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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村續語錄/卷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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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榕村續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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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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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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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見一好人,喜歡至不能寐,即一技之長亦然。與吾何與?生性如此。當日魏蔚州、湯睢州是如此人,近惟有楊賓實是如此。見人之善,如己之善;聞人之不善,如芒刺在背。湯當日聞某所稱道人,必亟亟覓晤,曰:「老先生必不妄。」如德子鶚者,湯問人物,以比對。湯曰:「聞此人無世俗氣。」吾曰:「直是黃農以上人。」湯汲汲見之,一見,得終日談而不相舍,遂成莫逆。

謂一滿大臣才極利,然滿面見才,又帶殺氣,終不能善終也。大才須韜斂,一毫不可見方好。前滿中堂阿蘭泰庶幾乎?將來漢人楊賓實末可量也。志氣強毅,臨事有擔當,外面卻如田夫野老,甚好。

楊賓實無魏環溪一段清明、開霽、和暖之氣,是天稟使然。魏之議論條暢,氣象開明,逢人說法,不擇高下。賓實則語言有格格之狀,嚴重之氣象多,便覺逼窄些。然楊之經制、文采,殆過於魏。賓實外冷而中熱,初入館,吉永薦之,至一滿洲齊色家教書。齊亦難相與者,賓實則視其子若己子,喜怒哀樂皆與相貫。來經年,而齊色夫婦及其子愛之如骨肉,不肯放,直至齊色往關東,始放。賓實為人辦一事,便如自己的事,應承一句,盡心為之。自己的事,要做那一件,窮日夜,盡心力,做一個透。庶常將散館,余語之云:「散館高下,雖非要緊事,但翻得文字不成話,亦不好。」渠遂為是晝夜不輟,眼幾爛腐,棱來散館,故最高第。做學院時,其幕客笑其六月大暑,汗浹衫背,不暇浣濯,蒼蠅群集,糞汙萬點,而渠不省不輟。其時文、散文,生成筆氣,便似曾子固,氣甚厚,下語甚重。其讀《五經》,妙在不是好其文詞為文章,卻有甘其滋味的意思,故能措之乎用。

本朝人物,以魏環溪、湯潛菴為第一流,他兩個實實有要天下好的意思。京江就少此意,澤州雖不與京江同,然亦少此意。

今日錢啟新所著《易經象抄》等六七種都有了,是其裔孫錢榮世所贈。暑一掀,便令人笑倒。可見當時高、顧等都糊塗,將來常州地靈,要在楊賓實身上結一果。賓實較平穩多哩。錢公人品甚高,可惜其所學如此。

魏環溪見人便勸為善,雖童稚下賤,皆與為等視,現身說法,喋喋不休,不復覺已有年尊爵高之異。人感其誠,樂從之遊。湯潛菴見人樸誠真率,告人必以實,蹙眉口畫手指,形狀憂苦。人亦感其誠,多從之遊。衛老師見一人,輒與講書說理,汝不明,他不休,意思更好。祇是後來頹廢急躁,舉措不時,亦不永年之兆。魏、湯到會議處,才一語,雖不切,便有一段正經厚道意思。數公風度,於今總不見。陸稼書便孤清高峻,人難接近,然躬行實踐,立品不苟,故人尊之。

朱子便云:「有人聲色貨利都不好,耑好做官的。」可見世不乏賢。此等真斷,即以做聖賢不雞,何為看政事堂如仙宮瑤島,多坐一時也好?聞人要回,便吃一驚;聞人再住,一霎時便喜動顏色。卻是何意?終日嘖嘖,至少有萬語磨來磨去,都是書辦所料理者。雖清苦勤勞,唯日孜孜,謂之自暴自棄也可。宰相之事,進賢為大,觀今之君子所喜者,張寄亭之屬,而所惡者,趙松五之類,可以觀矣。其病根都在功利上。某生平於公卿內,推重魏環溪,雖亦有偏處,學問尚少,但他卻滿肚要朝廷清明,天下太平。而致此者,非人才不能,實欲激濁揚清。又厚道,見一人,隨其高下淺深,而為之說法。又善言,娓娓可聽,一味熱腸,聞者亦感動。卻又不是以前輩自居,教訓後生。其詞氣卻是大家勉勵做個好人的意思。就是後來懼禍不敢言,而這一段意思隱隱於胸喉間,說不出,忘不了。若腹內冰冷,就是自己清介孤高,與世不相關,何益於人?湯潛菴便不能如此。陸稼書亦少此意。近來,楊賓實有此意,做學院,見一個好秀才,抓住便欲成就之。不特此,就是當日窮時教書,有子弟相托者,他便視同己子,恨不得立刻倒出自己肚腸與他看。他外似孤冷,而內裹卻滾熱,此是大人之根。若趙松五之清勤,外而督撫,內而戶、刑尚書,都可做,少此一段意思。

