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非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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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天虛我生著

第一章突來之客

姑蘇城外,有一處極大的花園。其地面積可五畝,園內有池一泓,碧劃玻璃,藍拖綺彀,每值六月初旬,荷花盛開,仿佛變成了個香海。兩岸垂楊綠的可愛,掩映著飛樓高閣,看去不知有多少處數。

往來遊人,都是些華貴眷屬,雲裳水佩,各鬥鮮妍。凡是到此地的人,心中除了留連景物,愛玩風光以外,別無遐想。

內中單有一個紳士,獨自一人,在湖亭上靠著回廊,對著一池的蓮花蓮葉,在那裏出神。那些紅裳綠鬢的遊女,望他身邊擦著走過,他也一些不覺。正因荷花深處,有一對鸂鶒泳出來。他那眼光,就移在那鸂鶒身上,跟著他漸移漸近。只顧低著頭看,猛不防背後有人伸過兩只手來,將他攔腰抱起,飛也似的,向前面假山洞裏奔去。一時措手不及,自己的腦後又被那人下頸壓住,毛刺刺的怪痛,轉不過去,只得嘴裏說著:「莫惡作劇!莫惡作劇!」那個背後抱著的人,只是吃吃的笑著不理他。一直奔到一所幽僻的院子裏,才把他放下地來,道:「施逖生,你今兒也被我撞見了麽?」施逖生看時,這人並不認識,一嘴的落腮胡子,狀貌著實可怪。因正色道:「我與你索昧生平,怎的在這稠人廣眾之間,和我開這頑笑?可不是無禮太甚!」那人卻也並不辯白,仍笑著說道:「誰教你拋下了心愛人,一個兒賭氣跑到這個所在,惹的我好尋?如今沒有別的話講,你拿什麽謝我?我有句很密切的話告訴你。」

施逖生道:「你這些話講的很詭異,誰教你尋我來?你有話什麽地方不好講,又怎麽不正正經經的和我講,要用這玩皮手段,抱挾我到這裏來?你到底是什麽樣人?須知我也是個有體面的紳士,回來不要翻了臉兒,使你下不去呢。」那人正色道:「施逖生,你難道真的不認得我嗎?你站著莫動,我終究教你認得我。」說著回身轉去,把那院子門砰的關上,轉身用背將門頂住,一手扯過施逖生,一手向腰袋裏掏出一樣東西,直對施逖生臉上道:「你可信得我認不得?」說時遲,那時快,施逖生瞥眼見那件東西,不是別樣,正是個要人性命的手搶,不禁阿嚇一聲,面無人色。

第二章沒情理之舉動

那人卻嗤的笑了起來,道:「施逖生,你不是這手槍的原主人麽?你把他送給誰的,你難道便忘了嗎?」施逖生猛省道:「阿嚇,你敢是我那恩人陸位明麽?但陸君是個少年,半年不見,斷不會變成這個模樣,連影子脾氣兒都分毫不像了。你莫是害了我那恩人,前來冒充我的。則你實是個惡人,我喊警察捉你官裏去。」那人道:「禁聲,我實告訴你,我是從偵探家學了個易容術,所以連說話態度,以及脾氣兒都照例應得改變,那亭子裏人多,我和你講不得話,我又怕你認得我,叫出我名字來,我如今是個罪人了,倘或被人認破,可不要真的捉將官裏去,所以我才使用著頑皮手段,弄你到這幽僻的所在。這裏好在人跡不到,你我本來可以談得幾句,只是被你耽誤了許多時刻,你看天色已經晚將下來,這園門便要關了。匆遽之間,也不能細談,你少停一刻再走,我如今先去了。你出來,便到閘門水口,第四號船上來看我。但千萬不可失信,失信則不利於足下。」說罷,那人早將手搶藏入袋裏,開了門先自去了。

施逖生先時如被夢魘,見他去後,方始覺悟。聽那垂楊裏的晚鴉,哇哇的叫個不住,胸中直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打個不住。一頭走出院子,一頭盤算,不知不覺出了園門,隨著石路走去。忽然站定,自念道:「我如今往那裏去?回寓呢,路途太遠,進了城去,斷不得再出城來;若便到那第四號船上去呢,我看那人決計不是陸位明,他雖說用了易容術,所以如此,但又說自己是個罪人,陸位明犯什麽罪?這不是個破綻麽?我去定是兇多吉少,不中不去,不去。」他講到第二個「不去」二字,不禁便毅然的放出聲來,不防背後早有個人應聲道:

「我也知道你是不去的。」施逖生吃了一驚,回頭看時,不是別個,正是那個滿臉落腮胡子、形狀詭異得很的那一個冒稱陸位明的惡人。他又用出那種強硬手段,一把捉住了施逖生臂膊,道:「去,隨我去!」

此時施逖生也無別法,只得踉踉蹌蹌的,隨著他去。到了水口,已是天黑。那人向水口叫了一聲:「穆西兒!」早有人應聲,提個燈鉆出船來。那人硬讓施逖生先下了船,才撲地跳入艙來。那只船本來不大,船身又輕,因他這一跳,便淌淌蕩蕩的動個不住。船裏又無燈火,施逖生頭眩極了,萬萬忍耐不住,只得摸索個好靠的地方靠了。

一會兒那船仍是搖晃不定,心中駭異得報,隱隱聽得船底下水聲汩汩,才想到這船是已經開行了的。因大恨道:「這是什麽意思?你這惡人,斷斷不是陸位明。陸位明那裏有這種沒情沒理的舉動!你挾的我什麽仇,也得講個明白。你如今持要弄我到那死去?」說著雙足蹬個不住,正怪沒有人理他,以為那人已不同在一處,伸手摸去,卻準摸在那人毛刺剌的落腮胡子上。忙縮手,那人已哈哈的大笑起來。

第三章青年婦人

劃刺一聲,船裏面忽然放了一片光明出來。施逖生坐在黑地久了,不禁眼光為之撩亂,瞳人裏刺的怪疼。揉了一眼,舉眼看時,那落腮胡已不知那裏去了,對坐的一人卻是一個青年婦人,滿腔笑容的,放出嬌聲道:「施逖生,你不認得落腮胡,認得我嗎?」施逖生益發迷惘,道:「這,什麽意思?落腮胡誘我到此,其意何居?」那婦人嫣然的笑道:「落腮胡麽,你當他冒充陸位明嗎?你不信,你問問這落腮胡。」言已,那婦人忽然伸起那纖纖的玉手,手裏握著一個羅帕裹成小包料,兜的向施逖生臉上打來。施逖生不妨有此舉動,以為又是落腮胡的炸彈,不禁直跳起來。

那一個小包料,恰恰落在施逖生的手兒裏。施逖生覺著這小包輕如無物,打量是個空包子,欲持拋去不看,只聽那婦人抿著嘴笑道:「你試打開來瞧了,你不打開,你始終也就如睡在夢裏一般。不但你不耐煩,便那些看官們也不耐煩極了呢。」

施逖生自在園中時,得此夢魘,神魂顛倒,恍惚迷離,以至於此刻,凡所遇之事,所歷之境,悉屬不可思議。及至此刻,已真是老大的不耐煩了。但這小包料既在手裏,想來這裏面,不定是包的綠氣,就此熏死我的。若果然是綠氣,一下子熏死了我,倒省了許多的懊悶。主意既定,便拼著死命,鬥膽的把那手帕打開。不看猶可,這一看時,竟把個魄落膽碎的施逖生,忽地變了個福至心靈的乖巧種子,撲的向那婦人跪下道:「恩人,你莫怪我,我實在有眼不識泰山,我該死,我真該死!」

原來,那婦人不是別人,便是那個落腮胡子。那落腮胡又不是別人,便是那施逖生的恩人陸位明。方才不是施逖生說陸位明是個少年,不是落腮胡,又不是個婦人嗎?便是陸位明,用了易容術,既變了落腮胡,何以又變個婦人?豈不是陸位明有意作弄施逖生呢?這個問題,不但看官要問,著書的要問,便是那當局的施逖生,也忍不住要問了。那婦人不慌不忙,疊起兩個指頭,講出一番話來。有分教一一依著水滸的體裁,此處應該謅上兩句詩句,下底便接著道「且聽下回分解」,這些體裁都是作小說的惡作劇,如今那婦人卻能體貼看官們的意思,便毫不作難,對著施逖生,講給看官們聽了。

