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村語錄/卷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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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孟[编辑]

程朱與孟子,相去分際可見,不如孟子所見透而熟。孟子之去孔子,從氣象上分別自有間,若道理上覓取,競無從見其差別。問:「孟子比顏子何如?」 曰:「孟子云「姑舍是」,比如二程雖受學茂叔,至敘道統,卻不及茂叔。在聖賢,豈有矜傲之私,而言乃云爾,比意殊可尋思。顏子雖不見其著述施為,但如視、聽、言、動皆禮,便到「不逾矩」,「動容周旋中禮」田地,他便直任不辭,是何等力量!夫子誘以文禮,他便「欲罷不能」,直是「天行健」不曰「文禮之事已畢」,而曰「吾才既竭」立言亦大妙。至「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此是何等境界!孟子他日又云「禹、稷、顏回同道」,其推挹可想矣。」

聖賢學問,如雞子一時不出殼,到底是雞蛋。惟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自己覺得快活。顏子未達一間,想尚未有此一日也。孟子雖自任「舍我其誰」,祇是言「當今之世」,故曰:「惡,是何言也?」又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煞是不敢自信。祇是他才識大,如論「不動心」,便令佛學粉碎。蓋彼之不動,是頑空,是死的,其中無有。吾儒之不動,是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活的,其中無所不有。「槁」字妙極,長則長矣,柰已枯何?直從源頭絕頂處剖開指明,洞中要害,萬古一炬也。友云:「孟子直見得此輩之害大而深,故辟告子,遂以斷佛教之根。孔子未嘗顯黜伯功,孟子獨云「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欲斷功利之根。其功直與天壤不敝。」

人都疑孟子欲王齊、梁,是要叛周。看孟子言語: 「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是何等嚴毅。由孟子之論,見得天為民立君,原以治安百姓,非為君一家欲其富貴久長,世世子孫享受也。故湯、武革命,受命於天,絕無不是處。孟子直是從天立論,得最上一層道理。孔子議論,卻又低下一層,為人道立萬世極,更覺精密穩當。故以服事為至德,以武為未盡善。看文王一面孜孜為民,卻一面於商家可扶持處便扶持他,與孔子意思一般。問:「文王若處武王時,不知如何?」曰: 「只怕規模不同,力量更大,德器更純,處得來更覺無跡些。天下之朝觀、訟獄、謳歌,群然歸周,不必觀兵商郊,自致混一,亦未可知。大凡一件事著兩人做,即心術做法一樣,而各人身分所至,其氣勢規模便自不同,必不可強。」

孟子竟是不曾見《易》,平生深於《詩》、《書》、《春秋》,《禮經》便不熟。祇是才大,學問直溯源頭,掘井見泉,橫說堅說,頭頭是道。

孔子文字,尚是解體,開後世文字派,卻是孟子。孔子文字無「雖然」轉法,應用「雖然」處,都用「是故」。後世文字之妙,至韓而極,尚不如孟子。韓文如百寶砌成,到自然地位;孟子則元氣流行,無復雕琢擬議之意。

雞豚狗彘,只供老者,固是為自家養的,不忍輕殺,亦是體天之道處。天所貴者,種類便少,牛馬只產一子,所以太牢不輕用。次之狗彘,便產得多些,亦不能繁,所以無故不殺犬豕。次藝雞鴨,卵生便可數十,然猶有數。至魚蝦之屬,所產不可數計,所以說「魚鱉不可勝食」。即少者都得食矣。可見聖人之制,一一皆是準之天道。

