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林子/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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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编辑]

林時隱博學多聞,深明象緯,聚書數千卷,皆自校仇。語子孫曰:「吾與汝曹獲良產矣。」昔先正亦云:「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吾嘗笑其言。夫積書所以尚友古人,自廣聞見,豈徒遺子孫為功名計耶?若恃是為產,恐亦易徒。昔杜暹家藏書,皆自題跋尾,以戒子孫,曰:「損俸買來手自校,子孫讀之知聖道。鬻及借人皆不孝。」似亦過為著意。與李讚皇惜平泉花草,其意相同。噫!此豈一家能數百年物耶?吾每蓄書,輒祝之曰:「願長有賢者披閱,不使蟲魚相侵,更得展用。即為得所,但惜書過甚,不輕批點。友朋相借,猶有吝心,亦是癡態未除。」

平繼叔研綜經籍,多所通究。安貧樂道,不營資產,衣食常不足,妻子不免饑寒。二子並不率父業,好酒自棄。繼叔忿其世衰,植杖巡舍□□而哭,不為營事婚宦。親知每以為言,繼叔曰:「此輩會是衰頓,何煩勞我?」乃別構精廬,置經籍其中。一奴自給,妻子莫得而往。時有珍味,呼時老東安公刁雍等共飲噉之,家人無得嘗焉。處不肖子,隻得如此。昔丁晉公在光州,親知皆會,至食不足,轉運使表聞,有旨給京東房錢一萬貫,為其子數月呼博而盡。臨終前半月,已不食,但焚香危坐,默誦佛書,以沈香煎湯。時呷少許,臨化之際,神識不亂,奄然而逝。此則為不肖子所苦矣。殊失料理,可為一概。

何敬叔在政清約,不通問遺嘗。歲儉,夏節忽榜門受餉,共得米二千八百石,悉取以代貧人輸租。有問余者曰:「此可為法乎?」笑曰:「此急救良方也。」

馮京知制誥日,韓琦為相,京數月不一見。琦謂其傲,以語富弼京婦翁也,使往見之。京曰:「公為宰相,而京不妄詣,乃所以重公也。豈傲哉?」昔王旦以張師德可惜,謂其三見宰相。以此觀之,京此處高於師道,王公此處高於韓公,韓公猶責人往見,他可知矣。

曾布以翰林院學士權三司使,坐言市易事,落職,知饒州。舍人許將當制,頗多斥詞。制下,將往見曾曰:「始得詞頭,深欲繳納,又思釁隙如此,不過同貶耳,於公無益。其中語言,頗經改易,公他日當自知。」曾曰:「公不聞宋子京事乎?昔晏元獻當國,子京為翰林學士,晏愛宋才雅,稅一第於近處居之。遇中秋,晏公啟宴召宋,出妓飲酒,達旦方罷。翌日罷相,朱當草詞,極詆斥。方子京揮毫之際,昨夕餘酲尚在,觀者亦駭。蓋此事由來久,何足校耶?」許亦憮然而去。余嘗聞諫垣中一人與一部卿甚厚,偶以事相忤,已具奏論列,猶飲其家,傾倒而去,少選而言章上矣。明日又復往,顧曰偶議論不合,故相辨證,非傷之也。古今人情反覆多同,可慨也已。

周墀節度鄭滑,表韋澳在幕府,會墀入相,私語澳曰:「卿何以教我?」澳曰:「願公無權。」墀愕然。澳曰:「爵賞刑罰,人主之柄,公無以喜怒行之,俾庶官各舉其職,則公斂衽廟堂,天下治矣。烏用權?」墀歎曰:「吾先居此,得無愧乎?」嗚呼!此真可以為萬世法。誠使為相者,以人才進退之權付之天官,兵馬之權付之司馬,錢穀之權付之司徒,刑罰之權付之司寇,而吾一一責其成功。如不得人,則亟請易之,天下何憂不治?後世以公家之權,濟私家之用,政事日非,率皆由此。雖然,權亦自能累人。昔王安石在侍從時,每言唐太宗令諫官隨宰相入閣,最切於治道,所當舉行。及入政府,孫莘老李公擇請舉行之。安石不可,曰: 「是又益兩參政。」何與前言異也?此惟恐太阿之柄,持之不專,其志難行。寧能免於用權,故卒以專僨事。

