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城應詔集 (四庫全書本)/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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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欽定四庫全書
  欒城應詔集巻三
  宋 蘇轍 撰
  進論五首
  唐論
  天下之變常伏於其所偏重而不舉之處故内重則為内憂外重則為外患古者聚兵京師外無彊臣天下之事皆制於内當此之時謂之内重内重之𡚁姦臣内擅而外無所忌匹夫横行於四海而莫之能禁其亂不起於左右之大臣則生於山林小民之英雄故夫天下之重不可使專在内也古者諸侯大國或數百里兵足以戰食足以守而其權足以生殺然後能使四方干戈之患不至於内天子之大臣有所畏忌而内患不作當此之時謂之外重外重之𡚁諸侯擁兵而内無以制由此觀之則天下之重固不可使在外而亦不可使在内也自周之衰齊晉秦楚緜地千里内不勝於其外以至於滅亡而不救秦人患其外之已重而至於此也於是收天下之兵而聚之關中夷滅其城池殺戮其豪傑使天下之命皆制於天子然至於二世之時陳勝吳廣大呼起兵而郡縣之吏熟視而走無敢誰何趙高擅權於内頥指如意雖李斯為相備五刑而死於道路其子李由守三川擁山河之固而不敢挍也此二患者皆始於外之不足而無有以制之也至於漢興懲秦孤立之𡚁乃大封侯王而高帝之世反者九起其遺孽餘烈至於文景而為淮南濟北吳楚之亂於是武帝分裂諸侯以懲大國之禍而其後百年之間王莽遂得以奮其志於天下而劉氏子孫無復齟齬魏晉之世乃益侵削諸侯四方微弱不復為亂而朝廷之權臣山林之匹夫常為天下之大患此數君者其所以制其内外輕重之際皆有以自取其亂而莫之或知也夫天下之重在内則為内憂在外則為外患而秦漢之間不求其勢之本末而更相懲戒以就一偏之利故其禍循環無窮而不可解也且夫天子之於天下非如婦人孺子之愛其所有也得天下而謹守之不忍以分於人此匹夫之所謂智也而不知其無成者未始不自不分始故夫聖人將有所大定於天下非外之有權臣不足以鎭之也而後世之君乃欲去其爪牙剪其股肱而責其成功亦已過矣愚嘗以為天下之勢内無重則無以威外之彊臣外無重則無以服内之大臣而絶姦民之心此二者其勢相持而後成而不可一輕者也昔唐太宗既平天下分四方之地盡以㳂邉為節度府而范陽朔方之軍皆帶甲十萬上足以制敵國之難下足以備匹夫之亂内足以禁大臣之變而其將率之臣常不至於叛者内有重兵之勢以預制之也貞觀之際天下之兵八百餘府而在關中者五百舉天下之衆而後能當關中之半然朝廷之臣亦不至於乘間釁以邀大利者外有節度之權以破其心也故外之節度有周之諸侯外重之勢而易置從命得以擇其賢不肖之才是以人君無征伐之勞而天下無世臣暴虐之患内之府兵有秦之關中内重之勢而左右謹飭莫敢為不義之行是以上無逼奪之危而下無誅絶之禍葢周之諸侯内無府兵之威故䧟於逆亂而不能以自止秦之關中外無節度之援故脅於大臣而不能以自立有周秦之利而無周秦之害形格勢禁内之不敢為變而外之不敢為亂未有如唐制之得者也而天下之士不究利害之本末猥以成敗之遺蹤而論計之得失徒見開元之後彊兵之將皆為天下之大患而遂以太宗之制為猖狂不審之計夫論天下論其勝敗之形以定其法制之得失則不若窮其所由勝敗之處葢天寳之際府兵四出萃於范陽而徳宗之世禁兵皆戍趙魏是以禄山朱泚得至於京師而莫之能禁一亂塗地終於昭宗而天下卒無寜嵗内之彊臣雖有輔國元振守澄士良之徒而卒不能制唐之命誅王涯殺賈餗自以為威振四方然劉從諫為之一言而震慴自歛不敢復肆其後崔昌遐倚朱温之兵以誅宦官去天下之監軍而無一人敢與抗者由此觀之唐之衰其𡚁在於外重而外重之𡚁起於府兵之在外非所謂制之失而後世之不用也
  五代論
