時代,則誤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則去取失當者多矣。何謂忘題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標題朝代,其別易見。臣下列傳,自有與時事相值者,見於文詞,雖無標別,但玩敘次,自見朝代。至於《獨行》、《方伎》、《文苑》、《列女》諸篇,其人不盡涉於世事,一例編次,若《南史》吳逵、韓靈敏諸人,幾何不至於讀其書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謂弊也。

《說文》訓通爲達,自此之彼之謂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爾雅》治訓詁,小學明六書,通之謂也。古人離合𢰅著,不言而喻,漢人以通爲標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則其體例,蓋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劉秩《政典》爲未盡,而上達於三五,《典》之所以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趙宋一代之掌故,亦標其名謂之《國朝通典》乎?旣曰國朝,畫代爲斷,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義者也。六卿聯事,職官之書,亦有通之義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職守,亦名其書謂之《憲臺通紀》耶?又地理之學,自有專門,州郡志書,當𨽻外史。詳《外篇‧亳州志議》。前明改元代行省爲十三布政使司,所𨽻府州縣衞,各有本志。使司幅員旣廣,所在府縣,懼其各自爲書,未能一轍也,於是裒合所部,別爲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縣衞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縣、山、川、人、物,分類爲編,以府領縣,以縣領事實人文,摘比分標,不相聯合?如是爲書,則讀者但閱府縣本志可矣,又何所取於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義例所通,則隔代不嫌合撰。使司所領,不過數十州縣,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爲虞,良由識乏通材,遂使書同胥史矣。

橫通[编辑]

通人之名,不可槪擬也,有專門之精,有兼覽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則不能爲良;各有其不相謀,謀則不能爲益。然通之爲名,葢取譬於道路,四衝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衝八達,不可達於大道,而亦不得不謂之通,是謂橫通。橫通之與通人,同而異,近而遠,合而離。

老賈善於販書,舊家富於藏書,好事勇於刻書,皆博雅名流所與把臂入林者也。禮失求野,其聞見亦頗有可以補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訪也。然其人不過琴工碑匠,藝業之得接於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旣多,習聞清言名論,而胸無智珠,則道聽塗說,根底之淺陋,亦不難窺。周學士長發,以此輩人謂之橫通,其言奇而確也。故君子取其所長,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資用而已矣。無如學者陋於聞見,接橫通之議論,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魚目混珠,清流無別。而其人亦遂囂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於橫也。江湖揮麈,別開琴工碑匠家風,君子所宜愼流別也。

徐生善禮容,制氏識鏗鏘;漢廷討論禮樂,雖宿儒耆學,有不如徐生、制氏者矣。議禮樂者,豈可不與相接?然石渠天祿之議論,非徐生、制氏所得參也。此亦禮樂之橫通者也。

橫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橫,以佐君子之縱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資之橫也。則如徐生之禮容,制氏之鏗鏘,爲補於禮樂,豈少也哉?無如彼不自知其橫也,君子亦不察識其橫也。是禮有玉帛,而織婦琢工,可參高堂之座;樂有鐘鼓,而鎔金制革,可議河間之記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別,而橫通不可以强附清流,斯無惡矣。

評婦女之詩文,則多假借;作橫通之序跋,則多稱許;一則憐其色,一則資其用也。設如試院之糊名易書,俾略知臭味之人,詳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雖然,婦女之詩文,不過風雲月露,其陋易見。橫通之序跋,則稱許學術,一言爲智爲不智,君子於斯,宜有愼焉。

橫通之人,無不好名。好名者,陋於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有如師曠之聰,辨別通於鬼神,斯惡之矣。故君子之交於橫通也,不盡其歡,不竭其忠,爲有試之譽,留不盡之辭,則亦足以相處矣。

繁稱[编辑]

嘗讀《左氏春秋》,而苦其書人名字,不爲成法也。夫㓜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此則稱於禮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則隨意雜舉,而無義例;且名字謚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錯出互見;茍非註釋相傳,有受授至今,不復識爲何如人。是以後世史文,莫不鑽仰左氏,而獨於此事,不復相師也。

史遷創列傳之體,列之爲言,排列諸人爲首尾,所以標異編年之傳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齊者,或爵,淮陰侯之類。或官,李將軍之類。或直書名,雖非左氏之錯出,究爲義例不純也。或曰︰遷有微意焉。夫據事直書,善惡自見,《春秋》之意也。必標目以示裦貶,何怪沈約、魏收諸書,直以標題爲戲哉!况七十列傳,稱官爵者,偶一見之,餘並直書姓名,而又非例之所當貶;則史遷創始之初,不能無失云爾。必從而爲之辭,則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風詭矣,稱人不名不姓,多爲諧隱寓言,觀者乍覽其文,不知何許人也。如李曰隴西,王標瑯琊,雖頗乖忤,猶曰著郡望也。莊姓則稱漆園,牛姓乃稱太牢,則詼嘲諧劇,不復成文理矣。凡斯等類,始於駢麗華詞,漸於尺牘小說,而無識文人,乃用之以記事;宜乎試牘之文流於茁軋,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

自歐、曾諸君,擴清唐末五季之詭僻,而宋、元三數百年,文辭雖有高下,氣體皆尚清眞,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開其纖詭之門者,則盡人而有號,一號不止,而且三數未已也。夫上古淳質,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行之於尊者,多避名而稱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號,則何說也?流及近世,風俗日靡,始則去名而稱字,漸則去字而稱號。於是卑行之於所尊,不但諱名,且諱其字,以爲觸犯,豈不諂且凟乎?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稱號諱字,其不正不順之尤者乎?

