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石頭記/第20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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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寶玉被壓的的悶絕了,昏不知人,只覺得身子像是輕飄飄的,飛將起來;只苦得不聞不見,到底不知自己是死了不是。正在恍恍惚惚的時候,忽聽得遠遠的有人提著自己的名字來叫,嘴裡要答應問是誰,卻又如同啞了一般,喊不出來,慢慢的那叫聲愈叫愈近,只是自己答應不出的苦。忽然一陣覺得喉嚨裡一股熱氣,直透到肚子裡。猛又聽耳邊一聲叫,睜眼看時,只見伯惠伏在自己身邊,那禁卒也在旁邊,還有兩三個人,都忙在一處,也不知他們忙些什麼。四面一望,見自己睡的是牀。暗想:他方纔明明把我抬到地下,怎麼又抬了上牀?他明明是要壓死我,怎麼又是這種情形?伯惠何以又得信,連夜的趕來?此刻想是救活我了。心中胡思亂想,嘴裡仍舊說不出話來。伯惠又灌了兩口參湯,寶玉才慢慢的回過氣來,微微的對伯惠說道:「勞你駕了。」伯惠道:「好了,你此刻覺著怎麼樣了?」寶玉道:「沒有什麼,不過喘息難點罷了。」

  伯惠方要答話,只見外面闖進一人來,問道:「回過來了麼?」那人道:「那麼我先回話去。」說著,匆匆去了。寶玉看那人時,十分面善。不覺默默的尋思,忽然想起正是那同寓的斈生,十分疑惑,不解何故。要想問時,嘴裡又懶得說話。伯惠又安慰了幾句話,又送上參湯,呷了兩口。一會兒,焙茗打著燈籠來了。伯惠便道:「此刻已經一下多鐘,我先回去,留下焙苔伺候你。到天明之後,便可以出去了,你將息點罷。」寶玉點頭答應,伯惠去了。

  寶玉又歇了好一會,慢慢的坐起來,此時人都散盡了,只有焙茗在旁邊。寶玉走了兩步,覺得神虛氣喘,週身骨節甚是酸痛,又覺得腳下踩著許多砂子。重複坐下,叫焙茗看看地下是什麼,焙茗拿燈一照,道:「咦,那裡來許多米呢?」寶玉在自己身上一看,見衣服上都染上一層白塵,方纔明白那禁子拿來壓我的,正是幾袋米。但是既然要致死我,何以又救回來?並且方纔同寓斈生,何以也到這裡來?真是令人不解。因問焙茗道:「這幾天吳老爺在外面忙些什麼,同些什麼人往來,你可知道?」焙茗道:「吳老爺天天出去,小的每天不是往這裡給爺送飯,便在寓裡守著,都不知道。只有前回同寓的那個穿短衣,戴草帽的人,昨天來過一次,和吳老爺說了好些什麼涼大人,熱大人,又是什麼拜門口拜窗戶的,小的都不懂。」寶玉聽了越筧糊塗,身上又覺得難受,便和衣躺下。心中轆轤似的,想著那剛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纔睡著,睡著那剛才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直到天色微明,方纔睡著。睡夢之中,仍覺得身子輕飄飄的,隨風飄蕩。正在夢魂顛倒了之際,忽耳邊聽有人說話,不覺驚醒。睜眼看時,只見伯惠站在旁邊,寶玉連忙起來。伯惠道:「恭喜!事情完了,出去罷。」一面指揮焙茗,收拾鋪蓋,又賞了禁卒酒錢,便同寶玉一同出來。門口早有兩乘轎子伺候著,兩人各各上轎,回到棧裡。