范蜀公鎮,至和中,嘗論中書主兵,樞密主民,三司主財,各不相知。故財已匱而樞密益無兵窮,民已困而三司取財不已。今戶部司錢穀,兵部司軍馬,連歲虜騎日驕,邊塞多事,議者興言築牆增堡,募兵紛紛不已。戶部轉輸,多出額外數百萬,度支不繼,率請裁抑。二部題請,常令廷臣會議不決,與此何異?嘗見戶部王柳濱在部時,每抗沮兵部所議。未幾,轉兵部職方,戶部諸郎相慶曰:「柳濱去,知錢糧詘乏,不致妄與矣。」已而所用日增,且言某藏可動,某儲可支,戶卿夏鬆泉銜之,竟表免削職。一人之身,旬月異官;一人之心,旬月異趨。此無他,地分不同耳。以是知會計不可不詳且豫也。

秘書監姜皎得罪,張嘉貞附會權幸,請加詔杖。俄而皎死,後廣州都督裴伷先下獄。帝問法當如何,嘉貞復援皎例。時張說進曰:「臣聞刑不上大夫,以其近於君也,故曰士可殺不可辱。向者姜皎官是三品,亦有微功,若其有犯,應死即殺,應流即流,不宜庭辱,以卒伍待。況律有八議,勳貴在焉。皎事既不可追,伷先豈容復濫?」上然其言。嘉貞退謂說曰:「何言事之深也?」說曰:「宰相者,時來即為,豈能長據?若貴臣盡當可仗,但恐吾等行當及之。此言非為伷先,乃為天下士君子也。」嘉貞有慚色。由此觀之,殿陛鞭撲,至宋始弛耳。所以養成士習,正直滿朝,大都士不憚削職,亦不避遠竄。但惡辱體受刑,死於杖下,當國者往往藉是以箝諫官之口,頓忘國體,恐亦自不免也。

王佛大臨荊州,甚得民和。桓南郡時在江陵,既為本國,且奕葉故舊,常以才雄駕物,王每裁抑之。南郡嘗詣王,通人未出,南郡乘輿徑入,王對南郡鞭門幹,南郡怒去,王亦不留。夫對客鞭人,長者不為,而乘輿徑入,亦非所以事邦大夫禮也。士者往往恃故舊,望人以格外相容,不惟難行,抑且自損。

張安道與歐陽文忠,素不相能。安道守成都日,文忠為翰林,蘇明允父子,自眉州走成都,將求知於安道。安道曰:「吾何足為重?」乃為作書辦裝,使人送至京師,謁文忠。文忠得明允父子所著書,亦不以安道所薦為嫌,大喜曰:「後來文章當在此。」即極力推挽,天下高此兩人。夫愛才公心,人皆以引用為私。近見楊費諸公,人之所用,己必斥之。未幾,己之所用,人亦斥之。往往才智之士,遭相臣一盼者,動擯棄終身,更不追論公私,以為進退,良可歎惜,視前輩風流遠矣。

蔡子度自豫章徵為吏部尚書,傅季友時與徐羨之共管朝政,蔡因傅隆以問季友。若選事悉以見付不論,不然,不能拜也。季友以語羨之,羨之曰:「黃門郎以下,悉以委蔡,吾徒不復厝懷。自此以上,故宜共參同異。」蔡曰:「我不能為徐幹木署紙尾也。」遂不拜。夫審而後入。既不忤人,亦不失己,真可為法。

學者要有偉量淵衷,使人不能窺其涯矣。方為人道之器,常見士夫群聚,少負寸長,急於自見,往往以聲色示人,令其望而知辨,皆不能善藏故耳。昔徐羨之自布衣以局度超居廊廟,朝野推服,謂有宰臣之望。沈密寡言,不以憂喜見色,頗工弈棋,觀戲常若未解,當世倍以此推之。嘗與謝晦、傅亮宴聚,晦、亮才學辯博,羨之風度詳整,時然後言。鄭鮮之歎曰:「觀徐、傅言論,不復以學問為長。」魏陽元為鍾毓後將軍長史,毓每與參佐射,陽元嘗為籌畫。後遇朋人不足,以陽元滿數,毓初不知其善射,陽元既容範間雅,兼發無不中,舉莫能敵。毓謝而歎曰:「吾之不盡卿才,有如此射矣。夫使人知之不盡者,必其藏之有餘。若一見而知底裏,淺也甚矣。」