第四章怪客之來

此時那船已停泊不動,仿佛已在一荒港之中,四邊寂無人聲,惟兩岸草蟲吆吆不已。那婦人正與施逖生並對著一條洋燭,慢慢地講道:「施逖生,你須知不是我有意作弄你,我因為做了罪人,緝捕我很急,不能再把真面目教人看見,才變了落腮胡的樣兒,因你不信,所以趁只黑暗裏,又變了這個模樣,本當早經打個火,教你見了我好明白。因這船還在熱鬧湖裏,怕你大驚小怪的,壞了我事。我剛把那落腮胡包在帕子裏去,卻被你一手摸著,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幸而已在荒僻地方,還不妨事。如今你見了這小包裏假胡子,對著我這燭光下的真容貌,你該明白了麽?」施逖生此時已深知那婦人實是陸位明的變相,但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罪人,卻倒底不明白他犯的是什麽罪。因忍不住道:「陸君,你用這易容術遮人眼目,又口口說自己是罪人,卻是什麽緣故?此來卻為什麽事情?此去又到什麽地方?」

陸位明道:「這事難怪你不明白,我如今到了這荒僻地方,可以告訴你了。」因喊道:「穆西兒。」當見一個小廝,鉆入艙來。陸位明道:「你到船頭上留心看著,倘有人來,咳嗽為號。」穆西兒應著去了。陸位明才低聲向施逖生說:「那日你在深林中,遇著那兇人衛默生時,他把那個明晃晃的刀子,逼著你。你拿著這手搶,不敢施放,倒反丟的一丈多遠,眼見那刀子已是到你的頭皮上了。我路見不平,才拾了你手槍,擊中了他的手腕。他狂竄而去,你把這手槍便贈了我。嗣後我也不曾見你,你又不曾見我。那以後的事,自然不明白了。誰知衛默生被我一槍之後,他恨你到了極處。這日他集了許多無賴,在百勝橋下等著,希圖結果了你的性命。卻又鬼使神差的,把我不知不覺引到這個區處。我見那廝引著五六個人,伏在橋下,心裏知道有些奇怪,便把手槍摸在手裏,開了機關,也伺在橋側看他待怎麽樣個舉動。猛不妨背後有人,把個索子在我頭上一套。我待回身時,早回不得。他那一幹人,便蜂擁而來,把個巡捕燈向我臉上一照。我疾忙避過燈光,用力看去,那提燈的正是衛默生。他們既要置我死地,我也便不能再讓他們。一槍一個,應手而倒。再回身一槍,我那頭上的索子,忽地往後一墜,我也早倒在地下。急忙套出索子,遠遠地早見許多燈籠火把飛擁而來。我便撲身跳入水裏,隱隱聽得岸上人聲嘈雜,中有衛默生的口音說:」殺死五命的重犯,便是素來認識的陸位明。「我初意黑暗之中,衛默生必不致認得出我。及致聽他指出我的名字,我這一急,幾乎呼吸不靈,險把個河水一齊灌在肚裏,直至岸上人聲寂靜,才遊泳過一裏多路,爬起岸來。逖生你想,那時節幸而不是個你,若是你,只怕早已化為異物的了。」

施逖生因嘆口氣道:「好危險呢,我也因衛默生與我奪那美人之故,險些身遇不測,幸而當日遇著你這個恩人,方才得免於難。但是我由此見機,才知道天下的尤物,簡直是個禍水。所以我從那一日起看破了,便避到這姑蘇地方來的。但心裏終有點恝置不下我那美人。如今落在這兇人手裏,不知道他的性命,也可保不保呢。」陸位明道:「我也是為著這個,放心不下,早想去望望你那個心上人,卻恐衛默生在那裏不方便,也就沒個方法。又怕官府捉我,我便投入教會裏去,卻好這教士,乃是個老偵探,他很愛我的俠腸,便授了我這個易容術,教我幫助他做偵探。我自得了易容術之後,便扮做個賣花婆子,往你那心上人的家裏,好客易得個機會,才把你我前後的事故,告訴了他。可憐你那心上人,自你絕跡之後,他竟被衛默生玷汙,以至今日,他說本待早死,但因為不知道你的消息,死了又不瞑目,所以托我必得找尋著你見他一面,他把心地對你表明白了,說便死也瞑目。我因可憐著他,才來找尋你的。此去便是回到故鄉,請你與那美人一面,便算盡了我的義務罷了。」

施逖生聽了這番言語,如癡如醉,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月聽遠遠的荒雞亂號,其時已將黎明。忽聞船頭上咳嗽聲,兩人便截然不語。靜候半晌,不見別的響動,陸位明心裏疑惑,鉆出艙去一看,原來穆西兒已經睡熟在船頭之上,曉風拂拂,吹動他頭上的短發,鼾聲呼呼。背上著了一天的露水,肩衣上露出一片黑痕。心裏不忍,便推他醒來,道:「穆西兒,這風地下睡不得。你醒來,天明了,咱們開船罷。」那穆西兒才猛醒過來,口中答應,猶咳嗽不已。解維拔篙,但見旭日之光,已如一片紅霞,照在遠遠之陽面臭。

第五章施逖生之敵

距江蘇省城,約四五百裏有一個絕大的都會,這都會裏面,有一個紳士。這紳士不是別個,便是陸位明口中所述,當日在森林中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要殺害施逖生的衛默生便是。這衛默生何以與施逖生有這種嫌隙?說來話長,倘不厭我絮煩,當追述其梗概。

衛默生的有貝才,施逖生的無貝才。在這都會之中,都是占著獨一無二之地步。財與才本來是個死敵,卻偏偏的在這二人中間,又夾著一個愛才不愛財的絕世美人。又偏偏在這美人之上,又壓這一個愛財不愛才的積世老虔婆。趣向既不同,而性情又各異。那美人的心中,只有一個有才的施逖生;那虔婆眼中,卻只有一個有財的衛默生。若使衛默生竟愛上了那虔婆,倒也是芥珀相投的了,卻偏偏又愛上那愛才不愛財的絕世美人。這美人的名字,叫柳非煙。那柳非煙的一心一意,卻只在施逖生身上。任你衛默生是個招財童子轉世,他也不把他瞧在眼裏。有時老虔婆問他的主意,他早也說願嫁施逖生,晚也說願嫁施逖生。若提起衛默生三字,他便連個老虔婆也不認他做媽了。你說這個柳非煙的心性兒,可是老虔婆耐得的嗎?幸而那老虔婆是靠他做搖錢樹的,不敢把指尖兒去彈他一彈。只有指唆著衛默生驅逐了施逖生,好教柳非煙死心踏地,搬運衛默生的資財。但是衛默生也乖巧的了不得,當初很利用著施逖生,總說是因為有著施逖生,所以他不犯著多化費錢。其實衛默生雖是個財主,卻是個慳鬼出身。那老虔婆本來不妨下個逐客令,把施逖生屏絕了,但是柳非煙的脾氣古怪,施逖生在這裏,他還肯幫著老虞婆弄衛默生幾個錢;若是施逖生居然屏絕了出去,柳非煙必然與老虔婆拼死命,莫說不肯替他弄錢,只怕那一株搖錢樹,也就此撲地倒死了。所以這衛默生也要博柳非煙的歡心,對於施逖生,也就不敢有拈酸吃醋的狀態。那一日深林之中,以白刃相向的緣故,衛默生也出於不得已。因為老虔婆說施逖生要毒死自己,所以便成了個死敵。那裏知道施逖生不死,那柳非煙的生路卻從此得了一線之因。

陸位明與施逖生本不是個舊相識,他替施逖生出死力,其實是替柳非煙出死力。柳非煙在幼稚時,曾與陸位明共讀,非煙與之頗莫逆。不過非煙的文才高出位明之上,位明舍擊劍遊泳而外,別無他能,嘗以武士道自居,早日也有娶非煙的意思,但非煙不屬意於他,位明也就罷想。但是心裏總愛他到了極處,只願一生一世,能夠非煙感他的情,朝夕聚在一處,談談講講,也就和夫妻一樣。所以要替非煙找個情人,又和自己做個朋友,那就心滿意足。後來看出施逖生是非煙的愛物,位明也就很自歡喜,極願作成他兩個,自己在中間做個兩造的恩人,豈不很好。所以此來早與非煙計議定當,現在當施逖生之前,也就不禁傾吐。