賓實一日譚朝廷事,不當譏切當事。余云:「我輩如徒講,皆是無益耳。如今日,朝廷便全以天下事見讬,一意委付,絕無疑貳,我輩自度可能承受否?設若如此,可能有頭緒不亂否?可能周知人情微曖處否?禮樂農桑,刑名錢穀,紛然而來,若何整頓?又不是可以暫時停緩,讓我學習再來理論之事;又非一年二年以學習而成之事。古人小學之後,入於大學廿五年,至四十,道明德立,始曰『強仕』,不過試之而已。又十年。『五十曰艾』,始服官政。我輩小學、大學何處得力,而遽當大任,欲以建功立業,為法於天下,可傳於後世,能乎?不能乎?」賓實悚懼,動色而氣急,惶然自失,自是憔悴者半月有餘。自流俗觀之,最是迂腐可笑處,此便是大有根器處。

本朝宰輔,如現今京江張玉書之過於勤慎淡泊,真是大難。此人真是自成一家,其文其詩都是無氣概,你要說他不好,卻句句穩當。即如時文,雖無能次侯、韓少宰之筆氣,然亦無甚敗闕也。作事專師法本朝洪經略,事事小心,三思不苟。雖細微,必躬親。中年妻死,遂不娶,無妾媵。不食家畜豬、羊、雞、鵝、鴨等物,雖魚蝦野物,仍食死者。自朝至暮,無片刻暇。自公事至讀書應酬,每事必遲回詳審,無大無小,百倍其思慮而後發。晚則合衣假寐,醒即起讀書。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卻說不到京江身上。以故生平少蹉跌,作官從來無降級罰俸之事。論其自十六歲發科,廿歲入仕途,宜其放肆疏縱,而乃如此,亦是賢人。但惜其讀書卻句句看過,如不看過一般,不識其大處要處。立意要讀盡天下書,便不是。其禦事又太遲,有用心於不必用之憾。即澤州之慎守無過,後輩亦難到。大約澤州是錢塘黃機、漢陽吳正治一輩,但知趨避,自為離事自全。余問:「京江可比益都馮溥否?」曰:「不能。以余所見,相國馮為第一,竇坻次之,京江可比高陽。益都大節在進賢,相公動本藨人,自益都始。益都藨魏環溪諸人,有大好者。又會試主考,親近者亦不絕,門生有二三年不登其門者,他還指其名而讚之,以為不奔競。又有鯁亮之氣,皇上怒高念東,有波及益都之意,向益都言:『若非汝藨乎?』益都直搶曰:『呀!此非臣所藨,如何坐在臣身上?』上曰:『非魏象樞所藨乎?』曰:『臣所藨者魏象樞,臣能保魏象樞而,焉能復保魏象樞所藨之人?且皇上亦曾問高珩於臣,臣對以為高珩若教他做詩、講修養好,做官恐非所長。皇上豈忘之耶?』上嘿然。寶坻糊塗已甚,祇是卻有大圭不雕之意,一意天真爛熳,所以品格在諸公上。益都好在進賢。樂正子在孟子門中,不見他好,至今配享為首座,以其好善也。益都此處又不及。魏環溪竟以此為事,日日道人之善,真有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行好事之心。湯潛菴尚不如,潛菴亦好,但看見不善之人,卻有他自不好可奈何之意。魏環溪尚有孜孜勸導,超度聚生之意,此為第一。至陸稼書,一味孤高冰冷,不能成就人,雖自己做到聖人亦無用。」余曰:「京江比高陽清否?」曰:「高陽亦清。富雲老為其本房門生,常言有人轉讬書帕至百二十金者,即驚訝曰:『彼有事相求耶?有則明言,受之不能相為,彼此俱有礙。』富曰: 『實無。』曰:『何為至百二十金耶?恐有他故。』宛轉懇切,言其無他,始受。又不許子弟進場,人問其故,曰:『吾主考三次,孰非門生?吾雖不請托保,子弟不鑽營乎?吾自有蔭,但恐其不能做,豈患無官?』此等處,雖京江不能及也。但亦有他的弊病。」