「謹庠序之教」,一切都修舉。「申之以孝弟之義」是提醒他本心。若看下句與上句一般,何須重說。

「頒白者不負戴於道路」,不是單說自家的父兄,是謊王化流行,行路者皆修弟子之職。

孟子說「見牛未見羊」,意理甚精,凡事皆當如此。如有一金在此,見一友在急難中,且將此濟他。若算計萬一明日更有急難之友,何以濟之,便連當下這一金亦不用,豈不躭閣?萬一再有人來,恰好又有,則再濟之,實在沒有,只得罷了,不可將未見面事盤算到頭也。銳峰和尚云:「當下該這樣便這樣,不必算計昨日不這樣,明日又不這樣,連今日亦不必這樣,卻是都落空了。」要前後際斷,孟子說「交際」亦是此意。御人於國門之外,是顯然的,自然要誅;諸侯之取民,是隱暗的,且待教之不改而後誅,都妙盡情理。

問:「不動心是立否?」曰:「在立與不惑之間。」

孟子不動之心,是活的,不似告子是死的。告子乃佛之至精者,孟子亦辟佛之至精者。告子謂儒者讀書窮理,在言語文字上做工夫,與心不相干。其心不光明,又借忠孝廉節一股氣來幫助,如飲酒禦寒一樣,到底不是本來熱氣。故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其論乃佛之正脈,不知仁義禮智皆根於心,既要誠,又要明,始能復心之本體。故《中庸》一面言「至誠」,一面言「禮儀」、「威儀」,雨邊俱到,心體始能完全。告子所以如此者,病根在不知義根於心,而以義為外故也。精透非常,雖程朱辟佛亦說到此,猶不如孟子單刀直入,言簡而盡也。當日蘇秦、張儀,孟子絕不層屑掛口,就是揚、墨亦粗淺,孟子只將其「無父無君」指破了,人亦容易明白。到告子直在身心性命上辟一邪路,所以孟子費許多苦心,與他反覆辯論。

告於「勿隸於心」,是不窮理,非不持志也。告子之意,以為人不認得心,多把言認作心,而求心於言;把氣認作心,而求心於氣。故必離二者而後識心,如所謂「語言道斷,心行路絕」者云爾。自記。

「不得於心」四句,令人說得告子是個呆漢了。告子是要明心見性的人,欲使此心空空靈靈。所以「不得於言」,便以為此是言語邊事,何與於心,「勿求於心」則心地空了。「不得於心」,便以為此正當於心中用工夫,何與於氣,「勿求於氣」則心又空了。此正是近世和尚家所謂參禪入定、打坐觀心者,豈是冥頑的人?然究歸此心空虛無用,共弊必至是耳。

問:「「不得於言」,猶言「不安於心」否?」曰:「是。大概告子此四句,是佛氏最精處。「不得於言,勿求於心」猶云如有不得於言,勿認作心,心自有所以為明者,不在語言文字也。他祇要此心光明,如一盞燈滿屋照耀,不消逐物求見。故佛京以此心為須彌柱,萬古不動,萬古光明。」問:「他亦有參禪悟道之說。」曰:「他參禪卻不在那句話上參出道理,不過將此心通歸一處,便生明耳。他嫌語言支離,又有時說參尋;嫌氟魄無用,又有時說氣力。總是遁詞,知其所窮。」

在京邸時,見陸稼書與人云:「「持其志」是「知言」,「無暴其氣」是「養氣」。」某對其人云:「此誤起於陶周望文,末比云:「蓋志不持,則本原一乖而內外遂以兩失,故知告子「勿求於心」之說妄也,不待辨也。氣無暴,則存主愈湛而本末可以相資,故知告子「勿求於氣」之說亦妄也。」豈誠可乎?既以「持志」對「勿求於心」,作反結,宜乎疑「持志」為「知言」一邊事矣。豈知「求」是尋究之義,「持」是操守之義,兩字不可同。」其人云:「然則「持其志」三字何根?」曰:「根在「不得於心」「心」字上來。告子謂人不得於心,則持守其心而已,要此動蕩發揮之氣何用。孟子言人固當持守其心,然又離此動蕩發揮之氣不得,安可暴而棄之。在孟子口中,原渾然只見志氣之不相離,而「養氣」即為「持志」之功耳。至程朱析理微密,謂持志之道在敬,養氣之道在集義。辨論反覆,見於《或問》甚詳,雖孟子當日未必遽如此區別。然敬義是學問大關節,所謂「學者各以其意求之,則並行不悖」是也。」復撿《或間》示之,稼書聞之遂大以為然。自記。

