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殖民地發生的事變
正文
[编辑]讀者諸君,我現在想要介紹的,是我前年旅行某熱帶殖民地時遇着的一件興味頗深的事實。事件雖是單純的一齣悲喜劇,可是怎樣地把今日的殖民地生活如實的說出來了呵。
在這裏,我要把場所與人名暫時隱藏,因爲這樣,可以省掉麻煩。
是某一個夏天的事,我被人家請去辯護發生在那地方的一樁騷擾事件,便旅行熱帶地方的某殖民地去了。第一要說的,那樁騷擾事件,是怎樣的非在殖民地不能發生的事呵。原來這件事是某製糖公司與農夫間所起的耕作上的爭鬭;是卽使不出來也可以了結的譬察官們却跳了出來拔了佩劍,因而製造成功的騷擾事件。爭議的原因是震動一時的,這也是非殖民地不會有的。在這個地方,農夫們在自家的地上種了甘蔗,賣給公司,以謀生活。公司等他們所種的甘蔗在土裏成熟時,也不管它有多少數目,也不定一個價錢,就任意割取,拿進公司去,橫蠻的把甘蔗製成砂糖,然後才慢呑呑對農夫說,你們的甘蔗有多少,給你們多少錢。這話全不能使人相信是眞實的,然而是說誑一般的眞實的話。
旣而農人們自覺這實在不能忍受,便提出了愚蠢似的,當然的要求,說公司割去的甘蔗有多少,價錢該値多少,理應在沒有做成砂糖以前决算才是。這樣一來,就嚷說農人們惡化了,忽然公司與警察都騷動起來,轉瞬之間,就把騷擾事件擴大,忽然就把三十幾個關了一年半的未决監了。這豈不是除了殖民地所無的耕作上的紛爭嗎?
公判的時候,一個被吿,向裁判長質問道:
「在本國的習慣,從古以來,做買賣的時候,賣者與買者之間,先要把貨物的數量計算淸楚,定了價格後,再交付或收受貨物。如今我們向公司要求照這樣實行,公司不肯,警察反說的我們思想惡化了,那末,請問在日本内地做生易買賣的是依照什麽習慣做呢?親切的裁判長閣下,請你把日本的習慣指教我們!」
不愧是一個裁判長閣下,對於這個質問,一言也不能發,在苦笑之中,糊里糊塗,就完結了這一場悲喜劇了。
讀者諸君,這是怎樣的殖民地似的裁判呵!這裏也有太陽輝煌地照眷呢!
然而我想要介紹的事件的主題,還不是這一件,我的話要說入本題了。
這是在旅行中的事,我辦完公判的案件,由那地方的人引導,到各處去演講去遊覽。那一天,他們領我到T市去遊覽,因爲過於疲倦了,就在公園裏的陡坡上的樹蔭下面,暫時休息納涼。
不一會,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小孩背着物件走下陡坡來。那男孩是那地方的土人,背着的物件看去很重,蹣跚的走路。旣而從坡上有一個戴着「便帽」鳥打帽穿着日本服約有四十歲的日本人騎着脚踏車下來,在間不容髮的時候,去撞在那背着物件的男孩的身後,那男孩就被撞倒,滾翻在地上,那「便帽」也滾了一滾。可是「便帽」馬上就翻身起來,睨視着物件翻倒一邊,倒在地上哭泣的男孩駡道:
「混蛋,當心些!」
這樣的話應該由那一方面說出來呢,他似乎不曉得,就怒吼着說了。一面跳上脚踏車,想要溜走。
再看那男孩,他好像很不平,仍舊坐在地上,從泣聲中用淸朗的日本話激烈的叫道:
「要你才該當心呢,你從後面來撞翻我,快些謝罪!」
聽了這話,「便帽」便旋然的囘過身來——
「什麽?再說一遍看看,你這土人算得什麽。」
他睨視着,把一點兇狠的顏色給那男孩看。熟知那男孩一聽着「土人」,更增加了他的不平,用比較前次更激烈的頑強的聲音叫道:
「從後面來撞翻別人,快些謝罪!」
這囘那「便帽」似乎更激怒了。
「你這放肆的土小孩!」
駡着時,就在剛只爬起來的男孩的臉上,打了一耳巴。
我從先前就看着這光景,不覺惱了我的情性,事已至此,我就不能默然了。
「好刁頑的東西!」
我不覺立起身來,就同也爲此事奮昂而立起身來的領路者K君走向那方去了。
