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學案/北方王門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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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 粵閩王門學案 |
前言
[编辑]北方之為王氏學者獨少,穆玄菴既無問答,而王道字純甫者,受業陽明之門,陽明言其「自以為是,無求益之心」,其後趨向果異,不可列之王門。非二孟嗣響,即有賢者,亦不過跡象聞見之學,而自得者鮮矣。
文簡穆玄菴先生孔暉
[编辑]穆孔暉字伯潛,號玄菴,山東堂邑人。弘治乙丑進士。由庶起士除簡討,為劉瑾所惡,調南京禮部主事。瑾敗,複官。曆司業、侍講、春坊庶子、學士、太常寺卿。嘉靖己亥八月卒,年六十一。贈禮部右侍郎,諡文簡。
陽明主試山東,取先生為第一。初習古文詞,已而潛心理學。其論學雲:「古人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今於性命之原,習其讀而未始自得之也。顧謂有見,安知非汩慮於俗思耶?」又雲:「鑑照妍媸,而妍媸不著於鑑,心應事物,而事物不著於心,自來自去,隨應隨寂,如鳥過空,空體弗礙。」又雲:「性中無分,別想何佛何老。」臨卒時,有「到此方為了事人」之偈。蓋先生學陽明而流於禪,未嘗經師門之煆煉,故《陽明集》中未有問答。乃黃泰泉遂謂:「雖陽明所取士,未嘗宗其說而菲薄宋儒。」既冤先生,而陽明豈菲薄宋儒者?且冤陽明矣。一言以為不知,此之謂也。
教諭張弘山先生後覺
[编辑]張後覺字志仁,號弘山,山東茌平人。仕終華陰教諭。早歲受業於顏中溪、徐波石,深思力踐,洞朗無礙。猶以取友未廣,南結會於香山,西結會於丁塊,北結會於大雲,東結會於王遇,齊、魯間遂多學者。近溪、潁泉官東郡,為先生兩建書院,曰願學,曰見大。先生聞水西講席之盛,就而證其所學。萬曆戊寅七月卒,年七十六。其論學曰:「耳本天聰,目本天明,順帝之則,何慮何營。」曰:「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無知,知外無良。」曰:「人心不死,無不動時,動而無動,是名主靜。」曰:「真知是忿忿自懲,真知是欲欲自窒,懲忿如沸釜抽薪,窒欲如紅爐點雪,推山填壑,愈難愈遠。」
尚寶孟我疆先生秋
[编辑]孟秋字子成,號我疆,山東茌平人。隆慶辛未進士。知昌黎縣。曆大理評事、職方郎中,致仕。起刑部主事、尚寶寺丞、少卿而卒,年六十五。先生少授《毛詩》,至桑間濮上,不肯竟讀。聞邑人張宏山講學,即往從之。因《尚書》明目達聰語,灑然有悟。鄒聚所、周訥溪官其地,相與印證,所至惟發明良知,改定《明儒經翼》,去其駁雜者。時唐仁卿不喜心學,先生謂顧涇陽曰:「仁卿何如人也?」涇陽曰:「君子也。」先生曰:「彼排陽明,惡得為君子?」涇陽曰:「朱子以象山為告子,文成以朱子為楊、墨,皆甚辭也,何但仁卿。」先生終不以為然。許敬菴嘗訪先生,盈丈之地,瓦屋數椽,其旁茅舍倍之。敬菴謂:「此風味,大江以南所未有也。」先生大指以「心體本自澄澈,有意克己,便生翳障。蓋真如的的,一齊現前,如如而妙自在,必克己而後言仁,則宣父何不以克伐仁原憲耶?弘山謂 ‘良即是知,知即是良,良外無知,知外無良’,師門之宗傳固如是也。此即現成良知之說,不煩造作,動念即乖。夫良知固未有不現成者,而現成之體,極是難認,此明道所以先識仁也。」先生之論,加於識仁之後則可,若未識仁,則克己之功誠不可已,但克己即是識仁。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複行也。仁體絲毫不清楚,便是不善,原憲之克伐怨欲,有名件可指,已是出柙之虎兕,安可相提而論哉!