號之原起,不始於宋也。春秋、戰國,蓋已兆其端矣。陶朱、鴟夷子皮,有所託而逃焉者也。鶡冠、鬼谷諸子,自隱姓名,人則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號也,皆非無故而云然也。唐開元間,宗尚道敎,則有眞人賜號,南華、冲虛之類。法師賜號,葉靖法師之類。女冠賜號,太眞玉妃之類。僧伽賜號,三藏法師之類。三藏在太宗時,不始開元,今以類舉及之。此則二氏之徒所標榜,後乃逮於隱逸,陳摶、林逋之類。尋播及於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賜,雖非典要,猶非本人自號也。度當日所以榮寵之意,已死者同於謚法,未死者同於頭銜,蓋以空言相賞而已矣。

自號之繁,倣於郡望,而沿失於末流之已甚者也。蓋自六朝門第爭標郡望,凡稱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貫,而惟以族姓著望,冠於題名,此劉子之所以反見笑於史官也。沿之旣久,則以郡望爲當時之文語而已矣。旣以文語相與鮮新,則爭奇弔詭,各隨其意,自爲標榜。故別號之始,多從山泉林藪以得名,此足徵爲郡望之變,而因託於所居之地者然也。漸乃易爲堂軒亭苑,則因居地之變,而反託於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則因其地,而後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初或有其室,而後乃不必有其室者,構空中之樓閣矣。識者但知人心之尚詭,而不知始於郡望之濫觴,是以君子惡夫作俑也。

峰泉溪橋,樓亭軒館,亦旣繁複而可厭矣,乃又有出於諧聲隱語,此則宋、元人之所未及開,而其風實熾於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爲號,或取字形離合者爲號。夫盜賊自爲號者,將以惑衆也。赤眉、黃巾,其類甚多。娼優自爲號者,將以媚客也。燕鶯娟素之類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而紛紛稱號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懼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屢逸之囚,轉賣之婢,其名必多,所謂無如何也。文人旣已架字而立號,茍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矣。顧一號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謂不憚煩矣。

古人著書,往往不標篇名。後人較讐,卽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標書名,後世較讐,卽以其人名書,此見古人無意爲標榜也。其有篇名書名者,皆明白易曉,未嘗有意爲弔詭也。然而一書兩名,先後文質,未能一定,則皆較讐諸家易名著錄,相沿不察,遂開歧異,初非著書之人自尚新奇,爲弔詭也。

有本名質而著錄從文者,有本名文而著錄從質者,有書本全而爲人偏舉者,有書本偏而爲人全稱者,學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質而著錄從文者,《老子》本無經名,而書尊《道德》;《莊子》本以人名,而書著《南華》之類,是也。漢稱《莊子》。唐則勅尊《南華眞經》,在開元時。《隋志》已有《南華》之目。本名文而著錄從質者,劉安之書,本名《鴻烈解》,而《漢志》但著《淮南內外》;蒯通之書,本名《雋永》,而《漢志》但著《蒯通》本名之類,是也。《雋永》八十一首,見本傳,與志不符。書名本全而爲人偏舉者,《呂氏春秋》有十二紀、八覽、六論,而後人或稱《呂覽》;《屈原》二十五篇,《離騷》特其首篇,而後世竟稱《騷賦》之類是也。劉向名之《楚辭》,後世遂爲專部。書名本偏而爲人全稱者,《史記》爲書策紀載總名,而後人專名《太史公書》;孫武八十餘篇,有圖有書,而後人卽十三篇稱爲《孫子》之類是也。此皆較讐著錄之家所當留意。已詳《較讐通義》。雖亦質文升降,時會有然,而著錄之家,不爲別白,則其流弊,無異別號稱名之弔詭矣。

子史之書,名實同異,誠有流傳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興,皆出後人綴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別;東京訖於初唐,無他歧也。中葉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標識集名,《會昌一品》、元白《長慶》之類,抑亦支矣。然稱舉年代,猶之可也。或以地名,杜牧《樊川集》、獨孤及《毘陵集》之類。或以官名,韓偓《翰林集》。猶有所取。至於詼諧嘲弄,信意標名,如《錦囊》、李松。《忘筌》、楊懷玉。《披沙》、李咸用。《屠龍》、熊皦。《聱書》、沈顔。《漫編》,元結。紛紛標目。而大雅之風,不可復作矣。

子史之書,因其實而立之名,蓋有不得已焉耳。集則傳文之散著者也。篇什散著,則皆因事而發,各有標題,初無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詩集文,因其散而類爲一人之言,則卽人以名集,足以識矣。上焉者,文雖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子史專家之遺範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爲一,則亦雕龍技曲之一得也。其文與詩,旣以各具標名,則固無庸取其會集之詩文而別名之也。人心好異,而競爲標題,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輯前後,離析篇章,或取歴官資格,或取遊歴程途,富貴則奢張榮顯,卑微則醖釀寒酸,巧立名目,橫分字號;遂使一人詩文,集名無數,標題之錄,靡於文辭,篇卷不可得而齊,著錄不可從而約;而問其宗旨,核其文華,黃茅白葦,毫髮無殊;是宜槪付丙丁,豈可猥塵甲乙者乎?歐、蘇諸集,已欠簡要,猶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則無理取鬧矣。

匡謬[编辑]

