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編 (四庫全書本)/卷29
文編 卷二十九 |
欽定四庫全書
文編卷二十九
明 唐順之 編
武王〈蘇軾〉
武王克殷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武王崩祿父與管蔡作亂成王命周公誅之而立㣲子於宋
蘇子曰武玉非聖人也昔者孔子葢罪湯武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故不敢然數致意焉曰大哉巍巍乎堯舜也禹吾無間然其不足於湯武也亦明矣曰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又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伯夷叔齊之於武王也葢謂之弑君至耻之不食其粟而孔子予之其罪武王也甚矣此孔子之家法也世之君子茍自孔氏必守此法國之存亡民之生死將於是乎在其孰敢不嚴而孟軻始亂之曰吾聞武王誅獨夫紂未聞弑君也自是學者以湯武為聖人之正若當然者皆孔氏之罪人也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弑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髙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廸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亦以是哉文王之時諸侯不求而自至是以受命稱王行天子之事周之王不王不計紂之存亡也使文王在必不伐紂紂不見伐而以考終或死於亂殷人立君以事周命為二王後以祀殷君臣之道豈不兩全也哉武王觀兵于孟津而歸紂若不改過則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天下無王有聖人者出而天下歸之聖人所不得辭也而以兵取之而放之而殺之可乎漢末大亂豪傑並起荀文若聖人之徒也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内故起而佐之所以與操謀者皆王者之事也文若豈教操反者哉以仁義救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至將不得已而受之不至不取也此文王之道文若之心也及操謀九錫則文若死之故吾嘗以文若為聖人之徒者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殺其父封其子其子非人也則可使其子而果人也則必死之楚人將殺令尹子南子南之子棄疾為王御士王泣而告之既而殺子南其徒曰行乎曰吾與殺吾父行將焉入然則臣王乎曰棄父事讐吾弗忍也遂縊而死武王親以黄鉞斬紂使武庚受封而不叛豈復人也哉故武庚之必叛不待智者而後知也武王之封武庚葢亦不得已焉耳殷有天下六百年賢聖之君六七作紂雖無道其故家遺俗未盡滅也三分天下有其二殷不伐周而周伐之誅其君夷其社稷諸侯必有不悦者故封武庚以慰之此豈武王之意哉故曰武王非聖人也
平王〈蘇軾〉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之居九鼎焉而周復都酆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遷于洛
蘇子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謬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無道者也頿王之神聖諸侯服享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昔武王克商遷九鼎于洛邑成王周公復增營之周公既没葢君陳畢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巳非有意于遷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畢此豈有意於遷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遺其子孫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敗至於乞假以生可也然終不敢議田宅今平王舉文武成康之業而大棄之此一敗而鬻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無以過周而後王之敗亦不減幽厲然至於桀紂而後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東周之名存而實亡也是何也則不鬻田宅之效也盤庚之遷復殷之舊也古公遷于岐方是時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豈所難哉衛文公東徙渡河恃齊而存耳齊遷臨淄晉遷于絳于新田皆其盛時非有所畏也其餘避冦而遷都未有不亡雖不即亡未有能復振者也春秋時楚大飢羣蠻叛之申息之北門不啓楚人謀徙于阪髙蒍賈曰不可我能往冦亦能往於是乎以秦人巴人滅庸而楚始大蘇峻之亂晉幾亡矣宗廟宫室盡為灰燼温嶠欲遷豫章三呉之豪欲遷會稽將從之矣獨王導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豐儉移都若宏衛文大帛之冠何適而不可不然雖樂土為墟矣且北冦方彊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望實皆䘮矣乃不果遷而晉復安賢哉導也可謂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雖不如楚之彊顧不愈於東晉之㣲乎使平王有一王導定不遷之計收豐鎬之遺民而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勢臨東諸侯齊晉雖彊未敢貳也而秦何自覇哉魏惠王畏秦遷于大梁楚昭王畏呉遷于郢項襄王畏秦遷于陳考烈王畏秦遷于壽春皆不復振有亡徵焉東漢之末董卓刼帝遷于長安漢遂以亡近世李景遷于豫章亦亡故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謬也
始皇一〈蘇軾〉
秦始皇帝時趙髙有罪蒙毅按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北監蒙恬兵於上郡始皇東游會稽並海走琅邪少子胡亥李斯䝉毅趙髙從道病使䝉毅還禱山川未反而上崩李斯趙髙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