之銳問:「「不得於言,勿求於心」,孟子何以置之不論?」曰:「孟子初說不可就罷了,直到後面論「知言」處,才說「生於其心」云云,即是破此。」

「無暴其氣」,時講多錯。大抵以置氣不管為暴,不是「暴」字本義。暴如「暴殄天物」之暴,謂浮動妄費也。蹶趨即暴氣之一端,無暴一層在「養氣」之前,先不浮動,而後可集義以養之。與「養氣」相對看,一是不要妄費,一是要生息。他如言語先要禁其躁妄,而後求共事理通達,心氣和平也。凡事皆如此。

暴氣不是指告子,凡人動氣時,志逐之而不能自主者多矣。如人家子弟不能管教,任他亂撞;又如騎馬不能駕馭,任他奔騰一般。今人說「無暴」,謂如 「手容恭,足容重」之類,理非不是,但不親切。此處且虛說,祇是說志固要緊,氣亦不可不照管。故下「志壹」、「氣壹」。都是說不好一邊,且未說到養他的工夫。

今人說,「持其志,無暴其氣」,謂志固不可不持,氣亦是好物事,不可不養。不知「無暴」才是養氣的頭,且莫說他好,氣原足以累志。如責罰人:此人所犯何罪,吾志先定,稱情行罰是「持志」。卻有臨時勁氣以致過當者,此時氣發,卻不管當初所持之志如何,此豈不是「氣壹勤志」。所以既要「持其志」,又要 「無暴其氣」。此處卻是說氣不好,因此所以不可不養,未養之氣不可暴,養成了反大有用。此是雨層說話,如馬然,未調良時,有蹄齧之患,既調良時,足以任重致遠。如兵然,未訓鍊時,連主將多壓制不住,及訓鍊好了,衝鋒破敵反大有助。

告手說心是心,言是言,氣是氣。孟子說言亦是心,氣亦是心,無精粗,無內外,莫非此心,莫非此理。氣以粗者言之,為北宮黝、孟施舍之氣。若精,則配道義,為浩然之氣,上下與天地同流。

人都說浩然之氣,能塞天地,配道義。王姚江獨云:「與天地不相似,道義不相合者,非浩然也。」便與孟子開口說「難言也」再言「其為氣也」,口氣神合。蓋是指浩然之氣如此,非是說浩然之氣其妙如此也。要歸是以理為主。自記。

「死灰」是「勿求諸心」,「搞木」是「勿求諸氣」,「知周萬物」是「知言」,「動容周旋中禮」是「養氣」。自記。

告子便是佛家大教頭,任後來多少辟佛之論,總不及「養氣」一章。「不得於言」四句,是告子之學切要處,至今佛家還是這個丹頭。他說「不得於言」,此何與於心?勿以此而求之於心。「不得於心」,正當於心上打疊,又不可求之於氣。蓋落於語言文字,便支離纏繞於知解之中。落於綱常名教,便依托假附於氣魄之內。吾心本自明,何用語言文字?吾心本自定,何用綱常名教?孟子直搜其根,曰「外義」。惟以義為外,故將語言文字、綱常名教,都以為外來假合的物事,盡欲破除。

問:「無暴即是善養否?」曰:「不是。善養便是集義,無暴不過不要暴耳。」問:「暴即是勿求否?」曰:「亦不是。暴是妄用此氣,御之無法。勿求是競不用。」問:「先生言如子弟不管教,即是暴,豈不是勿求?」曰:「此如將之有兵,暴氣者,如役之不以其道,撫之不得其情,恩不足以結其心,威不足以制其命,以致他不用命。告子是主將孤立,散遺徒眾,不甩一卒,故其勢窮蹙。暴氣、義襲,卻不是告子病。今人都強派在告子身上。無事而正,而忘,而助長,恰是告子,今人反說開了。」

