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語錄/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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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論一[编辑]

《論語》想是門弟子如語綠一般記在那裏,後來有一高手煉成,文理這樣妙,下字無一不渾。

《學而》一篇,首在於孝弟忠信以立其本,而後親師取友,講學集益。然不可為外物所移奪,故以不求安飽,處貧富,及不患人知終焉。首章為此篇之綱,蓋先之以學,則凡篇小所謂孝、弟、忠、信,重威及傳翟、學文之類皆是也。次之以友,凡篇中所謂「親仁」,「無友不如己」,以至「就有道而正」之類皆是也。終之以不慍,則篇末之不求安飽,無諂無驕,樂且好禮,以至「不患人之不己知」皆是也。學問始終大節日,只此三事而已。自記。

「時習」祇是講習之事,然並知行在其中者。古人學校四術:禮、樂、詩、書。詩、書,便用歌泳頌讀,玩索道理;禮、樂,則已有許多切身之事,如禮之威儀,樂之節奏。斯須不莊不敬,如禮何,斯須不和不樂,如樂何?故程子「時復思繹」,上蔡「坐屍立齊」之義,朱子兼取之。自記。

「雖樂於及人,不見是而無悶」,似將雨節一正一反說。某意「朋」字與「人」字不同,如夫子之友教四方,而不合於世,無害其為朋來而人不知也。自記。

以朋來為取益,人不知為無位,是講說差處。自記。

說,春也,一團生意;樂,夏也,暢茂條達;不慍,秋冬也,收斂藏固,非枯槁也。生意都包在內,又是發生之基,聖賢開口不離此理。溫良,春夏也;恭儉,秋冬也;讓,則流行其中,太和元氣也。溫而厲,春夏也;威而不猛,秋冬也;恭而安,太和氣也。

事親孝,事兄弟,則忠可移於君,順可移於長,故必無犯上作亂之事,而有以為仁之本。前後祇是一意;不必云上節是資志,下節是功夫也。自記。

「巧言令色,鮮矣仁」,下面數章有許多忠信話頭,皆後此引起。自記。

或疑「三省」不足以盡日用之事,然為人謀、交友、事師,雖只三事,而忠信所以進德,講習所以居業,則為學之事備矣。人於父兄、尊長、親戚之間,不忠不信者少,惟汎為人謀,則有不忠者;汎與友交,則有不信者。又人情於未知未能之事,則知汲汲求之,既得傳授,便多不得溫習。三事蓋就所虧欠處提醒,要將 「為人謀」、「與朋友交」及「傳」字重讀,便分明。自記。

「道千乘之國」章,道理便與末章「尊五美,屏四惡」者相貫。但此章以敬信為本,而及教善;後章則先言養教,而推本於誠敬也。「節用愛人」,便是 「惠而不費」;「使民以時「,便是「勞而不怨」;信,便是「欲而不貪」,」欲仁而得仁,又焉貪」者;誠也敬,便是「泰而不驕」,「威而不猛」。使民不以時,如「不戒視成」,「慢令致期」之類皆是。自記。

不孝則不能弟,不弟則不能謹信,不謹信則不能汎愛,不愛眾則亦不能親仁,不親仁則又無以學文也,然孝又須弟,弟又須謹信,謹信又須汎愛,汎愛又須親仁。力行數者之暇,又須學文,「餘力」是就逐日功程說。或謂此與四教「文、行」不同,固是略有大小學之別,然文正所以考行,二者相為終始。自記。

「學則不固」,「學」字,便是上二章所謂學者。人若不端厚深穩,則不能莊敬嚴威,雖有所學,既不箸己,又不關心,必不能得之堅固也。此居敬為學問之本也「主忠信」,則毫無外飾,豈肯臨院深為高,講過而飾非乎!此存誠為窮行之本也。然誠敬又自相為表裏,非敬則誠亦虛,非誠則敬亦偽。聖人為學者言之,則須從矜持收斂虛起,制於外所以養其中也。自記。

