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第09卷/第1號/隨感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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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作者:李漢俊 陳獨秀
1921年5月1日
本作品收錄於《新青年/卷9

隨感錄

跑到內地才睜開了眼睛麽?(漢俊)[编辑]

臭氣彌茫,褐灰色破爛衣服隨風飄搖著的天空裏,糞溺相雜瘡毒滿身似的黑地上,雜聚著些千鶉百結皮黃肌瘦汙垢的群眾,有的在道路上行走嘈雜,有的在太陽光裏脫衣坐著捕虱,有的在房內清理布片,有的在汙爛的被下作無力的呻吟;這種景象,大約誰也以為是地獄的景象,絕不是人間所有的。那晚這卻是華麗的上海的貧民窟的景象咧(不是長沙城裏的景象。長沙城裏有沒有這種景象,我不曉得!但我在我的鄉間和我所經歷的內地卻還沒有看見這種程度的景象)。這種貧民窟,在上海至少也十多處,只要是睜開眼睛的人,就是不很經意也會看見。然而竟有人,在上海住過好幾年沒有看見,一定要跑到了內地才看見,這真是奇怪的事。難道跑到內地才睜開了眼睛麽?

社會主義是教人窮的麽?(漢俊)[编辑]

有位先生跑到內地去,看見了這種景象,才曉得人間也有地獄的景象,中國也有營非人生活的人,於是大發慈悲,發願救濟這些人,使他們能夠營“人的生活”。因為要使這些人能夠營“人的生活”,就想到要發展實業,因為要發展實業,就主張資本主義。因為要主張資本主義,於是就反對社會主義。大概世間只有資本主義的發展實業,才能夠使人營“人的生活”,社會主義是不能發展實業,是不能使人營人的生活的!但我都不知道這位先生睜著眼睛跑到那資本主義的實業發達到了極點的英國去,看了倫敦的伊斯特硯德,美國去,看了紐約的哈克洛,巴俄列,並跑到那資本主義的實業不為英美而比中國發達的日本去,看了大阪的灘波,東關谷叮,俄國去,看了莫斯科的希特爾斯卡耶(現在的景象或者變了)不知又作何感想,又來提倡什麽?

進了步了!(漢俊)[编辑]

中國在進化上比歐美落後幾百年。在海禁未關以前,還是不問緊要;海禁了以後,已經成了世界的一部份,就非趕快追及歐美以求調和不可,不然就要遇著天然的淘汰了;所以中國在這很短的期內,就在這裏把歐美過去數百年間徐徐進化過來的過程趕快蹈完。因為要在這很短的期內,蹈完別人數百年間經過的過程,所以不免有腳步淩亂,或幾步並作一步走的事。現在的中國在經濟上已經走到歐洲封建制度破滅後的資本制度了,政治上卻還沒有脫離歐洲資本制度尚未發生的封建制度。所以百余年前歐洲第三階級要推翻貴族握得支配權,和歐美現在的第四階級要推翻第三階級握得支配權,這兩個進化歷史上的過程,在中國卻因時顯現了。兩過程同時顯現了,支配權又只握在貴族手中,所以這兩階級在政治上所攻擊的目標就並作一個。有許多糊塗蟲,本來想幹第三階級運動的,看見了第四階級在政治上所攻擊的目標,與他們所攻擊的目標一樣,就以為第四階級是他們的同誌,第四階級的運動就是他們的運動,第四階級所信奉的社會主義也就是他們所信奉的主義。第四階級的運動是不單在政治的革命,乃是主張以第四階級自已的力量實現自已的理想,並不與別的政黨發生關系,並且還要譏誚現在活動的政黨的。於是這些糊塗蟲又以為社會主義是反對他們所反對的政黨,於是更將社會主義看作他們所應信奉的主義,大大地唱起社會主義來了。但第四階級運動與第三階級運動的目的是不同的:第四階級運動的目的是在造出生產工具歸社會公有的社會;第三階級運動的目的是在造成歐美現有資本主義的國家:兩邊在目的上是絕對不能一致並且是互相排擠的。所以第四階級裏面明白點的人,不管他們雖社會主義怎樣熱烈,總是不理睬他們,並且還要譏誚他們。他們覺得很奇怪,以為你們是我們的同誌,同我們走的是一條路,為什麽不一致起來,反而攻擊我們呢?但第四階級裏面明白的人,還是不理睬他們;他們也還是不理會,還是在那裏大唱社會主義。但未來,不知是歐洲回來的先生指明了他,還是因為他們經過內地觀察得了教訓,卻終了恍然大悟,大大地反對起社會主義,提倡資本主義了。有人看了這種情形,說他們是變了節,但我卻說他們是進了步了。

日本人盡管放心就是了!(漢俊)[编辑]

近來日本人因為羅素到中國來,日本要從中國翻譯羅素的思想,又聽見那到北京去 —— 到北京去的聲浪……恐怕遺唐時代再現,日本又要從中國輸入文化,就有人大大悲觀起來。但日本諸君盡管放心現在的中國還是從前的日本的呢!一又零幾件的時候。日本某檢事不是說過“馬格斯是無政府主義的首昌者”麽?一九二一年的中國政府也還是說“京師地面,屢次發現無政府印刷書件……可知此等過激黨徒……”日本政府從前不是因為恐懼社會主義,連社會學的書籍都禁止了麽?一九二一年的中國政府也還是因為恐懼什麽主義,連協力主義的書籍都扣留了。而且一九二一年的中國學者,也還將社會主義回社會政策要混同了。現在的中國還是從前的日本呢,諸君盡管放心就是了!

