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穀偶筆
{暇日,置宣和綠端硯、漢水滴研、寥天一墨盈池、一爐、一茗,欣然靜對,偶有觸發,輒筆之於冊,語無倫次,適情而已。乃友人見之,有相賞而傳抄者,是可笑也。梅穀自識。}
康熙四十二年南巡,釋元璟常麵駕於維揚,賦詩稱旨,賜砥石硯一,並傳旨曰:“此石,朕得之塞外,民家用為礪具,見其光潤瑩潔,取製為硯,頗發墨不減端溪,因歎天下遣材無限。”
吾家清獻公官嘉定時,有瞽者詣公堂請曰:“公聖賢人也,顧天靳吾目,不能一睹公,而倘得稍撫摹公衣服使不負此一生。”公笑而許之。或問:“母乃失容度否?”公曰:“匹夫向善之誠如此,安得峻拒?”
有鐵道人者自沃州來,能布氣成雲,須臾下數點微雨,拍案叱之,朗霽如故,雲“度人無量雨”,可以禳災獲福。人爭施金錢,延致作法。時清獻公方為諸生,掉舟偶過小泊,試觀良久,道人忽起曰:“今日有大儒竊窺,某法不驗矣。”遂去,不知所之。
《東觀漢記》:“今日歲首,請上雅壽。雅,酒閜也。”魏文帝《典論》:“荊州牧劉表弟子,以酒器名三爵,上者曰伯雅,中者曰仲雅,小者曰季雅。” 《隱窟雜誌》:“宋時閬州有三雅池,或修此地得三銅器,狀如酒{疋皿},各有篆文,曰‘伯雅’‘仲雅’‘季雅’,當時雖以名池,不知為劉表物也。”廣韻 {疋皿}字注雲:“酒器。{疋皿}即雅字。”吳均詩:“聊傾三雅卮。”今人語曰“雅量”,妓人送酒曰“雅酒”,蓋本此雲。
元豐間,米公元章自號“鹿門居士”,其印文曰“火正後人芾印”,其後絕不用之。
殷仲春,字方叔,慕王績之為人,自稱東皋子,隱居秀水之永樂南邨,躬(耕自)適,閒入城,得破書殘帖以歸,輒摹玩終日。晚築葆楮廠,棲老其中,茅屋葭牆不蔽風雨,晏如也。
餘聞之,蘇人湯潛菴之除上方山五通邪神也,既數日,公適過石湖,有木偶二自水底躍入舟中,眾皆股栗,公不為動,徐令左右守伺各處湖口,久之,獲泅水二人,鞫得其實,乃妖巫所使,冀驚公以圖複興,於是眾皆釋然。所以成大事必貴有膽有識。
松江青浦學宮有先聖遺像,石刻,唐吳道子作。
乍浦某氏,故業漁,無子,一日曬網中庭,扃戶出,比還,則一嬰兒宛臥網中,以為天賜,旋乳哺之。後家道漸裕,是兒亦頭角嶄然。忽有寧波販客至,問之道途,詢其日月驚曰:“曾於是日放紙鳶,戲以兒坐竹籃送上,風急繩斷,瞬息千里,旋入大海,意謂必無生理,今故尚在然,左臂有痣如丹,可立辨也。”因往索之,某氏欲載與俱歸,彼此爭論至訟之官。官判曰:“紙鳶弄子,絕少人心;網漁得兒,實有天意。”竟歸某氏雲。
西興旅店曾見一人,兩足跟皆殘缺數處,足指亦去者,半詢之則曰:“曾宿山寺,為鼠所齧,然了無所苦。”按:此名鼷,亦謂之“廿口鼠”,凡食人及鳥獸,骨皆不痛。《春秋》:“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即此類也。
種菊老人,不知其姓名,自他處來平湖,租隙地藝菊鬻花,自結薪水,然遇佳品輒自留賞,雖擲重價勿顧,曰:“譬如奴婢,隻出小家。若閥閾公子、閨閣佳麗,雖黃金論鬥,豈可得哉?”某詹事素愛栽菊,欲招致之,遣使者踵門,老人方踞廁,漫應曰:“其人傲睨誕妄,何所用之,且其死已久,骨都燒卻!”