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備亂者可謂密矣䝉恬將三十萬人威振北方扶蘇監其軍而蒙毅侍帷幄為謀臣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祀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髙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雖然天之亡人國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聖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高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吕彊後唐張承業二人號稱善良豈可望一二於千萬以徼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於趙髙恭顯之禍彼自以為聰明人傑也奴僕熏腐之餘何能為及其亡國亂朝乃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受誅而復請之則斯髙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殊死為輕典以慘夷為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為幸何暇復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索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後知為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荆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忌二人者知威令之素行而臣子不敢復請也二人之不敢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囘也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焉然其令行禁止葢有不及商鞅者矣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商鞅立信於徙木立威於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無惻容積威信之極以及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後寘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與始皇皆果於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而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於無聊也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葢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
始皇二〈蘇軾〉
昔者生民之初不知所以養生之具擊搏挽裂與禽獸爭一旦之命惴惴然朝不謀夕憂死之不給是故巧詐不生而民無知而聖人惡其無别而憂其無所生也是以作為器用耒耜弓矢舟車網罟之類莫不備至使民樂生便利役御萬物而適其情而民始有以極其口腹耳目之欲器利用便而巧詐生求得欲從而心志廣聖人又憂其桀猾變詐而難治也是故制禮以反其初禮者所以反本復始也聖人非不知箕踞而坐不揖而食便於人情而適於四體之安也將必使之習為迂闊難行之節寛衣博帶佩玉履舄所以回翔容與而不可以馳驟上至朝廷而下至於民其所以視聽其耳目者莫不近於迂闊其衣以黼黻文章其食以籩豆簠簋其耕以井田其進取選舉以學校其治民以諸侯嫁娶死喪莫不有法嚴之以鬼神而重之以四時所以使民自尊而不輕為奸故曰禮之近於人情者非其至也周公孔子所以區區於升降揖讓之間丁寧反覆而不敢失墜者世俗之所謂迂闊而不知夫聖人之權固在於此也自五帝三代相承而不敢破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詐力而并諸侯自以為智術之有餘而禹湯文武之不知出此也於是廢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於便利而不耻於無禮决壞聖人之藩墻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來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而以禮者為無用贅疣之物何者其意以為生之無事乎禮也茍生之無事乎禮則凡可以得生者無所不為矣嗚呼此秦之禍所以至今而未息歟昔者始有書契以科斗為文而其後始有規矩摹畫之迹葢今所謂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隷其後日以變革貴於速成而從其易又創為紙以易簡䇿是以天下簿書符檄繁多委壓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書簡筞則雖欲繁多其勢無由由此觀之則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開詐偽之端也嗟夫秦既不可反矣茍後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利之求則是引民而日趨於詐也悲夫
漢髙帝〈蘓洵〉
漢髙帝挾數用術以制一時之利害不如陳平揣摩天下之勢舉指揺目以刼制項羽不如張良㣲此二人則天下不歸漢而髙帝乃木彊之人而止耳然天下已定後世子孫之計陳平張良智之所不及則髙帝嘗先為之規畫處置以中後世之所為曉然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葢髙帝之智明於大而暗於小帝常語吕后曰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方是時劉氏既安矣勃又將誰安耶故吾之意曰高帝之以太尉屬勃也知有吕氏之禍也雖然其不去吕后何也勢不可也昔者武王没成王幼而三監叛帝意百歲後將相大臣及諸侯王有武庚祿父者而無有以制之也獨計以為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與弱子抗吕后佐帝定天下為大臣素所畏服獨此可以鎭壓其邪心以待嗣子之壯其不去吕后者為惠帝計也吕氏既不可去故削其黨以損其權使雖有變而天下不揺是故以樊噲之功一旦遂欲斬之而無疑嗚呼彼豈獨於噲不仁耶且噲與帝偕起㧞城䧟陣功不為少矣方亞父嗾項莊時㣲噲誚讓羽則漢之為漢未可知也一旦人有惡噲欲滅戚氏者時噲出伐燕立命平勃即軍中斬之夫噲之罪未形也惡之者誠偽未必也且高帝之不以一女子斬天下之功臣亦明矣彼其娶於吕氏吕氏之族若祿産輩皆庸才不足恤獨噲豪健諸將所不能制後世之患無大於此矣夫高帝之視吕后也猶醫者之視堇也使其毒可以治病而無至於殺人而已矣樊噲死則吕氏之毒將不至於殺人髙帝以為是足以死而無憂矣彼平勃者遺其憂者也噲之死於惠之六年也天也彼其尚在則吕祿不可紿太尉不得入北軍矣或謂噲於帝最親使之尚在未必與産祿叛夫韓信黥布盧綰皆南面稱孤而綰又最為親幸然及髙帝之未崩也皆相繼以逆誅誰謂百歲之後椎埋屠狗之人見其親戚得為帝王而不欣然從之耶吾故曰平勃者遺其憂者也