北相惟馮益都有些意思,不以人之親疏為賢否,不計利害之多寡為恩怨,又留心人材。南相吳漢陽可比寶坻,而如益都者尚少。反復想來,惟徐立齋看不透他。他同做學士時,還讀書。為總憲時,對上前時肯出言,今日無是也。上欲差滿洲三品大臣巡方,滿洲很願意。上臨軒說:「此事明朝有巡方舊例。」立齋便言: 「明朝雖有巡方,不過御史,其秩卑,雖許他參劾督撫以下,而督撫官亦可參劾他。今三品官大,督撫不得彈摘,恐有貪婪者恣行無忌,便大是地方之害。」上曰: 「難道差出去的都是壞人麽?」曰:「皇上自然是精簡出去的,但十百之中,間或有一二負恩者,亦不可定。倘如有一人,則一省受害矣。」上默然,後卒不行。其言大是。但健菴膽大,亦不能如此,所以人連立齋言也不信。健菴都是引經據古,聽之諤諤,而實有所私。魏環溪奏對時,倒常引喻,失錯處甚多,而其心非有所為也,故人信而諒之。健菴已罷位,立齋一日進講義中,有「異端」二字,上曰:「甚麽是異端?我看起來,為人臣而不忠,日日樹私人,為門生、故吏、鄉親、同年營私作弊,尚口談道義,此即是大異端。有其磨異端!」余時在起居注侍傍。若是健菴當此,便涕淚交流,巧佞百端,分辨不了。立齋不愧不怍,了無—言,並不免冠謝罪。又尚肯藨人,如修史藨姜宸英、黃俞邰之類,雖非大要緊人,亦還是有文名者。且歸去甚貧,雖日用,都仰給健菴。若久在相位,或可比北之益都,而惜乎受其兄之累也。

予所見文武大臣有風度者,魏環溪、施尊侯。而施雖驕,然生來骨驕,非造作也。僧人銳鋒、家伯葆甫皆好。銳鋒雖下棋言笑終日,而體貌不失。家伯善文章,寡言笑,卻終日有笑容,不疾言遽色,臨事有主意。至枯禪強厲自守,則陸稼書也。數人皆本色,不作態,風度可觀。

施琢公及見黃石齋,猶有明季名士風流。嘗言:「鄭氏竊踞島外,未遵正朔,殺之適成豎子之名。窮蹙來歸,大者公,小者伯,一門忠義何在?不報父弟之仇,乃以深報之也。」斯言也,誰謂琢公不學?

浙中三君子:杜肇餘、彭羨門、陸稼書。稼書雖然講學讀書,杜、彭二君亦真君子。當于振甲議開捐納時,獨羨門與余不畫題。于振甲賜第即在順城門裹,上朝下朝皆過其門,公卿無不奉觴上壽。不至其門投一刺者,惟余與彭羨門、杜肇餘三人。在九卿班,杜於不可行事,亦不爭。事舉,獨向余曰:「這事是使不得,我們不畫題罷。」一日,余同羨門在翰林衙門出,是熱天,家人見一蠍子在地,欲死之。羨門狂奔盡氣而救之,已而余問曰:「蠍子害人之物,公何愛之深耶?」 曰:「蠍子之在天下其多,焉能盡殺之。他若螫了人,是有罪的,殺之可也。今在地上行,與人何涉?而殺之,他無罪。」其仁愛如此。又一日,背人語予:「于振甲等不能害我輩,公曾見有老虎咬死麒麟沒有?」亦甚風趣。