我疆論學語
[编辑]心無方無體,凡耳目視聽,一切應感皆心也。指腔子內為言者,是血肉之軀,非靈瑩之天君矣。
天道曾有一刻不感時?地道曾有一刻不應時?人心曾有一刻無事時?一刻無事是槁滅也,故時時必有事,亦時時未發。未發雲者,發而無發之謂,非可以有感而感論也。
自聖學不傳,而性善之旨日晦。入聖無門,人是其見,雖盡力洗滌,渣滓尚在,以故終身盤桓,只在改過間。就其所造,僅以小儒而止。皆由「克去人欲,複還天理」之說誤之也。人欲無窮,去一日,生一日,去一年,生一年,終身去欲,終身多欲,勞苦煩難,何日是清淨甯一時耶!來書雲「有病不得不服藥」是也。有人於此,養其元氣,保其四肢,血氣和平,雖有風寒暑濕,不得乘間而入。使不保元氣,藥劑日來,則精神日耗,邪氣日侵,因藥而發病者,日相尋焉,終身病夫而已,豈善養身者乎?又雲:「必有主人,方可逐賊。」此就多積者言耳。若家無長物,空空如也,吾且高枕而臥,盜賊自不吾擾,又何用未來則防,既來則逐乎?此兩喻者,乃志仁之說,無欲之證也。
曾子之學,一貫之學也,此曾子作《大學》之宗旨也。故析而言之曰修身也,正心也,誠意也,致知也,格物也,若名目之不同。合而言之則一也。何也?自身之神明謂之心,自心之發動謂之意,自意之靈覺謂之知,自知之感應謂之物。心意知物,總而言之一身也。正者正其身之心也,誠者誠其心之意也,致者致其意之知也,格者格其知之物也。格致誠正,總而言之修身也。道無二致,一時俱到,學無二功,一了百當,此一貫之道也。
道有本門,路無多歧,會道以心,不泥文字間。性原有本,利原無根,端本澄源,則萬派千流,一清徹底矣,又何塵垢之染乎?
主事尤西川先生時熙
[编辑]尤時熙字季美,號西川,河南洛陽人。舉嘉靖壬午鄉試,曆元氏、章丘學諭,國子學正,戶部主事,終養歸。歸三十餘年,萬曆庚辰九月卒,年七十八。先生因讀《傳習錄》,始信聖人可學而至,然學無師,終不能有成,於是師事劉晴川。晴川言事下獄,先生時書所疑,從獄中質之。又從朱近齋、周訥溪、黃德良(名驥)考究陽明之言行,雖尋常瞽欬,亦必籍記。先生以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只於發動處用功,故工夫即是本體,不當求其起處。濂溪之無極而太極,亦是求其起處,為談學之弊。堯、舜之執中,只是存心。明道之識仁,猶雲擇術。以白沙「靜中端倪」為異學,此與胡敬齋所言「古人只言涵養,言操存,曷嘗言求見本體」,及晦翁「惟應酬酢處特達見本根工夫」一也。靜中養出端倪,亦是方便法門,所謂觀喜怒哀樂未發以前氣象,總是存養名目。先生既掃養出端倪,則不得不就察識端倪一路,此是晦翁晚年自悔「缺卻平時涵養一節工夫」者也,安可據此以為學的?先生言「近談學者多說良知上還有一層」為非,此說固非,然亦由當時學者以情識為良知,失卻陽明之旨,蓋言情識上還有一層耳。若知良知為未發之中,決不如此下語矣。
擬學小記
[编辑]人情多在過動邊,此過則彼不及。格物只是節其過,節其過則無馳逐,始合天則,故能止。良知,本體止乃見。
義理無窮,行一程見一程,非可以預期前定也,故但言致良知。
天命者,本然之真,是之謂性,無所使之,無所受之。
前輩以「不睹不聞」為道體,是不睹不聞為道,而睹聞非道矣。下文何以曰「莫見乎隱,莫顯乎微」耶?竊詳此兩句,蒙上道字來,則所睹所聞者道也。戒慎不睹,欲其常睹,恐懼不聞,欲其常聞,只是常存此心之意。獨字即道字,慎字即常睹常聞。道無隱見,無顯微,天地間只有此,故曰獨;莫非此,故曰獨。
凡物對立,則相形為有二也。道一而已,見即隱,無有見乎隱;顯即微,無有顯乎微。見顯隱微,物相有然,道一而已,故謂之獨。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既雲未發,豈惟無偏倚,即不偏不倚亦無。可見指其近似,但可言其在中而已。故中和之中,亦只是裏許之義。
道理只是一個,未發無形,不可名狀,多於下字影出之。如人以魄載魂,可指可名者魄也,所以多重下一字。忠,心也,忠無可指。可指者信與恕,事與行也,皆就發用處說。
喜怒哀樂,本體元是中和的。
莫非天也。冬至祀天,祀生物之天也;夏至祀地,祀成物之天也,故曰:「郊社之禮,所以祀上帝也。」莫非天也,不言後土,非省文。
為政以德,主意在德,則凡所施為,無往非德矣,若眾星之拱極也。
視吾以,觀吾由,察吾安,人欲無所匿矣。以此待人,便是逆詐億不信。
「吾道一以貫之」,貫,該貫也,言吾道只是一。若謂一以貫萬,是以此貫彼,是二也。道一而已,萬即一之萬也。
舜、禹有天下而不與,行所無事也。
執中之雲,猶言存心也。堯之命契以教比屋之民者,猶之與舜、禹諸臣都俞籲咈於廟堂者也,無二道也。後世學者,遂以存心為常語,而以執中為秘傳,豈心外有法,抑心外二法耶?