「養氣」章,朱子亦只解得七分。從來辟禪之中其要害,搜其根底,機鋒相對者,無如此篇。人因粗看注中「冥然」、「悍然」二句,以告子為一物無所見,一步不能行底人。果爾,何敢與孟子分席爭長?孟子又何須為之累牌置辨耶?「不得於言」四句,乃是告手丹頭,要看得精細。彼以儒者之語言文字,都是外面知解,原非本然心中所有,吾心自有昭昭靈靈者,要見本來面目,不消認知解為心。又以儒者立氣節,厲廉恥,依附名教,至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都屬外面粗氣魄。吾心到得定時,方且離四大,空五蘊,撒手遊行,尚何富貴、貧賤、威武之可言?故於心有不安處,只當加功於心,不必求助於外面氣魄。上二句,即禪家「明心」之說,下二句,即禪家「空心」之說。一是破儒家的語言文字,一是破儒家的忠孝廉節。他見得孟子學問路頭錯處在此,此處看得粗,便看得孟子辟之之言亦不精矣。「不得於心」,卻不由於氣,氣無義理故也。「不得於言」必須求於心,言即義理所在故也。故孟子言,以二者相較,其可不可微有重輕,然其實氣亦烏可勿求?如欲訪一友,便足力生,忘路之遠近。若心不欲往,便筋疲力倦。氣與心豈不相關者?如此看來,心與氣正是相資相助,如何可以置之?所謂「義襲而取」,乃是如今人借一公事,憤激壯往一般。告子以孟子的氣魄,正是這樣。故孟子言其為氣也如此。其為氣也如此,是乃「集義而生者」,非是「義襲而取」者。如言我記的書,是讀得多遍,自然精熟者,非是偶然強記而得之者。是孟子自白語,緊對告子意,見不是教人不可義襲也。「是非」二字,如此才明。何以見得非義襲而取?你看「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告子以氣可襲取,總緣以義為外之故。若知義之在內,則知氣可集而生,不可襲而取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一路搜根至比直抉出告子病痛源頭,至繁至切處。若如今解,卻似「義襲」句不過是帶出,如順手敲擊一下而已;何關痛癢?至下節注以為「養氣之節度」。亦似未然。看來此節乃是說不動心底工夫,欲心不動,必以集義為事,不可預期其不動心,但當勿忘其所有事。循序有常,不可欲速而助之長。助長雖似長得較易,而不知其苗已槁矣。告子先孟子不動心,而適成為死而無用之心。孟子之不動,雖若稍遲,卻為生生不窮之心者。以此「槁」字對針「不動心」;「予助苗長」緊對「先我不動心」。佛氏之心,清淨寂滅,了無用處。吾儒之心,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至天地位,萬物育,總是一團生意。辟佛之精透,無過於此。