浙東人又是一種學問,如黃黎洲、萬充宗、季野,淮人閻百詩輩,《古文尚書》、《周禮》兩部書,便是他們譬敵。人做人、做文章,誰能盡好?看是甚麽事,甚麽話。朱子文字也有平常的,祇是膚淺,沒甚緊要精采便了,決無悖理傷道。如人,他事有出入,不傷。此人曾不孝其父母,殘賊其兄弟,縱他後來勳業彌天地,也難著推獎。黃黎洲乙卯年為典試除果亭、錢塘令許有三延請講學,便講《泰卦》。謂此卦是指祭祀,牽強沒道理,還是小兒戲語。至論「人心惟危」四句,為魏、晉人假造,但觀《堯曰》章,只有「允執其中」一語可見。魏、晉人因荀子說性惡,故曰「人心惟危」;荀子說禮偽,故曰「道心惟微」;荀子說考索數語,故曰「惟精惟一」。荒唐至此。心與性何涉?又況有「人」字在。心、危又與惡何涉?道與禮何涉?荀子說「禮儀三百,威儀三千」此為偽,不是說「道心微」,又與偽何涉?況孔子明說:「操則存,舍則亡」,豈非危乎?人著此等議論,誰復論其他!季野晚年,識見頓勝其兄,張長史為細說朱子不可罵,季野頗納其言,稍止。浙東人大概主自立說,不論是非,但立異同。陳介眉在朝堂與張京江辨論,云:「孔子後,孟子又自說出一段話,何嘗與孔子一般。周、程又說出一段話,何嘗與孟子一般。若前人說過了,何須後人重說;前人說的是了,後人便不須異同。則孔子而後,便當閉口,並書可不讀矣。是非有何一定,憑人說就是了。」不知道理是一定的,卻不是一定的。以為不是一定的,古是此天地日月,今亦是此天地日月;古是此人物,今亦此人物。若說是一定的,唐、虞是一樣,三代亦是一樣;五霸是一樣,漢、唐、宋、元、明又是一樣。男女飲食何嘗有二,祇是各人故是不同。道理祇是這個道理,一番講求一番新。烏能辨去定理定主,翻案方為新異乎?湯潛菴亦向姚江,張武承烈全主紫陽。張每於朝堂與湯辨,湯不甚與人爭,但冷笑不然而已。一日,張在朝班向湯殷勤云:「何許時不見。」湯曰:「頃數日閉門格物。」哄然作笑,湯黨大喜,以為妙語,至今筆之於書。其意蓋謂朱子說格過物,才好誠正修齊治平,必須閉門格物了,始可開門應事也。其實此語亦無甚妙處。若部院有事,便當即事件上格;如做翰林無事,便當閉門格物,有何不可?朱子云:「或驗之事為之著,或察之念慮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講論之際。」事為之著,開口便及,何嘗是教人閉門格物過,方才應事。但此四句,次第卻與「博學」節不同。「文字」似是「博學」,「講論」似是「審問」,「念慮」似是「慎思」,「事為」似是「明辨」,不知何故。想是朱子便恐人疑惑空說格物,當下事反似遺了,故云:「祇說物字,便由性命,及倫常,及天地,及細微,卻確當易曉。」說書理惟張長史聰明,最善一翻轉,便是道理,真是俊物。如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他說:「其為物也者,即其生物也者。其為生物之心也不貳,故其生物之功也不測。」又說:「『無欲故靜』,若禪家,便說『靜故無欲』」真是妙。講《西銘》極好,說是當畫一直線,從直線分掛下傍線,直上是父母,兩傍便是兄弟;直上是祖宗,兩傍便是族姓;直上是天地,兩傍便是民物。未有人真能重父母而薄於兄弟者,未有能真能孝敬祖考而不恤及宗族者,未有真能心同天地而不民胞物與者。妙極之論。聖人說:「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便是此理。賓實也算細心,讀書能思,有見解到得長史前,便覺得笨不可言。除了長史,便是賓實。長史小古文四六,亦天然華藻,若不死,翰林中誰是敵手?可惜三十一歲便死。松江風土薄,令他受氣如此不厚,遂至凶折。

安卿言:「邵子昆在台中,予公車於輦下見之,冬內著老羊皮短襖,外新青布皮袍及外套。袍短而布新,行坐索索有聲,坐定則以一足加股上。至家兄寓,多言而粗率,動轍罵朱子,令人厭苦。陸稼書與家兄比鄰而居,內外只四家人相隨,閉戶清寂,日讀《四書注》而已。四家人亦皆相安,真君子也。邵三任縣令,皆被參處。用刑雖酷,然所至則錢糧案牘無不清晰,百務皆舉,一錢不染。罷官則跨一蹇驢而歸,無復拖累。屢蹶屢起,卒不能擠之不顯也。」

