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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近松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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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
作者:近松秋江
1929年
譯者:謝六逸
本作品收錄於《范某的犯罪

通例雨總是可厭的,反面却是富於詩趣而多風情。尤其可數的,是春雨之豔。此外如驟雨,濛雨,冬雨,秋霖,都各有情趣。就中五月的梅雨,要算雨的百態中,有深刻味的了。

映在詩人藝術家眼裏事物,可以化爲一切的事物,成爲他們的詩題,在日本文學中,俳句有善於詩化事物的自由與多方面的趣味。

我想到五月梅雨的可厭,思量如何過這梅雨期間的時候,對於人力莫可如何的自然之襲擊,只有消極的思念着一脈的畫趣與詩趣,常去和那些悉將森羅萬象詩化的俳人的自然觀相親。

吟詠五月梅雨的名句很不少,提起芭焦的——五月梅兩降殘了的光堂

則對於自然,歷史,在悲傷的絕念之中,有無限的詩趣。又玩味——

  早集五月梅雨的最上川

之句,那浩漢的江河,在五月梅雨的濁水中,雜着水蒿,滔滔流去的壯觀,如浮眼底。七部集中有句云——

  白鷺,不染靑色,立在五月梅雨裏。

這句極有趣,當五月梅兩每天綿綿不斷,池水旁邊的荷葉,靑綠濃茂。這樣的顏色,融在水裏面流動,岸側站着覓食的白鷺,似乎應該被染靑了,但却沒有染着,是可異的。

野坡有“五月梅雨中握着小鮒的孩子”的陋句,想到這句,我的聯想,自然返到幼時去了。鄕間麥熟的時候,接着開始養田,五月梅雨連下了好幾天,將近斷水的小川裏,有水草雜流。田圃的小溝裏,也淙淙的流滿了水。這樣的時候,很大的鮒魚,忽然迷途,遊到水田邊畦道的水塘裏來,到水退後,便潑潑地跳躍。見着了就捉在手裏,那時的快樂,是不會忘記的。


我的故鄕的鄕村近旁,有一條小河流過。每當五月梅雨,或是初秋“二百十日”落秋雨的時候,就時時漲大水,近年因爲保護山林,防備周到的原故,已經不常有洪水了。當我幼年的時節,一年必漲兩三次大水。川幷不大,不過是溪河漸次變成的,但是漲起水來倒很快,如果激烈地降了大雨,一夜之中,就翻過河岸,泛濫田野。傷害人畜的事,在距今之四十年前,也曾有過。

這條川漲水是夏日的一件有興致的事,我是不會忘記的。雨繼續落了幾天,就必定聽着“川的下流大槪漲水了”的話,於是冒着大雨,撑着傘去看。只見一向水涸的川裏黃濁色的大水,漲過兩岸,打着旋渦。轟轟地發出響聲流過的樣子,除了悲涼壯偉之外,是無話可說的。闊幅,也許有四五十間的廣吧。對岸是特殊部落,架着粗糙的板橋,見着有漲水的憂患,就急忙將橋板撤了,放在岸上。此外還有兩三座橋架着,除非是製造堅固,有永久力的,便屢瀕於危險了。木材和大顆的樹子,從上流流下,特殊部落的頑健的男子,捲起了染汚成了灰色的褲子,拿着有鈎的長竿,鈎取流下的木材。立在河岸上,看見從上流那方,似白馬奔騰般的湧起波浪的流水中,有很大的樹根,或沉或浮的流來。這囘流來的是什麽呢?“流來的定是大的,”說時,看着那方,又有各樣的東西流下來了。

可是到了雨止天晴,水蒿忽然減少。說到流域,不過是到水源,還不足三四里的一條川,所以漲也漲得快,退也退得快。如果雨還不止,兩岸的竹叢,人家,藁塚,樹林,盡爲濛濛的烟雨罩着,鎖了天地,令人擔心村莊不會被水衝去麽?