古法書名畫不論紙素,歲久皆生浮絨,為腐敗之漸,而紙尤甚。餘嚐手裝王右軍《二謝帖》麻紙真跡,見其蒙茸如繭,乃以意消息,用皂角子仁椆水勻上一次,乾後便光潔如鏡。凡書畫得此一法,可以多曆年所,裝潢家不可不知。
清芬不覺破江梅,半兩丁香一兩茴。更入麝臍燃活火,隴頭春信一時來(或加甘鬆苓香各五錢)。
後人仰慕古人,以古人之字為己字,自伯夷始。伯夷以《虞書》帝之谘伯有“直哉惟清”語,故亦名‘伯夷’,而卒成為清聖。
松柏之上不棲蟬,餘驗之,惟全林松柏則然,若松柏雜眾木中,則蟬亦或棲止,以是不能無慨於君子之獨立也。
漢玉碗一,大如常碗,中有血皴,成金魚形宛然,注水則若浮起。楊妃春睡玉,質瑩白無瑕,下體適有紅暈如秘辛,所謂“火齊欲吐”者。宋磁碗一,白如硨磲,深青色作楷書,精妙如率更令,為“綠水池光冷青苔砌色寒竹深啼鳥亂庭暗落花殘”之句,回文可讀。三物餘皆親見之。
明孝廉馮茂遠,豪於財,所築耘廬別業園林之勝,甲於一郡。某武弁慕之,詣茂遠請一席地為宴客計。茂遠心不欲也。謂之曰:“鄙所有,如蓬萊三島,■ 有■無。今日君所見者,幻耶?真耶?”武弁曰:“隻乞取綠綺亭足矣。”茂遠曰:“敬當以綠綺亭奉君,他不可得也。”武弁許諾。茂遠乃夜命工毀亭鑿池,實缸荷其中,汲水灌注。明日武弁攜客複至,其處則清波窅然,荷香襲人,乃共嗟訝而去。
邵子謂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偶閱《蚓菴瑣語》雲:“北方麥日中吐花,江南麥花夜放。崇正末南麥花多日開。邵堯夫聞洛陽鷓鴣啼,以為地氣自南而北,識其將亂。今地氣自北而南,天下亦亂。”餘謂非也。崇正時大亂已極地,氣自北而南乃主本朝極治之機,邵子之言不信而有微乎?
今皇帝二次南巡,西湖孤山梅皆三月始花。駐蹕之日,寒葩正麗,與杶柳相映帶,誠絕無僅有者。烜擬作《迎鑾曲》,雲:“新水初生似潑醅,湖邊山色翠成堆。乘興輿報道行將近,湖上梅花一夜開。”蓋紀實也。
海鹽某氏女,工詩,嚐詠落花雲:“小樓春欲盡,曆亂見飛花。汝跡真無賴,吾生信有涯。相思愁遠道,離恨閱年華。待挽芳魂住,鶯啼過別家。”殆無一字不工。後此女忽失所在,石塘邊繡履一,中貯《絕命詞》數章,意其投海死。後始知偕一鄰邑士人私奔,遠去閨閣,多才乃至於此,林下風掃地矣。
鍾商彝嚐言,山中人捕虎,或於小屋置牲一口,用糯米粥、黃沙土雜堆數處,虎欲啖牲,或誤舉足入粥與沙。一蹴不脫,虎性輒暴發,震怒必打滾,愈滾則愈纏,須臾成一黃沙虎,日盲耳塞,力盡而斃。
杜詩:“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冰漿諸家注釋皆略,按:薜荔,一名木蓮夤緣樹木而生,無花而實,實大如杯,微似蓮房,生則虛空,熟則有子,取其子曝乾搗碎,入水揉取其漿,細布漉去渣,少加茄汁,或茨菰汁、車前葉汁,攪勻少頃,即便如冰凝結。更汲井華水涼冷,入糖、霜、薑、醋、調飲,六月頗足清暑。今人謂之“涼粉”亦謂之“木蓮腐”,醫書謂之“冰漿”。北齊徐之才曰:“孕婦毋食冰漿,令絕嗣育。”即此。當日鄭駙馬夏簟必設此物。琥珀,言春酒之色;瑪瑙,狀冰漿之形。正是形容極妙。然不讀醫書,不知“冰漿”為何物,“薄”字、“寒”字都無著落,且與上琅玕簟殊重複之甚。信乎讀杜之難也!