集義之集,從隹從木,《說文》「鳥止木上曰集」。心之所宜曰義。集義雲者,謂集在義上,猶言即乎人心之安也。君子之學,樂則行之,憂則違之,即乎此心之安而已。
擴充是去障礙以複本體,不是外面增益來。
《春秋》不立傳者,凡《春秋》所書之事,皆當時人所共知,但傳說不同,隱微之地為奸雄所欺耳。夫子直筆奸雄之真蹟實情,而破其曲說,使天下曉然知是非所在而不可欺,而奸雄之計有所不能行,故亂臣賊子聞之而懼。
唐、虞、三代,不知斷過多少事,或善或惡,可懲可勸,若必事事為之立傳,何止汗牛充棟?聖人之意,正不在此,故曰:「堯、舜事業,如浮雲過太虛。」《春秋》之作,何以異是?是非既明,亦隨過隨化,聖人之心,固太虛也。
道理只是一個,諸子論學,謂之未精則可,謂別有一種道理則不可。聖人之學,較之諸子,只是精一,亦非別有一道也。
道理不當說起處,若說起處,從何處起,便生意見。
一氣流行,成功者退,曰互根,是二本也。
道理於發見處始可見,學者於發動處用功。未發動,自無可見,自無著力處。
天地萬物皆道之發見,此道不論人物,各各有分,覺即為主,則千變萬化,皆由我出。
道無方體,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學者各以聞見所及立論,而道實非方體可拘也。
聖人言工夫,不言道體,工夫即道體也。隨人分量所及,自修自證,若別求道體,是意見也。
天下道理,只是一個,學者工夫,亦只是一個。言知似不必說行,言行似不必說知,知行一也。故雖不能行者,其本心之明,原未嘗息。今指未息之明,為知邊事,而以不能行處,為行邊事,遂分知行為二,不知其不能行者,只是此明未完複耳,而其所以能行者,乃其未嘗息者為之也。豈別有一物,能使之行耶?本體只是一個,知即行,行即知,原非有分合也。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無我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真我也。分殊即理一,學者泛應,未能曲當,未得理之一耳。
才說當然,便是義外,聖人只是情不容已,不說當然不當然。
學術差處,只為認方便為究竟。
眾人之蔽在利欲,賢者之蔽在意見,竟見是利欲之細塵。
性分上欠真切,只因心有所逐。
意有所便即是利,昏惰亦是利,意所便也。
不求自慊,只在他人口頭上討個好字,終不長進。
人雖至愚,亦能自覺不是,只不能改,遂日流於汙下。聖愚之機在此,不在賦稟。
今天下只是智巧,為政者與民鬥智巧,恐被人欺壞聲價,是名利心。
萬物津液與河海潮汐是一氣,萬物精光與日月星辰是一象,象即氣之象,氣即象之氣,非有二也。潮汐隨日月,皆一氣之動也,不當分陰陽看。
學問是陶冶造化之功,若在陰陽五行上立腳,是隨物化也。
君子處盛衰之際,獨有守禮安命,是職分當為,舍是而他求,皆無益妄作也。
格訓通解多,陽明格物,其說有二。曰:「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如意用於事親,即事親為一物,只要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故曰‘格者正也 ’。」又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吾心之良知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物格也。」前說似專指一念,後說則並舉事物,若相戾者,然性無內外,而心外無物,二說只一說也。愚妄意格訓則,物指好惡,吾心自有天則,學問由心,心只有好惡耳,頗本陽明前說。近齋乃訓格為通,專以通物情為指,謂物我異形,其可以相通而無間者情也,頗本陽明後說。然得其理必通其情,而通其情乃得其理,二說亦一說也。但曰「正」,曰「則取裁於我」,曰「通則物各付物」。「取裁於我」,意見易生:「物各付物」天則乃見。且理若虛懸,情為實地,能格亦是當時能通物情,斯盡物理而曰「正」,曰「則」,曰「至」,兼舉之矣。