  寶玉一路上看著天上的日光,覺得身心一暢,大有天地異色光景。到了棧裡,便沐浴更衣。伯惠便同他置酒壓驚。寶玉道:「說著這件事,是真可笑!差不多鬧上了半個月,我猶如做夢一般,直到此刻還不明白。只知一向都是勞你的駕,費你的心罷了。」伯惠嘆道:「說起來真是荊天棘地。你這回的性命,真是間不容髮。倘遲了兩三分鐘,我此刻只怕要安排和你買棺材盛殮的了。你那得罪的原由,我已略為告訴過你,不必再贅了。我自從打聽得他們栽上你一個義和團餘黨的罪名,便十著急,真是無縫不鉆的了。那天,那禁卒又說是已經交代把你報病,益發慌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頭叫報病的,這人就不長久了。你知道此中弊病,凡是上頭叫報病的,這個人就不長久了。無論幾天,便叫禁卒下手結果了,就報個病故。你想還到那裡去伸冤?我忙忙的託人介紹,找那斈生去斡旋,說了三天,方纔妥當。說得好好的,是昨天行事的;昨天我去看他三四次,都不在家。後來再三打聽,知道他前夜過江,到漢口去吃花酒,還沒有回來。我又趕過江去,找著了他,硬拉了回來,已經二鼓時候了,叫他連夜去幹事,我還跟著他到了那監督的公館裡。他進去說話,我在外面等他。一會兒,他匆匆的出來說:『恐怕來不及了,因前幾天交代的,是今夜要人,今天一天又未見有人去關說,此刻不知怎樣。』便同他匆匆到監中,只嚇了我一個半死。那禁卒千不肯萬不肯的,不肯讓我們去看你,情知是凶多吉少的了。那斈生拉了那禁卒,到旁邊說了幾句話,又親身到本官那裡討了主意,方纔放我們進去。你已是直挺挺的睡在地下,氣已經閉了。七手八腳的好容易救了過來。今天一早我就具了保狀,託此地的鋪家蓋了圖書,重重的花了幾兩銀子,馬上遞進去,批准了,才得和你出來。」

  寶玉道:「說了半天,這位監督的手段,這裡官場的奇橫,我是略知一二的了。然而這番斡旋是用的什麼法子,你也要告訴我,好讓我知道。」伯惠笑道:「這件事可有屈你了。你知道這位監督最恨的是人家諷刺他。大凡惡人諷刺的,一定道喜人奉承。他還有一個脾氣,最歡喜人家拜他的門。我輾轉見了那斈生之後,許了他的酬謝,託他去關說。只說你起先的話,是一時鹵莽,後深悔失言;又聽說監督的斈問,如何淵博,如何純正,便欲列門牆。把他說轉了,卻要先見了見及門生帖子,才肯放人。昨夜連夜辦的便是送見、帖子。你此刻出了,還得去拜見他呢!」寶玉呆了一呆道:「這個如何使得!這種人,我為什麼要拜見他呢!」伯惠笑道:「為的是救命!難道認真去拜他做先生麼?」寶玉道:「既然送了見、帖子就算了,何必要我親自去拜呢!總要想個法子,免了纔好。」伯惠道:「你認真不願意去,就讓我冒了你的名去見見他也不妨。」寶玉道:「你也犯不著去見他!並且他雖不認得我們,斈生是總認得的。」伯惠道:「你何必如此固執,須知道古人的話:『在他簷下過,不敢不低頭。』你十多天牢獄之災都受了,何在乎一見呢?」寶玉道:「那麼你此刻在這裡沒事了?」伯惠道:「沒事了。」寶玉道:「那麼還不好辦!我們馬上就渡過江去,跑上輪船,往上海一溜,就完了。還怕他趕到上海去找我們麼?」伯惠道:「這個不妥當,還是去見他一見的好。」寶玉執意不去,道:「就這麼一溜,你說不好,還有個法子,只要寫個信給他,只說因了幾天,病了,一不能來見;約他緩幾天,我們再設法避他。然而這個信,是要你代勞的。這個『夫子大人函丈』我寫不來。」伯惠笑道:「這也是一法。」於是取過筆硯,代寶玉寫了一封信,交代黃福送去。一面兩人對坐飲酒,又談談人情險詐,入世艱難的話。