漢髙帝〈蘇軾〉
有進説於君者因其君之資而為之説則用力寡矣人唯好善而求名是故仁義可以誘而進不義可以刼而退若漢髙帝起於草莽之中徒手奮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與兵之勝負而巳安知所謂仁義者哉觀其天資固亦有合於仁義者而不喜仁義之説此如小人終日為不義而至以不義説之則亦怫然而怒故當時之善説者未嘗敢言仁義與三代禮樂之教亦惟曰如此而為利如此而為害如此而可如此而不可然後髙帝擇其利與可者而從之葢亦未嘗遲疑天下既平以愛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孫通周昌之徒力爭之不能得用留侯計僅得之嘗讀其書至此未嘗不太息以為髙帝最易曉者茍有以當其心彼無所不從盍亦告之以吕后太子從帝起於布衣以至於定天下天下望以為君雖不肖而大臣心欲之如百歲後誰肯北面事戚姬子乎所謂愛之者祗以禍之嗟夫無有以奚齊卓子之所以死為髙帝言者歟叔孫通之徒不足以知天下之大計獨有廢嫡立庶之説而欲持此以却之此固髙帝之所輕為也人固有所不平使如意為天子惠帝為臣絳灌之徒圜視而起如意安得而有之孰與其全安而不失為王之利也如意之為王而不免於死則亦高帝之過矣不少抑遠之以泄吕后不平之氣而又厚封焉其為計不已疎乎或曰吕后彊悍高帝恐其為變故欲立趙王此又不然自高帝之時而言之計吕后之年當死於惠帝之手吕后雖悍亦不忍奪之其子以與侄惠帝既死而吕后始有邪謀此出於無聊耳而髙帝安得逆知之且夫事君者不能使其心知其所以然以樂從吾説而欲以勢奪之亦已危矣如留侯之計髙帝顧戚姬悲歌而不忍特以其勢不得不從是以猶欲區區為趙王計使周昌相之此其心猶未悟以為一彊項之kao周昌足以抗吕后而捍趙王不知周昌激其怒而速死之耳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識天下之勢者無如髙帝然至此而惑亦無有以告之者悲夫
項籍〈蘇洵〉
吾嘗論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劉備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終其身無成焉且夫不有所棄不可以得天下之勢不有所忍不可以盡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勝有所不就敗有所不避其來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為而徐制其後乃克有濟嗚呼項籍有百戰百勝之才而死於垓下無惑也吾於其戰鉅鹿也見其慮之不長量之不大未嘗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嚮關籍於此時若急引軍趨秦及其鋒而用之可以據咸陽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區區與秦將爭一旦之命既全鉅鹿而猶徘徊河南新安間至函谷則沛公入咸陽數月矣夫秦人既巳安沛公而讐籍則其勢不得彊而臣故籍雖遷沛公漢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還定三秦則天下之勢在漢不在楚楚雖百戰百勝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鉅鹿之戰也或曰雖然籍必能入秦乎曰項梁死章邯謂楚不足慮故移兵伐趙有輕楚心而良將勁兵盡於鉅鹿籍誠能以必死之士擊其輕敵寡弱之師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關與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關與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則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趙何曰虎方哺鹿羆據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則碎於羆明矣軍志所謂攻其必救也使籍入關王離涉間必釋趙自救籍據關逆擊其前趙與諸將救者十餘壁躡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舉解趙之圍而收功於秦也戰國時魏伐趙齊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趙而破魏彼宋義號知兵殊不逹此屯安陽不進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據關矣籍與義俱失焉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圖所守諸葛孔明棄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無能為也且彼未嘗見大險也彼以為劒門者可以不亡矣吾嘗觀蜀之險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繼兢兢而自完猶且不給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漢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眞可以控天下又烏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劒門者而後曰險哉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逹之都使其財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櫝而藏諸家拒户而守之嗚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刼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晉宣帝〈蘇轍〉