古人雲:“服藥謂必中心悅而誠服之。不然,則吃藥矣,吃藥無效。”
凡人身上有痣,其色視初生之時:寅、卯、辰時,其痣青;巳、午、未時,其痣紅;申、酉、戌時,其痣白;亥、子、醜時,其痣黑。
吳俗尚鬼,自古已然,然有識者自能不受其惑。高季迪《裏巫行》雲:“裏人有病不飲藥,神君一來疫鬼卻。走迎老巫夜降神,白羊赤鯉縱橫陳。男女殷勤案前拜,家貧無殽神勿怪。老巫擊鼓舞且歌,紙錢索索陰風多。巫言汝壽當止此,神念汝虔賒汝死。送神上馬巫出門,家人登屋啼招魂。”汪苕文家人以病者請禱,作詩曉之曰:“家有病熱者,往往語多囈。舉室共驚(吅■),雜延醫巫至。或雲鬼求食,或曰風為厲。眾說頗紛紛,未知果誰是。從來本儒素,豈暇崇淫祀。稍習黃農書,湯劑固應議。藥物與牲鵝,二者均一費。神奸何能為,治之以不治。”二公皆吳人也。觀此可以悟矣。
四明沈氏家遇盜時,男人俱出,惟二女在,乃共計以石灰入風米車,向盜風之,盜竟不能入。
民家或失火,人爭汲水以救,火既息,視燒死小魚無數,蓋倉卒汲水所誤帶也。因恍悟“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義,前人紛紛,俱屬無謂。
陸淐,字淳喜,性狂蕩不羈,嚐手揮數萬金。一日,思以三千金一瞬散盡,轉展思索,乃命市赤金箔數箱,於姑蘇穹窿絕頂放之,時大風,飄泊數十里,光明爍目,遠近驚以為雨金。其狂類如此。工潑墨,寫花卉,瀟漉自得,可稱逸品。亦能詩。
道士郭去遜,研誌道行,後卒於京,其徒扶櫬歸。至中途,櫬忽輕,傳為屍解去。然其生平遇美色輒留盻,或以為非宜,郭曰:“春光瀲灩,雜花交開,安有瞑目而過者?於吾何有哉?”
昔謝康樂守永嘉,辟佳山水殆盡而獨遺雁宕。餘意雁宕爾時特一頑山耳,後被泉水衝激,沙礫蕩盡,山骨獨存,乃始刻露清秀。近見臨安諸山,倘稍假人力疏泉徹土,不久皆镵削可觀,乃知凡山根脈皆玲瓏剔透也。
葵能衛足,餘觀蓮亦極能衛花:每一菡萏發,必有一蕸覆其上,日則舒以蔽日,夜則卷以讓露。草木無情,乃知護惜,顧人有不知所自愛者。椶櫚葉,縷析之,揉令極軟,以代麈尾,勝古人鬆麈多矣。
胡彥穎石田《北窗偶談》,其論今樂七調高低升降之法頗詳,謂左氏先王之樂,所以節五事也,故有五節,遲速本末以相及,中聲以降,五降之後,不容彈矣。於是有煩手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杜氏解此未為精審。今更之曰:中聲,五音之正聲也;五節,即五音。聲大曰本,細曰末,遲速謂緩急。若前豔後趨之類,有高於正聲之清,有低於正聲之濁,故正聲曰中,聲降者漸趨於細之謂也。羽,正聲為細,而由羽遞降以至徵,清乃極於細,不可複高,故曰“不容彈”。正聲五為節,而降亦以五為節,煩淫慆堙、降極求過之病,故曰“忘平和”。又謂宋玉“曲彌高,和彌寡”向來誤解,此 “歌曲”非“作曲”也,豈若後世詩人詶唱論詞意佳否者?《陽春》《白雪》必是高調之曲,而又有高字歌喉,峻者始能及之,和之所以益寡也。又謂第六調凡字調即為變徵之宮,中呂之宮,五清聲盡入首調虛位,第五調已難歌,至此則雖最峻歌喉,當亦聲凘調嗄,而不可廢者,天下固有繞梁裂石之聲,或能及也。荊軻易水之歌,當即此調。若以聲言,不過出調高聲,首調高凡纔及斯調之五,何足深訝而感人至怒發裂眥耶?又謂《旗亭畫壁■黃河遠上》一詩,必待雙鬟發聲,蓋“遠” “上”二上聲字,工尺應低,當用高調歌之,次句“片”字去聲應高,即為以高調歌高字,歌喉稍劣,弗能及已。凡此皆能追聲音於千載之上,非如昔人所謂“紙上律呂”也。