「重威」章,前輩有立四柱說者。外須威重,內須忠信,取友須騰己,知遇必須改,此一說也。費宏程文,則以威重而後學可固,學之道如何?在主忠信,在擇友,在改過,此又一說也。又有重主忠信者,言必先威重以固學,而後忠信可主也;主忠信,而後擇友、改過以進其德,此張南軒說也。某則謂「威重」節,是主敬以為窮理之要,下三節為一段,是存城以為力行之本。人必此心提起,肅然凝然,方做得博文格物工夫。不然心之不存,隨得隨失,終無成就。人必內有城心,而後友可擇,過可改。不然行事都沒根腳,擇甚麽友,改什麼過,上一段是反說口氣,下是正說口氣。上一段正說,猶言威則重,而後學可固。下言忠信主,而後友可擇,遇可改,所謂終日乾乾,又必憋忿窒欲,遷善改過而後至。

學便是讀書,即指《詩》、《書》、六八藝之文也。此字不可拋空。大概聖人說話都包得住,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都說全了。此章若說威重、忠信、友賢、改過是四項,為學意便不見。此卻是敬為講學之基,誠為修身之本,這樣看便與「德之不修」章同。

孟子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以至論「居仁由義」、「舍生取義」,都只存得本然之良心便了。略說得快些。孔子卻要人先把心好了,才講得學問。不然,饒你學問博洽,功業氣節俱是無本的。所以說「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主忠信,徙義,崇德也」;「德之不修,學之不講」云云,皆是此意。

溫如春,良如夏,恭如秋,儉如冬,讓則如元氣之流行於四時也。不特善為說辭,可謂善言德行者矣。自記。

程子說:「敬」字不可與「和」字分,最妙,不和不足以為敬也。《詩》言為文王「雍雍」、「肅肅」,又言「溫恭朝夕」,又言「溫溫恭人」,「子溫而厲」。人最不可面上有冷氣,子貢善言德行,故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一語而四氣俱備。讓者禮之實,蓋五行之土也。溫又貫於良、恭、儉之中,如元之統亨、利、貞也。不溫而良為坦率,不溫而恭屬色莊,不溫而儉為鄙陋。錯認「敬」字為作意嚴肅,便有許多病痛而不自知,其患最大。

「三年無改」章,注說精矣,然「可謂孝」單就無改說。一說父在,則志可得而觀,故當親父之志。父沒,則行可得而考,故當親父之行。其志行之善者,固當繼而述之矣,即有未盡善者,亦未忍遽然改之。繼述之道既盡,思慕之心無窮,此所以焉孝。自記。

「禮之用」章,重在「和」字。蓋知禮而和,則是得禮之意,而其和也不流矣。「知和而和」,不能深知禮意,而有見於和,故或時出於禮之外而不可行。自記。

周未蓋有厥繁文而趣流蕩者,未必不自拘牽瑣細者啟之。此與學朱子之學者,激為姚江之徒無異。陸象山極惡有子「禮之用」一章說話,便可窺見其心病處。自記。

「因不失其親」,似為仕進者說,蓋所因緣以進身者,故下應以「宗」字。孟子所謂「觀近臣,以其所為主;觀遠臣,以其所主」是也。又如春秋時家臣,若冉求仕於季氏者亦是。信原期於可復,而非義則不可復也。恭原欲遠恥辱,而非禮則或招恥辱也。因之則必主之,而失其親則不可宗也。末三字,俱應首一字。自記。

「就有道而正焉」,觀「就」字,則知「有朋自遠方來」「來」字之交。蓋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古之道也。自記。

無諂之反是諂,無驕之反是驕,皆是大病。若樂之反是夏,好禮之反是侈,未到諂驕田地。自記。

「患不知人」,若照尹氏兼是非邪正說,不惟與「不患人之不己知」一句難相呼應,亦止說得明一邊。若說不患人不知我的好處,卻患我不知人的好處,並可以兼得誠一邊。以上《學而篇》。