書之有序,所以明作書之旨也,非以爲觀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後次序,古人蓋有取於義例者焉,亦有無所取於義例者焉,約其書之旨而爲之,無所容勉強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義,《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說焉。《易》義雖不盡此,此亦《易》義所自具,而非強以相加也。吾觀後人之序書,則不得其解焉。書之本旨,初無篇第相仍之義例,觀於古人而有慕,則亦爲之篇序焉。猥塡泛語,強結韻言,以爲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謂淮南、太史、班固、揚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誠聞命矣。故一故二,其說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義。盈天地間惟萬物,《屯》次《乾》、《坤》之義也。故受之以《屯》者,蓋言不可受以《需》、《訟》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蒙》、《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稱次第也。後人序篇,不過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後,強以聯綴爲文,豈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則慕《易》序者,不如序《詩》、《書》之爲得也。《詩》、《書》篇次,豈盡無義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則無是也。六藝垂敎,其揆一也,何必優於《易》序,而歉於《詩》、《書》之序乎?趙岐《孟子篇序》,尤爲穿鑿無取。

夫書爲象數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數求也。其書初不關乎象數者,必求象數以實之,則鑿矣。《易》有兩儀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太》九九爲八十一,《潛虛》五五爲二十五,擬《易》之書,其數先定,而後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約而計也。司馬遷著百三十篇,自謂紹名世而繼《春秋》,信哉,三代以後之絶作矣。然其自擬,則亦有過焉者也。本紀十二,隱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紀》分割莊襄以前,別爲一卷,而末終漢武之世,爲作《今上本紀》,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數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紀元十二,時世適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一則歉也。漢儒求古,多拘於迹,識如史遷,猶未能免,此類是也。然亦本紀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遷書者之紛紛好附會也,則曰十二本紀法十二月也,八書法八風,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傳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歲加閏,此則支離而難喻者矣。就如其說,則表法十干,紀當法十二支,豈帝紀反用地數,而王侯用天數乎?歲未及三,何以象閏?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責實,觸處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諸家,多沿其說,或取陰陽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則併於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寕使續鳧斷鶴,要必象數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難合九章,近如鄧氏《函史》之老陽少陽,《景岳全書》之八方八陣,則亦幾何其不爲兒戲耶?

古人著書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藝之文,今具可識矣。蓋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謨、貢、範之屬是也。《帝典》、《臯陶謨》、《禹貢》、《洪範》,皆古經定名。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類,皆非定名。無定之名,《風》詩《雅》、《頌》之屬是也。皆以章首二字爲名。諸子傳記之書,亦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隨文起例,不可勝舉;其取辨甲乙,而無深意,則大略相同也。象數之書,不在其例。夫子沒而微言絶,《論語》二十篇,固六藝之奧區矣。然《學而》、《爲政》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標名,無他意也。《孟子》七篇,或云萬章之徒所記,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誦法《論語》之書也。《梁惠王》與《公孫丑》之篇名,則亦章首字句,取以標名,豈有他哉?說者不求篇內之義理,而過求篇外之標題,則於義爲鑿也。師弟問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異哉?說者以爲衛靈公與季氏,乃當世之諸侯大夫,孔子道德爲王者師,故取以名篇,與《公冶》、《雍也》諸篇,等於弟子之列爾。《孟子》篇名有《梁惠王》、《滕文公》,皆當世之諸侯,而與《萬章》、《公孫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則可謂穿鑿而無理者矣。就如其說,則《論語》篇有《泰伯》,古聖賢也。《堯曰》,古聖帝也。豈亦將推夫子爲堯與泰伯之師乎?《微子》,孔子祖也。《微子》名篇,豈將以先祖爲弟子乎?且諸侯之中,如齊桓、晉文,豈不賢於衛靈?弟子自是據同時者而言,則魯哀與齊景亦較衛靈爲賢,不應取此也。晏嬰、蘧瑗,豈不賢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爲篇首,而顧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子,蓋卑之不足道矣。乃與公孫、萬章,躋之同列,則無是非之心矣。執此義以說書,無怪後世著書,妄擬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會篇名,強爲標榜,蓋漢儒說經,求其說而不免太過者也。然漢儒所以爲此,豈竟全無所見,而率然自伸其臆歟?余曰︰此恐周末賤儒,已有開其端矣。著書之盛,莫甚於戰國;以著書而取給爲干祿之資,蓋亦始於戰國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奪,而《國策》多有爲人上書,則文章重而著書開假借之端矣。《五蠹》、《孤憤》之篇,秦王見之,至恨不與同生,則下以是干,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則矜榜起,而飾僞之風亦開。余覽《漢‧藝文志》,儒家者流,則有《魏文侯》與《平原君》書。讀者不察,以謂戰國諸侯公子,何以入於儒家?不知著書之人,自託儒家,而述諸侯公子請業質疑,因以所問之人名篇居首,其書不傳,後人誤於標題之名,遂謂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時逐風會而著書者,豈有道德可爲人師,而諸侯卿相漫無擇决,槪焉相從而請業哉?必有無其事,而託於貴顯之交以欺世者矣。《國策》一書,多記當時策士智謀,然亦時有奇謀詭計,一時未用,而著書之士,愛不能割,假設主臣問難以快其意,如蘇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則貧賤而託顯貴交言,愚陋而附高明爲伍,策士誇詐之風,又值言辭相矜之際,天下風靡久矣。而說經者目見當日時事如此,遂謂聖賢道德之隆,必藉諸侯卿相相與師尊,而後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嗚呼!此則囿於風氣之所自也。