好惡情也,好惡所在則物也,好之惡之事也。學本性情通物我,故於好惡所在用功,而其要則在體悉物我好惡之情。蓋物我一體,人情不通,吾心不安。且如子不通父之情,子心安乎?子職盡乎?是以必物格而後知乃至也。
則字雖曰天則,然易流於意見。通則物各付物,意見自無所容。蓋才著意見,即為意見所蔽,便於人情不通,便非天則。天則須通乃可驗,故通字是工夫。
物字只指吾心好惡說,是從天下國家,根究到一念發端處。
雖師友之言,亦只是培植灌溉我,我亦不以此為家當。
質疑是學問起頭,便是落腳,只有意無意之間耳。即今見在工夫,生死有以異乎?豈別有一著?必俟另說透也。
「致知」「知止」二義,只爭毫釐。以止為功,則必謙虛抑畏,其氣下。以致為功,則或自任自是,其氣揚。雖曰同遊於善,而其歸遠也。只在意念向背之間,若知「知止」,則致即止矣。
天理人情本非有二,但天理無可捉摸,須於人情驗之。故不若只就人情為言,雖愚夫愚婦,亦可易曉。究其極至,聖人天地有不能盡也。
日用常行間檢點,即心所安,行之不必一一古格也。且古格,亦是當時即心所安之糟粕耳。
人只要做有用的人,不肯做沒用的人,有些聰明伎倆,便要盡情髮露,不肯與造物存留些少。生機太過,由造物乎?由人事乎?
今只要做得起個沒用的人,便是學問。
道理在平易處,不是古人聰明過後人,是後人從聰明邊差了。只此心真切,則不中不遠。
此志興起時,自覺不愧古人,更無節次。及怠惰,即是世俗。
沿襲舊說,非講說則不明。若吾心要求是當,則講說即是躬行,非外講說另有躬行也。若果洞然無疑,則不言亦是講說,倘未洞然而廢講說,是鶻突也。
道理只在日用常行間,百姓日用但不知,不自作主宰耳。
問:「如何入門?」曰:「只此發問,便是入門。」
心體把持不定,亦是吾輩通患,只要主意不移,定要如此,譬之行路,雖有傾跌起倒,但以必至為心,則由我也。
本體無物,何一何萬?應酬是本體發用,此處用功。
凡應酬面前只一事,無兩事,況萬乎?聖人得一,故曲當。常人逐萬,故紛錯起於自私用智。
做工夫的即是本體。
一向謂儒釋大同,老師卻說只爭毫釐。愚意不爭毫釐也。年來偶見無生要議,談空甚劇,忽悟雲:「無情毫釐,爭處在此。」
茍知父母之生成此身甚難,則所以愛其身者不容不至,而義理不可勝用矣。
心地須常教舒暢歡悅,若拘迫鬱惱,必有私意隱伏。人物自得處,俱是遊,如鳶飛戾天,魚躍於淵,是性之本體遊,而非此卻是放失,私意憂惱,不為樂事。
近談學者,多說良知上還有一層。此言自靜中端倪之說啟之。夫良知,無始終,無內外,安得更有上面一層?此異學也。
陽明雖夙成其言,以江西以後為定。
程子須先識仁之言,猶雲先須擇術雲耳。後人遂謂先須靜坐,識見本體,然後以誠敬存之,若次第然。失程子之意矣。
舍見在「乍見」「皆有」之幾,而另去默坐以俟端倪,此異學也。
改過之人,不遮護,欣然受規。才有遮護,便不著底。
蓍龜無言,聖人闡之,若非一體,何以相契?是故探賾者探吾心之賾,索隱者索吾心之隱,鉤吾心之深,致吾心之遠,審乎善惡之幾,謹於念慮之微而已。
蓍龜知吉凶,吉凶本善惡。謂吉凶在彼,善惡在彼乎?趨吉避凶,只為善去惡而已。
人情本然,只是相親相愛,如忠君、孝親、敬兄、友弟。刑家、睦鄰、恤孤、賑窮,是上愛下,下愛上,不得已而去惡,只為保全善類,莫非仁也。若世人,惡人全是勝心,是亦不仁而已矣。
