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海 (四庫全書本)/卷480
明文海 巻四百八十 |
欽定四庫全書
明文海巻四百八十 餘姚黄宗羲編稗二
猫袪〈王格〉
王子讀書於玉堂之曲室同舍郎南昌張子濟甫愠其色而告曰余長安之第有蓄猫焉獰於待鼠吾善視之它日有鄰猫過焉者家人縶而并畜之余曰攘人之猫弗義命捨去未幾余猫亦他適迹而求之竟寂然矣夫吾以義待人而人之視我也顧恝然無德不報將古人之訓祗虚立耶子有口辨為我祛其惑王子曰戾哉子之為心也夫子之以義自居也其以義安在耶無所為而為此儒者之所謂義而子之所素聞也方子縱猫之初其逆知其家畜之將亡而豫為之地耶抑直以為非是而不欲也夫逆知其家畜之將亡而豫為之地則其義也弗誠非無所為而為也以為非是而不欲則將與迎於子之心俱冺然矣又何錙銖於今日耶凡仁義之道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口談而心背者衣冠之士所不免也况長安之居人乎脩一小善而遽責之以必報吾知其不能遂矣且子之所捨也曽知其主名乎而其人之得之也又知其所從乎禽獸之性飲食牝牡是戀縶而得逸驚愕而長徃者有之矣又保其必返故室乎三者子不能決也施之於茫昧之中而苛求之於未定所適從之人雖長安之神無以通其故矣比廬而居煙火相雜不知其幾門戸也皆猫之所能窺矣又安知今之盜猫者即子之所嘗有德耶夫君子之處亷務潔其身而己矣身苟潔雖終身無毫髪之酬無怨也揣子之心責之而弗獲必且忿為之而弗効必且怠忿與怠交於中而不善之端起矣設自今有猫於此而子之人復縶之將遂聽其所為邪此為善不終古之所謂小人者爾必非子之所能安矣言語侍從之署篋笥蕭然而又廹於鼠患為子謀者蓋有長策焉子之言曰嘗善視其猫夫苟善視則其思故主而來歸亦理之所有也姑徐俟之而果不至則更求善者而蓄之謹其出入是固可為焉耳而何呶呶於破甑之顧以陷於遷怒之歸耶於是張子聞之囅然而笑色夷如初
崑山生〈陳以忠〉
崑山生善掇蠅而食之若痀僂之承蜩不失一也江南熱時賓朋之㑹有生在可座中無蠅其言曰吾嗜蠅甘淫于舌而涼沁於脾矣蠅之族赤幘緑衣又其佳者生俊才能文章有潔癖而所嗜若此吳中人士相傳笑之余間語客客怪焉余曰客何怪嗜蠅猶嗜痂耳兒童食土或以成病蠅與痂其非病耶其非童而習之者耶利之病人腥膩志氣㸃染名節敗壊儔類視蠅與痂又甚焉何天下習之而不知怪也客起謝曰吾儕小人慕亷名博官職將以為市里光榮也不知利之穢若是今而後痂視之矣蠅視之矣請受崑山生之事於簡
齋語〈徐學謨〉
周元公太極圖説南宋諸儒皆稱之為千聖不傳之秘今讀其説乃一篇繫辭衍義如曰無極而太極即易有太極也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即太極生兩儀也動極復靜靜極復動動靜互為其根即兩儀生四象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即日月運行一寒一暑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即繫辭本文而直録者也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形既生矣神發智矣即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五性感動而善惡分萬事出焉即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聖人定之以中正仁義主静以立人極即易簡而天下之理得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中間有辭同義同者有辭不同而義無不同者初未嘗自出一意見所謂不傳之秘安在唯太極之上又加無極二字則元公之所益也要之太者無上之稱也極者獨至之稱也二字原是形容語豈可形容之外復加形容而朱子解無極即無聲無臭之謂陸子静曰詩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盖先言天而後言形容天之所以為天今曰無極而太極是無聲無臭上天之載先形容而後及其本體也可乎反復辨論最為詳切以國初儒者專信紫陽故