世之説者曰司馬仲逹之於魏則曹孟德之於漢也是不然二人智勇權略則同而所處則異漢自董卓之後内潰外叛獻帝奔走困踣之不暇帝王之勢盡矣獨其名在耳曹公假其名號以服天下擁而植之許昌建都邑征叛逆皆曹公也雖使終身奉獻帝率天下而朝之天下不歸漢而歸魏者十室而九矣曹公誠能安而俟之使天命自至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事紂何以加之惜其為義不終使獻帝不安於上義士憤怨于下雖荀文若猶不得其死此則曹公之過矣如司馬仲逹則不然明帝之末曹氏之業固矣雖明帝以淫虐失衆曹爽以驕縱得罪而顛覆之形未見天下未叛魏也仲逹因其隙而乘之拊其背而奪其成業事與曹公異矣漢武帝之老也託昭帝於霍光昭帝尚幼燕王葢主有簒取之心上官桀桑洪羊助之此其禍急於曹爽霍光内斃燕葢外誅桀羊擁䕶昭帝訖無驕君之色及昭帝早喪國空無主迎立昌邑昌邑不令又援立宣帝柄在其手者屢矣然退就臣位不以自疑中外悉其本心亦無一人有異議者以仲逹擬光孰為得之耶然光猶不足道蜀先主將亡召諸葛孔明而告之曰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復語後主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後主之闇弱孔明之賢智蜀人知之矣使孔明有異志一摇手而定矣然外平徼外蠻夷内廢李平廖立旁禦魏呉功成業定又付之蔣琬費禕奉一昏主三十餘年而無纎芥之隙此又霍光之所不能望也故人患不誠茍誠忠孝舜之於父母伊尹之於太甲終無間然者自仲逹之後人臣受六尺之寄因而取之者多矣皆以地勢廹切置而不取則身必危國必亂至自比騎虎不可復下此亦自欺而已哉
晉武帝〈蘇轍〉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古今之正義也然堯廢丹朱用舜而天下安帝乙廢微子立紂而商以亡古之人葢有不得已而行之者矣得已而不已不得已而已之二者皆亂也子非朱紂而廢天下之正義君子不忍也子如朱紂而守天下之正義君子不為也漢髙帝始謂惠帝仁弱欲廢之而立如意既而知人心之在太子也則寢廢立之議而用平勃平勃皆賢而權任均故惠帝雖没産祿雖横而援立文帝漢室不病也武帝既老知燕王旦廣陵王胥之不可用也廢之而立少子任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洪羊以後事當是時昭帝之賢否未可知而四人枉直相半也幸而昭帝明哲霍光忠良桀羊雖欲為亂而不遂其後復廢昌邑立宣帝而朝廷晏然無患葢人君不幸而立幼主當如二帝屬任賢臣乃免於亂此必然之勢也魏明帝疾篤而無子棄遠宗子而立齊王始欲輔以曹宇曹肇而倖臣劉放孫資不便宇肇之正勸帝易以司馬仲逹曹爽齊王既非天下之望而爽又以庸才與仲逹奸雄為對數年之間遂成簒弑之禍晉武帝親見此敗矣惠帝之不肖羣臣舉知之而牽制不忍忌齊王攸之賢而恃愍懐之小慧以為可以消未然之憂獨有一汝南王亮而不早用舉社稷之重而付之楊駿至於一敗塗地無足怪也帝之出齊王也王渾言於帝曰攸之於晉有姬旦之親若預聞朝政則腹心不貳之臣也國家之事若用后妃外親則有吕氏王氏之虞付之同姓至親則有呉楚七國之慮事任輕重所在未有不為害者也惟當任正道求忠良不可事事曲設疑防慮方來之患也若以智猜物雖親見疑至於疏遠亦安能自保乎人懷危懼非為安之理此最國家之深患也渾之言天下之至言也帝不能用而用王佑之計使太子母弟秦王柬都督關中楚王瑋淮南王允並鎮守要害以彊帝室然晉室之亂實成於八王吾嘗籌之如攸之親賢奪嫡之禍非其志也不幸至此天下所宗宗社之計猶有頼也如佑之計使子弟據兵以捍外患如梁孝王之禦呉楚尚可若變從中起而使人人握兵以救内難此與何進袁紹召丁原董卓以除宦官何異古人有言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如武帝之擇禍福可謂不審矣
梁武帝〈蘇轍〉
史稱孔子既見老子退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繒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雲氣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老子體道而不嬰於物孔子至以龍比之然卒不與共斯世也捨禮樂政刑而欲行道於世孔子固知其難哉東漢以來佛法始入中國其道與老子相出入漢世士大夫不能明也魏晉以後畧知之矣好之篤者則欲施之於世疾之深者則欲絶之於世二者皆非也老佛之道與吾道同而欲絶之老佛之教與吾教異而欲行之皆失之矣秦姚興區區一隅招延緇素譯經談妙至者凡數千人而姚氏之亡曾不旋踵梁武繼之江南佛事前世所未嘗見至捨身為奴隷郊廟之祭不薦毛血父子皆陷於侯景而國隨以亡議者觀秦梁之敗則以佛法為不足賴矣後魏太武深信崔浩浩不信佛法勸帝斥去僧徒毁經壞寺既滅佛法而浩亦以非罪赤族唐武宗欲求長生狥道士之私夷佛滅僧不期年而以弑崩議者觀魏唐之禍則以佛法為不可牾矣二者皆見其一偏耳老佛之道非一人之私説也自有天地而有是道矣古之君子以之治氣養心其高不可嬰其潔不可溷天地神人皆將望而敬之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道之於物無所不在而尚可非乎雖然蔑君臣廢父子而以行道於世其𡚁必有不可勝言者
唐髙祖〈蘇轍〉
唐髙祖起太原其謀發於太宗諸子不與也及克長安誅鋤羣盜天下為一其功亦出於太宗葢天心之所付予人心之所歸向其在太宗者審矣至立太子髙祖以長立建成建成當之不辭於是兄弟疑間卒至大亂夫建成不足言也其咎在髙祖其後武氏之亂廢中宗立睿宗以睿宗長子憲為太子矣及中宗之復睿宗父子皆以王就第韋氏之亂臨淄以兵入討睿宗踐阼而唐室復安又將以長立憲憲辭曰時平先長嫡國亂先有功不如此必且有難敢以死請睿宗從之而後臨淄之位定以太宗之賢而不免於爭奪𤣥宗之賢不逮太宗而晏然受命則憲之讓賢於人遠矣吾嘗論之高祖睿宗皆中主也其欲立長非專其私也以為立嫡以長古今之正義也謂之正義而不敢違胡不考之前世乎太王捨泰伯仲雍而立季厯文王捨伯邑考而立武王而周以之興誠天命之所在而吾無心焉亂何自生雖然泰伯奔呉以避王季亦畏亂故爾廢長而立少雖聖賢猶難之憲與𤣥宗兄弟相安終身無間言焉葢古今一人而已
唐太宗〈蘇轍〉
唐太宗之賢自西漢以來一人而已任賢使能將相莫非其人恭儉節用天下幾至刑措自三代以下未見其比也然傳子至孫遭武氏之亂子孫為戮不絶如綫後世推原其故而不得以吾觀之惜夫其未聞大道也哉昔楚昭王有疾卜之曰河為祟大夫請祭諸郊王曰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江漢睢漳楚之望也禍福之至不是過也不穀雖不德河非所獲罪也遂弗祭及將死有雲如衆赤鳥夾日以飛三日王使問周史史曰其當王身乎若禜之可移於令尹司馬王曰除腹心之疾而寘諸股肱何益不穀不有大過天其夭諸有罪受罰又焉移之亦弗禜孔子聞之曰楚昭王知大道矣其不失國也宜哉吾觀太宗所為其不知道者衆矣其能免乎貞觀之間天下既平征伐四夷滅突厥夷髙昌殘吐谷渾兵出四克務勝而不知止最後親征髙麗大臣力爭不從僅而克之其賢於隋氏者幸一勝耳而帝安為之原其意亦欲夸當時髙後世耳太子承乾既立十餘年復寵魏王泰使兄弟相傾承乾既廢晉王嫡子也欲立泰而使異日傳位晉王疑不能决至引佩刀自刺大臣救之而止父子之間以愛故輕予奪至於如此帝嘗得秘䜟言唐後必中㣲有女武代王以問李淳風欲求而殺之淳風曰其兆既已成在宫中矣天之所命不可去也徒使疑似之戮滛及無辜且自今已往四十年其人巳老老則仁雖受終易姓必不能絶李氏若殺之復生壯者多殺而逞則子孫無遺類矣帝用其言而止然猶以疑似殺李君羡夫天命之不可易惟修德或能已之而帝欲以殺人弭之難哉帝之老也將擇大臣以輔少主李勣起於布衣忠力勁果有節俠之氣嘗事李宻及單雄信宻敗不忍以其地求利宻死不廢舊君之禮雄信將戮以股肉㗖之使與俱死帝以是為可用疾革謂高宗爾於勣無恩今以事出之我死即授以僕射髙宗從之及廢王后立武昭儀召勣與長孫無忌褚遂良計之勣稱疾不至帝曰皇后無子罪莫大於絶嗣將廢之遂良等不可它日勣見帝曰將立昭儀而顧命大臣皆以為不可今止矣勣曰此陛下家事不須問外人由此廢立之議遂定勣匹夫之俠也以死狥人不以為難至於禮義之重社稷所由安危勣不知也而帝以為可以屬幼孤寄天下過矣且使勣信賢託國於父竭忠力以報其子可也何至父逐之子復之而後可哉挾數以待臣下於義既已薄矣凡此皆不知道之過也茍不知道則凡所施於世必有逆天理失人心而不自知者故楚昭王惟知大道雖失國而必復太宗惟不知道雖天下既安且治而幾至於絶滅孔子之所以觀國者如此