如今人以「集義所生」為孟子,「義襲而取」為告子,又以告子為正而助長的,而以無事而忘為另一植人。金正希想到告子外義決不襲義,勿求氣決不取氣,乃云告子雖不義襲而取,其實與這樣人同歸是義襲而取。乃吾儒、告子之外別有這一種人,與如今所說無事而忘的人一般。豈知此兩節口氣,在「是」字、 「非」字、「必」字、「勿」字。因異端說孟子是義襲而取,故孟子自白,是氣也乃集義自然而生的,不是托義之名跡掩襲而取的。行不合於義,便不慊於心,則氣餒。義豈在外者乎?「必有事焉」亦不是說養氣節度,是說不動心之道。告子勿求於氣,如何肯在氣上用著正助?忘與助長,是一個人,不是兩個人。告子在心上用功,似不可說他無事,然不以集義為事,便是無事。他用功於心,曷曾一刻忘,然卻忘了集義了。四句皆對告子。「以為無益而舍之」,如今人說以苗為無益而舍之,文理說不去。蓋云以耘苗為無益也。非徒無益,言非徒無益於苗也。問:「告子「勿求於氣」,正謂氣是義襲而取的,於心無涉,所以勿求。孟子「義襲而取」 句,正是對針「勿求於氣」。」曰:「然」問「知言工夫包在集義內,所以知言不用詳說。」曰:「糊塗人如何集義。」問:「心裏不明白,亦難說慊心。」曰: 「然。異端操持此心,曷嘗不是根本工夫,祇是少了一邊也。吾儒戒慎恐懼,是根本工夫,卻不曾少卻學問一邊。所以某說,《中庸》下半部是破異端最切緊處, 「至誠」是說根本。「至聖」便說「禮儀」、「威儀」,「尊德性」又要「道問學」。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是」字、「非」字;「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必」字、「勿」字,俱是緊對告子辨析口氣。緣告子心疑儒者為義襲,故孟子辨之,謂吾之養氣是如此,不是如比;緣告子外義而先我不動心,是有助長之病,故孟子折之,謂人之事心當如此,不當如此。然則告子固未嘗集義,亦並未嘗義襲。何則?彼既外義,則賤義而不復以義嬰心故也。其所以助長而能不動其心者,是從強制其心中來,不從義襲中來。義襲者,襲氣也。告子既勿求氣矣,而又安肯襲之?故謂助艮為另指一般人則可,若謂即指告子也者,則其所以助之之病,與上節襲取不同明矣。「必有事焉」,亦只宜泛說心學。「集義」、「養氣」四字,俱在「必有事焉」四字內見,若指定是養氣節度,則告子非有事於氣者,又豈肯助之長?文意亦礙矣。自記。

「集義」節,人都說成必集義以生之,勿襲義而取之。以「襲義而取」為是告子,不知告子「勿求於氣」,又以義為外,豈肯襲義?又安肯取氣,此是告子不認義為內,見孟子事事必求合義,便謂此是用在外之義,襲取在外之氣。孟子辨之上,言吾是如此,非如彼,與告子絕無相干。後來陸子靜亦以襲義詬朱子,朱子辨之,曰:「《孟子》本文原是義襲,所襲者是氣,如今所言卻是襲義了。」今人又以集為事事而集,襲為襲取一義,不知大旨都不在此。告子以義為外,即使百行萬事盡都是義,亦是「義襲而取」,亦是「無與於心」,其病處卻在「義」字,不在「襲」字。若是襲義,卻有何病?如人義存於心,或因讀書觸發方動出來,不可謂非由中之義。至「行有不慊於心」,卻因「義襲而取」說錯了,遂以為襲義則不慊於心,不慊於心則氣餒。此意與義外絕不相對,遂令下文告子一轉皆無著落。此正是明義之在內,言所行一不合義,便不慊於心而氣餒。豈得以義為外乎?告子始終以義為外,我平日以告子為不知義,正坐此耳。清植。

義內、義外,是二家心學不同之根。因外義,故並言與氣而外之,而但守其空虛無用之心。此告子論性與此章之言相為表裏處也。外義則不集義而無以養氣,且外義則不窮理而無以知言,皆是一串病痛。自記。

