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麻城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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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麻城獄
作者:袁枚 
本作品收錄於《小倉山房文集/09

麻城塗如松娶楊氏,不相中,歸輒不返。如松嗛之而未發也。亡何,塗母病,楊又歸。如松欲毆之,楊亡不知所往。兩家訟於官。楊弟五榮疑如松殺之,訪於九口塘。有趙當兒者素狡獪,謾曰:「固聞之。」蓋戲五榮也。五榮駭,即拉當兒赴縣為證,而訴如松與所狎陳文等共殺妻。知縣湯應求訊無據,獄不能具。當兒父首其兒故無賴妄言,請無隨坐。湯訪唆五榮者,生員楊同範,虎而冠也。乃請褫同範,緝楊氏。

先是,楊氏為王祖兒養媳。祖兒死,與其侄馮大奸。避如松毆,匿大家月餘。大母慮禍,欲告官。大懼,告五榮。五榮告同範,同範利其色,曰:「我生員也,藏之,誰敢篡取者?」遂藏楊氏復壁中,而訟如松如故。逾年,鄉民黃某墐其僮河灘,淺,為犬爬啖。地保請應求往驗。會雨,雷電以風,中途還。同範聞之大喜,循其衣衿,笑曰:「此物可保。」與五榮謀偽認楊氏,賄仵作李榮,使報女屍。李不可。越二日,湯往,屍朽不可辨,殮而置楬焉。同範、五榮率其黨數十人哄於場。

事聞,總督邁柱委廣濟令高仁傑重檢。高,試用令也,覬覦湯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範金,竟報女屍肋有重傷。五榮等遂誣如松殺妻,應求受賄,刑書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總督信之,劾應求,專委高鞫。高掠如松等兩踝骨見,猶無辭。乃烙鐵索使跽,肉煙起,焦灼有聲,雖應求不免。皆不勝其毒,皆誣服。李榮死杖下。然屍故男也,無髮,無腳指骨,無血裙褲,逼如松取呈。如松瞀亂,妄指認抵攔。初掘一塚,得朽木數十片。再掘並木無有,或長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後得屍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視髑髏上祇祇白髮,又驚棄之。麻城無主之墓,發露者以百數。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許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髮,摘去星星者,為一束。李獻宗妻碩臂血染一褲一裙,斧其亡兒棺,取腳指骨,湊聚諸色目,瘞河灘,而引役往掘。果得,獄具。署黃州府蔣嘉年廉其詐,不肯,轉召他縣仵作再檢,皆曰男也。高仁傑大懼,詭詳屍骨被換,求再訊。俄而山水暴發,並屍衝沒,不復檢。總督邁柱竟以如松殺妻,官吏受贓,擬斬絞奏。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洶洶然,卒不得楊氏,事無由明。

居亡何,同範鄰嫗早起,見李榮血模糊奔同範家。方驚疑,同範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產,非嫗莫助舉兒者。」嫗奮臂往,兒頸拗,胞不得下,須多人?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楊氏闖然從壁間出,見嫗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嫗前,戒勿泄。同範自外入,手十金納嫗袖,手搖不止。嫗出,語其子曰:「天乎,猶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屬其子持金訴縣。縣令陳鼎,海寧孝廉也。久知此獄冤,苦不得間。聞,即白巡撫吳應棻。吳命白總督,總督故邁柱,聞之以為大愚,色忿然無所發怒,姑令拘楊氏。陳陰念拘楊氏稍緩,或漏泄必匿他處,且殺之滅口,獄仍不具也。乃偽訪同範家畜娼,而身率快手直入,毀其壁,果得楊氏。麻城人數萬,歡呼隨之。至公堂,召如松認妻,妻不意其夫狀焦爛至此,直前抱如松頸大慟,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榮、同範等叩頭乞命,無一言。時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吳應棻以狀奏。越十日,而原奏勾決之旨下。邁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請緩決。楊同範揣知總督意護前,乃誘楊氏具狀,稱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窩娼罪。邁復據情奏。天子召吳、邁兩人俱內用,特簡戶部尚書史貽直督湖廣,委兩省官會訊。一切皆如陳鼎議。乃復應求官,誅同範、五榮等。

袁子曰:折獄之難也,三代而下,民之譎觚甚矣,居官者又氣矜之隆,刑何由平?彼枉濫者何辜焉!麻城一事與元人宋誠夫所書工獄相同。雖事久卒白,而鳷鋋變幻,危乎艱哉!慮天下之類是而竟無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難而慎焉,其於折獄也庶矣。此吾所以書麻城獄之本意也夫!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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