第六章美滿之希望

施逖生方據篷早膳未畢,陸位明忽對著施逖生嗤嗤的笑個不止。逖生固駭異道:「你這人委實的有些奇異,對著我有什麽好笑?敢是想起我前日被你欺弄的形狀好笑嗎?我問你,這船已經搖了五六天,搖到這裏又停泊著不動,卻是什麽意思?」位明道:「逖生,我何嘗是嘲笑你,我如今實是替你喜呢。你那心上人柳非煙,再遲六句鐘,便歡天喜地的,到了我這船裏,和你作對兒談心,趁著順風開到太湖凹裏,人跡不到之處,和你向世外桃源,白頭偕隱去了,你說美滿不美滿?」逖生笑道:「果如你說的話,自然是美滿極了。但我決不妄想及此。」陸位明道:「你不信,你停會兒瞧罷。看我可是哄你也否?老實告訴你,非煙姊自遭那衛默生的挫辱,他已久有此心,要高飛遠舉的了。那日我扮了賣花婆去時,他便和我講出剖心指腹的真話。說除了你,實在沒有人可以依靠。所以囑托我來找你。我並且已經替他在那太湖裏面,買下一所樓屋,留個退身之處。你前兒不見那寶帶橋裏面一叢修竹,幾株垂楊,綠蔥蔥的所在麽?那便是我替他營下的別業。如今日到了此地,只等天晚,我便前去引他到來船上,人不知鬼不覺,那麽著風帆一扯,把個如花似玉的一個美人,提出了火坑,也就了我心願,並且還了你兩個的心願,你道好也不好?」說著,那陸位明早已手舞足蹈起來,施逖生也是樂不可支。

夕陽西匿,薯煙四起,一葉之小舟,泊在幽僻的荒港裏面。陸位明與施逖生晚餐畢,位明便站起來,一手摸摸手槍,卻在腰袋存著無誤,又轉身把皮袋打開,檢點了幾包物件,一古腦兒揣在懷裏,把皮包提在手裏,又把頭上的假發摸一摸,走上船頭,向水中照一照影子,居然是個青年婦人,毫無破綻。便向施逖生道:

「你與穆西兒等在此地,少頃我同一個人下來,你們莫問是誰,速率把船並力搖開去便了。」逖生與穆西兒唯唯承命。位明便扭扭捏捏的,裝著婦人行走去了。施逖生不禁啞然失笑。

第七章僥幸入城

是夜,正是望後三日,天氣很覺涼爽,微風吹岸柳,涼露濕疏花。入城的大路中間,穿花拂柳的走著一個青年婦人,手裏提著一個皮包,跚跚的往前走去。忽然城頭上吹起角號,哄哄的放起兩個大炮,震著他的耳鼓,不禁吃了一驚。那腳步便和釘住在地上一般,再移不動。心裏懊恨道:「我不該走的這等慢,如今已是二炮,這城門定早關了,進去不得。我若回到船裏去時,豈不是被施逖生見笑?我說六點鐘後保管教那柳非煙出來的話,諒他定是記著。如今怎好空手回去?」想到這裏,便覺進退兩難。忽又道:「且莫管他,我既到此地,無論如何,且到城門口再說。或是打水門裏遊進去,或是從旱城門上,花幾個錢,掛進城去。只要到得柳非煙家裏,那就可以想法子了。例在明早出城,也算不得遲。」因不禁回頭一笑道:「施逖生,勞你呆等一夜,委實對你不起罷了。」想定,便仍往前走來。

看看已近城門,自己究竟是個犯人,不禁有些膽怯。才轉個灣兒,忽見有一群人馬,點著許多高照燈籠,蜂擁而來,疾忙避入深林。看時,卻是一位大吏,方從城裏出來的,想必有甚大事,所以才開城出來。「趁這機會,或可混進城去,倒也省得冒險,我不免逕到城口去等他轉來時,跟著進去。」方待舉步,迎面又接接連連來了府縣等官。心中大喜,想必城門兀自未閉。奔到城口,果然豁朗朗的大開著,還有許多的香車寶馬,也從城裏出來。燈火照耀,宛如白晝。見了這景象,不禁心中駭異。進得城來,也沒有人向他盤查。此時陸位明就如盼榜的舉子,居然幸中,歡喜的心花兒怒開,身上倒反急出一身冷汗,一路向柳非煙家裏尋去。

第八章柳非煙之歷史

柳非煙並不是個娼妓,他父親因犯了罪,充邊出去,他母親方氏尚在青年,顧念家計艱難,便設法引些良家子弟攏來,抽頭聚賭,養活小女。其時柳非煙才十二歲,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梳起兩個丫髻,便和畫上的美人兒一般。知識未開,竟也不知道那些來來往往的闊公子,為著什麽緣故,都肯把盡多的銀錢,搬運來孝敬他母親,自己倒落得好吃好穿,享些癡福。過了幾歲,才有些覺得他母親的事,不很體面,心裏一個老大不願意,便一天到晚,沒個好臉色給人家看。

他那兩灣蛾眉,便變了似顰似蹙的綠得可愛,一雙媚眼,也變了個含愁含怨的俊得可憐。那些闊公子,不是惡區他笑,便是硬弄他哭。內中只有一個施愛生公子,稍解憐情。因為他們住的屋子窄小,便獨出巨資,替他們起了一所園亭,叫做柳煙別墅,給他母女居住。落成以後,帶他兄弟逖生到來遊玩。

這逖生早有神童之號,柳非煙聞名已久。他兩個一見便覺傾心,他母親和愛生是個舊交,所以也不防範他們兩小。後來施愛生做了江蘇的官去,那方氏已是徐娘,愛生也就把他當作雞肋,竟此舍了。逖生因隨著他哥子上任去,這個空當兒,便鉆了個衛默生。那衛默生的宗旨,又是與愛生不同,面子是戀著方氏,心裏卻愛的非煙,老菱芋奶幾乎一禍煮熟。虧得施逖生一靈不爽,不上一個月,便又單身跑到此地來,與非煙廝戀。這所園子,本來是施家私產,並沒有賣結方氏,亦未嘗租與柳家。園主到來,誰敢講個不字?衛默生本想給他母女搬出去另住,只是方氏又恐怕女兒落在他手,日後不能另生方法,因此不願。他先前實想逖生既戀他女兒,便在逖生身上發註大財。那知逖生手頭竟不名一文,全掛子都在他哥子手裏,只算筆尖上掙得幾個零錢,是他自己的私蓄,這卻能得多少?因此便深惡痛嫉了這逖生。幸而衛默生拔刀相向,以後逖生竟爾絕跡。方氏差覺滿意,以為從今而後,他女兒便無牽絆,卻不道他那極世聰明的非煙,就在這當兒,做出一當好運動,那滿身俠骨的陸位明,也就在這當兒,成了一椿大功勞。

陸位明因犯了罪,扮做賣花婆,到柳家去。遇衛默生在時,總要弄他好許多銀錢。凡是陸位明拿進去的珠翠和些鉆石,柳非煙見了總要買他許多,這筆錢就要衛默生會鈔。衛默生要結非煙歡心,怎敢講個不字?但陸位明到底不是個賣花婆,這些殊翠鉆石,難道真個該資本,去販了來不成?說也奇怪,那陸位明竟是不費一個本錢,得了銀錢,也不把貨價去歸原主,竟原封不動的全掛子去存在銀行裏生息。不上半年,已積起萬把銀子。運到江蘇,把一半錢買了一座精致樓屋,一半錢仍存放在銀行裏,自己不用,卻替非煙去營別業。陸位明敢不是呆子嗎?這個理由,著書的當時也解索不得,只好暫屈看官們存個疑案。

第九章夤夜扣門

是夜陸位明趁著月色,走到柳非煙家裏來,已是三更。見門已關了,裏面靜悄悄的。心想叩門,又想這半夜三更到此,如何措辭對那老二?低頭一想,主意定了,因便放膽叩門。好半晌,才聽得有人接應,門縫裏透出一線燈光。呀的一聲,開了門一看,不是別個,正是老虔婆方氏。方氏因笑道:「怎的難得,好多天不來,今兒半夜三更,卻從那裏來呢?」陸位明道:「我今兒失了一件珠寶,往各處找到這時候,也不得見。我回去,我丈夫定要和我拼命,我因此不敢家去。想到媽媽這裏,借住一宵,明兒再往典鋪裏查去,定得查著了才好。不呵,那便不知怎麽好?」說著那淚珠兒便撲的吊將下來。方氏因也替他擔憂道:「這個可不是你的晦氣,你如今也不用著急,明兒再查查瞧,或者運氣好,仍就回來,也未可知。你便在我這裏住一夜。心裏已是苦了,省得再受你丈夫的氣。」陸位明道謝,方氏便闔了門,引他入內,到自己房裏坐下。陸位明留心看那西樓上一些燈光也沒有,粉墻上照著一片月色,靜悄悄沒些聲息。因道:「姐兒敢睡了嗎?」方氏道:「你忘了,今兒是十八夜,他們都出城去了。」陸位明一想,不禁恍然道:「我真正糊滁了,怪不得城門不關,那些官員也都出城去呢。」著書的至此,才悟到這都會不是別處,便是杭州。杭州的風俗,每年六月十八夜,傾城仕女,都雇了燈船去逛夜湖。又因十九是個大士誕日,大吏要破曉前赴天竺拈香,這些僚屬,便自二三更起,絡繹出城,先到天竺伺候站班,所以這錢塘湧金兩門,便似金吾不禁。由此推來,那陸位明泊船的所在,定是松木場,轉灣的地處,定是石塔兒,進的城,定是錢塘門了。