「義襲而取」,注中言「一事偶合於義」似未穩。假如忠臣孝子,平常未嘗有學問工夫,忽然感激而成忠孝,此一事便配道義,非襲取也。

「養氣」章是從來所無「必有事焉」數語,說得更親切。天地氣化,事物生息,理皆如此。「必有事焉」在那人上做;「勿正」,且莫要管效念陣如何;「心勿忘」,祇是心在這裏;「勿助長」,莫因效念不來便助長。譬喻更妙,就如苗,日夜滋息,到成熟時,自然結果。比是孟子說出,火候差一息,亦強不來。祇要不斷,該文火用文火,該武火用武火,工夫既到,他條然會變化。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凡事皆當如此。如做一事,必定晝夜以此為事,不可著急,不可間斷,又不可硬幫上去。天地不教人憾,便不是天地;堯舜若不猶病,便不是堯舜。天地只見得不足,所以不已;至誠只見得不足,所以無息。助長就是他忘了。佛家立地要成聖果,卻是為何?便是要住手。聖人祇是日有孳孳,斃而後已,故曰:「悠也久也」,又曰:「純亦不已。」

如今都說舍之而不耘,不過是不用工,無益而已,還有苗在。揠而助長,則苗受其害而槁矣,語氣重在助長上。其實不然。正而助長,即因無事而忘也。告子便是要一無所事,心齋坐忘。惟其如此,所以要心不動,便是正。「先我不動心」「先」字,便見他助長;無事即是清淨寂滅;忘即是一切放下,乃是病根。以宋人譬極妙。宋人看得糞培水灌,都是將外邊物事強相滋益,何如就他本身用功,即刻便長,正對告子。 「槁」字憂妙,長則長矣,卻是槁了。你看千餘年來,可有一個和尚能把天下治理一番否?他的心全不活動,所以枯而無用。

「養氣」章,鄙見與時講頗異者三:告子兩個「勿求」,「求」字要活看。蓋謂「不得於言」,即是言邊事耳,不可誤認作心;「不得於心」,即是心裏事,不可誤認作氣。其辨心本至精,故有所謂似是之非,彌近理而大亂正也。若如時講,其說大段粗淺,不煩孟子深辨矣。「是集義所生」兩句,是別白吾浩然之氣,乃是集義於中生的,不是行義於外襲取底。線告手們是外義外氣之人,中懷此疑,故破之。觀「是非」兩字可見。若如時講,卻不是辟告子,又須關一項人矣。 「必有事」節,便與外義、集義緊相關,正是說做不動心工夫處。集義、養氣而心自然不動,便是勿忘、勿助;外義而強制其心,便是忘助。助長之病,在心不在氣。如時講云助氣長,則告子非是欲養氣者,此喻又是為一等人發藥,不中告子膏肓矣。自記。

四者之病,以漸而深。詖辭之蔽,如於正路上有偏側,卻未入別逕。淫辭之陷,則出入於旁蹊吱路之中矣,然於正道猶出入也。邪辭之離,則舍康莊,遵險隘,去而不返。遁辭之窮,則迷入荊棘泥淖,困於無所止息而逃者矣。自記。

詖淫、邪遁,蔽陷、離窮,四項要認得確。如走路然,詖是正道上歪些,淫是漫到小路上去。邪便另入曲巷,別為一種,遁路無路可走。蔽是見不明,緣不明所以走得歪了,陷便見得那一路上有些趣,走過那一邊去。離是居然見得那一路好,反說正路不是,窮便覺得行不去,茫無所見,不知所歸。王陽明就是這樣,他本講正路學問,初間歪向那邊去,漸漸攙入些佛家話,漸漸竟說那一路好,到後來說不去,便撒謊著《朱子晚年定論》,亦窮矣。至於窮,便又繞到這邊來,回議遮掩,所謂「窮則變」也。《孟子》書下的字眼,無不確當,所以為經。