文化運動與社會運動(陳獨秀)[编辑]

文化運動與社會運動本來是兩件事,有許多人當做是一件事,還有幾位頂刮刮的中國頭等學者也是這樣說,真是一件憾事!

文化運動的內容是些什麽呢?我敢說是文學、美術、音樂、哲學、科學這類的事。

社會運動的內容是些什麽呢?我敢說是婦女問題、勞動問題、人口問題這類的事。

這兩類事的內容分明是不同的,硬要把他們混為一談,豈非怪事嗎?

文學美術裏面,也許有人喜歡加上一點社會化的色彩,描寫到婦女問題和勞動問題;從事社會運動的人,也許要很留意文學、美術、哲學、科學做他們運動的工具;但這兩類事業的本身,仍然是兩件事,不可併為一說。或者有人一方面從事文化運動,一方面又從事社會運動,這只可以說一個人兼做兩類的事,不可以說這兩類事是一類。

有一班人以為從事文化運動的人一定要從事社會運動,其實大大的不然;一個人若真能埋頭在文藝科學上做工夫,什麽婦女問題勞動問題鬧得天翻地覆都不理,甚至於還發點頑固的反對議論,也不害在文化運動上的成績。又有班人以為社會運動就是文化運動,這更是大錯而特錯;試婦女問題勞動問題在文藝科學上有何必然的連帶價值?並不是我們看輕了社會運動,只因為和文化運動是兩件事,我們不能說在社會運動有成績的人在文化運動也有成績,也和我們不能說在文化運動有成績的人在社會運動也有成績是一樣。以上兩種人的誤會,都因為不明白文化運動和社會運動是兩件事。

又有一班並且把政治、實業、交通都拉到文化裏面了,我不知道他們因為何種心理看得文化如此廣泛至於無所不包?若再進一步,連軍事也拉進去產,那便成了武化運動了,豈非怪之又怪嗎!

政治、實業、交通都是我們生活所必需,文化是跟著他們發達而發生的,不能說政治、實業、交通就是文化。這個道理羅素在北京演講的《社會結構學》裏面有一段說得很清楚,現在錄在下面:

什麽叫做文明,其定義可以說是要求生存竟爭上不必要的目的 —— 生存競爭範圍以外之目的。古化文明,第一次發原於埃及巴比倫大河出口之處,地土膏腴,宜於農作,由農業發生文明,……在膏腴的地方,如長江黃河的下遊,一人工作出來的不止供給一人的需要,於是少數人得著閑暇,可以從事知識思想的生活如文字、算術、天文等,均為後世文明的基本;但在這時候雖有少數人從事文明事業,其大多數人作工還非一天到晚勞苦不可,科學、哲學、美術固然也有人註意,但只是少數幸運的人;在實業發達時代,生產必需品既然增加,要多少就有多少,一人只要每天四小時作工,余剩的就可以從事知識思想的生活了。


創造文化,本是一民族重大的責任,艱難的事業,必須有不斷的努力,決不是短時間可以得著效果的事。這幾年不過極少數的人在那裏搖旗吶喊,想造成文化運動的空氣罷了,實際的文化運動還不及九牛之一毫,那責備文化運動的人和以文化運動自居的人,都未免把文化太看輕了。最不幸的是一班有速成癖性的人們,拿文化運動當做改良政治及社會的直接工具,竟然說出“文化運動己經有兩三年了,國家社會還是仍舊無希望,文化運動又要失敗了”的話,這班人不但不懂得文化運動和社會運動是兩件事,並且不曾懂得文化是什麽。

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陳獨秀)[编辑]

我近幾年來我細細研究我中華民族種種腐敗墮落到人類普通資格之水平線以下,我的慚愧悲憤哀傷常常使我不肯附和一般新舊謬論

我敢大膽宣言:非從政治上教育上施行嚴格的幹涉主義,我中華民族的腐敗墮落將永無救治之一日。因此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有希望全國中有良心有知識有能力的人合攏起來,早日造成一個名稱其實的“開明專制”之局面,好將我們從人類普通資格之水平線以下救到水平線以上。

施行這嚴格的幹涉主義之最大障礙,就是我們國民性中所含的懶情放縱不法的自由思想;鑄成這腐敗墮落的國民性之最大原因,就是老莊以來之虛無思想及放任主義。

近來青年中頗流行的無政府主義,並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我始終認定是固有的老莊主義復活,是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所以他們還不滿於無政府主義,更進而虛無主義而出家而發狂而自殺。意誌薄弱不能自殺的,恐怕還要一轉而順世墮落,所以我深惡痛絕老莊的虛無思想放任主義,以為是青年的大毒。

《民國日報》《覺悟》上,太樸答存統的信中說:“我相信中央集權的政治組織與中國的國民性不能容;馬氏主義是中央集權,故我不信其能實行。又說,“中國的國民性既不容中央集權的政治組織,而中國的社會情形又向來是無政府已慣的,所以一旦要行起勞農政治,要組織強有力的中央機關,我真不知其可也!”又說,“我是中國式的無政府主義者”。

太樸先生這幾句話誠然不錯,但我以為若要遷就中國國民性和社會情形而不加以矯正,只有袁世凱張勛一班人絕對贊成罷;因為袁張都正是口口聲聲根據國民性和社會情形發揮他們的主張呵!

我發誓寧肯讓全國人罵我攻擊我壓迫我,而不忍同胞永遠保存這腐敗渙散的國民性,永遠墮落在人類普通資格之水平線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