陸位明來意,是想趁個夜深人靜,把個柳非煙易了容,一同逃出樊籠去的。如今聽說柳非煙出城去了,一肚子打算,竟如大石投水,一毫也沒處用力。心想:「我如住在此地,等到明夜,安知不露了破綻?既是非煙在西湖裏,則我不如竟到西湖裏去找他。」主意既定,便向方氏道:「今兒我真忘了,這樣一個令節,我想悶睡在這裏,不如到天竺去求支靈簽,指引信失物的所在,倒是很好。姐兒是到那裏去的?或者順便去望望姐兒。」方氏道:「倒也不錯,非煙是和衛爺同去的,他們坐了轎子,說先到昭慶隨喜去,去了不多時,想來還在昭慶呢。」位明聽了大喜,便別過方氏,逕出錢塘門來。

第十章非煙被劫

到了次日,柳非煙的轎夫,叫做四喜,跑得油頭汗出,趕進城來,兜頭撞見方氏,正在門首盼望女兒。四喜一見,忙道:「媽媽,不好了,非煙姐昨晚出得城去,進了昭慶,便不出來。直到今早,連衛大爺也不見個影兒,那些香客,都已散盡。小的進寺去尋,那裏有什麽影子?問那些和尚,也說沒有看見。起初還當在左近走了去頑,及至大家尋到此刻,也沒尋見。聽得鄉下人說,昨兒三更後,曾見一個人背著一個女子,往松木場去的。小的趕到松木場去查問,那些漁船上說,昨晚四更時候,果然有一只小船開出去的,但不知可是不是?如今小的已托了人追上去。小的想來,這事定是衛大爺做的,應該怎樣一個料理,請你老人家主張。」那方氏聽了這些說話,早已魂不附體,回頭一想,便自己伸出兩手,左右開弓似的,打著自己的嘴巴子哭嚷道:「我老昏了!我不知什麽鬼附在身上,便放我女兒一個兒,同那畜生出去,我如今沒見了女兒,我這老命還要他什麽,不如死了的幹凈!」說著,雙足亂頓,一頭向口石柱上撞去。幸被四喜一把扯住道:「你老人家只要去告了官司,便總有一個著落,不會白白的失了便宜。」正說著,卻好一乘飛輿趕到面前,歇將下來,裏面鉆出一人,不是別個,正是衛默生。那方氏就不管死活,一頭向他懷裏撞去,卻好一個朝天,一個合仆,倒在地下。那方氏沒頭沒腦的,只撿那有肉的地方亂咬,衛默生喊痛還來不及,那裏有功夫分剖?幸而轎夫將他兩個拆開,方氏便一片聲喊叫地方,早有幾個警察趕了攏來。方氏便一把扯住了衛默生的辮發,拼死的向前拖去。還有一個四喜推著,幾個警察擁著,竟向縣衙門裏去了。

冤哉衛默生!那柳非煙明明是被假裝賣婆的陸位明中途劫去,卻把這件濕布衫套在衛默生身上。這是看官們大家都可以做得見證,那裏想到事出意外。陸位明當晚趕到,果然見衛默生和柳非煙兩個,作對兒夾在人叢裏拈香。陸位明尾在後面,悄悄的把柳非煙衣角一扯,非煙回頭,見是位明,心中只一喜,便喜到極處,無奈一手被衛默生捋著,脫身不得。此時殿上的人愈多了,直和湖水一般,擁將上來,非煙站腳不住,衛默生便攜他到一黑暗的地方道:「你站一站,我解個小便去。」非煙剛自站定,忽地後面伸過一個手,向他臉上一摸,登時昏了過去,喊不出聲,那身子便和騰了雲的一般,忽高忽低,忽起忽落,不知多少功夫,忽又搖搖擺擺的起來,搖個不住,心裏卻明白定是陸位明怕他聲張,用法子來迷了,只是眼裏看不見亮,嘴裏說不出話,悶得個實在要節。要想動彈,那手足也是軟了無力,不由自主。足有兩三個時辰,不得蘇醒,心裏知道從此便已脫了樊籠,和施逖生過好日子去了,也就安神定魄,索性尋個好好的夢境,竟入睡鄉。

第十一章俠情變換

一覺醒來,已知天明,才知道身子是在船裏,旁邊坐著一人,獐頭鼠目,瘦幹身材,和戲上扮出來的開口跳一般。打量定是陸位明又改了容了。因笑道:「你怎麽一個法子,便把我弄到這裏?我真正感激你到極處。」那陸位明聽了這話,委實的駭異,因道:「原來你也感激我。」非煙笑道:「我又不是個呆子,你救我出來,我如何不感激你?」陸位明便得意起來,道:「阿嚇,正看不出姐兒,倒這樣的知趣。那我不用再哄你了。」非煙道:「隨你改了什麽樣一個容,你只好哄哄別人罷了,那裏哄得過我?」陸位明駭異道:「怎麽改容?怎麽改了容哄你?」柳非煙不禁嫣然的笑將起來,道:「好呢,好呢,你又裝這種模樣來。陸君,你的伎倆,我都曉得了,佩服的很,何苦又對我施這種伎倆?」陸位明道:「阿嚇,你真把我糊滁死了,你說陸君,陸君是那一個?」非煙聽了他這種話,看了他那種神氣,早已笑的和花枝似的亂顫,因道:「好了好了,不要這種樣兒,橫豎船裏也沒得旁人,你做作這些形景來什麽事?我問你,施郎已經找到了他沒有?」陸位明道:「施逖生麽,他是在蘇州他哥子任上,我如今便是施生叫我來,引你到他那裏去的。」非煙便點首兒不再多說,那陸位明卻裝做了許多鬼臉,心裏不知想些什麽。忽道:「柳姐兒,你正經只管叫我陸君,那陸君到底什麽人?難道除了施逖生,你還有一個姓陸的情人麽?」柳非煙不覺慍的變了顏色,道:「陸君,你便要糊塗我,你也不該講出這樣抹煞了良心的話來。」陸位明道:「奇了,怎麽倒說我糊滁你,倒是你,才把我真個糊塗住了。好在你如今已是我籠中之物,我便老實對你講,也不怕你飛上天去。」柳非煙不禁猛吃一驚,忙道:「好,好,你變了方針,你如今存著一個什麽歹意,我聽死,你速率講明白了也罷。」陸位明道:「你若這樣的激烈,我也講不得了。」

此時非煙胸中直有一萬股的怨氣,因為始終不明白陸位明的用意,不得已,耐著氣,把好言去聒他道:「陸君,我蒙你救了出來,你是我的恩人,便我此刻死了,我心裏也感激你,到底你救我,還是為逖生,還是為自己?你終須和我講個明白,好教我定了心呢。」陸位明笑道:「你這個人,真是個趣人,難怪那施家和衛家的兩個小子戀愛你。我老實對你說,我起先卻是替人家出死力來的,如今見你有趣,我也不由得不戀愛你。」非煙聽了大恨,因又道:「那施郎到底可在蘇州也不?」陸位明道:「老實說,那是哄哄你的,我本來是個江湖上好漢,因為受了人的雇。」非煙忙道:「阿嚇,你受了誰的雇來,敢是逖生?」陸位明道:「不是,是默生。」非煙聽到「默生」兩字,頭上起了一個焦雷,汪的一聲,那魂靈兒早從兩太陽穴飛出,不知那裏去了。那陸位明還滔滔不絕的道:「默生教我哄你,只說到逖生那裏去,其實是教我把你藏到他的親戚家去,待和你結婚。我如今打算,得他三百兩雇銀,也就可以養一分家小。我便將你做了妻子,走向他方,他也和我講不得什麽,又況你那個心上人施逖生,我不說謊話,老實講,已經被我結果了性命了,你還希望什麽?」看官,你們聽見陸位明這番說話麽,阿嚇,人心難測,雞肫難剝,有這等可惡的事!害我前半部書寫了半天,總說陸位明是個俠義男兒,如今看來,那陸位明的前案,竟是一下子翻盡的了。看官,若使真個如此,我那後半部書也沒有了。