李光顏初任都統,韓弘惡光顏忠力,乃飾名姝,教歌舞,遣使以遺光顏曰:「公以君暴露於外,恭進侍者,慰君征行之勤。」光顏大會將校,引使者以待姝至,秀曼都雅,一軍驚視。光顏曰:「戰士皆棄妻子,蹈白刃,奈何以女色為樂?為我謝公。」因嗚咽泣下,將卒數萬皆感激。嗚呼!感人原不在多,僅僅數言,已足以奪韓弘之魄,而收軍士之心,卒致斂手削地,皆由於此。大抵奸雄巧於伺人,多以聲色貨利,少不自持,卒為所窺。有識者自能察識。所謂上將伐謀,殆多類此。

庾哀嘗與諸兄過邑人陳準,諸兄友之,皆拜其母,哀獨不拜。準弟徽曰:「子何以不拜吾親?」哀曰:「夫拜人之親者,將自同於人之子。其義至重,哀敢輕之乎?」遂不拜。昔侯霜欲與王仲回交友,仲回被征,霸遣子昱候於道,昱迎拜車下,仲回下答之。昱曰:「家公欲與君納交,何為見拜?」仲回曰:「君房有是言,丹未之許也。」夫不輕拜人之親,與不輕受人子之拜,可見古人交道最謹。彼豈輕為然諾,有匪人之吝者耶?

紀僧真得幸於齊世祖,容表有士風,嘗請於世祖曰:「臣出自本縣武吏,逢聖時階榮至此。為兒婚,得荀昭光女,即時無復所須,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 上曰:「此由江斅謝淪,我不得措意,可詣之。」僧真承旨詣斅,登榻坐定,斅顧命左右曰:「移吾床遠客。」僧真喪氣而退,以告世祖。世祖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嗚呼!世祖安得有此人君之言?以天子不能與人一士大夫。然後為天子,後世官階多從中賜,以致紛紛陳乞,朝政濁亂,皆由官職不重故耳。惜哉惜哉!昔優人李可及,擢為威衛將軍,曹確曰:「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謂房喬曰:『朕設此待天下之賢人士,工商雜流,正當厚給以財,不可假以官也。今而位將軍,不可。』此謂至論,愚嘗謂工匠雜流,官當止於文思院,但因功以品祿,若以卿寺之銜與之,終非所以別九流也。」

司馬溫公言,昔與王介甫同為郡牧判官,包孝肅為使,時號清嚴。一日牡丹盛開,包公置酒賞之,公舉酒相勸,某素不喜酒,亦強飲。介甫終席不飲,包公不能強也,以此知其不屈。昔王丞相導,同大將軍敦,飲於石季倫崇家。崇出妓勸酒,不飲則殺之。導素不能飲,是日沽醉,敦獨不飲。至殺三妓,導勸之,敦曰: 「殺彼家人耳,於我何與?」竟不飲。此皆大不近人情者,所為必如此,然後能亂天下。呂公以安石貌似王敦,信然。

王述初因家貧,求試宛陵令,願受賂遺,為州司所檢,有一千三百條。王丞相使謂之曰:「名父之子,不患無祿,屈臨小縣,甚不宜爾。」述答云:「足自當止,時人未喻也。」後屢居州郡,清潔絕倫,祿賜皆散之親故,始為當時所歡。然則仕人必先自足其欲,而後可以為廉乎?後雖清潔,亦何補於宛陵之塗炭,然始為蜣蛣,終為玄蟬,猶為善變。今人初第,刻意厲行,要致虛名。及其位高,乃縱濫。如孫盛為長沙太守,頗營資貨,桓溫遣部從事至郡察知之,重其高名不效,反與溫箋,辭旨放蕩則又出,清波人汙池,去述遠矣。

晁秘監以集句示劉貢父,貢父曰:「君高明之識,輔以家世文學,何至作此等伎倆?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嘗謂集古人句,譬如蓬蓽之士,適有佳客,既無自己皰廚,而器皿肴蔌,悉假貸於人。收拾餖飣,意欲強學豪奢,而寒酸之氣,終是不去。非如貴公,供帳不移,水陸之珍,咄嗟而辦。由此觀之,集句真不足重。昔王介甫素好集句,嘗以此困人,人嘗以久假不歸譏之。後詠石硯,為東坡所屈,使聞此言,嘗更愧恨。