粵俗侏亻離之音,吳井渠嚐撰《粵風續》九,或采入《廣東新語》,朱竹且選入《明詩綜》,王漁洋錄入《池北偶談》,謂:“與《子夜讀曲》相近,況吳素著者乎?特大雅君子忽其俚而不察爾。餘山民也,知有山歌而已,每當秧針新雨、柳絮殘風、慣和農歌,斷岸曉霜、澄江夜月、遙聆漁唱,大都豔情之什居多,而規勸之言亦複不少。偶錄數章,以俟采風者裁擇焉。‘新月彎彎照九州,幾家懽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零在外頭。’‘昨日花開今日雨,今日花開明日風,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花開一日紅。’皆純任天籟不同劉郎之於《竹枝》稍加潤色雲。”
乍浦謠曰:“乍浦、乍浦,蠻羌雜處。昔無城郭,今十萬戶。東連粵、南通倭,罽翠易我金錢多。鳴呼!吾民幸不見幹戈。”
張庚,字浦山,自號彌伽居士,隱居城市,門巷蕭然,寂如山林。寫山水得董、巨正傳;五言詩希風漢魏。餘嚐於五湖舟中與客談及,乘興寫菊一枝,題詩贈之曰:“平生頗愛東籬色,未向傍人贈一枝。今日五湖煙水裏,為君特筆寫幽姿。”翼日,先生遂過訪旅舍,相得甚懽。
米海嶽硯山,餘獲觀於清吟堂高氏,約徑八寸,高半之,為峰六,右第一峰曰“玉筍”,突然聳峙,上有洞穴,微類筍形,玉筍之下為方壇,下隘上廣,方平如砥,如可坐而遊者。一小峰附其下,勢若拱揖,中一峰高四寸有奇,如卷旗、如張糸散,曰“華蓋”;稍下為“月岩”,圓竇相通,非人力所可及也;其左之第一峰,連坡陀而起,如人傴僂;第二峰則嶐嵸離立,高不及三寸,而有數十仞之勢;第三峰與華蓋相連,岡阜菐野,是名曰“翠巒”,龍池出其下,幽深無際,疑有潛鱗。《輟耕錄》謂:“天欲雨則津潤,滴水少許,逾旬不竭也。”下洞在方壇之趾,上洞據華蓋之麓,元章雲:“下洞三折,可通上洞。”試滴以水,果曲折流出,疑是中有避秦世界,尤令人神往矣。其色深黑,光瑩如玉,千皴萬皺,望之若或有草樹蓬勃,則襄陽所謂“不假雕琢,渾然天成”者也。餘驟見之,為不寐一夕。老子曰:“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以誌餘過。又以歎南唐半壁江山,今歸何有,而獨存此一片石也!
儒、釋、道諸書,皆言一心,幾以惟心為有知覺矣。觀《素問》曰:“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肝者,將軍之官,謀慮出焉;膽者,中正之官,決斷出焉;膻中者,臣使之官,喜樂出焉;腎者,作強之官,伎巧出焉。”則知他藏腑皆有知覺,特以心為之主耳。不讀岐黃之書,見不及此。
松江民家剖巨蜂殼,中隆起,彌勒像宛然。
海鹽彭羨門先生,餘妻叔袓也,博洽強記。康熙十七年,禦試博學鴻儒,以“璿璣玉衡”為題,先生作賦畢,並繪圖於卷末遂授第一。
硯之異,或以竹,或以鐵,近又有以漆為硯者。其法:以水飛過極細磁沙,和生漆為之,頗輕便,適於遊笈,且甚發墨,在鐵硯、竹硯之上。
地以物產名,吾鄉槜李為最古。李今產淨相寺僧廬,其樹亭亭如蓋,無支離屈曲狀。實初嫩綠,將熟輕黃,熟則殷紅如朝霞著粉,鮮麗可愛。近蒂有指爪痕,宛然若新撚者。就日映之,如紅琉璃一掬,其核隱現可睹,故知尤物不特其味之移人,其色亦天然奇豔也。荔支夙稱佳果,然入閩粵者類能啖之;若槜李,則雖近在數裏之內,有終身不知其味者。餘嚐從寺僧乞一本,歸植之園中,其實甘脆,仍勝他李,而指爪痕全無,色亦大減,差與嘉興之徐園李相亞,不及僧廬多矣,乃知地氣使然,不可強也。昔朱竹《鴛鴦湖棹歌》雲:“徐園李子核何纖,未比僧廬味更甜。見說西施曾一搯,至今顆顆爪痕添。”王漁洋疑“槜李”即徐園李,蓋臆度之雲爾。
馬嘉植子,幼敏,嚐授《論語》至“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師與語曰:“此以見赤之富也。”曰:“不然,莫是子路借與他否?”