第十二章非煙死乎惡人死矣

柳非煙聽了那番言語,自知此身日落歹人之手,萬無生全之理,趁他一個措手不及,泊冬一聲,竟自跳入河裏去了。可憐可憐,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絕世美人,竟爾死在這渺渺無情的湖水之中,豈不可惜?那陸位明也不禁失聲叫道:「阿嚇,可惜他竟投水死了,我若不救他起來,我那三百兩雇銀,便不穩當。」忙喊舟子停櫓,卻正遇著鬥風,一停櫓,那這般便倒淌轉去,比使著風篷還要快些。只見那水裏的一個大暈兒,也一暈一暈的倒退轉去,比船還要快些,再也撈救不著。心中實在不舍,因念這人定是死了,但他身上的珠寶,卻正不少,不如入水去摸著他的屍首,剝了他來,也可發一註大財,難道怕什麽罪過不成?忽又轉念道:「這舟子是衛默生的,若是日後被他道破,可便了不得呢。不如趁此也結果了他的性命。」主意既定,便向舟子道:「我和你兩個同下水去,救那女子,可好不好?若救得起,我把雇銀分給一百兩與你。」那舟子利心更重,早有主意,便說:「很好。」就和他一同跳下水去。不妨這陸位明猛地把他抱住,向水裏一沈,舟子欲待掙紮,他已一手扯起舟子的一只朵,那舟子早便張開大嘴,咕嘟咕嘟早把湖水咽個不了,再也講不得別的,兩手兩腳,雖是掙紮,早已吃了滿肚子水,看看就要死了。

陸位明正是得意,想把他屍首沈入河底,猛覺得胸口截然一痛,早被那舟子把個小刀子穿入腹裏。便一手去卡住了舟子的咽喉,一手去拔那月子。不道那舟子用力過猛,連一只也穿入腹內,拔出來時,那舟子手中,早已把他的一顆壞良心掏了出來。「阿嚇」一聲,也就痛死過去。兩個屍首,都沒了氣力,便一齊浮出水面,隨著順水汆了回去。

第十三章劫非煙者孰知非位明

施逖生泊船的所在,並不是松木場,是在松木場前面一個很幽僻的地方。一夜不睡,直等到第二日傍晚,才見陸位明獨自個兒,冒冒失失的奔下船來。既下了船,便一疊聲叫:「快走快走,不料禍事便到!」施逖生和穆西兒見這形狀,也就不敢多問,急忙解纜開舟,遁入深港裏去。

且住,陸位明不是已被舟子一刀,穿了肚腸死了,如何還能鮮龍活跳的跑到這裏來?看官休得駭異,須知那個獐頭鼠目的人,本來並不是陸位明,不過是柳非煙錯認了他,著書的也就跟著柳非煙的口氣,稱他做陸位明。其實那人是受了衛默生的雇銀,教他來劫柳非煙去的,不是那人早經講明過的,不過柳非煙煙終當他是陸位明,看官們也當他是陸位明,所以也就糊塗住了。如今陸位明既經上舟,避入了小港,才和施逖生講道:「可憐可憐,如今柳非煙卻真的落了惡人手裏去了。」施逖生忙問怎樣,陸位明道:「我昨晚到柳家去,訪非煙到昭慶隨喜去了。我便趕到昭慶,果見非煙和衛家小子同在一處。不知道怎麽一下子,便不見了他兩個的影兒。找尋到天明,也是不見。後來聽人說,非煙已被人劫了去了。」施逖生聽了大驚道:「阿嚇,誰劫了他去?敢是衛默生?」陸位明道:「我起先也道是默生,及至再進城去,道聽那默生,卻並未走脫,已被老老扭入縣署。那縣官審了一堂,問不出默生的口供,又得了他的孝敬,忽然翻轉臉皮,說老老誣告,要辦老老。老老慌了,便又供出我來,說昨晚有個賣花婆子,曾到我家,說要找我女兒去的,或者就是這賣花婆拐去,也未可知。那官長聽說,一疊聲道:『是了,是了,那還講的過去。?我聽了這話,早已打個寒噤,不敢再聽,連忙趕出城來,免得被禍。如今我只得再改了裝,前去細訪才妥。」

逖生聽了,也就一句話講不出來。陸位明便帶上落腮胡子,仍變了一個男子,打點些隨身物件,要上岸去。卻令穆西兒送逖生回蘇州去,約他半個月後,仍再那花園裏相見。逖生也無法設,只得再三拜囑,便自含悲忍淚,分袂而別。陸位明自去,穆西兒就搖著逖生,仍回原路。

第十四章第二次美滿之希望

施逖生自與陸位明分袂,早和一個呆子一般,這般大暑的天氣,那太陽比火還熱,他就蹲在船頭上聽曬,也不出一點兒汗。到了晚餐時候,穆西兒停了船,請他吃飯,他也不知道吃,只把飯碗捧在手裏,出一會子神,也就算吃過的了。穆西兒看他實是可憐,因想到岸上去沽點酒來,替他解悶,便自取了一個酒瓶,走上岸去了。這裏施逖生卻毫無知覺,只道這船還在湖裏搖呢。他心裏卻空空洞洞的,好像連臟腑也都沒有了的。正在看那一條洋燭的燭淚,暗暗點首不已,忽地船頭上砰的一聲,把他嚇了一跳,凝了一凝神,卻見穆西兒一手拿著個荷葉包子,一手提了把酒壺,連忙放在桌上,指手面腳的對逖生道:「施大爺,你知道喜事嗎?」逖生聽見喜事,心也清了,忙問怎麽。穆西兒道:「岸上的人,紛紛攘攘的都在那裏講新聞,我才聽了回來,不道拐那柳娘子去的人,已經在這裏被人殺了,豈不是個快事?」施逖生喜道:「敢是衛默生小子嗎?」穆西兒道:「不是,聽說是個衛家的轎夫。」施逖生道:「那麽柳娘子,定在這裏了,你趕緊引我見他去。」穆西兒道:「說也可憐,柳娘子的下處,至今尚是沒有下落。柳家的人,因為認得柳娘子被人拐了,向這條路去的,他家裏的人,雇了小船,趕到此地,卻見兩具屍首,汆著順水回來。」施逖生道:「阿嚇,那屍首一個敢就是柳娘子?」穆西兒道:「不是,都是男屍,一個穿腸破肚的不知是誰,一個就是衛家的轎夫,他們追來的人,是柳家的轎夫,所以認識就是十八晚擡衛大爺的人,故此知道。他兩人定是拐了柳娘子走的,只可惜都已死了,未能問仙個柳娘子的所在。」施逖生道:「那麽他們的船,可在不在?」穆西兒道:「船是在呢,但是空船,沒得一個人了,裏面只有一塊絹帕子在地,他們認得是柳娘子的,所以猜說柳娘子定是上岸逃走了,現在還有人追尋去呢。」

施逖生悲道:「只怕我那非煙姐,也是死了的呢。」穆西兒道:「這個斷斷不會,若是死了,定有屍首,那兩人的屍首,既汆著順水回來,他那屍首,定也依著順水汆的,怎樣會得沒有?施大爺,我和你講,他那去的所在,小的卻十知八九。」施逖生忙問:「那裏?」穆西兒笑道:「沒有別處,定是雇了船只,投向太湖別業而去。」施逖生道:「他不曾去過,如何能夠知道?」穆西兒道:「我家爺既替仙營了這所別業,自然早經告訴他過,只是這屋子面,陷阱報多,若是沒人帶領,一定觸了機關,我們不如趕先到那屋裏去,等候柳娘子。」施逖生大喜,穆西兒便把荷葉包子打開,卻是幾片玲瓏雪藕,斟了一杯酒,讓施逖生吃。施逖生此時,倒覺心定,因喝了口酒道:「穆西兒,我想搖船很是費事,我們不如趕到嘉興,改趁輪船去的快當。」稗西兒道:「是。」就依著逖生趕到嘉興,把小船附拖輪船之後,逕望姑蘇進發。施逖生此時的希望,便與十八夜在船上,希望陸位明的一樣。巴不得到了太湖,和柳非煙抱頭大哭一場,出出彼此胸中之悶。

又十四章白髮老嫗

那輪船升足了煤,便似蚊龍得水一般,沖風破浪的,一往無前而去。果然快當,不上一天,已過了平湖不測等處,眼見那五十三個窟洞的一座寶帶橋,已在面前。穆西兒早把拖費付訖,預先講定,在此解纜,那輪船行近橋畔,丁的一聲,便把機器略停一停,小船解了纜,便自搖進橋來。太湖裏水,綠的實是可愛,遙見修竹萬竿,垂楊幾樹,掩映著一座高樓,裏面仿佛有人。施逖生喜道:「敢是非煙早在那裏了呢。」穆西兒笑道:「這個斷斷沒有這樣的快當,柳娘子縱然來此,他是脫逃虎口的人,那裏敢趁輪只,多分今兒還在路上搖著呢。我們來的快當,至少也得等待之五天,方可指望他們到來。」逖生道:「這三五天,如何耐得過去?早知道,還該不趁輪船,在一路上慢慢搖著,或可指望途中遇到。」穆西兒笑道:「那也無益,終不成沿路的船只,都只只上查去不成?」逖生也自笑了,心想事到其間,有力也無使處,只得權且耐忍。