陳紫凝骨氣太寒,秦龍光更覺枯槁。大凡有意思的人,都稟得此種氣,是天不欲開太平。若有意思的人,湊得著天地富貴福澤之氣,必有百餘年太平。

孟子說氣真妙。如今且如梅桐厓為閩撫,梅公真是好人,但柔懦,恐為勢所伏耳。彭無山、郭華野本體豈能好是桐厓,但多一粗氣魄耳。義理血氣雖不同,祇是這一氣。

天之報施必不爽,若是假人品,必定巧為表暴,到盡才歇。如孝感嚼簽子事,當時人信之者少,就是鐫職以去,而人率謂由椒房之害也。倒是椒房成就他名聲。若孝感彼時便死,豈不一完人?到得再起,被徐健菴驅使。初,健菴結高淡人以譽孝感,孝感進,健菴又即囑孝感毀淡人,又聽徐健菴與椒房相結,以害北門。至典會試五科,把天下文風壞到不可收拾,底裹盡露,始教他退位以卒,豈不可畏。至湯潛菴,本來該死,適為小人所弄,轉成就他一個好名聲。當時潛菴原也氣運不好,即不遇風波,也未必不死。若云禍患能死人,則余當先潛菴而死久矣,都不相干。陸稼書命是外格倒飛天祿馬,已行必死之運。余謂被于振甲問個死罪,皇上饒了他,又革職放回,可以算過。而實不然,卻到家就死,是命本該死。亦以上疏與小人作難,被人陷害,幫他成一個好名聲。觀此等,君子、小人可以自立矣。

郭華野立朝,始終焉徐東海所用。卻不能如張運青無依傍,雖與索公相與,卻未嘗通饋問,受其指使。運青撫浙時,欲參督學周清源,鄭開極以索公之言而止,雖委曲,無大害也。大約論人,除以道統、王佐歸之,便須斟酌,不然其人到四五分好處,便當推讚。若刻論到十分,豈惟今人,雖古人完全者亦少。

張運青一窮秀才,做得名滿天下九重。稱其「清四海」,重其廉,祇是一個不要錢。甚矣,人貴自立。馬齊對上言「其成都甲第連雲」,皆妄相訾毀也。張蘧若與之連譜,典試蜀中,其太翁效之。至其家,甚湫隘,飲食器飾俱尋常,細訪之鄉人,果無他田產。祭嶽時,一司官隨之行,回言其絕無貲產,如蘧若言。人好敗人之名也,如此人,因其生平美,官知東昌府、監法道、浙撫、江南督學,遂謂其有所蓄。不知他人處此,百萬易易耳,今以運青,若有一二萬金,亦不害其為清,然並此無有也。其去浙也,聞命即行,扌詹簦數肩而已。資橐安置耶?人有萬金,必不能掩,斷然敗露。如王人岳出閩,自己行李蕭然,而以萬金付一僕,遂為僕人盡乾沒之而去。運青所至,未有是也。

彭無山做官,無論真假,要亦是自己硬做去,未嘗尋牆靠壁。其子弟居鄉不法,非其罪也。人亦嘖嘳言其自己居鄉有可議處。如今人好毀敗人,非親見,未敢信以為真也。

關中李天生、晉中傅青主,皆高品,雖學問粗淺駁雜,將來與顧甯人皆有名於後世,實能外利祿,矯矯自異。李天生辭徵聘不得,到京。李襄白是其藨主,天生不與修弟子禮。襄白好聲氣,云:「以君主學,余何敢以常禮相求,同姓為兄弟可耳。」天生長於襄白,見其往來之刺,天生為「愚兄」。天生到館後,即上疏辭歸。傅青主見其所議《易》,全以歸之爐火,可惡甚矣。倒是魏伯陽講爐火附會易經,無所不可,從《易經》分出一股道理,為彼之說,何所不可。但說爐火而以《易》附之,可也;說《易》而以爐火附之,萬萬不可。此固有辨。李中孚全然不通,非儒、非佛、非老,其論之淺陋悖妄,令人發笑。其人乃真高品,有孝行,而妄以聖人自命,其罪大矣。文中子何等學問,只以擬聖人,至今詬厲,罪案尚未定。此等事,玉皇大帝當為提問者。