可是在我們走到那邊去之前,不知何時出現的,我們沒有覺察,又有一個戴「便帽」穿日本服的日本人出現了。他莽然的走進男孩與脚踏車之間叫道:
「休得野蠻!」
於是我們再囘到旁觀者的地位,站在稍稍離開一點的地方,暫時看個明白,這兩個「便帽」忽然一變而爲亙相睨視的姿態了。後來的一個「便帽」又接着說道:
「快些謝罪!你不是從後而來撞翻了人家嗎?」
此時那騎脚踏車的「便帽」,大槪是嫌麻煩罷,忽然就想跳上脚踏車。可是沒有使他如願,那後來的「便帽」抓着他的手腕,拉他朝着這一面——
「快點謝罪!是你的不是!」
兩個人再沉默起來,暫時又成爲亙相睨視的姿態。睨視稍久,騎脚踏車的「便帽」,又一聲不響的想要騎上脚踏車了。
於是後來的「便帽」捉住他的手腕,拉他朝我們這一面,說道:
「快點謝罪!是你不好!」
這樣一來,天氣已經險惡了,大雨大風就要來了。騎脚踏車的果然大怒,叫道:
「從旁邊跑出來管什麽閑事,謝罪不謝罪關你鳥事,不要開口!」
「謝罪!是你不好!」
對手依然頑強的冷靜着。
事件到了此時,雙方已經到了拚命的時候了。
騎脚踏車的從後來的「便帽」的手裏離開時,就倒在地上了。他翻身起來高舉着手去打那「便帽」,却不知什麽原故,在這間不容髮的當兒,那打人的反被猛烈的打倒,正打在腰上,幾乎要叫「哎喲」了。
「是你不好,快些謝罪!」
打人的依然冷靜着,被打的正打在腰上,不容易爬得起來,可是更顯出不平的樣子,屁股衝一衝地上,勃然叫道:
「你是什麽東西,你不認識我麽?」
「沒有報名的必要,是你不好,快些謝罪,你的名字我可不知道。」
依然冷靜,一邊好容易爬了起來,可是已嘗試了對手的手法一次,不便再去打了。
這囘從懷中取出錢包來,搜出一張名片,臉上現出「這囘你總害怕罷」的表情,將名片塞在對手的面前,威風凜凜的吼道:
「到署裏來,有事要問你。」
對手接過了名片——
「好!」
简單明瞭的囘答,二人用奇異的表情走去了,完全是奇異的表情。騎脚踏車的在表面上是很傲慢的,其實正像被身上的大瘡捉弄似的,有點兒害怕。
我們也不覺跟着他們,僕僕地走去了。
走下陡坡,來到街上,到了郵政局的前面,那後來的「便帽」悄然的走進局裏去。
「喂,到那裏去?」
騎脚踏車的怒吼了,可是那「便帽」不理他,迅急的走進局內,摸出一張名片來給局裏的辦事人看了,用低聲打了不知到何處去的電話。騎脚踏車的「便帽」先前已經吃虧了,現在呆然不敢出手,對於這一個「便帽」莫可如何,只得在局門外看守着。出得局外,二人又以奇異的姿態走去了。來到了警察局的前面。「脚踏車」以爲來到這地方已經不怕什麽了,高聲怒吼道:
「滾進去!」
又激烈地叫道:
「喂,警察,這是犯人,绑了他!」
眞好像把猛獸趕進檻內的樣子,署內的警察們,呆然看着這情景,大家直立着,暫時無所措手,於是又響雷了。
「幹什麽!無禮的東西!」
這囘從「便帽」(卽將被縛者)的口裏迸裂出霹靂般的怒聲了。他的態度,是怎樣的儼然而不可犯呀。
警察們都呆住了。
「爲什麽不動手,還不快綁嗎?」
「休得放肆!」
一個年靑而勇敢的警察撲上前去了。可是撲上去的警察,在一刹那間,又被擊倒了。
奇特的驚愕與憤激,緊張,殺氣,支配這場所。
我們屛息着,立在警察署門口,看這不常遇見的有趣的全武行。
那個警察被他輕輕的打倒,於是全武行更顯出活氣來了。
「幹嗎,敢抵抗麽?」
別的一個警察又撲上去了。
然而這一個又失敗了,在頃刻間反被打倒。
「這東西是精通拳術(柔道)的。」
不錯,是很像精通拳術的名人。看他是早已防備,將壁作爲後盾,擺打架勢,俟有近身來的,就給打倒。署長(那騎脚踏車的「便帽」,就是署長。)眼見部下警察的力已竭,不克盡職,就大怒叫道:
「混蛋,躊躇什麽,快些綁起來!」