這是我幼時,故鄕當五月梅雨的時候,每年必要遇見的記憶。到了今天,還時時想起那個時節。毎想着這五月梅雨的洪水一次,但是偶然返鄕,也遇不着這樣的機緣。


五月梅雨的詩趣旣然是水,臨水的地方,詩趣更是充滿着的。桃鄰有句曰:

  梅雨的顏色呀!淀川大和川

這雖不能說是格外好的句子,但能使人想起水鄕的五月梅雨的顏色。山城攝津間的澱八幡附近,就是一個水鄕。我時常乘着京阪電車,經過那一帶地方。

京都的近郊,要看新綠,好的地方很多。如宇治嵐峽石山等是。新綠不單是在晴天好看,就是雨天也好看。上述的幾處地方,雖是在五月的月黑裏看螢蟲著名的地方,但我在那平田渺渺的南山城的水鄕,感覺到五月雨的詩趣。在那裏,木津川從平野的東南流下來到八幡,合流入宇治川內。京洛加茂川和洛西桂川,在伏見的西方會合,來到,再注人宇治川。這四條河水停澱着浸入附近的低池,便成了巨掠池。附近地方若是雨落得久一點,田與川水就成了一片,水裏浸着畦草。在河岸邊的靑蒿比人還高。在一帶地方,現在還殘留着淀君的舊城址。我從電車的窗裏,看見高高的石垣上,有老松蒼翠的蔭翳。荒廢的城濠裏,有水蓮和蓮花浮着。毎逢梅雨濛濛四降,我經過那裏,從電車窗裏瞧见,我覺得有莫名的哀悲。

八幡地方,木津川與宇治川合流,在上流的處所架着長板橋。木津川是一條川底多石沙的淸澄的河。關於水的形式,我喜歡川水。一切的川水我都喜歡,可是木津川要算我所最喜歡的一條河流。乘在電車上經過那裏,看着架在木津長江上的板橋,我就想去渡過那板橋。後來恰當降梅雨時節,我去訪住在八幡的朋友,到了晚上,正値梅雨初霽弦月上升,忽然起了興致,我便走到久欲渡過的木津川的堤旁,從板橋上渡過對岸。在今日,吉野川上的渡橋,——從前的所謂“柳渡”,已經架着Concrete的橋梁,京都市裏的各地是不用說的,連有南畫趣味的月瀨梅溪也架着西式的Concrete的橋梁。在這樣的時代,木津川的橋依然是昔日的板橋,是可喜的。——事實上也許不可喜,但從風雅上說起來,委實可喜。我和友人仰觀晴空的月亮,臨着雪白的月光照耀着的長江,在板橋上徘徊四顧。陰曆的五月,雖爲霖雨所苦,但不如七月八月暑熱之甚,也不覺得如像四月的開花節季的寒冷。梅雨晴時,便思慕濃綠樹蔭,或是在月夜的屋外逍遙,身體也覺得很暢適。

五月梅雨的季節,不用說是沉悶憂鬱的,然而在憂鬱裏又有深刻的畫趣。

東京的郊外“武藏野”一帶富於野趣的地方,不劣於京都近郊的新綠。五月梅雨時綠樹的顏色是很美的,到多摩川的沿岸去看固然好,到荒川那邊去看也不錯。或者到流過市川旁的江戶川去眺望“鴻之台”的森林也好。卽使一時不能夠到那地方去,在像東京市這種多樹木的都會,雖然住在都會裏,要悅樂濃綠的美,幷沒有什麽不便。如小石川的植物園以北,本鄕的帝國大學境内;上野的森林;日白台雜司谷音羽獲國寺;從牛込戶塚附近;從四谷赤坂離宮的森林;宮城附近的森林;從麻布愛宕芝山內的樹林;從三田高輪的高台等等地方,到了新綠的季節,東京的大半,幾乎埋在新綠裏面。新綠爲煌煌的五月陽光照映,美眞的是美,到了新綠的顏色稍稍變老,增了濃綠的顏色時,便是梅雨淅淅瀝瀝降落的時候了。

某五月梅雨的午後,空中像又要繼續落雨了。從牛込那邊走到小石川關口大瀧去。只見目白台雜司谷的丘陵上,濃綠的樹葉蓊然繁茂。那些樹林的頂上,有抹着淡墨似的晚雲下垂,早稻田的田園裏,聞靑蛙呼雨的聲音。好像卽刻就要落下雨來的沛然的天空,時時可以得見。那樣的天空與濃綠的森林,繪畫似的配合。到了五月梅雨的季節,是各地都可得見的景色。從不忍池畔眺望池那方的上野的森林時,可以看見樹頂有黑雲附着。從小石川久堅町一帶眺望植物園的森林時,如接觸一幅水墨的風景畫。赤坂溜池附近的住民,總可看見低垂其離宮森林頂上的凄其的黑雲吧。那樣的天空的顏色,與森林配合時,森林的顏色,較之浴着蔚藍的晴日的太陽光線,看去更鮮朗的浮在淡墨色的大空的表面。我對於那時的沉悶與煩惱的水墨畫的光景,感着興致。有這樣的天空的顏色出現時,應該是有燕子嘻嘻的飛舞空中,最近在東京差不多沒有看見燕子的影子。孩子時在鄕間見燕子很多,這時在鄕間大約燕子也減少了吧。

