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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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約言
作者:宋曹 


○總論

學書之法在乎一心,心能轉腕,手能轉筆。大要執筆欲緊,運筆欲活,手不主運,而以腕運。腕雖主運,而以心運。右軍曰:意在筆先,此法言也。古人下筆有由,從不虛發。今人好溺偏固,任筆為體,恣意揮運,以少知而自炫新奇,以意足而不顧顛錯,究於古人妙境茫無體認,又安望其升晉、魏之堂乎!凡運筆有起止,(一筆一字,俱有起止。)有緩急,(緩以會心,急以取勢。)有映帶,(映帶以連脈絡。)有回環,(即無往不收之意。)有輕重,(凡轉肩過渡用輕,凡畫捺蹲駐用重。)有轉折,(如用鋒向左,必轉鋒向右;如書轉肩,必內方外圓。書一捺必內直外方,須有轉折之妙,方不板實。)有虛實,(如指用實而掌用虛,如肘用實而腕用虛,如小書用實處,而大書則用虛,更大則周身皆用虛。)有偏正,(偶用偏鋒亦以取勢,然正鋒不可使其筆偏,方無王伯雜處之弊。)有藏鋒,有露鋒,(藏鋒以包其氣,露鋒以縱其神。藏鋒高於出鋒,亦不得以?糊為藏鋒,須有用筆如太阿截鐵之意方妙。)即無筆時亦可空手作握筆法書空,演習久之自熟。雖行臥皆可以意為之。自此用力到沉著痛快處,方能取古人之神。若一味仿摹古法,又覺刻劃太甚,必須脫去摹擬蹊徑,自出機軸,漸老漸熟,乃造平淡,遂使古法優遊筆端,然後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今人患在空竭心力,總不能離本來面目,以言乎神,烏可得乎?古有雲:書法之要,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謂離者,務須倍加工力,自然妙生。既脫於腕,仍養於心,方無右軍習氣。(筆筆摹擬不能脫化,即謂右軍習氣。)魯公所謂趣長筆短,常使意勢有餘,字外之奇,言不能盡。故學子敬者畫虎也,學元常者畫龍也。餘謂:學右軍者因無畫之跡,亦無畫之名矣。(計甫草曰:讀此論如聞龜年說天寶遺事,令人感發起舞。)

○又

初作字不必多費楮墨。取古拓善本細玩而熟觀之,既複背帖而索之,學而思,思而學,心中若有成局,然後舉筆而追之,似乎了了於心,不能了了於手,再學再思,再思再挍,始得其二三,既得其四五。自此縱書以擴其量,總在執筆有法,運筆得宜。真書握法近筆頭一寸,行書寬縱執宜稍遠,可離二寸。草書流逸,執宜更遠,可離三寸。筆在指端,掌虛容卵,要知把握亦無定法,熟則巧生。又須拙多於巧,而後真巧生焉。但忌實掌,掌實則不能轉動自由,務求筆力從腕中來。筆頭令剛勁,手腕令輕便,點畫波掠騰躍,頓挫無往不宜。若掌實不得自由,乃成棱角,縱佳亦是露鋒,筆機死矣。腕豎則鋒正,正則四面鋒全。常想筆鋒在畫中,則左右逢源,靜燥俱稱。學字既成,猶養於心,令無俗氣,而藏鋒漸熟。藏鋒之法全在握筆勿深,深者掌實之謂也。譬之足踏馬鐙,淺則易於出入,執筆亦如之。

楷法如快馬斫陣,不可令滯行,如坐臥行立,各極其致。

草如驚蛇入草,飛鳥出林,來不可止,去不可遏。先作者為主,後作者為賓,必須賓主相顧,起伏相承。疏取風神,密取蒼老。真以轉而後遒,草以折而後勁。用骨為體,以主其內,而法取乎嚴肅。用肉為用,以彰其外,而法取乎輕健。使骨肉停勻,氣脈貫通,疏處、平處用滿,密處、險處用提。滿取肥,提取瘦。太瘦則形枯,太肥則質濁,筋骨不立,脂肉何附!形質不健,神采何來!肉多而骨微者,謂之墨豬。骨多而肉微者,謂之枯藤。書必先生而後熟,既熟而後生。先生者,學力未到,心手相違。後生者,不落蹊徑,變化無端。然筆意貴淡不貴豔,貴暢不貴緊,貴涵泳不貴顯露,貴自然不貴作意。蓋形圓則潤,勢疾則澀,不宜太緊。而取勁不宜太險,而取峻遲則生妍,而姿態毋媚。速則生骨,而筋絡勿牽。能速而速,故以取神;應遲不遲,反覺失勢。無論藏鋒、出鋒,都要章法安好,不可虧其點畫而使氣勢支離。

夫欲書先須凝神靜思,懷抱蕭散,陶性寫情,預想字形偃仰平直,然後書之。若迫於事,拘於時,屈於勢,雖鍾、王不能佳也。凡書成宜自觀其體勢果能出入古法,再加體會,自然妙生。但拘於小節,畏懼生疑,迷於筆先,惑於腕下,不成書矣。今人作書如新婦梳妝,極意點綴,終無烈婦態也,何今之不逮古歟?