性理大全箋註凡論太極圖説者盡載之累千萬言而獨遺陸子静書可異也然即太極圖説亦多有可疑者夫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此指畫卦而言太極者卦之主宰故自一而二自二而四自四而八自八而六十四由無而有若母之生子故曰生若夫天地間一氣而已而太極主宰於其間理乗氣而行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分先後不可分顯微亦不可今曰太極動而生陽静而生隂不知當隂陽之未生太極將安所置乾之文言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亦未嘗分先後隱顯此理氣合一之論恐千載不能易也或曰太極一圖非元公不能作信乎予曰不然昔伏羲氏仰觀俯察當是時豈不知兩儀之本於太極乎然止畫兩儀而不圖太極豈徇形而下者忘其形而上者哉亦知天地間唯有隂陽兩端而已其化生萬物有形可見故畫一竒以cq=724象陽而凡天地之為陽者莫逃乎一也畫〈⚋一〉偶以象隂而凡天地之為隂者莫逃乎一也蓋實有是形故畫是象乃太極無形安得有圖太極之理本乗氣以行小入于微芒大彌於六合可方可圓非若陽之必一隂之必〈⚋⚋〉也而今以一圈圖之是將以太極為能圓不能方者乎而况推而至於陽動隂静乾坤男女萬物化生各有一圈必自為註釋而後人始知某圈為某圖非若一〈一一〉之畫雖愚夫愚婦可望而能辨其為隂陽之象也以圖眎畫得毋贅乎然考之朱内翰震進易説表謂此圖傳自陳种放穆脩以來彼三人皆為方外之學者作此圖理或有之而紫陽又證之以為周子之學之妙不出此圖以為得之於人則決非种穆所及此宋儒附影希聲之通弊而紫陽夫亦尊信元公少過乎愚意當時种穆故傳此圖元公因取易説就其圖而解之耳不然孔子當衰周之末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後見宇宙間無一缺事矣故其言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虚語也乃以元公之髙朗豈昧於此而必作此圖以補羲畫之缺哉善學者察之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註中史記三月上有學之二字似不必増註疏亦無學之二字蓋樂具八音非若學琴於師襄止一器而己可以一人學之也聞其美而忘肉味亦自是有意趣不圖為樂之至於斯註云歎美之辭疏義云為猶作也斯即指齊也春秋時陳公子奔齊陳舜之後韶樂存焉故孔子適齊而聞之蓋不意其至齊而得聞韶樂之作也此説更長若曰不圖舜之樂其美至此則孔子未聞之前揣摩韶樂之美尚未盡如所聞乎
先進於禮樂章註疏以為先輩仕進之人準於禮樂不能因世損益而有古風故曰朴野之人也後輩仕進人準於禮樂能因時損益得時之中故曰君子之人也夫既得時之中孔子何以不從後進其説似悖乃宋儒則曰孔子述時人言如此於本文亦無所據愚以此之君子野人即孟子所稱分田制禄之君子野人也今田野細氓所為自是朴陋官府行事自是煩縟此質勝文文勝質之辨故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如郊外之人過於簡畧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衣冠之人過于文采只須直説不必假時人口語亦可孔子親見周末文勝欲移風易俗歸之淳厚故曰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即禮奢寧儉之意亦非謂先進之于禮樂為得其中也今人看𢎞治以前光景便是不同三原王端毅公恕位冢宰時每夜崔翰林銑之父常遇其家人提磁罐鬻油於市軒司徒輗溺於淮河行李止二篋俱投入水至不能具冠帶前輩風度如此今人豈可復得大都一代間看先進後進便成古今不啻以今視古而已孔子之思所感深矣今舉業人以先進作夏殷時固非以先進為文武周公恐亦非也