「《時》三百」章,依朱子說,則當以「無」字與「毋」通,禁止辭也。言《詩》之為教,歸於使人禁止其邪思,故雖有三百之多,而《魯頌》一言,可以蔽其指也。然謂作持之人自無邪思者,亦不為無理。蓋《詩》為夫子所刪,則黜棄者多矣,其存者必其醇者也。雖有鄭、衡淫佚之詩,較之全編,殆不能什之一,則役其多者而謂之「思無邪」也可矣。就鄭、街之中,亦有未必淫持而朱子姑意之者,《風雨》、《青衿》之類是也。其詞意頗然不可掩覆,如《桑中》、《洧外》,乃為淫詞無疑。聖人所以存而不刪,正以見一國之俗化如此,而其間尚有特立獨行之人,不以風雨裰其音,不以如靈亂其志,則民彝之不泯可見,而欲矯世行義者可以與。此聖人之意也。彼謂夫子「放鄭聲」,則不宜綠此者,似已。然朱子謂樂教典《詩》教不同,放其聲者樂也,存其篇者《詩》也。聲入於耳,感於心,則不可以無放。若夫考其俗以究治亂之本,極其弊以察是非之心,篇可不存乎?是故鄭人之詩,「思無邪」者僅耳,而其皎然有志操者,則以淫俗而愈彰。故曰:「舉世渾濁,貞士乃兄。」鄭、街之存淫詩,乃與「思無邪」者之義相反而相明,蓋變例也。自記。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是從下半截做起,不但無德為之根,亦無禮教之施,一切任其文法而己。「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則從源頭做來,其窮行心得處,固有過化存神之妙。而其以禮為治,則所以納天下於君子之域者盡矣。雖曰不廢政刑,然政即是禮中之約束條具,刑則糾其悖於禮者耳。故至「齊之以禮」處,更無餘義,不必又曰政刑以輔之也。自記。

有政,故民可苟免;任刑,故民無恥心。感於德則有恥,循於禮則進善。自記。

免從政來,非政但無恥而已。無恥卻從刑來,大概人受過刑,便多破斂,易於無忌憚。下「有恥」卻根德,「格」卻根禮。

「志學」章,虛齊文提出「天」字,大有識見。不獨「知天命」是聖學大關鍵,要想其志學時,所志云何。「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最確。我輩何當無志,大概以古名人自期,所希者賢也。程朱便銳然學聖人。至聖人地步更高,所希甚麼?卻是希天。但看「從心所欲,不窬矩」,有何人能如此?惟天為然。萬古千秋,形形色色,一絲不亂,可知聖人之志,直是志與天同。

「不惑」,不罩在事物上。「不惑」,似孟子所云:「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命」似孟子所云:「知其性,則知天矣。」又透上一層,見得吾之性即天之命。耳順與不耳順,只爭思與不耳順,只爭思與不思。入耳便都融通,然猶不是「勁容周旋中禮」地位。直到「從心所欲」,方是「盛德之至」。

天命便是矩,知之者知命也,不窬之者至命也。自記。

問:「耳順是如何?」曰:「神周於形,有麻木之病者,掐他都不覺。無病之人,摘一根毛亦知痛。此神之周流也。」。

「七十從心所欲,不窬矩。」以我們庸眾分量,如何推測得聖人分際?然亦不可不體貼一番。「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學者固是如此,想上聖大賢亦是如此。我們有讀那句書,見得狠親切,到得措之言行,要仿佛如書上所說便不能。聖人雖是目足並到,畢競目快些。要得知行合一,形神相應,如乾坤合德,實是難事。顏子不遷、不貳,無情欲之累,屢空而樂,無境遇之累,自然該與道為一矣,然還說:「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即「如有所立卓兩」,不但是大段有所見,是一事一物皆卓然見得個至當不易的道理在眼前,及至臨事,還不能恰如其所兄的分量。就使做到九分九釐,那一釐不是,便是窬矩。或遇火些,過猶不及,仍是窬矩。從心不窬,如前人解若放意大膽,皆合天則,此豈似聖人語?不窬,原是剛剛的能不過乎矩而已。然至此,才是形神相應,天人合一,道器一貫,理氣渾融。知到行即到,目到足便到,也不過,也不不及,恰恰如此。矩在事物上說,「從」字即讀本字,向雖心要如此,其如不從何?今從我心之所欲,庶幾不過乎規矩。此「從」字,與「雖欲從」之「從」字又不同。顏子是欲有所從,所以末由。夫子是從其所欲,所以不窬。欲從、從欲,字面倒轉,境界遂殊。聖賢說道理,都在日用事物上說,不說虛空說。如告顏子以「克已復體」,顏子若不請其目,後人必說是在心裏克。乃顏手再請,夫子卻說在視、聽、言、勁上克。如對子張炳問行,說:「言忠信,行篤敬。」若無比兩句,後面參前倚衡,便不知說的是甚麼。難道果有個忠信、篤敬參前倚衡?不過是言行間須臾不可離忠信、篤敬耳。今人說「卓爾」亦錯,空空底眼中,見得個物事,及到跟前,又不見了,如此還是恍惚,不曾實實見得。顏子是工夫已到,實有所兄,及至言行,仍難到恰好田地。如平時已知遽忘其怒,而觀理之是非,至於怒時,詞色氣象稍不能自然,都是窬矩。如陣司敗問昭公知禮,昭公原知禮,又是君,孔子便曰:「知禮」及聞巫馬期之言,便說:「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四面八方道理都完足。不曾到聖人地位,便不能如此,不是別有奇特也。