(曹秋嶽曰:是論如爛漫春花,遠近瞻望,無處不發,可稱書家三昧。

魏叔子曰:射老論書法真如囊沙背水,惟韓信獨能。)○答客問書法

客謂射陵子曰:作書之法有所謂執,可得聞乎?射陵子曰:非深淺得宜、長短鹹適之謂乎。曰:其次謂使,可得聞乎?曰:非縱橫不亂、牽掣不拘之謂乎。

曰:次謂轉,可得聞乎?曰:非鉤鐶不乖、盤紆相屬之謂乎。

曰:次謂用,可得聞乎?曰:非一點分向背,一畫辨起伏之謂乎。

曰:又有淹留勁疾之法,可得聞乎?曰:非能速不速,是謂淹留;能留不留,方能勁疾之謂乎。

曰:不可使狀如算子,大小齊平一等,可得聞乎?曰:非分布不可排偶,體勢不可倒置,各盡其字之真態之謂乎。

曰:又有體用兼收,脫化無我,可得聞乎?曰:非要領了然,意先筆後,導之如注,頓之若山,電激龍飛之勢,雲崩獸駭之奇,無所不至之謂乎。

曰:又有蹇鈍滑突之弊,可得聞乎?曰:非以狐疑而故作淹留,以狼籍而故稱疏脫之謂乎。

曰:如巨石當路,枯槎架險,可得聞乎?曰:非妍姿不足,體質猶存,有意剛方而終為強項之謂乎。

曰:如秋蛇纏物,春林落蕊,可得聞乎?曰:非骨氣相離,專事柔媚,存心紆緩,而終為俗胎之謂乎。

曰:又有脫易不收,輕鎖任意,全無紀律,隨手弊生,可得聞乎?曰:非失於規矩,流於酬應,撓於世務,染於俗吏之謂乎。

曰:善哉言乎,願請其詳。曰:書法之要,先別乎古今。今不逮古者,古人用質而今人用妍,古人務虛而今人務滿。質所以違時,妍所以趨俗,虛所以專精,滿所以自畫也。予弱冠知學書,留心越四紀,枕畔與行麓中嚐置諸帖,時時摹仿,倍加思憶,寒暑不移,風雨無間,雖窮愁患難莫不與諸帖俱。複嚐慨漢、晉以逮有唐諸先正已遠,無從起而質問。間有所會,或亦茫然,所謂功力、智巧凜然不敢自許。大約聞之古人雲,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而規矩所在必從古人學規矩則老不如少,思運用則少不如老。老不如少者期其可勉,少不如老者愈老愈精。又要於竿頭進步時,得取勢、取致之妙,非勁利不能取勢,非使轉不能取致。若果於險絕處複歸平正,雖平正時亦能包險絕之趣,而勢與致兩得之矣。故誌學之士必須到愁慘處方能心悟腕從,言忘意得,功效兼優,性情歸一,而後成書。客退而書諸紳。

射陵逸史曰:茲篇作問答語,間用筆陣圖與書譜成句,非褻取也,不過假此以為注疏,俾誌學之士一見了然,豈不快歟!

(湯惕庵曰:讀此文深加體貼學問、功夫次第,與鍛煉人品之法。總歸於剛柔合德,身世咸宜,字字可作泛海指南,不止學書法而已。)○論作字之始

伏羲一畫開天發造化之機,而文字始立,自是有龍書、穗書、雲書、鳥書、蟲書、龜書、螺書、蝌蚪書、鍾鼎書,以至虎爪、蚊腳、蝦蟆子,皆取形而作書。古帝啟萌,倉頡肇體,嗣有六書,而書法乃備。史籀從此變而為大篆,李斯又變而為小篆,王次仲又變而為八分,程邈又變而為隸書,蔡邕又變而為飛白。飛白者,隸書之捷也。隸書又八分之捷也。八分減小篆之半,小篆又減大篆之半,去古漸遠,書體漸真。故六義八體既行於世,而楷法於是乎生矣。