顔淵死顔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葢門人以其賢欲厚葬之故路為之請也孔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言囘雖才鯉雖不才而父子之情一也即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既從大夫之後決不徒行而鬻車以為之槨盖假設之辭以開顔路為父者之心也註疏載顔回少孔子三十歲三十二而卒則顔回卒時孔子之年六十一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則鯉也死時孔子蓋七十左右據其年顔回先伯魚卒無疑乃孔子之言如此盖深明命車之不可以與人雖父子有難于假借者其後門人卒厚葬顔回孔子以為葬子厚薄須聽其父命非為師者所能主張故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似非如註言不能如葬鯉之得宜假使鯉果死於囘前當孔子為大夫之日何厚葬之不可而云吾不徒行以為之槨蓋重命車也非不欲厚葬其子也學者不可以辭害意
曽㸃言志在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之樂故曰異乎三子者之撰註疏正義曰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生值亂時而君不用三子不能相時志在為政唯曽晳獨能知時志在澡身浴徳詠懐樂道故夫子與之此説深得夫子喟然之指乃今註云㸃之言志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隠然自見於言外視三子規規於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據其解經如此獨不觀孔子如或知爾則何以哉之語分明是望四子得國而治之而誘之言志也比三子既各述其志顧皆不之取惟于㸃之狂者謂與己志同而深與之所取非其所問是孔子以言餂三子矣且㸃之數言曷見其有堯舜氣象後之儒者類腐而輕信安得不為大言所欺哉大都孔子老安少懐之願未嘗一日忘天下故居常以用世事業屬門弟子顧其時天下無邦所如不合道之不行己知之矣故曰鳯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己矣夫乃一聞曾㸃不欲用世之言若有所觸於中者遂不覺喟然曰吾與㸃也與猶許也喟然者傷嘆聲憂違之感深矣非欣然致喜之辭也是以曾晳問三子之言志孔子仍各優許之其情概可見矣解經者不宜以臆見凑合之也
六經遭秦火之阨闕佚固多而春秋尤甚如夏五甲戌己丑紀子伯之訛皆煨燼之殘文也乃今儒者不察多隨聲附和以為孔子闕疑之証可發一笑據宋人説春秋以為孔子操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如去天于王奪位于國之類筆則筆削則削其自用自專信如此則夏五之下豈不知有月字而筆之甲戌己丑豈不知是複辭而削之其闕與不闕亦甚無闗係乃謹於其細而肆於其大由前言之孔子亦䜿儒而已矣由後言之孔子一妄人而已矣乃又云漢儒窮經而經滅然則今之滅經者獨漢儒哉學者不可不辨
自誠明章註以為自誠而明者聖人之徳所性而有者也故謂之性自明而誠者賢人之學由教而入者也故謂之教即上文誠者誠之者之指也上文既巳發明之矣此復言之不已贅乎且謂聖人之徳所性而有似矣然則賢人之德不所性而有者乎賢人之學由教而入似矣然則聖人之學不由教而入乎此求其説而不得從而為之辭也中庸首章掲出性道教三字率性之道擔著性教故推明之獨詳乃性教二字之義尚未闡明故此發之大抵自天之付與而言有生之初保合太和渾然天理而已迨形既生矣神發知矣知覺由此而漸生無不先誠而後明者此即成之者之性也夫是以謂之性自入道而言有生之後必先通其闗竅牖其聪明博學詳説而後拘蔽漸開妄復無妄無不先明而後誠者此教人之法也夫是以謂之教誠則自無不明矣明則自無不誠矣誠與明同出一源初無二理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此也賢人之所以為賢人者此也若如註云性與教當人説性謂之聖人猶可教可謂之賢人乎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此小人註解為肆欲妄行之小人夫曰肆欲妄行則其人悖道亂徳己無所不至矣奚止反中庸而已而仲尼胡以之與君子之中庸對言也此小人者疑即索隠行怪之小人也彼其硜硜自信居之不疑非之不顧處是即無忌憚也以其規模迫窄故謂之小人耳嘉靖末年瓊州海公瑞舍身諫主其大節非不凛然無奈規模迫窄不學無術巡撫江東之日紛更肆起訟牒囂然其意亦欲扶弱鋤强卒之率衆暴寡而民間騷動幾成大亂矣由於不知中庸之大道而遂至於無所忌憚也