到了這時,已經到了絕頂了。在署內,大家以一個「便帽」做中心,化爲一大格鬭的休羅場。這一次的全武行,眞是非「名角」不辦的了。
結果漸漸大家把「便帽」迫逼了,到了非以石級爲後盾,作最後的奮鬭不可,已是危急的時候。
可是轉瞬間,在無意中,展開了可驚的,霹靂似的光景,局面爲之大變。
這時我們悄然的看着署內的活劇,不料在我們的後面,有暴風雨似的音響襲來。
我們吃了一驚,囘頭去看,這不是可驚的嗎,不知什麽時候,現出了十來個騎馬的憲兵,在警察署的前面勒住了馬,這才一齊跳了下來。
「哦呀」這樣的驚駭的時間都沒有了,那十個憲兵雄糾糾的撞進署裏了。在撞進去的瞬間,表演全武行直到現在的署內,因爲有這不速之客就現出了不可名狀的奇異的情景了。
活劇遽爾中止,大家都囘顧外面,在囘顧的當兒,靜俏悄的,一切像死一般的靜止。
十個憲兵,直立在石級上,對着「便帽」,一齊行了舉手禮。
爲狐所憑的話,是常聽人說的,實際就是指這種事罷。拚命到現在的警察,只是呆然的矗立着不動,茫然無所措手了,這時連戴「便帽」的「脚踏車」署長,也失了魄似的,爽然不動了。
「把這人綁了,帶囘去!」
立在石級上的「便帽」,對着行舉手禮的憲兵,用奮昂的口調,嚴重的下了命令。
於是被綁的人顚倒過了,十個憲兵,輕易的將「便帽」署長綁好。警察們見了這不可解的光景,只有呆然的看着罷了。
騎馬的憲兵拉綁好的「便帽」去騎上馬,飄然的離開警察署去了。後邊的一個「便帽」也騎上一匹馬,意氣揚揚的和他們一起走。
像爲狐狸所迷的警察們,茫然的目送他們走了。不久才蘇醒轉來,便由上至下都忙亂起來。
可是我們想已經是應該退却的時候了,便離開了警察署的門前。
我離開那裏,胸中拍拍的跳躍着,我問引導的K君道:
「那『便帽』是什麽人,可了不得呢。」
「哈哈哈哈,那是憲兵呢。」K君笑着囘答我。我也問道:
「原來是憲兵嗎,然而他幫助了那小孩,倒也是好的。」
K君聽了這話,又換了聲音大笑,答道:
「哈哈哈,了不得呢,可是那憲兵是否眞心幫助那小孩,還不可知呢。」
「這是什麽意思呢?」
我不知其中的情由,又去問他。
「因爲憲兵和警察的感情不好,那個憲兵知道『脚踏車』是署長罷。」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兵隊們在戰爭的時候,只要肯拚命就行,平時是用不着的,因此警察很驕傲,引起警察們發脾氣。」
「果然,那麽,憲兵幷不是有意幫助小孩的啊。」
「哈哈哈,可不是。」
「果然,果然。」
我不意我所料定的與事實不符,我在K君的面前,唯有驚異嘆息罷了。
讀者諸君,這是殖民地生活的一斷片,是一插話(Episode);有趣的事還多得很,有機會時再談罷。
附記
[编辑]著者麻生久君以一八九一年(明治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四日生於日本大久縣玖珠郡東飯田村,現業辯譲士(律師)。於大正六年(一九一七)畢業東京帝國大學法科後,任東京日日新聞記者至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五月。同年六月入友愛會,担任出版部長,幹事等職。大正九年(一九二〇)創立全日本鑛夫總聯合會,遂任此會顧問及日本勞動總同盟政事部部長。他的著作很多,最著者有勞動運動者的獨語,遊泳於濁流中;將生長的羣,黎明;橫貫人生者,無產政黨的理論與實際。他最同情於下層階級,常以他的「辯護士的舌」,去救助那些無吿者;所作文字,也富於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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