假設問答以著書,於古有之乎?曰︰有從實而虛者,《莊》、《列》寓言,稱述堯、舜、孔、顔之問答,望而知其爲寓也。有從虛而實者,《屈賦》所稱漁父、詹尹,本無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無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爲寓也。有從文而假者,楚太子與吳客,烏有先生與子虛也。有從質而假者,《公》、《穀》傳經,設爲問難,而不著人名,是也。後世之士摛詞掞藻,率多詭託,知讀者之不泥迹也。考質疑難,必知眞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則稱或問,恐其以虛搆之言誤後人也。近世著述之書,余不能無惑矣。理之易見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筆於書,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設問,則已迂矣。必欲設問,或託甲乙,抑稱或問,皆可爲也。必著人以實之,則何說也?且所託者,又必取同時相與周旋,而少有聲望者也,否則不足以標榜也。至取其所著,而還詰問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誣乎?且問答之體,問者必淺,而答者必深;問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僞託於問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淺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茍足顯其義,而折是非之中,雖果有其人,猶將隱其姓名而存忠厚,况本無是說而強坐於人乎?誣人以取名,與刼人以求利,何以異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義有問答,是則在於文勢則然,初不關於義有伏匿也。倘於此而猶須問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則是假推官以叶韻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詩謗上官者,上官召之,適與某推官者同見。上官詰之,其人復吟詩以自解,而結語云,問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懼無以自白,退而詰其何爲見誣。答曰︰非有他也,借君銜以叶韻爾。

問難之體,必屈問而申答,故非義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子拒楊、墨,必取楊、墨之說而闢之,則不惟其人而惟其學。故引楊、墨之言,但明楊、墨之家學,而不必專指楊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盡其支裔也。蓋以彼我不兩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異學之視吾儒,何獨不然哉?韓非治刑名之說,則儒墨皆在所擯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則《詩》、《書》六藝,皆爲儒者所稱述,故其歴詆堯、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諸《難》之篇,多標儒者,以爲習射之的焉。此則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較也。然而其文華而辨,其意刻而深,後世文章之士,多好觀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則亦未始不可參取也。王充《論衡》,則效諸《難》之文而爲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學也,乃亦標儒者而詰難之。且其所詰,傳記錯雜,亦不盡出儒者也。強坐儒說,而爲誌射之的焉,王充與儒何仇乎?且其《問孔》、《刺孟》諸篇之辨難,以爲儒說之非也,其文有似韓非矣。韓非絀儒,將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將亦何申乎?觀其深斥韓非鹿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敘,辨別流俗傳訛,欲正人心風俗,此則儒者之宗旨也。然則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韓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雋,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爲不斥儒,則文不雋乎?凡人相詬,多反其言以詬之,情也。斥名而詬,則反詬者必易其名,勢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詬,而仍用己之名也。

質性[编辑]

《洪範》三德,正直協中,剛柔互克,以劑其過與不及;是約天下之心知血氣,聰明才力,無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敎弟子,不得中行,則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鄕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則非三德所能約也。孔、孟惡之爲德之賊,蓋與中行狂狷,亂而爲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風下趨,不特僞中行者,亂三爲四,抑且僞狂僞狷者流,亦且亂四而爲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卽求狂狷之誠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論知言,以爲生心發政,害於其事。吾蓋於撰述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爲書,本無立言之旨,可弗論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盡無謂;而按以三德之實,則失其本性,而無當於古人之要道,所謂似之而非也。學者將求大義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則始於亂三而六者,究且因三僞而亡三德矣。嗚呼!質性之論,豈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恆。」《書》曰︰「詩言志。」吾觀立言之君子,歌咏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卽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學必本於性天,趣必要於仁義,稱必歸於《詩》、《書》,功必及於民物,是堯、舜而非桀、紂,尊孔、孟而拒楊、墨;其所言者,聖人復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爲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於賔筵,聞者以謂肄業及之也。或曰︰「宜若無罪焉。」然而子莫於焉執中,鄕愿於焉無刺也。惠子曰︰「走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情則異。」觀斯人之所言,其爲走之東歟?逐之東歟?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紛紛矣。

豪傑者出,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實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則鳴也。觀其稱名指類,或如詩人之比興,或如說客之諧隱,卽小而喻大,弔古而傷時,嬉笑甚於裂眥,悲歌可以當泣,誠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謂賢者不得志於時,發憤著書以自表見也。蓋其旨趣,不出於《騷》也。吾讀騷人之言矣︰「紛吾有此內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遷曰︰「余讀《離騷》,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其志潔,其行廉,皭然泥而不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賈之所以弔屈,而遷之所以傳賈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託於《騷》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騷之故而茫然也。嗟窮嘆老,人富貴而己貧賤也,人高第而己擯落也,投權要而遭按劍也,爭勢利而被傾軋也,爲是不得志,而思託文章於《騷》、《雅》,以謂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謂「齊心同所願,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舉擢百十高第,必有數千賈誼,痛哭以弔湘江,江不聞矣。吏部敘千百有位,必有盈萬屈原,搔首以賦《天問》,天厭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吾謂牢騷者,有屈賈之志則可,無屈賈之志則鄙也。然而自命爲騷者,且紛紛矣。