嘉靖末分宜既以賄敗其後當國者意欲廓清仕路一掃穢濁遂倡講學之風士大夫靡然宗之以媒終南之㨗徑姦宄百出人情幾為魑魅矣壊政之弊尤甚于貪慶厯以來遂嚴講學之禁凡天下私創書院一切拆毁可謂拔本塞源矣孔子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講學固孔子所不廢但其所講者皆民彞日用之常隨事應答為切脈對症之劑初未嘗窮髙極𤣥令學者無所依據故子之罕言下之不及於利上之不及於仁與命乃今之所謂講學者非仁即命各執一籠侗套子移東就西不曰主静則曰求仁不曰致良知則曰隨處體認天理不惟不推明孔孟之説而反以孔孟之説詭混於其所講之中亦可恨矣且此輩趨避儇巧行險僥倖動以孔孟為辭利之一字乃其安身立命之要訣也其為惑世誣民可無禁哉南宋偽學之禁最嚴然諸大儒甘心竄斥誅死而不悔不變今世苐出一禁令而講堂鞠為茂草矣蓋講學同而所以講學之心不如前輩之實也雖然講學之名不可有講學之實不可無昔魯人見周伯魯與之語不説學以語閔子馬閔子馬曰周其亂乎夫必多有其説而後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無學無學不害不害而不學則茍而可於是乎下陵上替能無亂乎夫學殖也不殖將落余自嘉靖間為郎見諸郎署多不廢學而禮刑二曹事簡舍中時時有吾伊聲今亦蔑聞矣豈亦懲噎之過耶不殖則落為世道計者宜亦深長思之矣
伊川天性嚴毅雖在人主前不少貶抑進講邇英即争殿上坐講之禮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六卿作而行之此坐作二字盖言勞逸之殊非三公終日坐而六卿終日立恐伊川誤解之也伊川當進講時潞公以太師平章重事或倚立終日不懈上雖諭以少休不去也或以問伊川曰君之嚴視潞公之恭孰為得失伊川曰潞公四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吾以布衣職輔不敢不自重也夫朝廷莫如爵豈有布衣當重而太師反輕者乎古來事君莫如周公孔子如伊川所言周公以懿親攝政固當恭矣孔子於魯亦布衣也鄉黨一篇乃載其敬遜委曲周旋之狀不一而足果以為諂乎孟子在戰國處共主衰弱之時客遊齊梁間見諸侯遊士率自卑以求用而孟子獨以道自重後人遂謂賓師不與臣同若既受其禄則均為之臣耳所謂分庭抗禮亦戰國之俗然也若孔子處此當自有道况後世既天下一家殿陛森嚴尊無二上事君之道宜從孔子若曲為重道之説道莫大於君臣舍此不重烏乎用其重伊川所執雖自為一説然未免圭角太露如諫哲宗戲折栁枝之類渉於擊䝉禦冦使其君動負芒刺惟有日疎儒臣耳吾道無可行之㑹君徳何由成乎此宋人膏肓之疾流被於後儒者日益妄自尊大至謂孔子託南面之權作春秋以譏切天子貶削諸侯矯誣聖人一至于此學術之不明可嘆也
韓非之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徳之意此太史公之言也太史公見非書有喻老解老二篇故喜為異論如此不惟寃老子且寃韓子矣韓子懲衰世之弱欲整齊法制綜核名實束天下於範圍之内老子生三代之末文靡極矣故述清净之指欲挽之于邃古之初老子專治其本者也韓子專治其標者也其論不啻氷炭之相反而乃謂其為同原何哉至蘇子瞻號稱通達事理却又衍太史公之説而推明之併寃及莊周尤無當之甚矣其言老耼莊周論君臣父子之間汎汎乎若萍遊於江湖而適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愛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愛其父則仁不足以懐義不足以勸禮樂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於無有夫無有豈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韓非求為其説而不得得其所以輕天下而齊萬物之術是以敢為