魯隱公一〈蘇軾〉
魯隱公元年不書即位攝也公子翬請殺桓公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翬懼反譖公於桓而使賊殺公 歐陽子曰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則春秋不書為公春秋書為公則隱公非攝無疑也
蘇子曰非也春秋信史也隱攝而桓弑著於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諡國有廟春秋獨得不稱公乎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未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於西階南何謂攝主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以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𦵏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請退康子之謂攝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漢以來不脩是禮而以母后攝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使與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况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為政而國安唯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髙后也葢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吕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葢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由是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后而可信則攝主亦可信也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於異姓之取哉或曰君薨而百官總已以聽於冡宰三年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宅憂而未出令則以禮從冡宰若太子未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决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鄭𤣥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則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習見母后之攝也而以為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後世之君子
宋襄公〈蘇軾〉
魯僖公二十二年冬十有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于宋師敗績春秋書戰未有若此之嚴而盡也
蘇子曰宋公天子之上公宋先代之後於周為客天子有事膰焉有䘮拜焉非列國諸侯之所敢敵也而曰及楚人戰于楚夷狄之國人㣲者之稱以天子之上公而當夷狄之㣲者至於敗績宋公之罪葢可見矣而公羊傳以為文王之師不過是學者疑焉故不可以不辨宋襄公非獨行仁義而不終者也以不仁之資盜仁者之名爾齊宣捨一牛於德未有所損益孟子予之以王而宋襄公執鄫子用於次睢之社戕一國君若犬豕然此而忍為之天下孰有不忍者耶之役身敗國䘐乃欲以不重傷不禽二毛欺諸侯人能紾其兄之臂以取食而能忍飢於壺飱者天下知其不情也桓文之師存亡繼絶猶不齒於仲尼之門况用人於夷鬼以求覇而謂之王者之師可乎使鄫子有罪而討之雖聲之諸侯而戮於社天下不以為過若以喜怒興師則秦繆公獲晉侯且猶釋之而况敢用諸昏滛之鬼乎以愚觀之宋襄公王莽之流其不能欺天下則同也其不鼓不成列不能損襄公之虐其抱孺子以泣不能葢王莽之簒使莽無成則宋襄公襄公得志亦一莽也古人有言圖王不成其𡚁猶足以霸襄公行王者之事猶足以當桓文之師一戰之餘救死扶傷不暇此獨妄庸耳齊桓晉文得管仲子犯以興襄公有一子魚不能用豈可同日而語哉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死而論定未有如宋襄公之欺於後世者也
魏武帝〈蘇軾〉
世之所謂智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審乎計之得失如斯而已矣此其為智猶有所窮唯見天下之利而為之唯其害而不為則是有時而窮焉亦不能盡天下之利古之所謂大智者知天下利害得失之計而權之以人是故有所犯天下之至危而卒以成大功者此以其人權之輕敵者敗重敵者無成功何者天下未嘗有百全之利也舉事而待其百全則必有所格是故知吾之所以勝人而人不知其所以勝我者天下莫能敵之昔者晉荀息知虞公必不能用宫之竒齊鮑叔知魯君必不能用施伯薛公知黥布必不出於上䇿此三者皆危道也而直犯之彼不知用其所長又不知出吾之所忌是故不可以冒害而就利自三代之亡天下以詐力相并其道術政教無以相過而能者得之當漢氏之衰豪傑並起而圖天下二袁董吕爭為彊暴而孫權劉備又以區區於一隅其用兵制勝固不足以敵曹氏然天下終於分裂訖魏之世而不能一葢試嘗論之魏武長於料事而不長於料人是故有所重發而䘮其功有所輕為而至於敗劉備有葢世之才而無應卒之機方其新破劉璋蜀人未附一日而四五驚斬之不能禁釋此時不取而其後遂至於不敢加兵者終其身孫權勇而有謀此不可以聲勢恐喝取也魏武不用中原之長而與之爭於舟楫之間一日一夜行三百里以爭利犯此二敗以攻孫權是以䘮師於赤壁以成呉之彊且夫劉備可以急取而不可以緩圖方其危疑之間巻甲而趨之雖兵法之所忌可以得志孫權者可以計取而不可以勢破也而欲以荆州新附之卒乘勝而取之彼非不知其害特欲僥倖於權之不敢抗也此用之於新造之蜀乃可以逞故夫魏武重發於劉備而䘮其功輕為於孫權而至於敗此不亦長於料事而不長於料人之過歟嗟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天下之能者舉知之而不能權之以人則亦紛紛焉或勝或負爭為雄彊而未見其能一也