有曠觀者,從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適吾意也。人以吾爲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爲然,吾不愠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見,不欲其過執也。必欲信今,又何爲也?有言不如無言之爲愈也。」是其宗旨蓋欲託於莊周之齊物也。吾聞莊周之言曰︰「內聖外王之學,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術將裂」也,「寓言十九,巵言日出。」然而適調上遂,充實而不可以已,則非無所持,而漫爲達觀,以畧世事也。今附莊而稱達者,其旨果以言爲無用歟?雖其無用之說,可不存也。而其無用之說,將以垂教歟?則販夫皁隸,亦未聞其必靳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嘗欲明古今之是非,而執人我之意見也哉?怯之所以勝勇者,力有餘而不用也;訥之所以勝辨者,智有餘而不競也。蛟龍戰於淵,而螾螘不知其勝負;虎豹角於山,而狌狸不知其強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託於不欲,則夫婦之愚可齊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紛紛矣。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變陰合,循環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爲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問也。驕陽沴陰,中於氣質,學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爲學問,則不如其不學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莊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昔人謂莊、屈之書,哀樂過人。蓋言性不可見,而情之奇至如莊、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鄕愿者流,託中行而言性天,剽僞易見,不足道也。於學見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幾狂狷可與乎!然而命騷者鄙,命莊者妄。狂狷不可見,而鄙且妄者,紛紛自命也。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累於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陶舞慍戚,一身之內,環轉無端,而不自知。茍盡其理,雖夫子憤樂相尋,不過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約樂至沈酣,而惜光景,必轉生悲;而憂患旣深,知其無可如何,則反爲曠達。屈原憂極,故有輕舉遠遊餐霞飲瀣之賦;莊周樂至,故有後人不見天地之純、古人大體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於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然而亦且循環未有已矣。

族子廷楓曰︰「論史才史學,而不論史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前人之覆。」

黠陋[编辑]

取蒲於董澤,承考於《長楊》,矜謁者之通,著卜肆之應,人謂其黠也;非黠也,陋也。名者實之賓,狥名而忘實,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質去而文不能獨存也。太上忘名,知有當務而已,不必人之謂我何也。其次顧名而思義。天下未有茍以爲我樹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則知當務而可自勉矣。其次畏名而不妄爲。盡其所知所能,而不強所不知不能。黠者視之,有似乎拙也;非拙也,交相爲功也。最下狥名而忘實。

取蒲於董澤,何謂也?言文章者宗《左》、《史》。《左》、《史》之於文,猶六經之刪述也。《左》因百國寶書;《史》因《尚書》、《國語》及《世本》、《國策》、《楚漢春秋》諸記載,己所爲者十之一,刪述所存十之九也。君子不以爲非也。彼著書之旨,本以刪述爲能事,所以繼《春秋》而成一家之言者,於是兢兢焉,事辭其次焉者也。古人不以文辭相矜私,史文又不可以憑虛而別搆;且其所本者,並懸於天壤,觀其入於刪述之文辭猶然,各有其至焉,斯亦陶鎔同於造化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傳記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書,不以入集;後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變也。旣爲集中之傳記,卽非刪述專家之書矣;筆所聞見,以備後人之刪述,庶幾得當焉。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窺見當世之學問文章,而不能無動矣,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於是有見史家之因襲,而㸃次其文爲傳記,將以淵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歴算,家有其書矣。裒錄歴議,書盈二卷,以爲傳而入文集,何爲乎?退而省其私,未聞其於律算有所解識也。丹溪朱氏之醫理,人傳其學矣。節鈔醫案,文累萬言,以爲傳而入文集,何爲乎?進而求其說,未聞其於方術有所辨別也。班固因《洪範》之傳而述《五行》,因《七略》之書而敘《藝文》。班氏未嘗深於灾祥,精於校讐也,而君子以謂班氏之刪述,其功有補於馬遷;又美班氏之刪述,善於因人而不自用也。蓋以《漢書》爲廟堂,諸家學術,比於大鏞鼖鼓之陳也。今爲梅、朱作傳者,似羨宗廟百官之美富,而竊取庭燎反坫,以爲蓬戶之飾也。雖然,亦可謂拙矣。經師授受,子術專家,古人畢生之業也。茍可獵取菁華,以爲吾文之富有,則四庫典籍,猶董澤之蒲也,又何沾沾於是乎?

承考於《長楊》,何謂也?善則稱親,過則歸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體也。《詩》、《書》之所稱述,遠矣。三代而後,史遷、班固俱世爲史,而談、彪之業,亦略見於遷、固之敘矣。後人乃謂固盜父書,而遷稱親善。由今觀之,何必然哉?談之緒論,僅見六家宗旨,至於留滯周南,父子執手欷歔,以史相授,僅著空文,無有實跡。至若彪著《後傳》,原委具存,而三紀論賛,明著彪說,見家學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後人之所言,致啟鄭樵誣班氏以盜襲之嫌哉?第史遷之敘談,旣非有意爲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爲其詳;孝子甚愛其親,取其親之行業而筆之於書,必肖其親之平日,而身之所際不與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焉。其親無所稱述歟?闕之可也。其親僅有小善歟?如其量而錄之,不可略而爲漏,溢而爲誣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侈陳己之功績,累牘不能自休,而曲終奏雅,則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張己之榮遇,津津有味其言,而賦卒爲亂,則曰吾先德之報也。夫自敘之文過於揚厲,劉知幾猶譏其言志不讓,率爾見哂矣。况稱述其親,乃爲自詡地乎?夫張湯有後,史臣爲薦賢者勸也,出之安世之口,則悖矣;伯起世德,史臣爲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賜之書,則舛矣。昔人謂《長楊》、《上林》諸賦,侈陳遊觀,而末寓箴規,以謂諷一而勸百。斯人之文,其殆自詡百,而稱親者一歟?