「役心所欲」者,形神相應,乾坤合德也。顏子未到聖人,想只在此一息。自記。

「從心所欲」,是身體能從心之所欲,形能應神,形神合一,所謂「勁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緊與此對。此地位實在難說,須求個實在著落方好。「如有所立卓爾」,竟是「立,則兄其參於前;在與,則見其倚於衡。」工夫燎到有形有像,如道家竟有嬰兒結成胎了,祇是不能合、而為一。分明見得該如此言,說出口來已差了些;分明兄得該如此行,兄之於事又差了些。聖人則所見如此,言行便如此。形與神合,便是天德。說來像個遊光掠影,便不是。

生事葬祭,事規之始終。至於武伯,守身之道也。子遊教之以敬,子夏教之以愛,四條包得一部《孝經》。然身體髮膚,不敢毀傷,則敬愛有根,而事之以禮,皆自此而推之。言雖各因其才,而理則通乎上下。盡此,則為孝子,為仁人矣。

助我起予,此足以發者也。不違,則不足以發矣。退省其私,亦足以發。「亦」字有根,「發」,發明吾道也。自記。

「君子不器」,重在體上說。「用無不周」是推出來的括。言君子不落在器上,總在德性上用工夫,你要求他專長不得,此是正意。到後來無事不會,卻是餘意。如把餘意作正意,竟似說多器、備器,不是不器矣。

《朱子文集》「必有所證驗而後實,必有所裨助而後安」。二語為「殆」字下注腳。自記。

問:「攻乎異端」,不知孔子時有何異端?」曰:「那時異端頗多,所以刪《書》斷自唐虞,凡洪荒幽渺之說,芟除個盡。只《禮》、《樂》、《詩》、《書》、《春秋》、《周易》留在天地間,皆斯須不可離。至卑而不可窬者,雖一以人事為主,而陰陽鬼神無所不該。此乃代天地而為言,非聖人自為之也。夫子曰:「素隱行怪,吾弗為之」。其意可見。後來孟子又閑先聖之道,透底言之。至周、程、張、朱,闡發一番,幾如大路。然後儒尚復說差,所以番問、慎思、明辨,闕一不可。

人不服,多是被錯的一邊人,故曰:「舉直錯諸枉」,多著一「諸」字。見所舉如此,而所錯乃如彼,則不舉者服,即錯者亦無不服矣。經書中助字無虛下者。清植。以上《為政篇》。

「足則吾能徵」,向來俱作找足之句,是感慨語氣。然玩味「吾能徵」三字,似便謂我自能症吾言,不藉杞、宋也。

盡己之為忠,獨於事君用之者。事君之人,以眾多故,而不盡其心者多也。況有利害禍福之在其後,則益不盡共心矣。

或人問意,不是為仲救解,蓋未知夫子小仲之意安在,故反覆求其說耳。「儉乎?」疑夫子或以吝嗇小仲也。「知禮乎」又疑夫子或以拘謹小仲也。後來講「知禮乎」,便把「禮」字當繁縟靡麓之稱,以焉是「儉」字反面,全不回頭一顧章旨。自記。