  吃飯過後,黃福回來,呈上回信,並兩部書。寶玉並不拆看,還是伯惠看了。那信上寫了些老氣橫秋的話。看那兩部書時,卻是一部什麼《叢編》、一部《詩文稿》,都是這位監督的大著作,送給新收門生的。伯惠翻了兩頁,遞給寶玉。寶玉撂過一邊,在那裡出神。你道他忽然出什麼神?原來他想起自己在大荒山青梗峰下,清淨了若干年,無端的要償我天志願,因此走了出來。卻不道走到京裡,遭了拳匪;走到這裡,遇了這件事。怪不得說是野蠻之國,又怪不說是黑暗世界。想我這個志願,只怕始終難酬的了。要待仍回青梗峰去,又羞見那些木石鹿豕;要待不回青梗峰,卻從那裡去酬我的志願?想到這裡,不筧六神無主,心中一陣糊塗了。耳無聞目無見的呆呆的出神。

  恰好焙茗泡了茶,送上一碗茶來,一連叫了兩聲,寶玉只不答應。焙茗道:「好好的,又怎麼著呀!想是老病又發作了。」伯惠本沒有留心,忽聽得茗說話,連忙看寶玉時,果見他目定口呆那般光景。只當他昨夜吃了虧,病了,因勸他睡下。寶玉聽伯惠說話,忽然神魂返舍,說道:「我沒有事,不過在這裡胡思亂想,想出了神罷了。」伯惠道:「又想什麼呢?」寶玉道:「我想到底不如速回上海。好在有信去了。他明知我一兩天內不能去見他,趁今天走了,他其奈我何?」伯惠道:「其實也可以使得,不過匆忙了些。」寶玉道:「我們行李又不多,說走就走,有什麼匆忙呢?」伯惠道:「你好好的憩一天罷,明天走也不遲。」商量定了。次日便算清了房飯帳,到了黃昏時分,僱人挑了行李,出了漢陽門,僱個划子,划到輪船旁邊,揀定了房位,又復乘風破浪的到上海去了。至於那位監督,受了寶玉的贄玉生貼子,卻把兩部大作算做還禮,終久不曾見寶玉一面。以後他還追求與否,我這書中,也不及表了。

  且說伯惠到了上海,便約寶玉不必再住客棧,搬到自己家裡去住,寶玉依允了。等輪船靠定了碼頭,二人捨舟登陸,便到伯惠家去。船上行,李自有黃福、焙茗招呼。伯惠和寶玉到家時,不免息風塵。家人們送上好幾封信,都是去後接到的。伯惠一一看了。內中卻有一封是託轉交寶玉的,便順手遞了過去。寶玉接來看時,卻是薛蟠的手筆,拆開一看,上面半文半俚的寫著道:

寶兄弟大人閣下:
  自從北京一別,我們走到長新店等候,天天還望天兵打勝誰知後來,果然應了賢弟之話。有人來告訴我,皇帝老子也跑了,於是知道賢弟之話不錯。恐怕此地安身不得,欲到自由村,又不識路途,在此問人,人人都不知。幸喜遇見一位朋友,叫劉斈笙,別字茂明;他認識路途,我就與他同行。刻下已經到了自由村,住在劉斈笙家。
  此處地方甚好,真是自由自在。比較上海有天淵之隔,好上好幾倍。賢弟不妨來游一次,方知吾言之不謬也。如果賢弟要來,我之款祈代帶來。不然賢弟用了,亦不妨事也。云云。

  寶玉看了,交繪伯惠看,伯惠道:「這自由村是什麼地方,倒不曉得,想是一個極偏僻的地方了。」寶玉道:「就是這話。但不知怎麼比上海好幾倍。我在這裡也是閑住,我打算認真去走一次看呢。」

  不知寶玉到底去與不去,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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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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