  昔者商周之興始於稷卨而至於湯武凡數百年之間而後得志於天下其成功甚難而享天下之利至緩也然桀紂既滅收天下朝諸侯自處天下之尊而下無不服之志誅一匹夫而天下遂定葢其用力亦甚易而無勞也至於秦漢之際其英雄豪傑之士逐天下之利惟恐不及而開天下之釁惟恐其後之也奮臂於大澤而天下之士雲合響應轉戰終日而辟地千里其取天下若此其無難也然天下已定君臣之分既明分裂海内以王諸將將以傳之無窮百世而後變而數嵗之間功臣大國反者如蝟毛而起是何其取之之易而守之之難也若夫五代干戈之際其事雖不足道然觀其帝王起於匹夫鞭笞海内戰勝攻取而自梁以來不及百年天下五禪遠者不過數十年其智慮曾不足以及其後世此亦甚可怪也葢嘗聞之梁之亡其父子兄弟自相屠滅虐用其民而天下叛周之亡適遭聖人之興而不能以自立此二者君子之所不疑於其間也而後唐之莊宗明宗與晉漢之高祖皆以英武特異之姿據天下大半之地及其子孫材力智勇亦皆有以過人者然終以敗亂而不可解此其勢必有以自取之也葢唐漢之亂始於功臣而晉之亂始於劉石皆其以易取天下之過也莊宗之亂晉高祖以兵趨夷門而後天下定於明宗後唐之亡匈奴破張逹之兵而後天下定於晉匃奴之禍周高祖發南征之議而後天下定於漢故唐滅於晉晉亂於匃奴而漢亡於周葢功臣負其創業之勲而匃奴恃其驅除之勞以要天子聽之則不可以乆安而誅之則足以召天下之亂動一功臣天下遂並起而軋之矣故唐奪晉高祖之權而亡晉絶匃奴之和親而滅漢誅陽邠史肇而周人不服以及於禍彼其初無功臣無匈奴則不興而功臣匃奴卒起而滅之故古之聖人有可以取天下之資而不用有可以乘天下之勢而不顧撫循其民以待天下之自至此非以為苟仁而已矣誠以為天下之不可以易取也欲求天下而求之於易故凡事之可以就天下者無所不為也無所不為而就天下天下既安而不之改則非長乆之計也改之而不顧此必有以忤天下之心者矣昔者晉獻公既没公子重耳在翟里克殺奚齊卓子而召重耳重耳不敢入秦伯使公子縶徃弔且告以晉國之亂將有所立於公子重耳再拜而辭亦不敢當也至於夷吾聞召而起以汾陽之田百萬命里克以負蔡之田七十萬命丕鄭而奉秦以河外列城五及其既入而背内外之賂殺里克丕鄭而發兵以絶秦兵敗身虜不復其國而後文公徐起而收之大臣援之於内而秦楚推之於外既反而霸於諸侯唯其不求入而人入之無賂於内外而其勢可以自入此所以反國而無後憂也其後劉季起於豐沛之間從天下武勇之士入關以誅暴秦降子嬰當此之時功冠諸侯其勢遂可以至於帝王此皆沛公之所自為而諸將不與也然至追項籍於固陵兵敗而諸將不至乃捐數千里之地以與韓信彭越而此兩人卒負其功背叛而不可制故夫取天下不可以僥倖於一時之利僥倖於一時之利則必將有百嵗不已之患此所謂不及遠也
  周公論
  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諸桐天下不以為不義武王既没成王㓜周公攝天下之位朝諸侯於明堂而召公不説管叔蔡叔咸叛天下㡬至於不救二者此其故何也太甲既立矣而不足以治天下則夫伊尹猶有以辭於後世也葢周公之事其迹無以異於伊尹然天下之人舉皆疑而不信此無足怪也何者天下未知夫成王之不明而周公攝則是周公未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彊攝焉以為之上也且夫伊尹之攝其事則有所不得已而然爾太甲雖廢而伊尹未敢有所復立以召天下之亂故寜以已攝焉而待夫太甲之悔是以天下無疑乎其心今夫周公之際其勢未至於不得已也使成王拱手以居天下之上而周公為之佐以成王之名號於天下而輔之以周公此所謂其勢之未至於不得已者矣而周公不居則夫天下之謗周公之所自取也然愚以為不然挾天子以令天下此諸葛孔明之事耳而周公豈不足以知之葢夫人臣惟無執天下之權人臣而執天子之權則必有忠於其心而後可以自免於難何者人臣而用天子之事此天子之所忌也以一人之身上為天子之所忌而下為左右之大臣從而媒孽其短此古之忠臣所以盡心而不免於禍而世之奸雄之士所以動其無君之心而不顧者也使成王用事於天下而周公制其予奪之柄則愚恐成王有所不平於其心而管蔡之徒乘其隙而問之以至於亂也使成王有天子之虚名而不得制天下之政則愚恐周公有所不忍於其志赧然其有不安之心也是以寜取而攝之使成王無與乎其間以破天下讒慝之謀而絶其爭權之心是以其後雖有管蔡之憂而天下不搖使其當時立於羣臣之間方其危疑擾攘而未决也則愚恐周公之禍非居東之所能免而管蔡得志於天下成王將遂不立也嗚呼其思之逺哉
  老耼論上