問:「始作翕如,八音備否?」曰:「八音不能備,有四五音便是。古樂有四節,每節有三終,大抵每終皆有翕、純、、繹,不必三終四節既而始具也。」

「翕如」、「純如」、「如」,只宜在氣象上說,初從何調起,而各聲相從。如家主在上,合家聽命。翕聚之至,是謂「翕如」。就「翕如」之中,彼此相應,無所參差乖異,是謂「純如」雖「純如」,和也,非同也,宮自為宮,商自為商,不相淩亂,是謂「如」。然非彼此不聊屬也,有一氣相生之妙,是謂「繹如」 升歌笙入,間歌合樂,皆有此。翕、純橫說,是一套事;、繹豎說,是一套事。樂以人聲為重,歌是,也。次之人氣,管笙是也。鞀起管笙,堂下之樂;玉磬起升歌,堂上之樂。鼓所以節樂,編撞、編磬諸樂,皆稟令焉。祝、圉亦起止所用。問:「管何處用?」曰:「天子褚侯下管,卿大夫以下便用笙。管是堂下用,但不知亦三終否,無所考矣。」

問:「盡美是說功,盡是銳德?」曰:「注亦是約略如此。其實功也不同,征誅揖讓,自然爭差。古人都是實事,不似如今唱戲作偽。武王「陳於商郊,俟天休命」,「上帝臨汝,無貳爾心」,自是聖人本領。「一戎衣,天下大定」。垂拱而天下治,何嘗不盡美!到底有發揚駿厲之氣,與群後德讓自別。」

《韶》本是舞名,故《左傳》季劄觀樂,言「舞《韶箭》」。《大夏》、《大》、《大武》,皆舞也。魯國不傳聲音,止存舞,故夫子至齊始聞《韶》音。 「盡美」章,不可端說聲音,須兼聲容說。征誅、揖讓,時會使然,舜豈能必定揖,讓?武豈志於征誅哉?門人嘗舉此為問,朱子亦云:「吾著此語,即謂時運也,若拘泥說便呆象。前輩作文,多說成謂舜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這是說樂,不是說人,從樂想見其人便好,從人說到樂便隔一層,又「子謂」二字,是記者概括其辭,不是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也」。云云。「舜有臣五人」章,五臣、十亂並舉,而末忽出文王一段,與此正是一意。聖人言語,直與天地一般。以上《八佾篇》。

「富與貴」章,兩個「不以其道得之」,某意皆是說由貧賤而得富貴。上句若是本來富貴,何云得之?下句若說作不以其道得貧賤,覺得語氣迂回些。

問「適」、「莫」解。曰:「且如「無可無不可,惟義是從」說。」問:「主謝說為是麽?」曰:「看聖人是一串說下,宋儒因佛、老有打作兩截學問,故如此說。如「克己復禮」,宋儒因有克己而不復禮一等人,故云克己了,又要復禮。覺得夫子亦只一串說下,看下四目只云非禮勿視、聽、言、動。勿者克己也,未嘗又說復禮工夫。」問:「想是夫子時,未有克己而不復禮一種學問,故不說兩層。」曰:「夫子亦似知有此弊,故說得如此周密,曰「克己」,又曰「復禮」。」

《論語》著語妙,「不患無位,患所以立」,像有所以立而位自致;「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像有可知自然有知者。豈不似有意求位、求知?其實人果能有所以立及可知之實,自然不把位與知放在心裏,且—引你到那田地,自有見處。

問:「曾子平常工夫非忠恕乎?」曰:「自然是恕多。」曰:「無忠做恕不出。」曰:「曾子隨事精察力行,自是誠心如此。然如朱子早年,以為人生焉有未發時,都是已發。又見程子「性不容說」之語,以為人真性藏在動靜云為之先,是終身不發的,此處本無功可用。所以不知涵養,只在日用事物上求其合理,故急躁刻苦之意多,而深潛從容之意少。後來始見得程子不是如此說,日用間豈有語而無默?豈有勁而無靜?語時、動時是已發,默時、靜時即是未發。此處卻有工夫,「敬以直內」是也。朱子前面用功,豈不本之於心,卻偏在用一邊。想曾子當先亦是如此。」

問:「一貫馬忠恕無疑,但「文行忠信」,「主忠信」,「其恕乎」,「忠恕違道不遠」,夫子終日教人,豈至此方特呼曾子而告之?且曾子不知體之一,是不知忠也。忠之不立,則孝弟諸務,豈作偽而行邪?」曰:「曾子隨事精察力行,都是零碎工夫,故夫子為提起頭領。要看注中「一理渾然」四字。聖人之心,渾是一團天理,而泛應曲當,用各不同,直是廓然大公,物來順應。曾子若平素不曾在忠恕上用功,如何會知道夫子之道即忠恕。忠恕即所得力之處,其因呼而拈出者,蓋一向知其為隨事之體,至是始知其體之一耳。觀夫子鄉《鄉黨》一篇,雖凡事都有成格,然何一不本於心,!想曾子既聞一貫,此後便心上工夫多了,所謂持志主敬,涵養存誠是也。大約未聞一貫之先,似強恕而行,一貫是反身而誠。」