蠶將熟時忽生小蠶,俗謂之“長娘”,係大蠶所生。餘嚐見一蠅棲案閒,忽生一子,須臾飛去,乃昆蟲亦有胎生者。
凡治定書,必用雌黃,其色久而不渝。餘嚐見李獻吉評《杜詩》錢牧翁手批《元遺山集》,皆手澤如新。修補古書,漿糊中必入白芨,則歲久不脫。近購得宋餘靖《武溪集》、趙璘《因話錄》、施彥執《北窗炙果錄》,皆汲古閣物,裝訂極精緻,而於破損接尾處皆脫,蓋不用白芨之故。亦藏書家所當知也。
凡鐫刻書,梨棗版中有甜水,易蛀。每版百塊,入黃檗四五觔,熟水煮透,以苦易甜,曆久不蛀。
陶詩“甲子”固自有說。觀古人書畫,往往皆署年號。若近人則僅署甲子,當相沿於國初諸公,不惟使後人漫無考據,且有無君之心,士大夫皆習而不察爾。
宋槧書傳於今者,皆曰“宋某人撰”,元明亦然。若今人,則但署郡邑,當由沿習之誤。
庚辰夏,予如杭城,時攜一琴於旅店,為鼠所溺。餘意凡水不足以洗濯名材,乃攜往龍井洗之。時胥吏方糾工疏泉壘石,輒嗬止予,有一官人獨曰:“向名泉滌古琴,適相當,何叱為?”乃憩石凝視良久,且出青絲帕佐餘拂拭而罷。
石菖蒲,以丹砂為泥植之,久久服食其根,長生久視縱不可知,明目益聰當必有奇效也。作醬,用臘雪水,則不生蟲;用甘草水,味佳,能解諸毒。
康熙年間,奕學之盛,亦從來未有。同時國工有黃月天、徐星友、周東侯、周西侯、何暗公、周懶予、汪漢年、程蘭如、婁子恒、梁魏京、趙雨峰、卞邠原、吳來儀、周元服、汪幼清、淩元煥、汪天遠、黃稼書、張呂陳、姚籥孺、盛大有、蔣再賓、過百齡、戴臣埜、許在中、吳孔祚、季心雪、李元兆、張繼芳、謝友玉、釋野雪諸人,中以黃君月天為冠,大約守讓諸家一先,其奕則衝和淡泊,好整以暇,雖他人奇兵異陣,彼終應之恬如也。徐星友嚐撰《兼山堂奕譜》,評核精當,其論奕謂“用虛不如用實,用巧不如用拙,製於有形不若製於無形,臻於於有用之用不若秦於無用之用。”斯言何其雋永?懶予性好稗官小說家言,嚐乘人握子布算時出以觀之,既下輒應,應已複觀,當交征危迫之際,其人或汗流浹背,懶予則從容如故,局甫半,輒語人曰:“若負幾路矣。”及竟,如其言。範高士路嚐問曰:“子於奕至矣乎?”對曰:“今之奕者雖未見加我,然竟局覆觀,顧尚有所悔,至者當無是也。”範歎以為名言:“吾人學問,事後覆思,其不如懶予之悔者鮮矣!”汪漢年,歙人,朱太史嚐作序贈之,稱其“小詩詳雅中律,”謂:“天下是非毀譽有一定而不可淆者,莫如奕!方其勝負決於前,某也一品,某也二品、三品,較然論定,既極其詣,則其人雖吾所惡,但可詬及其人,終不得詬其藝之未至。噫!古今成敗得失,大抵如奕,其讚測藏否,安能盡如奕之一一有定評耶?”
今人掘地,每得大缸、石版、函蓋,中空無一物,疑其藏金,以不遇人化去。非也。古人築室,往往埋缸取其燥濕。又古人琴室尤多埋之,則其聲空明嘹喨,鼓之如出山穀中。其或有水者,則積久所聚耳。
泛東洋者為餘言:海中有白妓,潔白如好女子,而露形或直立波上、或跳上人船,必鳴鼓相逐,見主不祥。又有人首魚,魚身人;又有鳥大如車輪,深綠色如鸚鵡。
張鳴岐銅爐,名噪一時,其足率有款識。餘嚐蓄一小爐,獨有銘雲:“懷貞履潔,汝品乃絕。慎勿似此,炙手可熱。”
苦竹山有小草,葉如黃楊。花開翠色如鳳,冠、尾、翅、足皆備。餘曾拔數本,植之中庭,命名“翠鳳”作詩紀之曰:“野草何微細,偏成鸞鳳形。空林聊訁乇足,世網倦揚翎。古路荒荒白,春山靡靡青。無人解相賞,羽翠幾凋零。”此稿已不存。今年春,此花盛開,偶憶錄之。