苻堅〈蘇轍〉
苻堅王猛君臣相得以成霸功雖齊桓管仲不能過也猛之將死也堅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處呉越然正朔相承親仁善鄰國之寳也臣没之後願勿以晉為圖鮮卑羌虜我之仇讐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寧社稷言終而死堅不能用卒大舉伐晉敗于淝上歸未反國而慕容埀叛之既反國而姚萇叛之地分身死終斃於二人之手故後世皆多猛之賢而咎堅之不明吾嘗論之堅雖有霸者之畧而懐無厭之心以天下不一為深耻雖滅燕定蜀并秦凉下西域而其貪未已兵革歲克而不知懼也晉雖㣲弱謝安桓冲為之將相君臣相安民未忘晉而欲以力取之稽之天道論之人情雖内無埀萇之釁而堅之敗必不免矣然堅以逺裔之餘而有帝王之度其滅慕容姚也收二姓之子弟録其才能而官使之布滿中外凡其舊臣無不疑者若以世俗言之則以漸除之如猛之計得矣若以帝王之事言之則堅之意未必過也大雅之稱文王曰殷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文王用人其廣如此而堅何尤焉德雖不若文王而竊慕焉顧其所以處之何如耳文武既没周公成王之際殷之遺孽猶與管蔡間周之隙曰予復反鄙我周邦故周公克殷改封㣲子于宋而遷其頑民於洛邑保釐東郊作多士而撫寧之所以慮其變者至矣至若君陳畢公皆迭居成周而董帥之故康王之命畢公曰毖殷頑民遷于洛邑宻邇王室式化厥訓既歴三紀世變風移四方無虞予一人以寧然猶曰邦之安危惟茲殷士由此觀之文王之用殷人豈茍然而已哉今堅畜養豺虎於其腹心而貪功務勝不顧其後宜其斃於埀萇也哉使堅信猛之筞南結鄰好戢兵保境與民休息雖有埀萇百人安能動之文王雖未可覬然亦非王猛之所及矣
孔子〈蘇軾〉
魯定公十三年孔子言於公曰臣無藏甲大夫無百雉之城使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於是叔孫氏先墮郈季氏將墮費公山弗狃叔孫輒率費人襲公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宫孔子命申句湏樂頎下伐之費人北二子奔齊遂墮費將墮成公斂處父以成叛公圍成弗克或曰殆哉孔子之為政也亦危而難成矣孔融曰古者王畿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諸侯曹操疑其論建漸廣遂殺融融特言之耳安能為哉操以為天子有千里之畿將不利已故殺之不旋踵季氏親逐昭公公死於外從公者皆不敢入雖子家覊亦亡季氏之忌克忮害如此雖地勢不及曹氏然君臣相猜葢不減操也孔子安能以是時墮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考於春秋方是時三桓雖若不悦然莫能違孔子也以為孔子用事於魯得政與民而三桓畏之歟則季桓子之受女樂也孔子能却之矣彼婦之口可以出走是孔子畏季氏季氏不畏孔子也夫孔子盍姑修其政刑以俟三桓之隙也哉
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聖也葢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孔子之用於世其政無急於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嬰能知之而莫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不及孔孟也孔子以覊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已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聖見於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於齊也久於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於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陳恒弑其君孔子沐浴而朝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於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孔子既告公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此豈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偪常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蠻夷伐國民不予也臯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餘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
子貢〈蘇洵〉
君子之道智信難信者所以正其智也而智常至於不正智者所以通其信也而信常至於不通是故君子愼之也世之儒者曰徒智可以成也人見乎徒智之可以成也則舉而棄乎信吾則曰徒智可以成也而不可以繼也子貢之以亂齊滅呉存魯也吾悲之彼子貢者遊説之士茍以邀一時之功而不以可繼為事故不見其禍使夫王公大人而計出於此則吾未見其不旋踵而敗也吾聞之王者之兵計萬世而動霸者之兵計子孫而舉彊國之兵計終身而發求可繼也子貢之兵是明日不可用也故子貢之出也吾以為魯可存也而齊可無亂呉可無滅何也田常之將簒也憚髙國鮑晏故使移兵伐魯為賜計者莫若扺髙國鮑晏弔之彼必愕而問焉則對曰田常遣子之兵伐魯吾竊哀子之將亡也彼必詰其故則對曰齊之有田氏猶人之養虎也子之於齊猶肘股之於身也田氏之欲肉齊久矣然未敢逞志者懼肘股之捍也今子出伐魯肘股去矣田氏孰懼哉吾見身將磔裂而肘股隨之所以弔也彼必懼而咨計於我因教之曰子悉甲趨魯壓境而止吾請為子潜約魯侯以待田氏之變帥其兵從子入討之彼懼田氏之禍其勢不得不聽歸以約魯侯魯侯懼齊伐其勢亦不得不聽因使練兵蒐乘以俟齊釁誅亂臣而定新主齊必德魯數世之利也吾觀仲尼以為齊人不與田常者半故請哀公討之今誠以魯之衆從髙國鮑晏之師加齊之半可以轘田常於都市其勢甚便其成功甚大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齊哀王舉兵誅吕氏吕氏以灌嬰為將拒之至滎陽嬰使使諭齊及諸侯連和以待吕氏變共誅之今田氏之勢何以異此有魯以為齊有高國鮑晏以為灌嬰惜乎賜之不出於此也
子思〈蘇軾〉