智故不厭,不厭而智大矣。仁故不倦,不倦而仁廣矣。自記。

「養氣」章,向來說得逐節逐句文義,近來通章都看得有照應。向來說「養氣」,便似與「知言」無涉;說「知言」,便似與「養氧」無涉。後半論冉、閔、夷、尹等節,不過是推尊孔子,自結出學問從來處。近看得此章「知言」要緊,大旨與「集大成」章相表裏。「知言」是智之事,「養氣」是聖之事,前面「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便已定一篇之案。「曾子」節已提出夫子,兩「縮」字即直養,直便是義。集義必由於精義,便是「知言, 「養氣」工夫全由「知言」。「勿求於氣,可」者,心是氣之本,只求之心還可。「勿求於言,不可」者,理又是心之本,所以不求之心斷然不可。「告子未嘗知義」,「知義」即「知言」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即精義集義之事也。如今祇說「詖淫、邪遁」一節是說「知言」,並不曾說「知言」工夫。其實下面公孫丑問善言德行,德即貼生於其心,行即貼害於其事。孟子說孔子學不厭,教不倦,「知言」工夫,不能外此。夷、尹之治亂進退,聖之事居多,故曰「皆古聖人」。孔子之仕止久速,便是智聖之事兼,故曰「願學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養氣」事也,聖之事也,故曰「是則同」。「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是說夫子如此「知言」事也,智之事也,故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此章脈絡聯貫處甚妙。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字宜著眼,不然便祇是不忍之心。何為加一「人」字?禽獸草木,從此心推出,雖皆愛之,必竟人是同類,憂見親切。故下引孺子入井,亦在人上說。

禽獸之形多偏,故其性亦不全。凡孟子言人性情處,「人」字皆須重讀,故曰「異於禽獸者幾希」。下部「富歲」章論足口耳目相似,便是此章有「四體「義疏也。

「禹拜昌言」,亦所謂「舍己從人」,「取諸人以為善」也。而「舜有大焉」者,其根全在「善與人同」四字,蓋忘其孰為人,孰為我也。此中分際甚微,惟孟子能辨別得出。自記。

「取於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一些不錯。大聖有大聖的與人為善,就是平常人,亦有平常人的與人為善。某少時見人一篇好文字,或有一二處好,或有一二句好,便舍不得,反覆閱之。到得他忘了,某尚記得,他便狂喜,立時化去許多矜誇好瞬之氣。夫子稱舜「好問、好察」,「隱惡揚善」,「執兩用中」;孟子說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可見舜總是如此。然皆由於明,若不知道是善,如何取人?所以「好問、好察」等項,總貫在大智內。

觀「坐而言,不應,隱几而臥」。及「尹士聞之曰:「土誠小人也。」」此等處,知七篇非孟子自作。

問:「「退而有去志」又曰「豈舍王哉」,何也?」曰:「見得不足與行王道,故要去。看得還有指望,所以不舍。忠臣孝子之心皆如此。如父母有病,看得是不能起,然有一分指望,自還在那裏盡人事,是一定的。」

朱子解《孟子》,多以孟子不甚留心典故,遂依樣解去。如「夏日校,般日序,周曰庠」,以「曰」字為鄉學名。考之於經,則周時校、序甚多,不獨有庠也。《記》云:「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術」即州也。以子產不毀鄉校觀之,則鄉有校。塾在家,小甚不足數。五百家為黨,則人家稍多。五黨為州,更大於黨。五州為鄉,義大於州。蓋教化之與,自上而下而漸密,自大而小而漸多。夏之時,國學之外,又立學於鄉而校名。殷則并州亦有序矣,其鄉之有校可知。至周,雖黨亦有庫,則州有序、鄉有校更可知。非夏、殷、周各有一名,而不相兼也。庠則去家不遠,修子弟之職為宜。州則主於志正體直,比禮比樂,以將上薦,故習之也。鄉則一切教法俱備,以將升之國學,與元子、適子、卿大夫之子為伍故也。

「立太學以教於國,設庠序以化於邑」。董子雖言之而莫行也。故在漢代,辟雍大學之制,博士弟子員之設,僅於京師而已。自後,天下州邑亦徒廟事孔子而無學。宋之中世,始詔天下有州者皆得立學,而縣之學,士滿二百人者始得為之,少則不能中律。今荒州僻縣,無不設之學矣。意三代相承亦如此,孟子「夏校、殷序、周庠」之言,必有所據。自記。