殘忍而無疑此論亦不可不謂之慘礉矣今有人其父受齋其子行刼有司併逮其父謂其以受齋之故而寡取於人故激其子而為盜此豈得其平哉况老子述域中四大與莊子論父子之親不可解於吾心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又何嘗等父子君臣於遊萍而漫以誣之也大都三代而降聖王久不作天地貞元之氣離披解散盡洩於語言文字之間故百家雜出其傳於今而未冺者皆未必無小補於世也得老子之沖淡可以滌内垢得莊子之曠達可以解外膠得韓非子之法制可以繩紊亂譬之醫藥然六經君臣佐使之劑也順經絡以調隂陽宜無逾此矣乃單方刼藥亦有起死迴生之奇驗非諸子之謂哉今學者為宋儒束縳已定令噤不得作聲以故聪明日錮窽郤不通施於名實之際茫無所鏡白顧不若倜儻不羣之士事求可而功求成者其奏效速也故愚以為揖讓之前勢不勝道征誅之後道不勝勢天地之殺機己動而刑名法術之學起矣秦始皇又一開闢之主也漢唐而下凡事莫不隂師之以為治其曰誦法堯舜者皆浮慕也
盛唐人詩止是實情實景無半語誇飾所以音調殊絶有三百篇遺風延及中唐晚唐亦未嘗離情景而為詩苐鼓鑄漸異風格遞卑若江河之流愈趨而愈下耳如盧綸晚次鄂州詩全似王維起句雲開逺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何等俊爽頷聨估客晝眠知浪静舟人夜語覺潮生便落想像矣晚次而曰晝眠鄂州豈有潮生後人知賞其辭而不知其景之不對也毫釐之差詩品遂落矣奈何近來作者綴成數十艶語如黄金白雪紫氣中原居庸碣石詩名劒術之類不顧本題應否强以竄入專愚聾瞽自以為前無古人亦可笑也乃小兒效顰輒引為同調南北傳染終作癘風詩道幾絶矣論者謂詩莫盛於今日而亦莫衰於今日有識者能自辨之也
蘇子瞻文字其變化起伏無中生有全學莊子至讀其所為韓非論謂老耼莊周列禦冦之徒更為虚無淡薄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説紛紜顛倒而卒歸於無有由其道者莫得其當夫以子瞻之聪明妙悟而猶不能解三家之指何也然於周也則又敢於操戈而入室矣豈宋人習氣固宜爾耶朱紫陽經書訓詁多自註疏中來而其詆毁註疏之儒特甚此不勝其胸中拘攣之見欲妄意上接乎孔孟不傳之統故於漢唐諸儒不得不陰攘其長而陽摘其短以為孔孟而後惟予一人耳陳同甫卓見之士嘗為書詆訶紫陽其往來辨證不一而足可謂紫陽之忠臣惜乎同甫之名竟因紫陽而没没於世甚矣後儒之陋也
余讀王元美藝苑巵言評隲古今文人殆盡近時海内少年略能道二三綺語者盡入鼔掌間而於崑山歸熈甫獨不掛齒余甚怪之豈於熈甫文未盡見耶抑熈甫少有時名文人故相傾邪後見元美答陸汝棟書云向者偶以著述相勉陸師粗及歸生非欲雌黄令哲有所上下也足下不察以為僕見歸文不多輒便誣詆使僕銜後生輕薄之愧吳中闤闠詩書人人大將豈令阿䝉得置一喙然於私心少有所降服震澤存而弗論足下逺不見楊儀部祝京兆徐迪功近不見黄勉之王履吉皇甫伯仲耶不亦咸彬彬有聲哉然或曼衍而綿力或迫詰而囏思或清微而類促或鋪綴而無經或嚴麗而近弱所見唯有陸浚明差强人意耳陸之叙事頗亦典則往往未及而盡當是才短歸生筆力小竟勝之而規格旁離操縱唯意單辭甚工邊幅不足每得其文讀之未竟輒解隨解輒竭雖復累車殆難其選其指摘吳中諸公與熈甫之短亦似中窽但不知熈甫所長正在澹然若不經意而妙思溢發有得於天理人情之極致者元美不盡知也大都近來古文家動稱西京若能流自肺腑而法準西京則誠西京矣今餖飣西京人語勉强傅致仿彿殊不論其人之肖與否而一切為無情之辭文雖工終不古於意於世輕重何如也熈甫特偏於用宋而晚年才退耳若其集中得意者尚在毘陵晉江之上而時論經學本朝未見其人何論後來年少也元美每談獨推讓李于鱗此似僧贊僧意于鱗文睡夢中囈語耳紬繹之無非揚已卑人殊狂肆無狀古今豈有此作者元美云其胸中無唐以後書渟蓄古始無往不造若恨世人罕識之夫書至唐以後乃多耳若古始之書亦似有限人雖不盡讀豈有不盡見者乎古始書有此體法否熈甫作項思堯集序云今世之所謂文者難言矣未始為古人之學而苟得一二妄人為之巨擘争附和之以詆非前人韓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羣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憾大樹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諸名家其力足以追數千載之上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其言未免過激然亦是上下古今胸次苐南宋以後文章吾亦無取矣二公皆吳中之俊前此罕有其儷然其言矛盾不相容如此姑記以俟知者衡較之也