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於文是以未嘗立論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歸於至當斯以為聖人而已矣夫子之道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議此其不爭為區區之論以開是非之端是以獨得不廢以與天下後世為仁義禮樂之主夫子既没諸子之欲為書以傳於後世者其意皆存乎為文汲汲乎唯恐其汨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論論立而爭起自孟子之後至於荀卿楊雄皆務為相攻之説其餘不足數者紛紜於天下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莊周楊朱墨翟田駢愼到申不害韓非之徒各持其私説以攻乎其外天下方將惑之而未知其所適從奈何其弟子門人又内自相攻而不决千載之後學者愈衆而夫子之道益晦而不明者由此之故歟昔三子之爭起於孟子孟子曰人之性善是以荀子曰人之性惡而楊子又曰人之性善惡混孟子既已據其善是故荀子不得不出於惡人之性有善惡而已二子既已據之是以楊子亦不得不出於善惡混也為論不求其精而務以為異於人則紛紛之説未可以知其所止且夫夫子未嘗言性也葢亦嘗言之矣而未有必然之論也孟子之所謂性善者皆出於其師子思之書子思之書皆聖人之㣲言篤論孟子得之而不善用之能言其道而不知其所以為言之名舉天下之大而必之以性善之論昭昭乎自以為的於天下使天下之過者莫不欲援弓而射之故夫二子之為異論者皆孟子之過也子思論聖人之道出於天下之所能行而孟子論天下之人皆可以行聖人之道此無以異者而子思取必於聖人之道孟子取必於天下之人故夫後世之異議皆出於孟子
孟軻〈蘇軾〉
昔者仲尼自衛反魯網羅三代之舊聞葢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終年不能䆒其説夫子謂子貢曰賜爾以吾為多學而識之者與非也予一以貫之天下苦其難而莫之能用也不知夫子之有以貫之也是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法度禮樂刑政與當世之賢人君子百家之書百工之技藝九州之内四海之外九夷八蠻之事荒忽誕謾而不可考者雜然皆列于胸中而有卓然不可亂者此固有以一之也是以博學而不亂深思而不惑葢嘗求之于六經至於詩與春秋之際而後知聖人之道始終本末各有條理夫王化之本始於天下之易行天下固知有父子也天下固知有兄弟也孝悌足而王道備此固非有深遠而難見勤苦而難行者也故詩之為教也使人歌舞佚樂無所不至要在於不失正焉而已矣雖然聖人固有所甚畏也一失容者禮之所由廢也一失言者義之所由亡也君臣之相攘上下之相殘天下大亂未嘗不始於此道是故春秋力爭於毫釐之間而深明乎疑似之際截然其有所必不可為也不觀於詩無以見王道之易不觀於春秋無以知王政之難自孔子没諸子各以所聞著書而皆不得其源流故其言無有統要若孟子可謂深於詩而長於春秋者矣其道始於至粗而極於至精充乎天地放乎四海而毫釐有所必計至寛而不可犯至宻而可樂者此其中必有所守而後世或未之見也
老子〈蘇轍〉
孔子以仁義教人而以禮樂治天下仁義禮樂之變無窮而其稱曰吾道一以貫之茍無以貫之則因變而行義必有支離而不合者矣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語曰君子上逹小人下逹而孔子自謂下學而上逹者灑掃應對詩書禮樂皆其所從學也而君子由是以逹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逹其道故萬變而致一得其器故有守而不蕩此孔子之所以兩得之也葢孔子之為政也周故示人以器而晦其道使逹者有見而未逹者不也老子之自為也深故示人以道而畧其器使逹者易入而不恤其未逹也要之其實皆至於道而所從施之有先後耳三代之後釋氏與孔老並行於世其所以異者體道愈遠而立於世之表指天下之所不見以示人而不憂其不悟曰要將有悟者其説又老氏之眇也老子八十一章余嘗為之解其説如此
韓非〈蘇軾〉
聖人之所為惡夫異端盡力而排之者非異端之能亂天下而天下之亂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莊周列禦冦之徒更為虚無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説紛紜顛倒而卒歸于無有由其道者蕩然莫得其當是以忘乎富貴之樂而齊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於天下高世遠舉之人所以放心而無憂雖非聖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無惡於天下自老聃之死百餘年有商鞅韓非著書言治天下無若刑名之嚴及秦用之終於勝廣之亂教化不足而法有餘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後世之學者知申韓之罪而不知老聃莊周之使然何者仁義之道起於夫婦父子兄弟相愛之間而禮法刑政之原出於君臣上下相忌之際相愛則有所不忍相忌則有所不敢不敢與不忍之心合而後聖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汎汎乎若萍游於江湖而適相値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懐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於無有夫無有豈誠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説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今夫不忍殺人而不足以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則是殺人不足以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亂天下如此則舉天下唯吾之所為刀鋸斧鉞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嘗一日易其言雖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視天下眇然若不足為者此其所以輕殺人歟太史遷曰申子卑卑施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覈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嘗讀而思之事固有不可相謀而相感者莊老之後其禍為申韓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亂聖人之道者其𡚁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終奈何其不為之所也