韓持國喜聲樂,遇極暑,輒求避。屢徒不如意,則臥一榻,使婢執板緩歌不絕聲,展轉徐聽,或頷首撫掌,與之相應。往不復揮扇,以此避暑,恐不如姚崇騎騮遊茂林中,更為清適。

慶曆中,上用杜衍、范仲淹、富弼、韓琦任政事,孫之翰為諫官,嘗家居,石介過之。介言富公言滕宗諒等守慶州,用公使錢坐法,杜公則欲置宗諒重法,范公則欲薄其罪,富公欲抵重法,則懼違范公,欲薄其罪,則懼違杜公,不知所決。翰曰:「守道以為如何?」介曰:「竊慮之。」乃歎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是不知有法,而未嘗意在人主也。」嗚呼!不論法而先論宰相之意,此天下之所以不平也。不如此,則法且不行,可奈何?此亦難過責富公。夫法者君相所持以平天下者,今宰相以意為重輕,苟一於任法,雖不失平,然互有異同,終不成獄。衰季之世,事多若此。不然,徒成一去國之名耳。若杜、范則猶可以理事,非凡相比。

昭宗時,有一弄猴,頗馴,能隨班起居,昭宗賜以緋號「孫供奉」。朱梁僭號,令此猴隨班起居,猴望見全忠,徑趨跳躍奮擊,遂被殺。吾嘗歎明皇之象,後唐之猴,可流芳百世矣。此二獸者,其亦國土之報與?衛懿公之鶴,乃獨不然。愧之愧之!

景德中,李迪、賈邊皆舉進士,省試皆不與。迪以賦落韻,邊以「當仁不讓於師論以師為眾,」與汪疏留,乃奏乞特收。王文正公為相,曰:「迪雖犯不考,然出於不意,其過可恕。邊特立異說,將令後生務為穿鑿,破壞科場,漸不可啟。」遂收迪而黜邊。今人不遵朱注,務為奇說,致令後生方習六甲,即欲彈射朱陸,亦自多事。

曾子固與王荊公友善,後神宗以問子固云:「卿與王安石相知最早,安石果何如?」子固曰:「安石文章行誼,不減楊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輕富貴,似不吝也。」子固曰:「臣所謂吝者,以安石勇於有為而吝於改過耳。」神宗頷之。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吾是益驗,訓吝謂吝於改過,尤妙。

李觀作文,不旁沿前人,時謂與韓愈相上下。及觀少夭,而愈後文益工,議者以為觀文未極,愈老不休,故卒擅名。陸希聲以為觀上辭,故辭勝理。愈尚質,故理勝辭。雖愈窮老,不能加觀之辭。觀後愈死,亦不能逮愈之質。夫文貴質多而不貴文多,於此可見。此韓公所以起八代之衰也。

桓文林姑是楊司空夫人,文林父卒,姑赴哀,止於傳舍,整飾而入,文林心非之。及勞問,終無所言,號哭而已。司空遣吏奉祀,因縣發取祀具,悉拒不受。後每至京師,未嘗舍宿楊氏,用情若此,良可據矣。今人率以貴盛驕其戚屬,令人茹恨,可以為鑒。

後唐張文禮素不知書,亦無方略,唯於懦兵之中,萋菲上將,言甲不知進退,乙不識軍機,以此軍人推為良將。嗚呼!士人中亦有得此術而取高位者,大都馳中駟以當下駟,愈自覺其駿逸耳。孔子惡子貢好與不若己者處。亦是此意。

《真經》曰:「學道如穿井,形愈深而去土愈難出。」此與《孟子》掘井之論相似。顏子未達一間,還是有餘土在。

馬季良善鼓琴,好吹笛,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大將軍鄧騭聞季長名,召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應命。後客遊涼州,會羌亂米貴,關西道堇相望,季長既饑困,乃歎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所以然者,生貴於天下也。今若較尋尺羞,滅無資之軀,殆非老莊所謂矣。」遂應騭召。嘗見後人有非為貧而仕之,言以未免為饑寒所累。要之,聖賢涉世,不苟求異,祿仕亦未為害道。