正想著,舟已抵岸。穆西兒便把船系在柳下,引逖生登岸,叮囑逖生,但依著他的腳跡,不可亂走。逖生依命,聽那夾道垂楊上面,綴著幾個鳴蟬,慧慧不曰。入門一帶石路,彎彎曲曲穿入竹徑,濃綠可愛,映得衣袂都碧,竹裏三間樓屋,玻窗透明,穆西兒引入中間,遙見後窗臨著一個荷花大蕩,那花正開的極盛。轉身登樓,走著扶梯,滿屋子都起了登登的饔聲。樓上有人問道:「是誰?」穆西兒答道:「是家爺的知友,施逖生公子。」樓上人道:「原來施公子來了。」說了這一句,早聽的一陣腳步聲迎了出來。逖生上樓一見,是個白髮老嫗。穆西兒早上前請個安,迅生也就上前施禮。稗西曰告施邈生道:「這位便是家奶奶。」逖生深為駭異,位明年不過三十,如何娶這個白髮老婦。正疑惑著,那老嫗已招逖生進座,便問如何只身到此,位明那裏去了。逖生坐定,因把前後的事情,細說一遍。老嫗也道非煙決是末死,姑且在此靜候,等他丈夫陸位明轉來,再作計較。便留逖生暫住在此。逖生也就沒有別樣說法,從這日起,就在這竹樓上與老嫗對房住下。一天兩天,三天四天,總望不見太湖裏一個船影,不覺已是十多天了。看那後窗蕩裏的荷花,已漸衰敗,大半結了蓮實,心中無限感慨。因念陸位明原約半月後仍在閶門外花園相見,便打諒位明不來這裏轉了,欲待前去,無奈老嫗不許,也就沒法,足足悶住半個多月。

這日決計不可久留,與老嫗作別。老嫗見他執意,因也不便強留,仍叫穆西兒搖船送他前去。逖生在船裏無聊得很,因向穆西兒搭訕道:「你家爺,如何娶了這位老奶奶?」稗西兒見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道:「你看他老了麽?他今年才廿一歲呢。」逖生也笑道:「好罷,好罷,扯謊也不能扯到這樣個無影無蹤。」穆西兒道:「你不信麽?你將來再到這裏,若是我家爺在家的時候,你再請見他,看你信我不信?」逖生道:「你這話益發講的離奇,難道你爺會的變,你奶奶也會變麽?」穆西兒道:「一點兒也不錯,我告訴你,這節事情,講來煞是可笑。我家奶奶,本來是個美人,被這太湖裏巨盜劫了他來,我家爺知道了,千辛萬苦,將他救出。他本是人家家的妾媵,被大婦虐待不過,逃出來的。遇了盜劫,這番救得出來,他感激得很,便願嫁我家爺。家爺說他相貌太美,將來總是個禍根,因此把他裝做個老嫗模樣,好教人家不去覬覦他的美色。」逖生笑道:「這也是個妙用,但你家爺對著這樣一個老嫗,不討厭嗎?」穆西兒道:「家爺本說天下至情人,不在美色,只要相契便了。不過有時也要把奶奶的假裝卸去,賞鑒他的廬山真面,看他的神情,卻得意的萬分了不得呢。」逖生不禁失笑,說著那船已抵閶門。逖生登岸,穆西兒曰因問如果日後有事,到那裏相告,逖生因說寓處是在黃鸝坊橋,門首有施公館的門條便是。

第十五章又是個突來之客

穆西兒開船自去,逖生進得園門,也無心賞玩景物,轉彎抹角,尋到那所幽僻的院子裏面,卻並沒一些人影。獨自呆等到晚,心想位明竟不到來,我終不成在此寤宿,我自前月出來,不曾家去,我哥子定是擔憂,我如今不如回到家裏,將此事告知兄長,請他派人替我去訪尋非煙,豈不很好?想到這裏,倒反懊悔不應在太湖裏耽誤半月光陰,便在身邊掏出一支鉛筆,向粉墻上寫道:

逖如約到此,不見足下,茲已返舍。倘示消息,住址請問穆西兒。

七月廿四日

寫畢,便匆匆走出園門,忽被一人撞個滿懷,幾乎跌倒。正待發作,只聽那人道:「你不是施逖生麽?」逖生仔細看見,那人短頸縮項,深目勾鼻,狀貌甚是可怖,一些兒也不認識。心想必是陸位明又變了相,因低聲道:「你敢是陸君麽?」那人笑道:「不錯,我姓陸。」逖生道:「非煙如何了?」那人道:「我正為非煙的事來,有人在那裏等你,你隨我去一走。」逖生便欣然同走。不上五六十步路,到了一所古廟,進得廟門,那人便移過個石礅子,把門反拄了,便領逖生繞過佛座。只見裏面黑暗暗的一條長弄,愈走愈暗,竟迷了所在。心中估量是天已晚了,因道:「怎麽不點個火?」裏面聽見,早有人問道:「來了麽?」逖生正待接應,背後那人早已答道:「來了。」裏面的道:「問他過麽?」背後的道:「不曾呢。」裏面的道:「就這裏問罷。」逖生摸不著頭腦,忽被背後的一人將他兩手反接了轉去,握的怪痛,問道:「施逖生,你把柳非煙藏在那裏?你快講實話。」逖生大吃一驚,方知是中了奸計,要待掙紮,兩手早被捆住了,眼睜睜的看不見人,因氣憤道:「你們敢是衛默生使來的麽?」那人道:「我們也犯不著哄你,老實說,是柳婆子請我們來的,你快實說便罷,不則要你性命。」逖生道:「這個我在蘇州,我如何知道?」那人道:「無論你在杭州在蘇州,你總知道,只問你要人。我們在你家門首,伺候了半個月了,好容易才今日見到你,你究竟叫什麽人拐了非煙去,你快說,便饒你!」逖生道:「我委實不知。」那人道:「你真的不知道?你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可容你講得謊話!」說著嗤的一聲,裏面一片亮光,早就點上了一盞洋燈。四面一看,都是些泥塑的鬼怪,有幾個又像活的,會動會講話,細看卻是個人,打著鬼臉,惡狠狠的望著自己,身旁站著那人,卻就招呼那幾個鬼怪,擡過一架天平來,待把逖生上刑。

逖生到此,也無可置辯,瞑目待死。忽轉念道:「我不如騙他們一騙,捱過眼前的刑法,再作道理。」因忙道:「慢著慢著,你們真要我死,我也只得講了。」那人道:「快講,快講,遲一秒鐘便死!」逖生道:「老實告訴你,他如今藏在太湖裏。」那人迫問道:「太湖那裏?」逖生急切扯不出謊,沖口道:「西岸竹林裏面一所樓上。」那人道:「不謊麽?」逖生已自說出,懊悔不叠,只得不改口道:「不謊不謊。」那人道:「既如此,暫屈你在這黑暗地獄,小住幾時,我們取到非煙便罷,不則罪上加罪,管教你死得活不得。」說畢,把那洋燈拍的吹息,一陣亂足聲,像是都走了出去,砰的一聲,像是關上了門,眼前黑得什麽似的,呼吸也很是不靈。手已被縛,打算要走一步,不道自己的身子,便和一顆樹種在地下一般,移動不得。心裏駭異,把背脊略略捱擦,才知道自己是綁在柱腳上面,恨的怪叫起來。叫了一聲,好像有人答應。再叫一聲,細細聽時,原來是空屋的應聲,知道外面的人,萬聽不見,靳無望救之理,也就只得聽天由命,僵立等著死罷了。

第十六回惡人之結果

那幹人聽了施逖生話,當是真的,便一個個結來停當,留了兩個扮做香火,看管空廟。去了五個,逕向水口,偷了一只空船,望太湖裏來。已是初更時候,進得太湖,果見有一叢竹林,到得岸口,果然竹林裏面,有座高樓,還點著燈火,心中大喜,把船藏過一處,舍舟登陸,一個個遮花掩柳,向前而進。隱隱見有個人來,忙各躲過了。

見那人走過面前,毫不理會,便大著膽,走上石路,到得門首。那門卻未掩上,便一個一個閃了進去,把門輕輕的反叩上了。尋著扶梯,頭一個飛足踏上,不禁登的一聲,忙止步,向後面的道:「不對,我們著的都是象皮軟靴,如何走上去會響?」第二個道:「定是你走的不好。」說著便放輕身子,和飛燕似的,掠將上去,不料一個頭眩,翻身跌將下來。那座扶梯,就好像是遇了陸沈的一般,忽然陷下地去,嗡的一聲,伸手不見五指。有一個忙掏出電氣火把來一擦,照見四圍都是石壁,水泄不通,上面蓋著一塊樓板,扶梯仍好好的裝著。