問:「「勞之來之」數句,通作教人說,似復。若以勞來對柔惡一種人說,匡直封剛惡一種人說,輔翼對得中一種人說,如《洪範》所列沈潛、高明、平康正直三項,如何,」曰:「不須如此。此敷句,隨便教人皆離不得。即如教小學生,先要使他歡喜去讀書,不要使他拘囚困苦,這是「勞之來之」。他如何能一律馴謹?萬一有走作,只得夾持起來,便是「匡之直之」。已經上路,自己走不通時,要幫助他,所謂「輔之翼之」。下二句卻是火候節奏,不要急切,漫漫的俟他工夫自到,所謂「使自得之」。一向懈怠去又一是,須時常提醒警動,使他振作,便是「又從而振德之」。道家所云文、武火,「使自得」是用慢火,「振德」是用大火。

平常解「勞之來之」五句,都說勞、來、匡、直,皆所以「輔之翼之」,而「使自得之」,至「又從而振德之」一句,另說,非是。其人之志於善者,則 「勞之來之」;其入之岐於惡者,則「匡之直之乙」;其人之有志於善而力量不及者,則「輔之翼之」;其人用工而火候未到者,急促無用,反致有害,到要從容和緩,俊其「自得之」。「自得」句,甚似《易文言》於學聚、問辨之下,再著寬居一句,亦有工夫,不是說上幾項皆欲其自得之也。「使」字力氣,不要裝在上幾個 「之」字內,聖人於此,精神都在裏面連用。工夫久了恐懈怠,又深微處更難,雖聖賢亦要提撕警覺,再加猛勇精進,所以說「又從而振德之」。就是我們自己工夫,亦有這幾樣。既知用工,有人「勞之來之」,便更鼓舞。或右不是處,不能自覺,須有人「匡之直之」,方好改過。到得力量憊,須有人「輔之翼之」。到得入不進,上不去,卻須寬緩,令其自得心。火候差一分,憑你勉強,亦是無用,《參同契》所謂「中間要文火也」。到得成功時,更須猛銳,大略亦是一樣。

謂之「無名」,謂之「不與」,則似乎無所用其心者,故反駁一語云:「豈無所用其心哉?」直所憂者大,自然足以致無為之埋。若耕,則無所事焉耳。自記。

掘地而注海者,「決九川,距四海」也。由是氾濫中國之水,皆由地中行,而為江、淮、河、漢,所謂「濬浚澮,距川」也。驅蛇龍者,先除水害也,由是交於中國之鳥獸,皆與險阻俱消。伯益以繼禹,而若予上下草木鳥獸也。治水則先下而後上,去害則先重而後輕。自記。

「知我者」,是樂道堯舜之道者也;「罪我者」,是亂臣賊子,禁其欲而不得肆者也。講家但以疑假南面之權為罪我,卻不緊封亂賊一般人說。如此,則夫子自道及孟子稱述,有何意味,蓋夫子之意,以為我書當見知於後之君子,但不免得罪亂賊耳。孟子述之,亦是重在此意,故下云、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也。注引文定《春秋》序最明。自記。

王守溪,「周公兼夷狄」一段文,佳處尤在用意深厚,是聖人使人物各得其所氣象,不是以兼驅為武,功之兢也。如兼夷狄,兼其害百姓者也,人以焉敲動下句百姓耳。要知周公於夷狄猛獸,不是盡兼之驅之,如彼遁於要荒,屏於山林,何煩兼驅之有?惟其猾夏逼人,有害我百姓者,則不容已於兼驅也。此義明,而窮武禽荒者,不得以周公藉口矣。自記。

丁丑墨,皆言欲正人心,須息邪蛻。不但倒卻題語,且未有不從人心發明匡正,而邪說可息者。詖行淫辭亦是如此。但要正人心以息邪說,又須就邪說痛與剖駁,然後人心之蔽者可開。此所以不能已於辨也。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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