荀卿〈蘇軾〉
嘗讀孔子世家觀其言語文章循循莫不有規矩不敢放言高論言必稱先王然後知聖人憂天下之深也茫乎不知其畔岸而非遠也浩乎不知其津涯而非深也其所言者匹夫匹婦之所共知而所行者聖人有所不能盡也嗚呼是亦足矣使後世有能盡吾説者雖為聖人無難而不能者不失為寡過而已矣子路之勇子貢之辯冉有之智此三者皆天下之所謂難能而可貴者也然三子者每不為夫子之所悦顔淵黙然不見其所能若無以異於衆人者而夫子亟稱之且夫學聖人者豈必其言之云爾哉亦觀其意之所嚮而已夫子以為後世必有不足行其説者矣必有竊其説而為不義者矣是故其言平易正直而不敢為非常可喜之論要在於不可易也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聖王之法於其師之道不啻若冦讐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後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於荀卿而不足怪也荀卿者喜為異説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子思孟軻世之所謂賢人君子也荀卿獨曰亂天下者子思孟軻也天下之人如此其衆也仁人義士如此其多也荀卿獨曰人性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由是觀之意其為人必也剛愎不遜而自許太過彼李斯者又特甚者耳今夫小人之為不善猶必有所顧忌是以夏商之亡桀紂之殘暴而先王之法度禮樂刑政猶未至於絶滅而不可考者是桀紂猶有所存而不敢盡廢也彼李斯者獨能奮而不顧焚燒夫子之六經烹滅三代之諸侯破壞周公之井田此亦必有所恃者矣彼見其師歴詆天下之賢人自是其愚以為古先聖王皆無足法者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於此也其父殺人報仇其子必且行刼荀卿明王道述禮樂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其高談異論有以激之也孔孟之論未嘗異也而天下卒無有及者茍天下果無有及者則尚安以求異為哉
揚雄〈蘇軾〉
昔之為性論者多矣而不能定于一始孟子以為善而荀子以為惡揚子以為善惡混而韓愈者又取夫三子之説而折之以孔子之論離性以為三品曰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以為三子者皆出乎其中而遺其上下而天下之所是者於愈之説多焉嗟夫是未知乎所謂性者而以夫才者言之夫性與才相近而不同其别不啻若白黒之異也聖人之所與小人共之而皆不能逃焉是真所謂性也而其才固將有所不同今夫木得土而後生雨露風氣之所養暢然而遂茂者是木之所同也性也而至於堅者為轂柔者為輪大者為楹小者為桷桷之不可以為楹輪之不可以為轂是豈其性之罪耶天下之言性者皆雜乎才而言之是以紛紛而不能一也孔子之所謂中人可以上下而上智與下愚不移者是論其才也而至於言性則未嘗斷其善惡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而已韓愈之説則又有甚者離性以為情而合才以為性是故其論終莫能通彼以為性者果泊然而無為耶則不當復有善惡之説茍性而有善惡也則夫所謂情者乃吾所謂性也人生而莫不有飢寒之患牝牡之欲今告乎人曰飢而食渇而飲男女之欲不出於人之性也可乎是天下知其不可也聖人無是無由以為聖而小人無是無由以為惡聖人以其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御之而之乎善小人以是七者御之而之乎惡由此觀之則夫善惡者性之所能之而非性之所能有也且夫言性者安以其善惡為哉雖然揚雄之論則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此其所以為異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惡而以為善惡之皆出乎性也而已乎太古之初本非有善惡之論唯天下之所同安者聖人指以為善而一人之所獨樂者則名以為惡天下之人固將即其所樂而行之孰知夫聖人唯其一人之獨樂不能勝天下之所同安是以有善惡之辨而諸子之意將以善惡為聖人之私説不已踈乎而韓愈又欲以書傳之所聞昔人之事迹而折夫三子之論區區乎以后稷之岐嶷文王之不勤瞽鯀管蔡之迹而明之聖人之論性也將以盡萬物之理與衆人之所共知者以折天下之疑而韓愈欲以一人之才定天下之性且其言曰今日言性者皆雜乎佛老愈之説以為性之無與乎情而喜怒哀樂皆非性者是愈流入於佛老而不自知也
韓愈〈蘇軾〉
聖人之道有趨其名而好之者有安其實而樂之者珠璣犀象天下莫不好奔走悉力爭鬬奪取其好之不可謂不至也然不知其所以好之之實至於粟米蔬肉桑麻布帛天下之人内之於口而知其所以為美被之於身而知其所以為安此非有所役乎其名也韓愈之於聖人之道葢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何者其為論甚高其待孔子孟軻甚尊而拒楊墨佛老甚嚴此其用力亦不可謂不至也然其論至於理而不精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説而不知昔者宰我子貢有若更稱其師以為生民以來未有如夫子之盛雖堯舜之賢亦所不及其尊道好學亦已至矣然而君子不以為貴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之汙而已矣若夫顔淵豈亦云爾哉葢亦曰夫子循循然善誘人由此觀之聖人之道果不在於張而大之也韓愈者知好其名而未能樂其實者也愈之原人曰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山川草木之主也人者飛潛動植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夫聖人之所為異乎墨者以其有别焉耳今愈之言曰一視而同仁則是以待人之道待萬物何異乎愛無差等者也而可乎教之使有能化之使有知是待人之仁也殺之有時而用之有節是待禽獸之仁也若之何其一之儒墨之相戾不啻若胡越而其疑似之間相去不能以髪宜乎愈之以為一也孔子曰汎愛衆而親仁仁者之為親則是孔子不兼愛也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不可知而祭者之心以為如其存焉則是孔子不明鬼也儒者之患患在於論性以為喜怒哀樂皆出於情而非性之所有夫有喜有怒而後有仁義有哀有樂而後有禮樂以為仁義禮樂皆出於情而非性則是相率而叛聖人之教也老子曰能嬰兒乎喜怒哀樂茍不出乎性而出乎情則是相率而為老子之嬰兒也儒者或曰老易夫易豈老子之徒歟而儒者至有以老子説易則是離性以為情者其弊固至此也嗟夫君子之為學知其人之所長而不知其𡚁豈可謂善學耶
文編卷二十九
<集部,總集類,文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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