因仍走上扶梯去,那登登之聲,越發怪響。仔細一看,原來這梯板是銅做的,怪不得要響。走到扶梯頂上一摸,那塊樓板,卻是鐵鑄的,眼見的外氣不通,裏面吸食空氣的人又多,萬無生理。正已灰念,忽見頂上有個小孔,漏下一點亮光,像是預備給他們通氣的一般。卻待細看,那孔裏忽然放下一道白煙。那人聞著,早就一個昏暈,跌將下去。這些人看見小孔裏有煙,忙待上去把這小孔塞住,不道上去一個,下來一個,不一刻那五個人,已如玻璃瓶裏關著的蒼蠅,用煤紙煙薰迷了的一般。又過了一刻,鑄板開處,走下一個人來,卻是穆西兒。那穆西兒便用索子捆了一個,拖將上去。早見那白髮老嫗坐在凳上,哈哈的笑個不了。

穆西把一瓶子藥水灌入這人嘴裏,這人才蘇醒轉來。老嫗喝問道:「你這毛賊,什麽事來送死?我這裏莫說是你,便這太湖的一等一好漢,也不敢來輕嘗淺試,如今你說你到這裏,希望我的什麽來?我總教你受用!」這人本來是個懦物,只求免死,便傾筐倒籠,說將出來道:「我們也是江湖上好漢,與衛默生向來認識。只因柳非煙這個禍根,雇了我們一個弟兄,前去劫他。卻不道劫到半路,反被人殺死了,丟在河裏。那禍根的下落,至今未知。據衛大爺說,定是施逖生轉劫去了,所以請我兄弟們來,問施逛生要人。」老嫗道:「你問施逖生要人,怎麽要到我這裏來?」這人道:「只因施逖生那廝,說那禍根藏在此處,所以才尋到這裏。娘啊,我如今只求免死,不敢再要那個禍根了!」老嫗道:「你們見了施逖生沒有?」這人道:「不見他,我也不會被你們捉住了。」老嫗道:「你在那裏見他?」這人道:「我們一個同事,看見施逖生在閶門外園裏,才教我去誘到荒廟裏來,拷問他。他供說那禍根在這裏,卻不知道施逖生那廝,卻放下陷阱害我們呢。」老嫗道:「施逖生現在那裏?」這人道:「在閶門外古廟的地獄裏綁著。」老嫗道:「不謊麽?」這人道:「誰敢謊呢。」老嫗道:「既如此,且暫屈你在扶梯下等持片時。」說著便叫穆西兒把他衣服剝去,開了鐵板,和一個混沌似的,丟將下去,仍復關上。就叫穆西兒穿了他的衣服,向古廟裏去。第十七回園中之約

施逖生關在黑牢裏,死不得活不得的過了半夜,憤火中燒,喉嚨早已喊啞了,只求速死,免受磨難。無奈動彈不得,除了餓死,再無別望。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安」的一聲,像山門開了,心想定是那班毛賊回來處他的死,不由的一陣昏迷過去。及至醒來,眼前一片燈光,燈光之下,站著一個不是別人,正是穆西兒。還當是夢,仔細一認,分明不錯。舉手欲攜,不知什麽時候,已把綁松了,睡在地下。站將起來,猛見兩具血屍,躺在地下。那穆西兒也不多語,急扯著他道:「快走,快走!」施逖生知道利害,不暇細問,便三腳兩步,蹬著穆西兒出了寺門,趁著星夜,奔到水口,逕乘船搖入太湖裏來。

陸位明自從那日走上岸去,細細打聽,才知柳非煙確被衛默生使人劫去。後來又知道劫非煙的兩人,已在中途自相戕戕而死,只剩了一個空船,非煙不知去向。位明便沿路探訪,不止一日,始終毫無影響。心想:「非煙果然死了,定有屍跡,如果被人劫去,也終有人傳說,難道同《紅樓夢》上所說女兒家是水做的,他落了水,和那河水化合了不成?」心中萬分納悶。大地茫茫,卻從那裏入手尋去?不是個極難的難題目嗎?這日猛然記得,臨行曾約施逖生半月後相見,如今日是七月底了,想那施逖生定是天天到園裏去盼望自己,我應得先去見他一見,定了他的心,我再天涯海角的,去找非煙去不遲。主意已定,便逕向蘇州閶門的花園裏來。正是清晨時節,只見滿園的早桂,已都開了黃花,妙香透鼻,神宇為之一清。遊人已經不少,有幾個像是認識自己,望著他笑。陸位明心裏駭異,仔細一想,多分那日抱施逖生時,他們曾經看見,現在還笑他頑皮罷咧。便不理會,逕到那所幽僻院子來。進門便見施逖生所留一行鉛筆字跡,看了看,笑道:

「逖生真粗心,他的住處,早經告訴過我,難道怕我忘了,還要問穆西兒,

豈不自己粗了心?當人也是粗心的了。」想著不禁好笑,因道:「既如此,他自必在家等候消息,我須得去見他一見才好。」忽又轉念道:「且住,我除了真名姓以外,並沒有別號,和他預約,如說了真名姓時,怕有些不便,若不說呢,又待怎樣使他明白?」想了半日,才定了一個主意,懷裏掏了一張紙、一支筆,寫了兩句道:

到園見留字,不便趨訪,乞即來園面晤,知名不具。

反面又寫了住址及施逖生名字,交園中一個小廝送去,自己在這院子裏踱來踱去的等他。到得午後,還不見來,腹中饑餓,便出去買點糕餅吃了。再進院子來時,卻見一個人在那裏四下的找尋自己,便料定是個逖生。

第十八回危哉俠男兒

那知走到面前一看,那人不認識自己,自己卻認識那人,原來是施逖生的哥子施愛生。見他早問道:「方才送條子來,敢是足下?」

陸位明道:「正是。令弟可也來了沒有?」愛生蹙額道:「足下難道不知道舍弟的事嗎?舍弟打六月初出門,直至今日未回,聽說是被匪人弄死了呢,至今屍骨無存。」說著淚隨聲下。陸位明笑道:「那有這事!他早回府了,你看這一行字,不是他五日前寫的麽?」愛生便趨向壁上一看,不禁駭異道:「那麽如何不到舍下,到那裏去了?足下和他在那裏約過來?」陸位明看四下沒人,因道:「這裏不是講話的所在,可否同到尊府一談?」愛生應諾,便問陸位明的姓名。陸位明道:「且到府上再告。」愛生也就不便再問,兩人同出院子,愛生本有一個小廝,一同騎驢來的,見位明沒有驢子,便喊小廝去雇了一頭,三人一同騎驢,到得黃鸝坊橋。

下驢進寓,到書房坐定。愛生屏去仆從,因問陸位明姓名。陸位明道:「半年不見,便是平常,也應不認得了,從前替足下監造柳非煙別墅的好朋友,便是我。」愛生一聽,不禁慍的變了顏色,道:「你便是陸位明?」位明道:「放輕些,我正是陸位明。」愛生一把扯住他道:「惡人惡人,你今兒既來我處,我必送你到官去治罪!」陸位明駭異道:「這是什麽話,我為你令弟,奔波兩月,歷盡危險,你如何倒說我是惡人?」愛生道:「你受了衛默生的雇,劫了非煙,又逼死他,再把我兄弟不知弄了那裏去了,你還不是個惡人?我如今向你要人!」說著一手便去按壁上的電鈴。陸位明急待去奪他的手,已來不及,外面有人推門進來。愛生一疊聲叫快把這惡人捆送縣裏去。陸位明要想拒捕,那裏禁得人手眾多,早把陸位明捆了起來,七手八腳的,將他扛送縣裏去了。可憐可憐,陸位明的厚意,因他兄弟兩個,很是休戚相關,打算把那柳非煙找不著的話告訴愛生,又聽愛生說逖生未回家來,打算放出一個口信,自己便去找柳非煙去,藏過逖生,這一個大冤,卻向哪裏申辯?如今捉將官裏,別的不打禁,倘被杭州知道,那連殺正命的案件,不是也就一起發作?那還了得!可憐可憐,陸位明一生仗俠,替人效死,不道如此一個收場!看書的寧不擲書三嘆?

