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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蘭香/第62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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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後苑喜邀群士子 前庭情話老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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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翕和樂友於,主奴歡洽共瞿瞿。
  只緣二母貽謀遠,泗國箕裘永不逾。

  卻說耿順自小樓被燒,鬱鬱不樂,日與耿𩔇等相聚消憂解悶。過了二十七個除服之期,又是成化十九年春初之日,仍在小樓的舊基上又蓋樓一座。這日無事,令人邀了耿𩔇、耿𩓥、耿顴來看花飲酒。午後公同議定,用唐人七言詩為令,第一次要酒字在首,第二次要酒字在第二,第三次要酒字在第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要酒字在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如一人說得是,餘三人各飲一杯。說得不是,自罰兩杯。若直一句說不出,自罰三杯。四人每個七次,四七二十八次,飲酒二十一杯,每杯半斤,二十一杯,共酒十斤半。

  任你中等酒量,亦是醉了。當下四人登樓,季小姐親看廚娘整治肴饌。四人各寬飲一杯,然後行令。耿順起令道:「酒花蕩漾金樽裡」。說畢,耿順、耿𩓥、耿顴各飲一杯,將令杯送給耿𩔇。耿𩔇道:「酒債尋常行處有。」說畢,耿順、耿𩓥、耿顴各飲一杯,將令杯送給耿𩓥。耿道:「酒狂又引詩魔發。」說畢,耿順、耿𩔇、耿顴各飲一杯,將令杯送給耿𩔇。耿𩔇道:「酒旗翻處亦留錢。」說畢,耿順、耿𩓥、耿顴各飲一杯,將令杯還給耿順。

  第二次,耿順說的是:「美酒清歌曲房下。」耿𩔇說的是:「樽酒留歡醉始歸。」耿𩓥說的是:「酌酒與君君自覺。」耿𩔇說的是:「把酒看花心自知。」四個人飲酒如前。第三次,耿順說的是:「小槽酒滴珍珠紅。」耿𩔇說的是:「幾時酒盞曾拋卻。」耿𩓥說的是:「松花酒熟傍看醉。」耿顴說的是:「一樽酒盡青山暮。」四人又飲酒如前。一連三次,每人共飲酒九杯。止令少息,換下的酒肴季小姐令人將剩多的送到前庭,給宿秀吃。是時宿秀年紀老,又深知耿家故事,所以季小姐厚待。樓上另換新肴,耿順又起令道:「金??美酒滿座春。」說畢,耿𩔇三人各飲一杯,耿𩔇接令道:「一生杯酒作神仙。」說畢,耿𩓥三人各飲一杯。

  耿𩓥接令道:「玉壺春酒正堪攜。說畢,耿顴三人各飲一杯。耿顴接令道:「春山載酒遠相隨。」說畢,耿順三人各飲一杯。此是第四次了。第五次,耿順說的是:「雪滿長安酒價高。」耿𩔇說的是:「莫厭飭多酒入唇。」耿𩓥說的是:「眼底桃花酒半曛。」耿顴說的是:「寒食山中酒復春。」第六次耿順說的是:「閉向春風倒酒瓶。」耿𩔇說的是:「護落生涯濁酒知。」耿𩓥說的是:「雪下文君沽酒市。」耿顴說的是:「楊柳州邊載酒船。」一連又是三次,每人又吃酒九杯,一齊大笑道:「可喜一個不曾錯令,一個亦不曾多酒。」

  於是又止令少息。每人用過點心一兩枚。耿順又起令道:「暖風遲日濃如酒。」說畢,耿𩔇、耿𩓥、耿顴各飲一杯。耿𩔇接令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說畢,耿𩓥、耿顴、耿順各飲一杯。耿𩓥接令道:「佳期笑把齋中酒。」說畢,耿顴、耿順、耿𩔇各飲一杯。耿顴收令道:「柳絮送人鶯勸酒。」

  說畢,耿順、耿𩔇、耿𩓥各飲一杯收令。內中有飲不足的,又散飲數杯。按下後苑快樂,且說宿秀在前庭正被些小丫環圍著戲弄。送酒食的僕婦說道:「你老偌大壽數,還和這小廝們相耍!」宿秀道:「哎呀!我少年時亦是如此。」僕婦道:「先前的熱鬧,可還能說麼?」宿秀道:「說他作甚?說他正是話長。」