喪禮哭踴有數,主於節哀,為賢者設也。人之忘哀,必有分心處,以致哀為推極,非制禮之本意。
彼謂怒於甲者,不移於乙,固為粗淺。而謂顏子之怒,在物不在己者,亦為無情。
謂春生秋成則可,謂春生秋殺不可。殺機自是戾氣,非性中所宜有。
葬埋之禮,起於其顙有泚,則禍福之說,疑其為無泚者設,猶佛氏之怖令,蓋權教也。彼之怖令,雖若近誣,猶能懼人於善,而此之權教,茫無理據,乃至陷人於惡。
解「舜之深山野人」者,曰:「身與野人同,心與野人異也。」噫!使舜之心果與野人異也,曷足以為舜也?蓋野人之心質實,舜之心亦質實,無以異也。(以上《經疑》)
王雲野雲:「陽明曾說:‘譬如這一碗飯,他人不曾吃,白沙是曾吃來,只是不曾吃了。’」
許函谷與陽明在同年中最厚。別久再會,函穀舉舊學相證,陽明不言,但微笑曰:「吾輩此時,只說自家話,還翻那舊本子作甚!」
人常言聖人憂天下,憂後世,故生許多假意,懸空料想,無病呻吟。君子思不出位,只是照管眼下,即天下後世一齊皆在。
凡所有相,皆道之發見。學者能修自己職分,則萬物皆備於我,無極太極,只是此心。此真道之起處,不必求之深幽玄遠也。
物各合其天則乃止。不合天則,心自不安,不安不止,只因逐物。(以上《紀聞》)
文選孟雲浦先生化鯉
[编辑]孟化鯉字叔龍,號雲浦,河南新安人。由進士授南戶部主事,曆稽勳文選郎中。萬曆二十年,給事中張棟以國本外謫,會兵科缺都給事中,先生推棟補之。上怒,謫先生雜職。西川既傳晴川之學,先生因往師之。凡所言「發動處用功」,及「集義即乎心之所安」,皆師說也。在都下與孟我疆相砥礪,聯舍而寓,自公之暇,輒徒步過從,飲食起居,無弗同者,時人稱為二孟。張陽和作《二孟歌》記之。罷官家居,中丞張仁軒餽之亦不受。書問都絕,宦其地者,欲蹤跡之而不得也。
論學書
[编辑]人者天地之心,而人之心即浩然之氣,浩然者感而遂通,不學不慮,真心之所溢而流也。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順,是故愛親敬長達之天下,怵惕惻隱保乎四海。愚不肖夫婦之與知與能,察乎天地者以此,君子居室,言行之加民見遠,動乎天地者以此。其功在於必有事,其幾在於集義。集義者,即乎心之所安,不學不慮,感而遂通者也。時時即心所安,是謂時時集義,時時集義,是謂時時有事,時時有事,是謂時時浩然,時時浩然,是謂時時為天地立心,是謂時時塞天地。緣天地間本如是,其廣大亦本如是。其易簡或者知氣塞天地,而不求諸心,而不本之集義,心非真心,氣非浩然,欲希天地我塞難矣。
心之發動處用工夫,只是照管不著,還是心之不定。
要將講說,亦只是口頭語,又不能躬行,意欲不用講說。
侍郎楊晉菴先生東明
[编辑]楊東明號晉菴,河南虞城人。萬曆庚辰進士。授中書舍人,曆禮科給事中,掌吏垣,降陝西照磨,起太常少卿,光祿寺卿,通政使,刑部侍郎,乞休回籍。天啟甲子卒,年七十七。先生所與問辨者,鄒南臬、馮少墟、呂新吾、孟我疆、耿天臺、張陽和、楊複所諸人,故能得陽明之肯綮。家居,凡有民間利病,無不身任,嘗曰:「身有顯晦,道無窮達,還覺窮,則獨善其身之言,有所未盡。」其學之要領,在論氣質之外無性,謂「盈宇宙間只是渾淪元氣,生天生地,生人物萬殊,都是此氣為之。而此氣靈妙,自有條理,便謂之理。夫惟理氣一也,則得氣清者,理自昭著,得氣濁者,理自昏暗。蓋氣分陰陽,中含五行,不得不雜揉,不得不偏勝,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太極本體,立二五根宗,雖雜揉而本質自在,縱偏勝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無不善也。」