蘇長公《秋陽賦》曰:“吾心皎然如秋陽之明,吾氣肅然如秋陽之清,吾好善而欲成之如秋陽之堅百榖,吾惡惡而欲刑之如秋陽之隕群木雲雲。”餘號“秋陽”蓋本諸此。
曾記已卯之秋,寄友人一劄雲:“諸處稻各生蟲,大都皆螟賊之類耳。其蟲形如蟬,治之極易死,殺蟲之品甚多,特藥少蟲多,不足濟事。仆以為,苦楝根鄉屯阝是處富有,倘煮水灑之,必就滅。比已試有效,足下若能呈之,當事俾出示,遍諭農夫,亦善舉也。跂之。”
古書畫之存於今者,考傳記所載,猶有鍾繇《薦季直表》、晉武帝《我師帖》、陸士衡《平複帖》、索靖《出師頌》、曹弗興《兵符圖》、顧愷之《清夜遊西園圖》等,淺人往往皆疑其偽。餘以為:如其不佳,雖近如文沈,亦偽;如其果佳,則古跡亦真。紙素固無可久之理,然試以一人之身計之,苟珍藏一物,不侵燥濕、不受蟫蠹、不重裱糊、不頻勞辱,自少至老,豈有變更之理?魏晉去今不過千五百餘年,以中壽計之,不過相傅十餘人耳,其有存者固無怪也。弇州謂“千二百年而跡亡”,亦論其大概耳。若收藏得地,餘以為,更千百年當猶有存者。拘墟之見,誠不足道也。
凡鉤摹古人法書,硬黃取之不得,則有ⅸ搨一法,謂:密室無光,隻留一穴,就日映取也。餘嚐手摩《二謝帖》,昏暗已極,硬黃既不可得,欲響搨,又恐潰爛、不敢揭背紙。乃以意,用雲母石薄片映取,纖毫不爽。自有此法,響搨可廢。凡古法書無不可摹,未必非法書之幸也。
裝褙古法帖,上下既截齊,既將兩版夾定,繩紥極緊,白沙打令極光,用褐布拭去紙塵,卻以皂角子仁稠水粘上,速解版,輕翻一過,以後久久其邊不毛不散,且上皂角子仁後,欲其華麗則上金箔一次,如打金箋法;欲其妍雅,則上雲母粉一次。餘嚐手裝《大觀帖》如此,見者皆以為精絕也。
書畫易破,則用裝;書畫易蠹,則用潢。潢者,謂以檗染紙也。所以古人書畫皆帶黃色,皆曾潢過。今人但裝而不知潢,書畫焉能永久(檗,今俗呼為黃柏)?
董公名懿,政尚清簡,兼精數術。官嘉興時,值亢旱。自巡道以下皆出祈雨。公謂雨必俟七月初三巳時,因出示,令民努力戽水。道切責之。至期,公與眾官同禱社稷壇。時亢陽,天無纖雲,公特命備油轎、雨衣往,吏皆匿笑之。未幾大雨如注,乃以油轎讓巡道,雨衣讓府尹,而已借民間傘徒步歸。後移官平湖,忽報獄中失囚,公■令於南門外三裏小石橋俟之,立獲。性坦率,和易近人,民有請卜者,皆弗拒。一日偶出,見有老婦挾少女徘徊路閒,公命止輿,呼謂曰:“汝有所饋於我乎?”曰:“然。”前因女病,問卜得驗。謹以糍團獻公曰:“吾固知今日遇老陰、少陰,有得食物之象,其數當三十六。”命吏數之,果然。
嚐見一大理石屏,下作短樹平林,上作微雲遠靄。最奇者,雲外數點如飛鴻遙掛,樹傍一人立而仰視,神態如生,筆墨所不能到。左角有宣和禦題詩,雲:“山與微雲兩不分,那知山更淡於雲。江南秋盡霜初降,獨倚寒林數雁群。”
史張父敦,即《鍾鼎款識》所載者,餘於墨莊劉丈處見之,青碧瑩徹可愛。
澉浦紫雲山東檀仙嶺側有倒針石,但以指南針就石試之,其子午皆倒,移去一尺許,則仍如故。
或傳一方,名“筆髓丹”,雲“服之能令學書易成。”初未有不笑者,及觀其方,乃用杜仲三兩,當歸一兩,人葠四錢,畺蠶三錢,獨活一錢為丸,服此不過堅筋骨、和血脈耳。夫臨池不熟腕或僵痛,夫既有痛,即便有醫,似迂而非迂也。
去餘居二裏有邱墳,名甚著而不知所自。頃偶見匠人磨斧古磚,有“元和十一年”字,詢之,則曰:“邱墳傍耕田所得。”予按:唐詩人邱為,為吾邑人,此豈即邱為墓歟?