矜謁者之通,何謂也?國史敘《詩》,申明六藝。蓋《詩》無達言,作者之旨,非有序說,則其所賦,不辨何謂也。今之《詩序》,以謂傳授失其義,則可也;謂無待於序,不可也。《書》之有序,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當有篇目歟?今之《書序》,意亦經師授受之言,倣《詩序》而爲者歟?讀者終篇,則事理自見;故《書》雖無序,而書義未嘗有妨也。且《書》故有序矣,訓誥之文終篇記言,則必書事首簡,以見訓誥所由作。是記事之《書》無需序,而記言之《書》本有序也。由是觀之,序之有無,本於文之明晦,亦可見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樹義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見也,其人未嘗不知之,而必爲之論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託而諷焉,或有所感而發焉;旣不明言其故矣,必當序其著論之時世,與其所見所聞之大略,乃使後人得以參互考質,而見所以著論之旨焉。是亦《書》序訓誥之遺也。乃觀論著之文,論所不必論者,十常居七矣,其中豈無一二出於有爲之言乎?然如《風詩》之無序,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議論而有序,則無實之言類於經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而人多習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觀後世文集,應人請而爲傳誌,則多序其請之之人,且詳述其請之之語。偶然爲之,固無傷也;相習成風,則是序外之序矣。雖然,猶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請乞之辭,故爲敷張揚厲以諛己也。一則曰︰「吾子道德高深,言爲世楷,不得吾子爲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則曰︰「吾子文章學問,當代宗師,茍得吾子一言,後世所徵信焉。」己則多方辭讓,人又搏顙固求。凡斯等類,皆入文辭,於事毫無補益,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顔之甚邪?且文章不足當此,是誣死也;請者本無是言,是誣生也。若謂事之緣起不可不詳,則來請者當由門者通謁,刺揭先投,入座寒溫,包苴後饋,亦緣起也,曷亦詳而誌之乎?而謂一時請文稱譽之辭,有異於是乎?

著卜肆之應,何謂也?著作降而爲文集,有天運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學問無以自立,根本蹶而枝葉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質變,人世酬酢,禮法制度,古無今有者,皆見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則已矣,茍涉乎人世,則應求取給,文章之用多而文體分,分則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學問精粹者,卽以文集爲著作,所謂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雜酬酢之事,與給求之用也,若不得爲子史專家,語無泛涉也。其誤以酬酢給求之文爲自立而紛紛稱集者,蓋又不知其幾矣。此則運會有然,不盡關於人事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史學衰,而傳記多雜出,若東京以降,《先賢》、《耆舊》諸傳,《拾遺》、《搜神》諸記,皆是也。史學廢,而文集入傳記,若唐、宋以還,韓、柳誌銘,歐、曾序述,皆是也。負史才者不得身當史任,以盡其能事,亦當搜羅聞見,覈其是非,自著一書,以附傳記之專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請,撰爲碑、銘、序、述諸體,卽不得不爲酬酢應給之辭,以雜其文指,韓、柳、歐、曾之所謂無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動人,學問不足以自立,於是思有所託以附不朽之業也,則見當世之人物事功,羣相誇詡,遂謂可得而藉矣。藉之,亦似也;不知傳記專門之撰述,其所識解又不越於韓、歐文集也,以謂是非碑誌不可也。碑誌必出子孫之所求,而人之子孫未嘗求之也,則虛爲碑誌以入集,似乎子孫之求之,自謂庶幾韓、歐也。夫韓、歐應人之求而爲之,出於不得已,故歐陽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韓氏欲誅奸諛於旣死,發潛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經,尚恨託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窺有餘羨,乃至優孟以摩之,則是詞科之擬誥,非出於絲綸,七林之答問,不必有是言也;將何以徵金石,昭來許乎?夫舍傳記之直達,而效碑誌之旁通,取其似韓、歐耶?則是矉里也。取其應人之求爲文望邪?則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里之醜婦美而效之,富者閉門不出,貧者挈妻子而去之。賤工賣卜於都市,無有過而問者,則曰︰「某王孫厚我,某貴卿神我術矣。」

俗嫌[编辑]