  善與人言者因其人之言而為之言則天下之為辯者服矣與其里人言而曰吾父以為不然則誰肯信以為爾父之是是故不若與之論其曲直雖楚人可以與秦人言之而無害故夫天下之所為多言以排夫異端而終以不明者唯不務其是非利害而以父屈人也夫聖人之所為尊於天下為其知夫理之所在也而周公仲尼之所為信於天下以其弟子而知之也故非其弟子則天下有不知周公之為周公而仲尼之為仲尼者矣是故老耼莊周其為説不可以周孔辯也何者彼且以為周孔之不足信也夫聖人之於言譬如規矩之於方圓爾天下之人信規矩之於方圓而以規矩辯天下之不方不圓則不若求其至方極圓以隂合於規矩使規而有不圓矩而有不方則亦無害於吾説若此則其勢易以折天下之異論昔者天下之士其論老耼莊周與夫佛之道者皆未嘗得其要也老耼之説曰去仁義絶禮樂而後天下安而吾之説曰仁義禮樂天下之所待以治安者佛之説曰棄父絶子不為夫婦放鷄豚食菜茹而後萬物遂而吾之説曰父子夫婦食鷄豚以遂萬物之性夫彼且以其説而吾亦以吾説彼之不吾信如吾之不彼信也葢天下之不從莫急於未信而彊刼之故夫仁以安人而行之以義節之以禮而播之以樂守之以君臣而維之以父子兄弟食肉而飲酒此明於孔子者之所知也而欲以諭其所不知之人而曰孔子則然嗟夫難哉愚則不然曰天下之道唯其辯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果孔子而有窮也亦將舍而他之惟其無窮是以知其為道而無疑葢天下有能平其心而觀焉而不牽夫仲尼老耼之名而後可與語此也
  老耼論下
  天下之道惟其辯之而無窮攻之而無間辯之而有窮攻之而有間則是不足以為道昔者六國之際處士横議以熒惑天下楊氏為我而墨氏兼愛凡天下之有以君臣父子之親而不相顧者舉皆歸於楊子而道路之人皆可以為父兄子弟者舉皆歸於墨子也夫天下之人不可以絶其相屬之親而合其無故之歡此其勢然矣故老耼莊周知夫天下之不從也而起而承之以為兼愛為我之不足以收天下是以不為為我不為兼愛而處乎兼愛為我之際此其意以為不兼愛則天下議其無親不為我則天下譏其為人故兩無所適處而泛泛焉浮游其間而我皆無所與以為是足以自免而逃天下之是非矣夫天下之人惟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是以其説可得而考其終今夫老莊無所是非而其終歸於無有此其思之亦已詳矣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此其為道莫不有所執也故為我者為兼愛之所詆而兼愛者為為我之所毁是二者其地皆不可居也然而得其間而固守之則可以杜天下之異端而絶其口葢古之聖人惟其得而居之是以天下大服而其道遂傳於後世今老耼莊周不得由其大道而見其隙竊入於其間而執其機是以其論縱横堅固而不可破也且夫天下之事安可以一説治也彼二子者欲一之以兼愛斷之以為我故其説有時焉而遂窮夫惟聖人能處於其間而制其當然兼愛為我亦莫棄也而能用之以無失乎道處天下之紛紜而不失其當故曰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而栁下惠少連降志而辱身言中倫行中慮虞仲夷逸隠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夫無可無不可此老耼莊周之所以為辯也而仲尼亦云則夫老耼莊周其思之不可以為不深矣葢嘗聞之聖人之道處於可不可之際而遂從而實之是以其説萬變而不可窮老耼莊周從而虚之是以其説汗澷而不可詰今將以求夫仲尼老耼之是非者惟能知虚實之可用與否而已矣葢天下固有物也有物而物相遭則固亦有事矣是故聖人從其有而制其御有之道以治其有實之事則天下夫亦何事之不可為而區區焉平其有以納之於無則其用力不已甚勞矣哉夫老耼莊周則亦嘗自知其窮矣夫其窮者何也不若從其有而有之之為易也故曰常無欲以觀其妙而又曰常有欲以觀其徼既曰無之以為用而又曰有之以為利而至於佛者則亦曰斷滅而又曰無斷無滅夫既曰無矣而又恐無之反以為窮既曰斷滅矣而又恐斷滅之適以為累則夫其情可以見矣仲尼有言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夫老耼莊周其亦近於中庸而無忌憚者哉
  欒城應詔集巻三
<集部,別集類,北宋建隆至靖康,欒城集>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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