昔羅友少有美韻,不持檢節,好伺人祠,往乞餘食,雖營署市肆,不以為羞。時在桓溫府,桓責之曰:「君太不達,須食,何不就身求?乃至於此。」友傲然不屑,答曰:「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復無。」桓大笑之。後舉為襄陽太守,舉其宏綱,不存小察,甚為吏民所安。裴休披毳衲於歌嫗院,持缽乞食,曰: 「不為俗情所染,可以說法為人。」賢者何得為是?吾恐脫俗,良不在此。近聞唐伯虎高才被棄,遂恣意放浪,狂態百出。嘗變服乞食虎丘山,遇遊客賦詩不就,遂從旁續成,朗吟數聯。客驚前視,即大笑而去。人皆以為達,而不知越禮違教,所損甚大,亦由羅友、裴休作俑於前也。以是為通達,君子恥之。

張天錫在北,數遊宴園池,頗廢政事。時有諫者,天錫曰:「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觀朝榮則敬才秀之士,玩芝蘭則愛德行之臣,睹鬆竹則思貞操之賢,臨清流則慕廉潔之行,覽蔓草則賤貪穢之吏,逢飆風則惡凶狡之徒。若引申觸類,庶無遺漏矣。夫與其得之於心,不若見之於事,實政未能及人,慢遊徒為玩物,此止可間一行耳。昔東坡在杭,嘗雲了郡事於湖中,吾猶病之,此飾詞欺人,何足為法?

《紫微貞經》曰:「為道者譬持火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燭存。財色於己,如小兒貪刀刃之蜜,其甜不足美口,即有截舌之患。」夫蜜刀之喻,可謂切譬,但不知冥室中自有常明者在,不待持火自外來也。

景祐末,西鄙用兵。大將劉平死,議者以宦官監軍,主帥不得專,致平失利。或請罷諸帥監軍,仁宗以問宰臣呂文靖公,公曰:「不必罷,但擇謹厚者為之。」仁宗委公擇之,對曰:「臣待罪宰相,不當與中貴私交,何由知其賢否?願詔都知押班保舉,有不稱者與同罪。」仁宗從之。翊日,都知叩頭乞罷監軍宦官,士夫嘉公有謀,夫不動聲色,坐罷監軍。哲人舉事,固自不凡,陳竇之禍,皆由謀之不足也。是以君子立朝貴有智。

參寥嘗與客評詩,客曰:「世間故實小說,有可以入詩者,有不可以入詩者,唯東坡全不揀擇,入手便用。如街談巷說,一經坡手,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參寥曰:「老坡牙頰間,別有一副甫钅盧,他人豈可學耶?」座客無不以為然,城詩不及文,亦坐此病。詩若淘洗不盡,則珠玉瓦礫,雜然並陳,總不成文。此數十位聖賢中,著一個屠沾兒不得。

有真人問人曰:「子嘗彈琴,弦緩何如?」答曰:「不鳴不悲。」又問弦急何如?曰:「聲絕而傷悲。」又問緩急得中何如?答曰:「眾音和合,八音妙奏矣。」真人曰:「學道執心調適,亦如彈琴,道可得矣。」此言見道。

李文靖為相,專以方嚴重厚,鎮服浮躁,尤不樂人論說短長。胡秘監謫商州,久未召,嘗與文靖同為制誥,聞其拜參政,以啟賀之,詆前居職罷去者,云呂參政以無功為左丞,郭參政以酒失為少監,辛參政非才謝病,優拜尚書,陳參政新任失旨,退歸兩省,其譽文靖甚力。文靖慨然不樂,命小吏封置別篋,曰:「吾豈真優於是,亦適遭遇耳。乘人之後而譏其非,吾所不為,況欲揚一己而短四人乎?」終為相,秘監不復用。嗚呼!此真足以塞諂佞之途矣。夫執政之門窺伺者眾,不以賄進,則以佞人。賄進者其害淺,佞入者其機深,一不加察,則顛倒是非,讚成邪僻,其害有不可勝言者,噫!秉政者了此,則事可過半矣。

王沂公在閣下日,楊文公性詼諧,一時僚友,無不被其狎侮。於沂公,獨曰:「第四廳舍人,不敢奉戲。」夫自不為戲易,使人不敢戲難,此豈無道至此?然戲謔最害事,文公竟以此得罪。吾有此病,故存前車,用誡後乘爾。

宋朝引試,率在八月中。韓魏公當國日,二蘇將就試,黃門忽臥病,魏公輒奏上曰:「今歲召制科之士,惟蘇軾、蘇轍最有聲望。今聞蘇轍偶病,未可試,如此人兄弟中,一人不得就試,甚非眾望,欲展限以俟。」上許之。

黃門病中,魏公數使人問訊,既聞全安,方引試,比常例展二十日。夫古人欲得一士,雖裂防破格,不以為私。今人嚴於避嫌,一字之差,率標黜之,安能得士?然防之益密,而用意益奸,往往厚棘叢中。私植桃李,乃知禁密不足以杜奸,而適足以滋奸也。噫!