張武承烈,予同年友。其所著《易》,本之《本義》,再引不攘人,祇是無大發明,與陸稼書差不多。人亦相似,二人亦相好,但自己主意一定,偏執到底,急切說不轉,難與相商量。但他們卻是在道理上講,欲不是在利上講,到底講到道理上,去不得也只得從人。武承以鴻博舉,當時鴻博如陳維崧、嚴蓀友、朱彝尊、潘來等,於詩上原有幾年工夫,襍事記得些,便眼中輕科甲,科甲又嫉其以布衣而同館。到底不久都趕去,其存者還是科甲。如周清源,又是他各人謀為,不關大局也。然近時人物,如陸稼書、湯潛菴、魏環溪、衛猗氏既齊,皆真君子也。陸稼書讀朱子書,外此皆不讀,覺得枯槁窄隘。然其立品卓然,人有騙之者,輒詣其處痛罵姚江、子靜一頓,便敬為上客。潛菴人樸誠,其樂善亞於環溪。衛猗氏師亦好善若渴,表裹洞然,勇於有為,祇是輕欲自見,意氣風生壞事耳。信幕客淮安人顧諟,酒後耳熟、掀須大言。撫黔時,今日一本,明日一本,上已厭之。復輕出兵挑洞蠻之覺,卒致大禍。今時如張運青之清,一文不染,可謂廉介。其次如杜秀水之淳厚,彭羨門之高雅。次之如韓元少之善全其身名,吳匪菴之向善類,皆君子也。

黃機為塚宰時,人皆惡之,予獨喜與之談。雖不是儒理,其所說卻是老子慎默之學,說得精采,令人汗下。其他李高陽霨,閱歷世故久,語有竦動處,竊亦喜聽其論。

藍理戰將也,施琅名將也。予藨施平海時,上問:「汝能保其無他乎?」予奏:「若論才略,寔無其比。至成功之後,在皇上善於處置耳。」上曰:「若何?」予曰:「其為人驕傲。若要成功之後,能自斂約,兵民相安,端在皇上自有善處之法。」予藨藍理之時,上曰:「姚啟聖如何參之?」予曰:「伊參其貪,臣所言者武勇耳。」上曰:「果貪否?」予曰:「為將者能清廉自愛,雖自古以來所少。如今,文職能皎然不滓者尚少,何況武臣。」後東海即乘此讒搆,謂余在上前特參此兩人。施已半信,藍終不信。世得云:「藍理與海賊戰,受五槍腸出。藍自以為必死,遂入裹之,欲復戰。施琅泣止之,卒不死。」

問施尊侯,其生平所見人物有奇士否。曰:「滿洲開國老將,或有能者,不及見矣。今日殊少,漢人亦少也。黃石齋先生自是忠烈,自幼鐵骨,肢體俱殘,百折不回,卒亦就義,雖文文山讓之。祇是無用人,做不成甚麽事。」固問之,曰:「甯鄭國姓即成功也。剛果有治辨,次之得吾糟粕者,其劉國軒乎。吾為總兵時,彼為千總,吾即識其為佳士。」後平海上,施為余言曰:「劉國軒若自守險要,命將守澎湖,吾此行尚須兩番工夫。澎湖破,劉尚據守相拒。如自守澎湖,一舉成功矣。蓋一敗,則吾勝勢直前,彼不能敵矣。彼劉國軒果自守澎湖,全軍覆沒,僅以身免。逃歸,其國人尚欲戰守,劉國軒曰:『無用』,遂疑降。」見施下拜,施與同拜,劉曰:「今日國軒俘虜耳,提督胡謙抑至此?」施曰:「敬君好漢。」曰:「好漢尚至此乎?」曰:「此君所以為好漢也。他人不明白,斷欲送一方人性命。惟君明智,知吾勢不可敵,天命有歸,保身全國,所以為好漢也。」

論朝分司琦,才分盡好,醫道頗通,與他論《五經》、古人詩,你念起頭,他便會接一句,只不能聯片接下。蓋他記姿好,一涉獵便記得。如隨皇上行水澱中荒湖之內,一走過便記得。若此人再知些道理,養之以厚重之氣,便不可限量。蓋人材之難,祇是難在不識這通盤打算的大主意。若只在目前利害上算計,久後便只見得這些,落在小有才一邊去。其寔有利便有害,有得便有失也,必不能到頭完好。

滄洲劉果實師退,於癸未十一月二十三日,應撫聘請至保定,安溪師出晤之。言其自云:「乙卯鄉榜十八崴,二十二崴己未成進士,二十八崴乙丑為徐健菴掌院試黜,對品調部屬,遂棄之歸。自度文藻治才俱不如人,決計不出。三十五歲喪妻,遂不娶。有一子,足繼先嗣,盡遣童婢。父子居一室,親自炊爨。為親戚子侄看文字,受其供饋米薪以自給,取其無累而已。一歲所需無多,雖荒年也荒不到我。今行年四十六,自分以此沒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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