○論楷書

蓋作楷先須令字內間架明稱,得其字形,再會以法,自然合度。然大小、繁簡、長短、廣狹不得概,使平直如算子狀,但能就其本體,盡其形勢,不拘拘於筆畫之間,而遏其意趣,使筆筆著力,字字異形,行行殊致,極其自然,乃為有法。仍須帶逸氣,令其蕭散,又須骨涵於中,筋不外露,無垂不縮,無往不收,方是藏鋒,方令人有字外之想。如作大楷,結構貴密,否則懶散無神。若太密,恐涉於俗。作小楷易於局促,務令開闊,有大字體段。易於局促者,病在把筆苦緊,運腕不靈,則左右牽掣。把筆要在虛掌懸起,而轉動自活。若不空其手心,而意在筆後,徒得其點畫耳,非書也。總之,習熟不拘成法,自然妙生。有唐以書法取人,故專務嚴整,極意歐、顏。歐、顏諸家宜於朝廟誥敕。若論其常,當法鍾、王,及虞書東方畫讚、樂毅論、曹娥碑、洛神賦、破邪論序為則,他不必取也。

○論行書

凡作書要布置、要神采。布置本乎運心,神采生於運筆,真書固爾,行體亦然。蓋行書作於後漢劉德昇。魏鍾繇亦善作行書,所謂行者,即真書之少縱略。後簡易相間而行,如雲行水流,穠纖間出,非真非草,離方遁圓,乃楷隸之捷也。務須結字小疏,映帶安雅,筋力老健,風骨灑落。字雖不連,而氣候相通,墨縱有餘,而肥瘠相稱。徐行緩步,令有規矩;左顧右盼,毋乖節目。運用不宜太遲,遲則癡重而少神。亦不宜太速,速則窘步而失勢。布置有度,起止便靈,體用不均,性情安托!有攻無性,神采不生。有性無攻,神采不變。若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筆,無機智之跡,無馳騁之形。要知強梁非勇,柔弱非和;外若優遊,中實剛勁,誌專神應,心平手隨,體物流行,因時變化,使含蓄以善藏,勿峻削而露巧。若黃帝之道熙熙然,君子之風穆穆然,如此作行書,斯得之矣!又有行楷、行草之別,總皆取法右軍禊帖、懷仁聖教序,大令鄱陽、鴨頭丸、劉道士、鵝群諸帖,而諸家行體次之。

○論草書

漢興有草書,徐鍇謂張並作草,並草在漢興之後無疑。迨杜度、崔瑗、崔實草法始暢。張伯英又從而變之。王逸少力兼眾美,會成一家,號為書聖。王大令得逸少之遺,每作草,行首之字,往往續前行之末,使血脈貫通,後人稱為一筆書,自伯英始也。衛瓘得伯英之筋,索靖得伯英之骨。其後張顛、懷素皆稱草聖,顛喜肥,素喜瘦,瘦勁易,肥勁難,務使肥瘦得宜,骨肉相間,如印泥畫沙,起伏隨勢。筆正則鋒藏,筆偃則鋒側。草書時用側鋒,而神奇出焉。逸少嚐雲:作草令其筆開,自然勁健,縱心奔放,覆腕轉促,懸管聚鋒,柔毫外托,左為外拓,右為內伏,內伏有度,始為藏鋒。若筆盡墨枯,又須接鋒以取興,無常則也。

然草書貴通暢,下墨易於疾。疾時須令少緩,緩以仿古,疾以出奇,或斂束相抱,或婆娑四垂,或陰森而高舉,或脫落而參差,忽往複收,乍斷複連,承上生下,戀子顧母,種種筆法,如人坐、臥、行、立、奔趨、揖讓、歌舞、擗踴、醉狂、顛伏,各盡意態方為有得。若行行春蚓,字字秋蛇,屬十數字而不斷,縈結如遊絲一片,乃不善學者之大弊也。古人見蛇鬥與擔夫爭道,而悟草書。顏魯公曰:張長史觀孤蓬自振、驚沙坐飛,與公孫大娘舞劍器,始得低昂回翔之狀。可見草體無定,必以古人為法,而後能悟生於古法之外也。生悟於古法之外,而後能自我作古,以我立法也。

射陵逸史曰:作行草書須以勁利取勢,以靈轉取致,如企鳥跱,誌在飛;猛獸駭,意將馳。無非要生動,要脫化。會得斯旨,當自悟耳。

(王青岩曰:合真、行、草三論讀之,從思入,從悟出,逢源之妙,難以形求。不測之至,難以知喻。幾幾乎得無所得,忘無所忘,與天遊,與神化。其實是苦心密諦,啟迪來學,卓爾躍如。能者從之,幸無負此老婆心哉。

查伊璜曰:作書不法古人,猶兵家之無旌旗壁壘也,何以克敵乎?射陵作書,全是老將用兵。若胸中素無壁壘,又安能了然於口與手乎?)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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