唐李景莊老困場屋,每被黜,母輒撻其兄景讓。一日,宰相謂主司曰:「李景莊今歲不可不收,可憐彼兄每歲被撻。」由是始得第。釴為弟子時,家君甚嚴,每試有司,不在前列,輒怒。自吾母以及於兄弟,皆辱及之。吾少嬉戲,吾母與吾兄弟皆含淚勸學,曰:「勉之。吾等不見爾榮,先受爾累。」後得第,皆私賀曰:「自是父可無罵矣。」今見景莊,不覺愴然。

李錫之為蘆城令,變苦泉為甘泉。包山舊無三班,謂蛇、虎、雉也。自侯景之亂,乃有蛇虎。是山川之氣,因人而變也。又聞人有飲狂泉而狂者,有飲盜泉而貪者,是人心反因山川而變,可謂不善變矣。昔吳隱之有清操,曰:「泉安能易我心?」一飲而去,後不聞飲盜泉者化而為廉。則隱之清德,乃不如李錫之政乎?理不可窮若此。

漢崔璦臨終顧命曰:「夫人稟天地之氣以生,及其終也,歸精於天,還骨於地,何地不可藏形骸?勿歸鄉里。」遂留葬洛陽。嗚呼!然首丘之論非乎?要其終與季劄之意相同,亦達者之高致也。

漢姜伯淮與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聞,友愛天至,常共臥起。及各娶妻,兄弟相戀,不能別寢。以係嗣當立,乃遞往就室。噫!此可以砭楊氏兄弟之謬矣。

金華長仙鄉民十有一家,自以甲乙第其產,相次執義役,幾二十年。吳芾輿致十一人與宴,更其鄉曰循理,裏曰信義。此十一人者,惜不知其姓名,真可師也。今一家兄弟子侄,每遇戶役,輒相告爭,況鄰裏乎?當以此為法,惜未一試行之。

宋張孝祥早負才俊,殿試問師友淵源,人皆攻程氏專門之學,孝祥獨不攻。高宗擢第一人,召對百言,皆切時政。後所至有聲,但初登第,出湯思退之門,後知平江,張浚薦之,召赴行在。渡江初,朝議惟「和戰」二字,張浚主戰,思退祖秦檜之說,力主和,孝祥出入二公之門,而兩持其說,君子惜之。夫孝祥於思退,今所謂座主門生也;於張浚,今所謂舉主門生也,是皆有恩於我者,固當報之。然皆同立危朝,當以國事為重,不當以私議為黨。何則?所重有甚於恩者,故私情有不暇顧也。若以恩言,則師生之恩,孰如君父?君父有過,尚且諫諍,而況於師生乎?如孝祥者,能調和其間,同歸於正,上也。否則直言是非,奉身而退,乃依附隱忍而兩可之,下矣。吾友李一吾,趙甬江門生也。嘗恥出其門,未有一言相假借,在孝祥上矣。

延熹元年黨事起,太尉陳蕃爭之不能得,朝廷寒心,莫敢復言。賈彪謂同志曰:「吾不西行,大禍不解」。乃入洛陽說城門校尉竇武、尚書霍諝武等訟之桓帝,以此大赦黨人。李膺出曰:「吾得免,此賈生之謀也」。先是岑至以黨事逃亡,親友多匿焉。彪獨閉門不納,時人望之,彪曰:「傳言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公孝以要君致釁,自遺其咎,吾以不能奮戈相待,反可容隱之乎?」於是咸服其裁正,以黨禁錮卒於家。夫賈公能奮身以救黨人,而不肯開門以納公孝,其視破族屠身相繼滅亡者何?如東漢諸公雖慷慨澈昂,徒自取釁端,亦何補於國家?若賈公真可為法,處波蕩之中而獨能自立,信非有道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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