先生此言,可謂一洗理氣為二之謬矣。而其間有未瑩者,則以不皆善者之認為性也。夫不皆善者,是氣之雜揉,而非氣之本然,其本然者,可指之為性,其雜揉者,不可以言性也。天地之氣,寒往暑來,寒必於冬,暑必於夏,其本然也。有時冬而暑,夏而寒,是為愆陽伏陰,失其本然之理矣。失其本然,便不可名之為理也。然天地不能無愆陽伏陰之寒暑,而萬古此冬寒夏暑之常道,則一定之理也。人生之雜揉偏勝,即愆陽伏陰也。而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謂厥有恆性,豈可以雜揉偏勝者當之?雜揉偏勝,不恒者也。是故氣質之外無性,氣質即性也。第氣質之本然是性,失其本然者非性,此毫釐之辨,而孟子之言性善,即不可易也。陽明言「無善無惡者心之體」,東林多以此為議論,先生雲:「陽明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猶孔子之言無知,無知豈有病乎?」此真得陽明之肯綮也。
晉菴論性臆言
[编辑]盈宇宙間只是一塊渾淪元氣,生天生地,生人物萬殊,都是此氣為之,而此氣靈妙,自有條理,便謂之理。蓋氣猶水火,而理則其寒暑之性,氣猶薑桂,而理則其辛辣之性,渾是一物,毫無分別。所稱與生俱生,與形俱形,猶非至當歸一之論也。夫惟理氣一也,則得氣清者理自昭著,人之所以為聖賢者此也,非理隆於清氣之內也;得氣濁者理自昏暗,人之所以為愚不肖者此也,非理殺於濁氣之內也。此理氣斷非二物也。正惟是稟氣以生也,於是有氣質之性。凡所稱人心惟危也,人生有欲也,幾善惡也,惡亦是性也,皆從氣邊言也。蓋氣分陰陽,中含五行,不得不雜揉,不得不偏勝,此人性所以不皆善也。然此氣即所以為理也,故又命之曰義理之性。凡所稱帝降之衷也,民秉之彝也,繼善成性也,道心惟微也,皆指理邊言也。蓋太極本體,立二五根宗,雖雜揉而本質自在,縱偏勝而善根自存,此人性所以無不善也。夫一邊言氣,一邊言理,氣與理豈分道而馳哉?蓋氣者理之質也,理者氣之靈也,譬猶銅鏡生明,有時言銅,有時言明,不得不兩稱之也。然銅生乎明,明本乎銅,孰能分而為二哉?人性之大較如此,如曰專言理義之性,則有善無惡,專言氣質之性,則有善有惡,是人有二性矣,非至當之論也。
氣質之性四字,宋儒此論適得吾性之真體,非但補前輩之所未發也。蓋盈天地間皆氣質也,即天地亦氣質也,五行亦陰陽也,陰陽亦太極也,太極固亦氣也,特未落於質耳。然則何以為義之性?曰氣質者義理之體段,義理者氣質之性情,舉一而二者自備,不必兼舉也。然二者名雖並立而體有專主,今謂義理之性出於氣質則可,謂氣質之性出於義理則不可,謂氣質之性與義理之性合併而來,則不通之論也。猶夫醋然,謂酸出於醋則可,謂醋出於酸則不可,謂醋與酸合併而來,則不通之論也。且氣質可以性名也,謂其能為義理也;氣質而不能為義理,則亦塊然之物耳,惡得以性稱之?四字出於宋儒,亦但謂補性之所未備,而氣質外無性,恐宋儒亦不得而知也。
王陽明先生雲:「無善無惡者心之體。」史玉池作性善說闢之,餘乃遺玉池書曰:「某往亦有是疑,近乃會得無善無惡之說。蓋指心體而言,非謂性中一無所有也。夫人心寂然不動之時,一念未起,固無所謂惡,亦何所謂善哉!夫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夫知且無矣,何處覓善惡?譬如鑒本至明,而未臨於照,有何妍媸?故其原文曰:‘無善無惡者心之體。’非言性之體也。今謂其說與告子同,將無錯會其旨歟!」
