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散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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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散論
作者:傅山 

作小楷,須用大力,柱筆著紙,如以千鐵杖柱地。若謂小字無須重力,可以飄忽點綴而就,便於此技說夢。寫黃庭經數千過,了用圓鋒,筆香象力,竭誠運腕,肩背供筋骨之輸,久久從右天柱湧起,然後可語奇正之變。

小楷走波不難,而勒落尤難,刻亦難之,此法書者,勒者,皆等閒置去。

寫字只在不放肆,一筆一畫,平平穩穩,結構得去,有甚行不得。靜光好書法,收此武拔甫數紙,皆是兢業謹慎時作,惜乎死矣。靜光頗學此筆法,而青於蘭矣。

寫字無奇巧,只有正拙。正極奇生,歸於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時,但於落筆時先萌一意,我要使此字為如何一勢,及成字後與意之結構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手熟為能,邇言道破。王鐸四十年前字極力造作,四十年後無意合拍,遂能大家。

晉自晉,六朝自六朝,唐自唐,宋自宋,元自元,好好筆法近來被一家寫壞,晉不晉,六朝不六朝,唐不唐,宋元不宋元,尚煥煥姝姝自以為集大成,有眼者一見,便窺見室家之好。

唐林曰:此為董文敏說法。

予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遂惡其書。近細視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綽約,自是賤態,潤秀圓轉,尚屬正脈。蓋自蘭亭內稍變而至此,與時高下,亦由氣運,不獨文章然也。

吾極知書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紙筆主客互有乖左之故也。期於如此而能如此者,工也。不期如此而能如此者,天也。一行有一行之天,一字有一字之天。神至而筆至,天也,筆不至而神至,天也。至與不至,莫非天也。吾復何言,蓋難言之。

楷書不自篆隸八分來,即奴態不足觀。此意老索即得,看急就大瞭然。所謂篆隸八分,不但形相,全在運筆轉折活潑處論之。俗字全用人力擺列,而天機自然之妙竟以安頓失之。按他古篆隸落筆,渾不知如何佈置,若大散亂而終不能代為整理也。寫字不到變化處不見妙,然變化亦何可易到。不自正入,不能變出。但能正入,自無婢賤野俗之氣。然筆不熟不靈,而又忌褻,熟則近於褻矣。志正體直,書法通於射也。元陽之射而鐘老竟不知,這不褻之道也,不可不知。

吾八九歲即臨元常,不似。少長,如黃庭、曹娥、樂毅論、東方贊、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無所不臨,而無一近似者。最後寫魯公家廟,略得其支離。又朔而臨爭座,頗欲似之,又進而臨蘭亭,雖不得其神情,漸欲知此技之大概矣。老來不能作小楷,然於黃庭,曰厲其微,裁欲下筆,又復千里。

字與文不同者,字一筆不似古人即不成字,文若為古人作印板,當得謂之文耶?此中機變不可勝道,最難與俗士言。

字亦何與人事,政復恐其帶奴俗氣,若得無奴俗習,乃可與論風期日上耳,不惟字。

楷書不知篆隸之變,任寫到妙境,終是俗格。鐘王之不可測處,全得自阿堵。老夫實實看破地,工夫不能純至耳,故不能得心應手。若其偶合,亦有不減古人之分釐處。及其篆隸得意,真足籲駭,覺古籀真行草隸,本無差別。

真行無過蘭亭,再下則聖教序。兩者皆無善本。若必求善本而後臨池,此道不幾乎息耶?近來學書家多從事聖教,然皆婢作夫人。聖教比之蘭亭,已是轅下之駒,而況屋下架屋重儓之奴?趙子昂善抹索得此意,然楷中多行,殊不知蘭亭行中多楷也。即蘭亭一記,世之膾炙定武之一,以余視之,無過唐臨絹本。此可與知者言,難與門外人語。若以大乖論之,子敬尚不可學,何況其他。開米顛一流,子敬之罪;開今日一流,米家之罪。是非作者之罪,是學之者之過也。有志者斷不墮此惡道。此余之妄談,然亦見許有瞻有識之同人,不敢強人之同我也。

凡事天勝天,不可期人,純天矣。不習於人而自欺以天,天懸空造不得也。人者天之使也,勤而引之,天不深也,寫字一道,即具是倪,積月累歲自知之。

混目冒躁之士,曰粗豪,粗非豪也。果豪矣,必不粗也。且道卯君中書者,喜其粗耶,亦屬其銳而長耶?如以粗也,緝羊牛毛如指、如臂、如腹,何難?豈不中用哉?何必兔脊狸背鼠須之選也。

漢隸之不可思議處,只是硬拙,初無佈置等當之意。凡偏旁左右寬窄疏密,信手行去,一派天機。今所行聖林梁鵠碑,如模中物,絕無風味,不知為誰翻撫者,可厭之甚。

不知篆籀從來而講字學書法,皆寐也,適發明者一笑。

文章小技,於道未尊,況茲書寫,於道何有?吾家為此者,一連六、七代矣,然皆不為人役,至我始苦應接俗物。每逼面書,以為得真。其時對人作者,無一可觀。且先有忿懣於中,大違心手造適之妙,真正外人那得知也。然此中亦有不傳之秘。強做解人又輒云能辯吾父子書法,吾獨為之掩口。大概以墨重筆放、滿黑枒杈者為父,以墨輕筆韶、行間明媚者為子。每聞其論,正詅痴耳。三二年來,代我筆者,實多出侄仁,人輒云真我書。但知子不知侄,往往為我省勞。悲哉,仁徑舍我去一年矣。每受屬撫筆,酸然痛心,如何贖此小阮也。乙卯五月偶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