某紳士因公事與縣令爭論於堂,令怒曰:“汝不聞破家縣令乎?”某曰:“某但知民之父母。”
乾隆壬午正月,乍浦海中有大魚追估帆,至潮退沙陷,遂不得去。長二十七丈有奇,鱗甲皆蒼黑色,如鐵石;或啖其肉如牛;骨皆如椽。人無遠(近來)觀,竟不辨為何魚。有老媼攢眉曰:“此為大水之兆。”是秋竟驗。
道士楊姓者,特善煮荼術。取片紙,朱書符,入爐焚之,紅光爛然,筆劃都成烈火,比移鐺就,即作鬆風聲,旋即蟹眼沸矣。客或不知者,曰:“勿煩再煮。”則火頓息。
前輩王玉衡,平生有膽,年七十餘矣,值秋雨夜,天昏黑,門有剝啄聲,以為鬼也,被衣追之不及,去廬已遠,忽心動,俄覺目光洞然,凡林木、鳥巢、屋茅、溪草,種種畢露,逾時乃滅。然平日目固短視,不知何以有此。又一村叟,亦自言曾就飲某家語不合,中夜遁回,鬼嘯於林,陰雲罩地,踉蹌間麵熱耳赤,忽有見如晝。書此蓋元氣過人,真精神逼近而出,理或有之。《道書》謂“葆真養元,夜可見物。”亦其驗也。
王玉衡藏古墨一挺,有“朱熹監造”字。鐵線粉,出外洋島夷,亦馬勃之類,治頑癬有效。
或頗敏於才而好翻案,極談王安石《字說》之佳,餘曰:“其《字說》之穿鑿不待言。昔東坡舉‘坡’字為問介甫以‘坡為土之皮’對,東坡雲‘然則滑為水之骨乎?’”其人曰:“‘滑’固為‘水之骨’也,水無骨不作滑。試觀石上漬水,必作滑無疑。”餘曰:君殆全不曉事。
餘內子在室時,嚐用一紡車,每操作輒若扶乩箕,運轉自如,倘易他車,即不適。然其車自白頭老婢已見之。一夕忽吚啞有聲,察之,自其車中出。或移置月明之下,人潛窺之,見其宛轉停歇,一如人所為。鹹懼,欲焚之,內子曰:“勿怪也,此特藉人之靈氣多耳。且物貴適於用,彼其與人謀若是,雖怪庸何傷?”迫於眾,竟焚之。
江東俗號正月二十日為“天穿日”,以煎餅置屋上,謂之“補天穿”。唐李覯詩雲:“一枚煎餅補天穿。”今俗女子常以此日穿耳。顧亭林先生目外黑而內白。
書畫一藝,大名之下必有絕人之作,而不必皆工,特其人之有餘於書畫者傳耳。昔董思白未第時,館吾邑馮氏,邑有俞君書妙欲過之。後董負重望歸裏,馮君攜扇麵六,令董自決去取,董諦視良久,擇其三,曰:“此可傳!”則正俞君書也。今董書遍天下,俞君渺有知其名者。後人鑒賞亦然,工妙者雖贗作皆為真跡,其不工者反是。
世傳劉將軍綎嚐遊少林,呼其僧之拳勇絕倫者出,命以拳加已,三撲不為動,及劉欲以拳加,僧僧曰:“君,天人也吾。輩由學而至,安能與君抗手?萬一相加,骨寸斷死矣。”向晚,僧進藥一丸,雲:“服之得無恙。”劉大笑曰:“吾毫無痛楚,何藥為?”僧曰:“不然。君外雖無損,藏腑已受重傷。如君,安忍害之?”因泣請,乃服之,瀉黑血鬥餘。
《左傳》“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下“蔓”字亦為句。《史記》“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去”字為句,於義皆圓,足勝原讀。
芭蕉原產嶺南,觀萬震載入《南州異物誌》嵇含載入《南方草木狀》,知當年未入中土。嶺南氣候常和,凡草木隆冬不凋,然亦間有微雪,乃知摩詰畫雪中芭蕉,本非幻境。後人不知,輒相議擬,何異不知綿為蟲、食樹葉之所成耶!