我憶起燕子來了。雲雀和燕子,從早春到晚春,直到五月梅雨時,我想它們是這一個季節的表象。以前我暫居鄕間的時候,當朝寢時,雲雀不問晴雨,在高高的空中唱歌,我貪着睡不起來,希奇的聽它唱。然而我以爲卽使在田舍,雲雀也很減少了。是距今十年前的事,在到大和“法隆寺”去的田圃道上,我見燕子以腹貼地似的低低的飛過人力車行過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蕪村的俳句。

  大和路的殿上,藁屋上,都有燕子呀。

這樣的句子是很能表现的,燕子的影子,在東京近郊,差不多看不見了,在大和路上,如今還如蕪村的句子所說的那樣麼,或是怎樣了?


去年的春天,我停止了長時間的宿屋生活,組織了聊以安身的家宅。我悅樂小小的庭園的空地,植了一點樹木以爲樂。偶然在靑菜店的店頭,買了瓜苗,種在垣下當陽的地方。從那天黃昏時起便聽着在新開的田園裏呼雨的蛙聲,梅雨落時,瓜苗就茁然長出,以後在雨晴時的閃閃的日光下,兩根瓜苗,漸漸的成長了。梅雨對於人體是可厭可惱的,可是草木則浴着梅雨的恩惠而成長。在梅雨的節季,果物成熟的很多。如枇杷,草莓,櫻桃等,最能使人聯想到梅雨的季節。沒有長出的瓜實長了出來,也是在這時節。草莓雖然好像有毒,可是櫻桃的味道却可愛。

近年來新開的郊外,這時起已經有了蚊子,家家在五月梅雨放晴時,就把去年的蚊帳取出來曝曬。蚊帳雖是可惱,但在開始用它的時候,不覺令人想起了梅雨的季節。

試想梅雨時的衣服,又有一种興味。近來穿洋服的人漸漸多了,雖爲可厭的霖雨所凌,也頗適宜。如把嗶嘰等外國毛織來做和服,穿上外套,或雨衣,雖沒有什麼不便,但是穿在裏面的和服,依然是怕雨的。雖是怕雨,就日本固有的趣味說來,梅雨時所穿的衣服裏,也有趣的。五月梅雨通常正當陽曆的六月;六月與九月是穿單衣的季節,和七月八月不同,雖覺得有點熱,却還用不着穿羅衣。這時穿的是普通的單衣,若是婦女,也以穿“單衣”爲普通,近來常見穿“大島”(衣料的一種——譯者)做的單衣。男子可穿的材料有各種各樣的,以“結城紬”“薩摩縞”爲普通有趣。近年有一種叫“結城縐”的,價値很高的織物,男女都穿它,可是“結城縐”反不如“結城紬”的輕快可喜。只是價錢貴,說不上有輕鬆的趣味。並且穿着“結城縐”做成的冬衣,也覺得很粗俗的。“結城縐”作單衣好,因爲它是不貼肉。就穿它的人的肥瘦與容貌的區別上說,還是穿普通的“結城紬”或“薩摩縞”比較適體。此外的高貴的衣料或衣服,含有潮潤的東西,當作單衣,不僅穿在身上不舒服,在梅雨時穿,衣料的質地太軟弱,是不好的。反之,如“結城紬”的爽脆;“薩摩縞”的適於男子穿着,樸素而有雅趣,是很可愛的。這些材料也不限於是做單衣穿的,本來是質地粗的,做了冬衣在冬日穿,有點沉重,但是做成單衣在六月九月薄暑時或梅雨秋霖時着,是最適當材料。此外如嗶嘰等是耐雨的,很適用,不必說。但是缺乏如“結城紬”“薩摩縞”的趣味,又將如何?梅雨雖是可厭,但想到是穿這些衣服最宜的季節,那末,梅雨也未必是可厭的了。

  (註)一,五月梅雨是指陰歷五月間的梅雨。

     二,“二百十日”是立春後第二百十日。是日農家忌有大風雨。

     三,“俳句”是每首十七音的短歌,借簡短的字句,傳達悠遠的情緒。作者引用在本文中的俳句作者,都是日本有名的俳句作家。

 本译文与其原文有分别的版权许可。译文版权状况仅适用于本版本。

原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44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75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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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1996年1月1日,这部作品在原著作國家或地區屬於公有領域,之前在美國從未出版,其作者1945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75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这部作品也可能在本國本地版權期限更長,但對外國外地作品應用較短期限規則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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