熈甫生平極不足於獻吉元美才學視獻吉大倍之而詩文頗受其蠱毒熈甫經學最深議論雅有根據故亦不足於元美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元美每推李于鱗其五七言律詩海内少年争附和之至以其詩中所綴數字若白雪黄金明月雄風中原北斗黄河碣石之類傳為家法人人效顰更不顧情景相對與否此亦是障即于鱗集試讀其一二首非不俊爽可誦比至連篇障語疊出如巧線傀儡學語鸚鵡伎倆有限不耐久玩于唐人口頭語眼前景之指孰為深淺也予持是説久矣前歲至豫章有宗人亦善詩口占俚語一絶後二句云近來莫怪黄金貴因為詩人用得多則人巳有厭之者髙岑王孟只作淡語至今不可磨滅以其出之性情者無窮也
宋儒喜於標榜同己者升為天異巳者沈為淵此其宿習也周元公本傳稱其博學力行聞道甚早遇事剛果有古人風為政精宻嚴恕務盡道理嘗作太極圖易説數十篇其學授之二程其仕厯南安郴州永州廣南東路南康軍皆阨在下僚設施未究襟懐灑落雅有佳趣尤樂佳山水遇適意處或徜徉終日與蒲宗孟墓碣潘興嗣墓志語頗不相戾但蒲潘僅得其粗耳而後人作元公謚議必欲推尊之以上接孟氏不傳之統以志碣石俱未及之故力為訶詆而詆碣尤甚志云公善談名理似亦無害或以類晉人詆之是也至碣云周子嘗以仙翁隱者自許葢亦不得志為乘桴浮海之寓言耳而詆之者據通書云志伊尹之所志則非隱者學顔子之所學則非仙翁然則孔子既欲浮海又欲為東周何也豈口稱隱者仙翁便去習長生久視之術髙棲而遐遯乎又公以熈寧六年八月七日卒先是公嘗以書抵宗孟曰上方興起數百年無有難能之事將圖太平天下微才小智茍有所長者莫不皆獲自盡吾獨不能補助萬分又不得竊須臾之生以見堯舜禮樂之盛今死矣命也碣中述其語如此葢荆公提刑江東時公嘗與連日夜荆公退而精思至忘寢食葢雅與之相契者當相神宗之初其意亦欲致君於唐虞三代之上公將易簀聞之安得不為之喜幸豈能逆料其為法之弊而詆之者以為贊嘆新法必非先生手書不足慿信蒲與元公為至親夀燾即其甥豈誣㒺其先人一至于此至云蒲假此言以佞新政則又索瘢之過矣朱子作事狀盡削之雖自意見要非實録也元公乃北宋第一流人物其能上接孟氏之統與否固不可易擬苐推尊之少過彼亦能當之近世講學家標榜之風愈熾一與講籍則譽桀䕶蹠無所不至嘗問陽明之徒一人于楊幼殷時幼殷方講良知之學亦知其人為縉紳所不齒乃謾答云其人盜蹠也其言聖賢也取其言而己矣余嘆曰人之立言將為聖賢乎將為盜蹠乎幼殷黙然竟不能對此亦是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處
唐劉禹錫作昏鏡辭其引云鏡之工列十鏡於賈區發奩而視其一皎如其九霧如或曰良楛之不侔甚矣工解頥謝曰非不能盡良也賈之意唯售是念今來市者必厯鑒周睞求與已宜彼皎者不能隠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是用什一其數也予讀之未嘗不嘆夢得之諳於人情也其亦發於險阻備嘗之後乎大都察見淵魚不祥又曰人至察則無徒古人亦有是戒矣吾友王元美少時有輕薄之名其作藝苑巵言評隲當代文人謔浪醜詆纎瑕不肯以少貸可謂皎鏡然亦以此得罪於人至觀其四部集與人作詩文集序即黄口小兒稍能弄文墨者靡不極口諛頌人見巵言之刻核遂真信元美之許巳以此求其文者戸外屨滿元美亦喜應之此市昏鏡之驗也似亦不得已而酬世耳崑山歸熈甫與人作文苐攄己臆略不為裝飾半語故人有求其銘墓者或得其文置之不刻至今文集知之者甚少母乃太皎乎韓退之云凡為文而使一世之人必不好吾悲其為文皎鏡之謂也為文而使一世之人必好吾悲其為人昏鏡之謂也求文而不求其人無非欲與己宜耳陋容多自欺誠然哉應酬文字不可作也
明文海巻四百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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