  僕婦道:「有菜有酒,恰該閒談。」宿秀於是坐了,吃著酒說一番家丁的齊整,說一番婦女的周全。僕婦道:「聽說當日,五房各有景致,不知是何樣景致?」宿秀道:「那正樓就是林夫人的住房,東西有配樓,暖閣涼台,俱在其內。樓前梧桐樹兩棵,有五六尺粗,四五丈高。夏日秋天絕好,茂葉階下,芍藥兩畦,有二百多本。一色大紅,開的時節,滿院芬香。樓後有竹子幾百根,叫作鳳尾竹。葉長一尺,寬五寸。冬日雪後,分外碧綠。林夫人愛齊整,你說齊整不齊整?東一所便是咱家大爺生母燕夫人的臥房了,亭廊山水,無一不有。臥房前芭蕉七八棵,有丈數高下,罈子粗細,葉子比簸箕還大。太湖石一塊,可臥可坐,奇奇怪怪,有千百個連環透明的窟窿,正對著右邊的紫荊樹。那樹雖不甚高,卻古氣得好看。屋後櫻桃樹四棵,紅紅綠綠,掛上金鈴,又甚好聽。燕夫人愛清雅,你說這清雅不清雅。第三位便是宣夫人了,住在萱草坪北的小樓內。咱家後園新蓋的樓,便是照那個樓的樣子,只是少那敞閣暖炕的巧妙。樓前二畝大一塊萱花,又可吃,又可戴。花開之時,蝴蝶蜻蜓早晚不絕。東邊又有葡萄園,園內綠葡萄、白葡萄、馬乳葡萄、瑣瑣葡萄,各樣都有。熟的時節,無大無小,無一個吃不著。宣夫人愛活潑,你說這活潑不活潑。所以如今二爺亦是那樣活潑的性格。我自入府,便在四娘屋內。四娘便是任夫人了。任夫人最愛熱鬧,無日不耍笑,無夜不耍笑。百花廳內,百花亭外,無花不有。使不了的芀蔻粉,用不了的薔薇露。你說熱鬧不熱鬧。如今三爺卻不會熱鬧,一毫亦不像任夫人,真真奇怪。平夫人本住在西直門外,最愛閒散。看山樓的敞亮,攬秀軒的清爽,架上有鸚鵡,盆內有金魚。春天和暖,無論草本木本,種得有條有款。冬日清冷,無論草香木香,熏得又暖又溫。有時亦飲酒,有時亦著棋。常與姊妹們說說笑笑,你道閒散不閒散?四爺如今最好尋山問水,傍柳隨花,恰好是平夫人的性格。」

  僕婦道:「我們不幸去世的田夫人,當年是何光景?」宿秀道:「田夫人亦不過與你我一班,只他好一個行事,好一個說活,好一個針黹,好一個臉面。四位老夫人和姑大太、舅太太、姨太太,親家太太,無一個不說好。果然便有那樣的好處,就是四娘五娘背地裡亦說他好,我如今想來果然真好。」僕婦道:「聽說當年,外邊的男人,內裡的女人,都各有款項,就合咱府內一般。惟有丫環侍女最多,果然真麼?」宿秀閉著二目道:「怎麼不真,你想想,連老夫人共是六處,五房內又各有陪房,怎麼不多,記得起初老夫人房內有彩蘩,彩蘋、彩荇、彩藻、彩芣。林夫人房內有枝兒、葉兒、條兒、苗兒、采芹、蓁蓁。燕夫人房內有夏亭、秋階、冬閣、彩菽、猗猗。宣夫人房內有喜兒、和兒、順兒、彩封、怡怡。任夫人房內有綠雲、紅雨、彩蕭、芊芊。平夫人房內有汀煙、渚霞、彩艾、輕輕。後燕夫人房內又有丹棘、青裳,宣夫人屋內又有曉煙、夕露,任夫人房內又有我與涵靄、凝嵐、貝錦,平夫人房內又有箕芳等,你說多不多?」僕婦道:「丹、青、性、情四位,如何又是通房?」宿秀笑道:「通房就是妾的別名。因為無有描眉梳鬢,無有育女生男,故叫作通房。丹青二人,原本各有好處。又因燕夫人貼身使令,不許避諱,所以作了通房。性、情二人,因隨田夫人,亦是貼身使令,不許避諱,所以亦作了通房。你不見現在的四位爺待他四人都有體面。」僕婦笑道:「你老既未作通房,如何又不嫁人?」

  宿秀道:「罷,罷!作通房的人,淺了不是,深了不是。又要得主公的心,又要得主母的心,真真難難。至於嫁人,亦無甚大好處。我們作侍女的,隨著吃好的穿好的,無慮無憂,安閒慣了,若嫁個人,好歹難定。至好不過個買賣人,再不然仍是家人僕童。況且嫁娶由人,未必能遂心遂意。幾見那有職分人,肯婚侍女?再者嫁夫找主,不過是為吃為穿。作侍女有吃有穿就罷了,難道真個都在那被窩中的事兒麼!」宿秀一面說,一面吃酒。話多,酒亦多了。僕婦坐在宿秀身後,嚷了一聲,猛將宿秀搬了一個金鬥,輕輕的放在地下,一溜煙飛也似的跑了。宿秀一則年紀已老,二則吃酒過多,三則身體又胖,仰臥在地,酒又往上一湧,腳蹬手撲,一時再起不來。那僕婦急忙去扶,誰知力氣小,正在你拉我扯之間,恰好耿𩔇、耿𩓥、耿顴酒散,從內裡走出,見宿秀這樣光景,一齊笑道:「宿老姐今日醉了!」。宿秀起初不防,吃了一嚇。次後小頑皮笑著跑了,又是一氣。末後見了耿𩔇、耿𩓥、耿顴,又是一急。三事加功,口裏說不出,手指著那些小丫環,不住的翻眼。僕婦扶著坐在地上,卻已口流涎沫,鼻眼歪斜,得了痰火病症。不數日,嗚呼哀哉尚饗矣。這一來有分教:

耆老無傳,只剩得梨園一戲。閨情莫考,空留了盲女三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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