「一以貫之」,一即誠也。子貢多學而識,原不曾錯。夫子好古敏求,信而好古,多聞多見,何嘗不多學而識,但多學而識而一以貫之耳。問:「夫子告曾子、子貢,還是為他學問已將造到源頭,指點他?還是為他用工路頭差「撥正他?」曰:「二意皆有」。故注中一云:「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耳」;又云:「積學功至,而亦將有得,欲其知所本也。」問:「一既是誠,如曾子隨事精察而力行之,豈無誠意者?」曰:「自然是有誠意,但未知大本大源之所在。學悶中原有此境界,但看如今學者,亦有終日用功講習,躬行實踐,豈必是假偽。然大本大源上實不曾見得,奈何,所以《中庸》一書,是道學的傳。「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荊ǐ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敬義夾持,既要存心,又要致知,惟孔子是如此做到頭。」

「幾諫」章注,引《記》文「諫若不入,起敬起孝,悅則復諫」。則「又敬不違」者,正是不違父母之心,俟其悅而不犯其怒耳。非謂不違其幾諫之志也。又引「與其得罪於鄉、黨、州、閭,寧熟諫。父母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則勞云者,正是不避熟諫之勞,非專以受撻之苦為勞也。從來講家將諫意入在「不違」句內,而以「勞」專為受責,似失注意。且於「不違勞」字勉強。自記。

「德不孤,必有鄰」。謂之鄰,勳數亦不多。「鶴鳴在陰」幽隱之地也:「其子和之」則非不同類也。若「翰音登於天」則泛濫矣。以上《里仁篇》。

「聞一知十」,「聞一知二」當日子貢似在聰明才智上說。朱子卻用伊川評《正蒙》語,斷之曰:「明睿所照」,「推測而知」。一是從心裏照出來,一是從眼前窺向去;一如人在高處立,下邊皆見;一如在平處立,對面看見,隔兩層便看不見。

「焉得剛」與「焉得儉」是一樣門氣,言棖是欲,不是剛。緣他或好名,或負氣,外面振刷得與剛相似,故下比駁語。至程子推說「有欲即無剛」,是言外意。就如「器小」章,推說到不儉、不知禮,便是器小;「季路問事鬼神」章,推說事鬼神之道不外事人,死之理不外於生,都是言外意。

問:「「山節藻棁」,照注說,於事似澗。明季黃氏將「居蔡」及「山節藻棁」二端,俱作潛禮立論,何如?」曰:「如此等,便使朱子說錯,何關大義,明季人多緣此一二處,便狂呼眾生,最是習氣。饒使是會僭,亦是其藏龜之室,僭為「山節藻棁」耳,未必文仲之居皆「山節藻棁」也。注中原不害為以僭立論,至因「山」字、「藻」字,謂文仲借比為龜遊息,乃是俗儒謬解,注中無是也。」清植。

「狂簡」兩字,都有好處,都有病處。以「狂」為「成章」,以「簡」為「不知所裁」者,不穩。自記。

「匿怨而友其人」,病根在「匿怨」二字,非欲人之修怨而直不友其人也。如上章「夷、齊不念舊惡」,便是不匿怨處;「不與惡人言,望望然去之」,便是不「匿怨而友其人」處。此數章自微生高以後,皆重在著誠去偽,故繼以「無憾」「無伐」、「無施」而以「忠信」卒章,皆此意也。自記。

聖賢相隔分量,以為有廣狹者固非,而以有待無待言之憂謬。只在三「無」字、三「之」字上分別。自覺有憾之意,而能到「無憾」處;自覺有伐施之根,而到「無伐施」處,便是賢人地位。無私之至,純乎天理,盡人之性,盡物之性,而無所容心焉,則非聖人不能與於此矣。以此意看程朱之說,才得明白。自記。

「十室之邑」節,注中「生知」對「好學」言,不對「忠信」言。夫子固生知,又未嘗不好學,不單靠忠信。以上《公冶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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