啞叟,不知何許人也,自他處來,卜居霅溪,嚐養鴨數十以自給。鄉人與處八九年,未聞其言,疑其啞也,遂呼之為“啞婁”。忽一日乘釣艇去不返。共啟戶視之,故簏存《金剛經》一卷,壁上留句曰:“八十年華曆小劫,滄桑世事何須說。了然懸解悟真空,一勺寒潭浸秋月。”
有一老媼,挾一十七八好女子來,雲“善拳勇。”其實視之,弱不勝衣,如可乘風吹去者。裏中年少鹹卜采三百與之校,抖擻向前女輒談笑,應之立仆。數日之間,斂錢數十緡,終莫能近。拳師汪某者聞之,自松江促舟來,女知汪名,遂避去。
一軍士工運氣術,能以鐵剪夾銀向其腦門擊之,銀碎而頭不破。後因給假歸數日,複試之,則腦迸出而死。蓋不可近女色,近女色則氣急切不能聚矣。
凡種果核,不可去肉,否則不類其種。
語雲:“慎起居,節飲食。”飲食固宜節,今人動言“努力加餐,”非遼於養生者也。
士大夫居鄉,要自有品節,其勢焰薰灼者固非,若過為夷曠,使等威無辨,亦甚弊也。今人過鄉貴,稍自位置者,不曰“崖異”即曰“器小”,皆得執《孟子》“鄉黨莫如齒”以詆諅之,不知《孟子》之言,乃舍爵與德言也。若論德,則固有鄉先生年少而抗顏為人師者;若論爵,則《禮》固雲:“一命齒於鄉,再命齒於族,三命不齒。”
古諺雲:“黃梅雨未過,冬青花不破。冬青花已開;黃梅便不來。”今江南候是占黴雨,極驗。
昭明不選《蘭亭序》,或以為“絲竹管弦”疊出,或以為“天朗氣清”非時。餘按:史稱昭明太子性愛山水,遊元圃泛舟,左右請奏樂,久而不,徐詠左太衝詩曰:“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或以右軍未忘絲竹管弦故不取耳。
嘉興三塔石牌坊,一僧血影宛然,陰雨尤顯。相傳鼎革時,兵擄群婦人錮此而往征松江,僧憫其號泣,悉縱之。比兵回,怒甚,欲故衊之,乃偕一婦人射死。僧固有曆劫不磨歟!
江村別墅,本明孝廉馮茂遠故園,園故多竹,忽有一竹去地尺許,忽分為二竹,末複合為一竹,觀者莫不嗟異。直省巡撫進貢方物,有象牙席,見《邸報》。
海鹽天寧寺藏一缽,非竹、非木、非金、非石,雲是其梵琦禪師所遺,究不知何物。
乍浦或來倭數人,留民間楊姓家,其一自稱彼處駙馬,能詩,工草書,人有索者,輒書以應,點畫微意為增減,然多可辨。餘嚐於友人處見絕句,雲:“出雲州上山出雲,出雲州下黃沙昏。波濤一別一萬里,飽掛風帆到海門。”著語頗妙。
藏橄欖法:擇園林中大竹一株,去梢,通其節,以橄欖實之,用箸封固。橄攬藉竹生氣,不腐爛亦不枯瘁。欲用,則鋸一節用之,仍封固如初。可藏至七八月,以之點茶,香美逾常。
楓柳人,星卜家挾之,有奇驗。嶺南楓木之老者,或生癭瘤,遇雷雨暴長一枝如人形,謂之楓人,越巫取以雕刻鬼神像,賂之四方者也。亦名“樟柳人”,或樟木亦有此異耶?
孔雀愛其毛羽,恒掠水自鏡,尾重,漬水中,或棲石上,值天寒冰凝結,人就之,輒僵立不動,恐斷其尾也。是其羽毛,反為身累,視雄雞之斷尾遠矣!
餘向見畫本蝴蝶,鏤金錯采,盡態極妍,意其姑以是美,觀未必果有此也。比來索居多暇,縱觀物化,每當園林春還,雜花交暝,蝴蝶夢中來去,栩栩自得,飄飄欲仙;有時團扇驚回,或被東風扶起,凡諸色相,種種不一:或翠綠如鸚哥毛,或金碧如孔雀尾,或蒼黃如榆莢落,或潔白如雪花舞,或絨厚如罽翠,或光薄如蘭紙,或如鷓鴣斑,或如虎豹眼,或如墨汁汙,或如筆管印,或如太極圖,或如古鼎蝕,或如蝸牛篆,或如湘竹點,或如雲紋、貝紋、水浪紋、鹿角紋、冰紋、梔子花紋,翅或兩或四,或修或短,或整或斜,或覆或仰,或舒或斂,變幻莫測。蓋諸食葉青蟲,皆能蛻化蝴蜨,故形態不定如是,又豈畫工所能畢肖?惜餘未得登羅浮,一睹香使者變相,然即此已足觀造物之無盡藏焉。
跋
[编辑]梅穀為當湖韻士,曾梓《奇晉齋叢書》及自著《早春鶯語》諸集,邇年隱於岐黃,不複唱渭城矣。偶筆一編,亦數年前所刊,不衫不履,饒有別致遙情。胥山澉水之間,其人斯在,呼之欲出。癸卯季冬,震澤楊複吉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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