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毁,《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歐陽辨師魯之誌,從古解人鮮矣。往學古文於朱先生。先生爲《呂舉人誌》。呂久困不第,每夜讀甚苦。鄰婦語其夫曰︰「呂生讀書聲高,而音節凄悲,豈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呂。呂哭失聲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聰,我豈久不第乎?」由是每讀則向鄰墻三揖。其文深表呂君不遇傷心,而當時以謂佻薄,無男女嫌,則聚而議之。又爲某夫人誌。其夫教甥讀書不率,撻之流血。太夫人𧅰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勸進食。太夫人怒,批其頰。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歡。其文於慈孝友睦,初無所間,而當時以謂婦遭姑撻,恥辱須諱,又笞甥撻婦,俱乖慈愛,則削而去之。余嘗爲《遷安縣修城碑文》,中敘城久頹廢,當時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緩工;今則爲日更久,圮壞益甚,不容更緩。此乃據實而書,宜若無嫌。而當時閱者,以謂碑敘城之宜修,不宜更著勘緩工者以形其短。初疑其人過慮,其後質之當世號知文者,則皆爲是說,不約而同。又嘗爲人撰《節婦傳》,則敘其生際窮困,親族無係援者,乃能力作自給,撫孤成立。而其子則云︰「彼時親族不盡窮困,特不我母子憐耳。今若云云,恐彼負慚,且成嫌隙。請但述母氏之苦,毋及親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僕數矣。亦間有情形太逼,實難據法書者,不盡出拘泥也。又爲朱先生撰《壽幛題辭》云︰「自癸巳罷學政歸,門下從遊,始爲極盛。」而同人中有從遊於癸巳前者,或憤作色曰︰「必於是後爲盛,是我輩不足重乎?」又爲梁文定較注《年譜》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終身禮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歡。」而或乃曰︰「嫂自應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則是防嫂不終其節,非眞敬也。」其他瑣瑣,爲人所摘議者,不可具論,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見文章涉世,誠難言矣。夫文章之用,內不本於學問,外不關於世教,已失爲文之質;而或懷挾惼心,詆毁人物,甚而攻發隱私,誣涅清白,此則名教中之罪人,縱倖免刑誅,天譴所必及也。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揚;比擬之餘,例有賓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無疵。殆如詩賦必諧平仄,然後音調;措語必用助辭,然後辭達。今爲醇厚著說,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詩句須用全仄全平,雖周、孔復生,不能一語稱完善矣。嗟乎!經世之業,不可以爲涉世之文。不虞之譽,求全之毁,從古然矣。讀古樂府,形容蜀道艱難,太行詰屈,以謂所向狹隘,喻道之窮;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嶇如是。是以深識之士黯然無言,自勒名山之業,將俟知者發之,豈與容悅之流較甘苦哉!

鍼名[编辑]

名者,實之賔。實至而名歸,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順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學,知有當務而已矣;未知所謂名,安有見其爲實哉?好名者流,狥名而忘實,於是見不忘者之爲實爾。識者病之,乃欲使人後名而先實也。雖然,猶未忘夫名實之見者也。君子無是也。君子出處,當由名義。先王所以覺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來,未有舍名而可爲治者也。何爲好名乃致忘實哉?曰︰義本無名,因欲不知義者由於義,故曰名義。教本無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爲名,求實之謂也。譬猶人不知食,而揭樹藝之名以勸農;人不知衣,而揭盆繰之名以勸蠶;煖衣飽食者,不求農蠶之名也。今不問農蠶,而但以飽煖相矜耀,必有輟耕織而忍饑寒,假借糠秕以充飽,隱裹敗絮以僞煖,斯乃好名之𡚁矣。故名教名義之爲名,農蠶也;好名者之名,飽煖也。必欲騖飽煖之名,未有不强忍饑寒者也。

然謂好名者喪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實至而名歸,名亦未必遽歸也。天下之名定於眞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夫眞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眞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則多矣。似有知,故可相與爲聲名;實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况智干術馭,竭盡生平之思力,而謂此中未得一當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時之名,猶好利者未必無一時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爲之者也。如賈之利市焉,賈必出其居積,而後能獲利;好名者,亦必澆漓其實,而後能狥一時之名也。蓋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務實者不能盡人而稱善焉。好名之人,則務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謂誠然也。且好名者,必趨一時之風尚也。風尚循環,如春蘭秋鞠之互相變易,而不相襲也。人生其間,才質所優,不必適與之合也。好名者,則必屈曲以狥之,故於心術多不可問也。唇亡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此言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學問之道,與人無忮忌,而名之所關,忮忌有所必至也。學問之道,與世無矯揉;而名之所在,矯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賊也。

若夫眞知者,自知之確,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實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或百世而上,得一人焉,弔其落落無與儔也,未始不待我爲後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悵其遙遙未接迹也,未始不與我爲比鄰之洽也。以是而問當世之知,則寥寥矣,而君子不以爲患焉。浮氣息,風尚平,天下之大,豈無眞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窮矣。故曰︰實至而名歸,好名者喪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異[编辑]

古人於學求其是,未嘗求異於人也。學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覺其異耳,非其自有所異也。夫子曰︰「儉,吾從衆。泰也,雖違衆,吾從下。」聖人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時而異於衆,聖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衆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聖人莫能異也。賢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嘗有知,而亦安於然。而負其才者,恥與庸愚同其然也,則故矯其說以謂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嘗不以謂甘也。今恥與不知味者同嗜好,則必啜糟棄醴,去膾炙而尋藜藿,乃可異於庸俗矣。語云︰「後世茍不公,至今無聖賢。」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從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違也。夫子論列古之神聖賢人,衆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讓,非夫子闡幽表微,人則無由知爾。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雖無夫子之稱述,人豈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聖,而稱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聞去取有異於衆也,則天下眞無可以求異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聲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然天下歧趨,皆由爭理義,而是非之心,亦從而易焉。豈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聲色臭味有據而理義無形。有據則庸愚皆知率循,無形則賢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異於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據之學,實其無形之理義,而後趨不入於歧途也。夫內重則外輕,實至則名忘。凡求異於人者,由於內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勝其好名之心,斯欲求異以加人,而人亦卒莫爲所加也。內不足,不得不矜於外;實不至,不得不騖於名,又人情之大抵類然也。以人情之大抵類然,而求異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則求異者何嘗異人哉?特異於坦蕩之君子爾。夫馬,毛鬛相同也,齕草飲水,秣芻飼粟,且加之鞍韉而施以箝勒,無不相同也,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從同之中而有獨異者,聖賢豪傑,所以異於常人也。不從眾之所同,而先求其異,是必詭銜竊轡,踶趹噬齕,不可備馳驅之用者也。