問:「孟子道性善,是專言義理之性乎?」曰:「世儒都是此見解。蓋曰專言義理,則有善無惡,兼言氣質,則有善有惡,是義理至善而氣質有不善也。夫氣質二五之所凝成也,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則二五原非不善之物也。何以生不善之氣質哉?惟是既雲二五,則錯綜分佈,自有偏勝雜揉之病,於是氣質有不純然善者矣。雖不純然善,而太極本體自在,故見孺子入井而惻隱,遇呼蹴之食而不屑,氣質清純者固如此,氣質薄濁者未必不如此。此人性所以為皆善也。孟子道性善,就是道這個性。從古聖賢論性,就只此一個,如曰厥有恆性,繼善成性,天命謂性,皆是這箇性。孟子雲‘動心忍性’,‘性也,有命焉’,則又明指氣質為性。蓋性為氣質所成,而氣質外無性,則安得外氣質以言性也?自宋儒分為氣質義理兩途,而性之義始晦,豈惟不知人無二性,而一物分為兩物,於所謂義理氣質者,亦何嘗窺其面目哉!故識得氣質之性,不必言義理可也,蓋氣質即義理,不必更言義理也。識得氣質之性,不必言氣質可也,蓋氣質即義理,不可專目為氣質也。學者悟此,則不惑於氣質義理兩說矣。」
善字有二義。本性之善,乃為至善,如眼之明,鑑之明,明即善也,無一善而乃善之所從出也。此外,有意之感動而為善者,如發善念,行善事之類,此善有感則生,無感則無,無乃適得至善之本體,若有一善,則為一善所障,而失其湛空之體矣。這善字,正是眼中金屑,鏡中美貌,美則美矣,其為障一也。文成所雲「無善無惡者」,正指感動之善而言,然不言性之體,而言心之體者,性主其靜,心主其感,故心可言有無,而性不可言有無也。今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惟性之謂與?」則說不去矣。
郡守南瑞泉先生大吉
[编辑]南大吉字元善,號瑞泉,陝之渭南人。正德辛未進士。授戶部主事,曆員外郎、郎中,出守紹興府,致仕。嘉靖辛丑卒,年五十五。先生幼穎敏絕倫,稍長讀書為文,即知求聖賢之學,然猶豪曠不拘小節。及知紹興府,文成方倡道東南,四方負笈來學者,至於寺觀不容。先生故文成分房所取士也,觀摩之久,因悟人心自有聖賢,奚必他求?一日質於文成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文成曰:「何過?」先生歷數其事。文成曰:「吾言之矣。」先生曰:「無之。」文成曰:「然則何以知之?」曰:「良知自知之。」文成曰:「良知獨非我言乎?」先生笑謝而去。居數日,數過加密,謂文成曰:「與有其過而悔,不若先言之,使其不至於過也。」文成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又笑謝而去。居數日,謂文成曰:「身過可免,心過奈何?」文成曰:「昔鏡未開,可以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聖之機也。勉之!」先生謝別而去。闢稽山書院,身親講習,而文成之門人益進。入覲以考察罷官。先生治郡以循良重一時,而執政者方惡文成之學,因文成以及先生也。先生致書文成,惟以不得聞道為恨,無一語及於得喪榮辱之間。文成歎曰:「此非真有朝聞夕死之志者不能也。」家居搆湭西書院,以教四方來學之士。其示門人詩雲:「昔我在英齡,駕車詞賦場。朝夕工步驟,追蹤班與楊。中歲遇達人,授我大道方。歸來三秦地,墜緒何茫茫。前訪周公跡,後竊橫渠芳。願言偕數子,教學此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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