縣官接到施愛生的原告控詞,便把陸位明帶上堂來,問道:「你便叫陸位明嗎?」陸位明道:「小的是太湖裏漁戶,叫做穆西兒。」那縣官笑道:「你不是陸位明,你為什麽要帶假胡子?左右把他那髭須摘下!」陸位明不防他這樣的一問,早嚇的魂不附體,那胡須已被左右拔下,便再也沒的別說,因供道:「小的實在不是陸位明,這戴假須的緣故,卻有個理由。長官不厭煩瑣,小的便從頭供請長官知道。」那縣官道:「誰願聽你的長篇謊話?如今不問你是陸位明不是陸位明,州問你把施逖生弄到那裏去了?」陸位明聽見不追問他的名字,才把心放下了些,因道:「施逖生和小的本是相識,六月初同在閶門外花園裏見過,談了幾句,並約半月後再見。以後便沒見過,如今聽施愛生說,逖生就從那日走失,多分被別的人拐了去,也未可知。」縣官道:「胡說!你拐他去,你當沒人知道道?你自己親口對人講過,還說已弄死了的,你忘了嗎?」陸位明道:「小的和誰講來?請提那人出來幹證!」縣官道:「是了,晚堂聽質。」說畢,就此退堂,把陸位明收入監裏。

陸位明走到監裏,不禁嘆口氣道:「咳,一口咬死程咬金,這是什麽講究?我如今在此落活地獄,到底我是為了非煙和逖生兩個!再不知道我如今卻被他兩人反害了我呢。幸而那殺人的罪案,沒有牽出,倘然牽出,豈不就此送了性命?天下熱心人,到底沒有好處,我從今日起,便該變個涼血動物才好。」一個兒千思萬想的,直到晚上,早又被些衙役,牽了上堂去候審。

第十九回冤獄冤獄

是晚縣官卻坐了花廳,便把陸位明提上來問道:「陸位明,你說施逖生不是你拐的麽?」陸位明道:「小的叫穆西兒,長官叫陸位明,小的不敢答應。」縣官笑道:「你狀貌還要改,你便改改姓名也不妨事。本縣便喚你穆西兒。」陸位明頓首道:「小的委實是穆西兒,不曾把施逖生拐去。長官說有幹證人,叫來認認小的,可是不是?」縣官便叫傳幹證人出來。陸位明滿肚子打量定是當初花園裏見他抱施逖生的那些旁人罷了,卻不道那幹證人,卻從屏背轉出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子,臉上學著西洋婦人,戴了一個網罩,認不清來。州聽那女子道:

「陸位明,你不是在昭慶扯我的衣角?」陸位明大吃一驚,道:「阿嚇,你便是非煙姐?非煙姐,你如何到此?」那女子道:「你當我在河裏死了嗎?我如今也不必告訴你我所以不死的緣故,我只問你,你在船上,你不是親口和我講,說是受了衛默生的雇,已把施郎弄死了,你教我嫁你,你還當面賴到那裏去?你快把施郎交出來,還我便罷!」陸位明聽了這話,駭異絕了,因四下一看,發出怪聲道:「咦,我是在這裏做夢嗎?」縣官把案子一拍,道:「刁徒!你還敢在這裏放刁!左右與我打!」陸位明道:「慢來,慢來,施遜生總憑在我身上交案罷了。我且問問個明白。非煙姐,你在船上看見的那人,可不是我呢,那人已是死了的呢。」非煙道:「誰信你這些話。」陸位明還要辯,縣官已命非煙退去。

此時陸位明雖遭非煙誣指,心裏卻歡喜的了不得,因想非煙既已在此,逖生便容易找尋,因道:「現在並無別說,只求寬限出去,找著那逖生回來,交案罷了。」縣官道:「你將逖生藏匿在家,還要那裏找去?你快把你家在那裏供來!」陸位明道:「那裏有這些事,我把施逖生藏在家裏,有何用處?我費心費力,原不過為作成他們兩個情人,非煙既已在此,我還藏著一個施逖生,幹什麽來?」縣官道:「那便是你的惡主意,你快將你住處供來。」陸位明道:「我的住處便告訴你,也不打緊,只是再也找不出個施逖生來,何苦費這一番手腳?」說著便把太湖裏的竹樓告訴了上去。縣官就叫兩上差役要去,陸位明道:

「還有要婿的話,須得告訴你們差役。」縣官叫仙快講,陸位明道:「我那家裏,並沒別人,只有一個我的妻子。我因太湖是個危險的地方,我那屋子裏處處都有陷阱,不知道利害,萬去不得。便要去,還須同著我去,不然去十個,便死了九個。」縣官聽他講的利害,那裏肯放他同去,只逼令陸位明把那陷阱地方指說出來。陸位明卻抵死不肯說出,縣官無奈,只得多派兵役,分作兩起,一起押著陸位明進去搜尋,一起留在船上接應。就此興兵點將的,把個陸位明當做大盜一般,押赴太湖。

第二十章柳非煙之結局

太湖本是個盜賊之藪,刻刻防著官府來捕。這會子見有許多兵役到來,早即預備抵敵。一進太湖,早就伏兵四起,把幾只官船,一齊翻了在水裏廝殺。陸位明原被捆縛,和混沌似的,此番放入湖裏,只有隨水汆的力量,再沒有別法。只怕被兵役看見,撈將起來,那便有死無生。只得放重身體,一兀頭鉆在水底,伏著不動。足足有一周時工夫,實在運氣不轉了,只得浮出水來。滿湖一看,已是寂靜無聲,當頭一鉤纖月,遠遠望見竹樓,便在水面上像個蝌蚪似的,向竹樓裏面鉆去。鉆到岸邊,也沒有一個人看見,他便把頭仰起,直聲喊叫穆西兒。穆西兒聽見是主人聲音,趕將出來,卻只聽見聲音,不看見人。尋了半天,才尋到蘆葦叢中。一見陸位明這般光景,大吃一驚,忙把他扯上岸來,打開了鎖練。位明便拖泥帶水的直向竹樓跑去。一路上左扳右拔,把些陷阱上的機關,都裝置好了,以備不虞。一逕跑到樓上,瞥見施逖生和他妻子坐地。位明失聲道:「阿嚇,施逖生,你如何真個在此?」逖生因把前節事情,告訴了陸位明。陸位明也把眼前情事,告訴了施逖生。逖生聽說非煙已在自己家裏,這一喜非同小可。陸位明道:「如今你們兩個,都已指日圓成的了,指是我被此番一來,更不得再到外面去出頭了。他們總道我是太湖的盜匪,現與官兵開了釁,少不得此間不能安靜,這屋子本來是非煙的,他把珠寶交給我,賣得衛默生的錢,買下此屋,打算和你兩個住在這裏,做個世外桃源。如今可已變了危地了,萬無來此之理。他還有五千多銀子,我替他存在銀行裏,如今我把簿子交給你,你帶去還他,以後倘然我來,我便說個別號,叫做昌客,你們可便知道是我。只是非煙如今還錯怪我呢,你須得慢慢的告訴他才是。若那縣官問你,你就竟說我是太湖裏的盜首,叫做陸位明,也就罷了。」施逖生道:「這個如何使得?」陸位明道:「你不曉得,大凡官府,最怕的是盜案,這件事,簡直說了是盜案,他怕妨礙自己的功名,便不敢申詳上去,並且還要去囑托報館裏莫登。若不然,倘把非煙和我的名字宣揚出來,終究怕沒有個好結局。」逖生聽了方才明白他的作用,因道:「那非煙不知究竟如何能到了我哥子那裏?」位明笑道:「這個不必說了,定是和那些小說上的故事,總是遇了官船救起,那官船一定就是你哥子罷了。」逖生不禁笑了起來。

正說著,忽穆西兒進來報道:「湖裏又來了幾只官船了!」位明道:「好,好,便趁這個機會,送逖生回去罷。」因叫穆西兒備了空船,令逖生自搖出去。逖生道:「不好,不好,若被他們一炮放死,可不冤枉?」位明道:「你既膽小,便我送你去。你只告訴他們,說我這裏利害,萬來不得。他們只要得了你,自然收兵回去,不敢再來探虎穴了。」逖生應允。位明便和逖生上了小船,逕向官船上搖來。那官船裏看見來船,只當是來迎敵的,便忙著要開炮。位明忙搖手道:「施逖生來了!施逖生來了!」那船上聽見,便放船過來。正到面前,一看果是施逖生,便忙放逖生過了船。內中卻有個認得位明,早就轟的放了一炮。只見一道白煙過處,那陸位明早已借水遁了去了。

這部書,到此便算完結。那施逖生回去,見了非煙,那兩人的歡喜自不必說。施愛生把他兩個配擾,也不必說。因為此案,已變成盜案,果如陸位明所料,既不把案情申詳上去,又不把非煙的事登上報章,所以直到如今,那柳婆子和衛默生還不曾知道非煙的下落呢。後來非煙感激位明,要去謝他,逖生因說他那屋子裏都是陷阱,沒人帶領,總要觸著了機關,因此也就沒法好去。只有朝夕心香,將他供奉。直到次年六月,施逖生和柳非煙兩個作對兒到閶門前花園裏去納涼,見那荷中裏一對鴻鵠,依然遊泳出來。施逖生因把這事和柳非煙從頭講起,被著書的聽見,就用支筆,一直的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