砭俗[编辑]

文章家言及於壽屏祭幛,幾等市井間架,不可入學士之堂矣。其實時爲之也。涉世不得廢應酬故事,而祝嘏陳言,哀輓習語,亦無從出其性靈,而猶於此中斤斤焉,計工論拙,何以異於夢中之占夢歟?夫文所以將其意也,意無所以自申,而槪與從同,則古人不別爲辭,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舉成文故牘而已矣。文勝之習,必欲爲辭,爲之而豈無所善?則遂相與矜心作意,相與企慕倣效,濫觴流爲江河,不復可堙閼矣。夫文生於質也,始作之者,未通乎變,故其數易盡。沿而襲之者之所以無善步也,旣承不可遏之江河,則當相度宣防,資其灌漑,通其舟楫,乃見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爲古無而今有者,皆當然也。稱壽不見於古,而敘次生平,一用記述之法;以爲其人之不朽,則史傳竹帛之文也。輓祭本出辭章,而歴溯行實,一用誄諡之意,以爲其人之終紿,則金石刻畫之文也。文生於質,視其質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爲無補,又何市井間架之足疑,而學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壽言,而死有祭輓,近代亡於禮者之禮也。禮從宜,使從俗,茍不悖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廢也。文章之家,卑視壽輓,不知神明其法,𡚁固至乎此也。其甚焉者,存祭輓而恥錄壽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愛而間存者,亦必別爲卷軸,一似雅鄭之不可同日語也。汪鈍翁以古文自命,動輒呵責他人,其實有才無識,好爲無謂之避忌,反自矜爲有識,大抵如此。此則可謂知一十而昧二五也。彼徒見前人文集有哀誄而無壽言,以謂哀誄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辭爲古所無也`。不知墓誌始於六朝,碑文盛於東漢,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黎誌銘,學士盛稱之矣。今觀蔡、韓二氏之文集,其間無德而稱,但存詞致,所與周旋而俯仰者,有以異於近代之壽言歟?寛於取古,而刻以繩今,君子以爲有耳而無目也。必以銘誌之倫實始乎古,則祝嘏之文未嘗不始於《周官》,六祝之辭,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爲之之晚出,因而區別其類例,豈所語於知時之變者乎?

夫文生於質,壽祝哀誄,因其人之質而施以文,則變化無方,後人所闢,可以過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萬變而文亦萬變也。因乎事者,事不變而文亦不變也。醮女之辭,冠男之頌,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別爲辭,載在傳記,蓋亦多矣。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奏,禮樂之所不廢也。然而其質不存焉,雖有神聖制作,無取儀文節奏,以爲特著之奇也。後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則槪爲之辭,所爲辭費也。進士題名之碑,必有記焉;明人之弊,今則無矣。科舉拜獻之錄,必有序焉;此則今尚有之。似可請改用一定格式,如賀表例。自唐、宋以來,秋解春集,進士登科,等於轉漕上計,非有特出別裁之事也。題名進錄,故事行焉,雖使李斯刻石,指題名碑。劉向奏書,指進呈錄。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啟焉;同此堂構,同此男女,雖使魯般發號,高禖紹賔,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而當世文人,方且劣彼而優此,何哉?國家令   典,  郊廟祝版,歲舉常事,則有定式,無更張也。推 恩循例,羣臣 誥勅,官秩相同,則有定式,無更張也。萬壽慶典,嘉辰令節,羣臣賀表,咸有定式,無更張也。聖人制作,爲之禮經,宜質宜文,必當其可。文因乎事,事萬變而文亦萬變,事不變而文亦不變,雖周、孔制作,豈有異哉?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奏,常人之所不能損者,神聖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積習相尋,必欲誇多而鬬靡,宜乎文集之紛紛矣。

《禮》曰︰「君子未葬讀喪禮,旣葬讀祭禮,喪復常讀樂章。」喪禮遠近有別,而文質以分,所以本於至情也。近世文人,則有喪親成服之祭文矣,葬親堂祭之祭文矣,分贈弔客之行述矣。傳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煢煢苫塊之中,杖而後能起,朝夕哭無時。」尚有人焉,能載筆而摛文,以著於竹帛,何以異於蒼梧人之讓妻,華大夫之稱祖歟?或曰︰未必其文之自爲,相喪者之代辭也。夫文生於質也,代爲之辭,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鴟鴞旣處飄搖,不爲睍睆之好音,鮒魚故在涸轍,不無憤然之作色,雖代禽魚立言,亦必稱其情也。豈曰代爲之辭,卽忘孝子之所自處歟?

或謂代人屬草,有父母者,不當爲人述考妣也。顔氏著訓,蓋謂孝子遠嫌,聽無聲而視無形,至諄諄也。雖然,是未明乎代言之體也。嫌之大者,莫過君臣;周公爲成王詔臣庶,則不以南面爲嫌。嫌之甚者,莫過於男女。谷永爲元帝報許后,卽不以內親爲忌。伊古名臣,擬爲冊祝制誥,則追諡先朝,册后建儲,以至訓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言,豈有嫌哉?必謂涉世遠嫌,不同官守,樂府孤兒之篇,豈必素冠之𣗥人?古人寡婦之歎,何非鬚眉之男子?文人爲子述其親,必須孤子而後可,然則爲夫述其妻,必將閹寺而後可乎?夫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君子弗爲,蓋以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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