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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燈/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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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譚紹聞還債留尾欠 夏逢若說媒許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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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譚紹聞將孔慧娘涂殯廂房,已過了三日。只見盛宅寶劍來說道:「俺家大爺說了,譚爺近來遭際不幸,在家必是不舒坦,邀往俺宅裡散心。請的還有陪客,今日要演新串的戲。小的隨帶有車來,就請坐上同去。」譚紹聞道:「既是你大爺費心,我身上有新服不便,待我換個衣帽何如。」王中忽到跟前道:「南鄉里那個買主吳自知,同經紀來交價。還有吳自知兒子。我已讓到軒上。須得大相公與他面言。」譚紹聞即向寶劍兒道:「你只回去。我現有一宗極不得已的事,扯撈住不能脫身。只管開戲,不必候我。」寶劍道:「這事王中哥盡可照應,何必譚爺親理。前日俺家賣了一處當鋪宅院,共是七千多銀子,不惟俺大爺不曾與買主見面,就是這幾斗銀子,俺大爺也不曾見面哩。」王中道:「俺家如何比得府上,割絕血產,是一定要親身哩。況大相公有新喪在身,也不便驟近堂戲場兒。大相公吩咐一句,叫他回去罷,省得他等著。」譚紹聞果然吩咐寶劍兒回去,自上碧草軒來會吳自知。

  到了軒中,吳自知一伙起身為禮,便讓譚紹聞上座。譚紹聞道:「我是主人,那有僭客座之理。」吳自知仍自推讓。經紀道:「坐下罷,咱是客哩。」吳自知方才坐下。王中進來,吳自知又連忙起來讓道:「王哥坐。」王中彎彎腰兒道:「客請坐。」紹聞見吳自知是個村愚,無可與言。」心中又想著盛宅,便出來叫王中,低聲道:「這是那裡一個鄉瓜子,起來欠去的,厭惡人。並不像個財主腔兒,難說他會有銀子麼?」王中道:「大相公不知,是咱只賣三千兩,所以他只買三頃地、一處宅院。若是要一萬兩萬,他也不費周章哩。南鄉有名大財主吳自知,咱城中許多客商家,行常問他出息揭債哩。」譚紹聞道:「這宗交易,你與他成了罷,我實實不能見那個腔兒。我心裡悶,回家去睡睡兒。叫雙慶、德喜您三個過銀子,事完時,只把賣地文契拿到家中,我畫個押兒就是。」王中欲再挽留,譚紹聞已自回家中。

  王中也自恃心中無他,遂與吳自知成了交易。這些敲天平、立文券之事,不必細述。王中到家,仍自請譚紹聞到了軒上,驗了包封,押了文券。吳自知作別,到了門口旁邊,取了他的糞筐、糞叉,其子背著盛銀子口袋。王中道:「吳大哥太不像了。」吳自知道:「聖人爺書上說過,萬石君拾糞。」一拱而別。經紀另訂日期清邊界、正基址,這也不必再說。

  王中回到軒上,與德喜、雙慶、鄧祥包了三氈包銀,到樓上交王氏收了。王中便說請客還債之事,王氏道:「賣了地土,銀子也叫在家暖暖兒,何必恁急。」王中道:「事不宜遲。銀子在家一天,包內不能長一分一釐,人家賬上會長,管著許多利錢哩。」譚紹聞道:「你說的是,目下就寫帖兒。」王中隨著譚紹聞到了軒上,開了書櫃,取出帖兒,譚紹聞寫了,王中即刻抱定護書匣兒,各處投遞。晚間自然預備席面。

  到了次日,雙慶、德喜軒上灑掃,揩抹桌椅。傍午時,來的是隆泰號孟嵩齡,吉昌號鄧吉士、景卿雲,當鋪宋紹祁,綢緞店丁丹叢,海味鋪陸肅瞻,煤炭廠郭懷玉等。此中也有欠揭債的,也有欠借債的,也有欠貨債的,也有請來陪光的。一齊都到了碧草軒。譚紹聞謝了前日光弔,眾客謝了目下叨擾,為禮坐下。孟嵩齡道:「今日譚爺有召,叫小弟輩卻了不恭,領擾自愧。」譚紹聞道:「杯酒閒談,聊以敘闊。」鄧吉士道:「當年老太爺在日,就是這樣多情。總之,咱們住在府上馬腳下,竟是常常的托庇洪福。」閒話間,泰和號大債主王經千到了。讓座寒溫已畢,譚紹聞便講還債的話。王經千道:「些須何足掛齒。」譚紹聞道:「一千五百兩行息銀子,也就不為些須,怕日久還不到時,日累月多,便未免積重難擎。」王經千道:「譚爺若不講起,小弟也不好啟齒。委實敝財東前日有一封字兒,要兩千兩行李,往北直順德府插一份生意。小弟也盤算到府上這宗銀子,只是一向好相交,不便啟齒,叫譚爺笑我情簿,說這幾兩銀子,值得上門問一聲?」紹聞道:「王二爺好說。弟為這一宗銀子,時常籌畫奉還。昨日棄了一宗薄產,得了千把賣價,今日通請列位,索性兒楚結一番。」當鋪宋紹祁道:「少爺今日,只管把王二爺這宗息銀清楚。俺們都是少爺房戶,遲速惟命。」煤炭廠郭懷玉道:「少爺說還債,也是一番好事,爽利把賬目算的一算結了局。一來少爺心淨,二來也不枉少爺今日賜飯。若是礙情阻面,久後累的多了,倒叫少爺吃虧哩。少爺不欠我分毫,我還欠房租八兩,所以我便宜說話。今日爺們來赴席,斷不料有還債的話,賬目必不曾帶來,何妨各著盛價回鋪取去?」綢緞店丁丹叢,海味鋪陸肅瞻俱道:「你說的是什麼話,少爺既要清楚時,只改日算明數目送過條子來,除了房租,下欠若干,叫少爺隨心酌奪。不完時,再算房租。若像你說的,豈不是顯咱生意人單單只曉得銀錢中用?咱們只把王二爺這宗息銀,替算一算,楚結為妙。」景卿雲笑道:「丁爺陸爺所見極高,就是如此罷。」因向王經千道:「王二爺賬底,想不曾帶來。就差貴價到寶號裡,問伙計們,把譚爺這宗賬抄的來,或把原約捎來。爽快還完時抽了這張揭票,也是快事。」王經千道:「原約我就帶著哩。」孟嵩齡道:「一發更妙。」王經千在腰間紙袋內,掏出來一張揭約,王中早把算盤放在桌上。鄧吉士伸指撥算,算完時說道:「原銀一千五百兩,累年陸續找過息銀九百兩。本銀不動,目下連本帶息,共該二千九百五十兩。王二爺,且說錯也不錯?」王經千道:「一絲兒也不錯的,來時敝伙計也是這樣算的。」孟嵩齡道:「少爺命取行李來,當面把天平過了。王二爺這宗賬是得過息的,今日既是一剪鉸齊,王二爺想是還有個盛情。」王經千道:「既是爺台們說,難說我該怎的?我讓十兩。」郭懷玉道:「非是俺的主人家,俺們便這樣向他,十兩未免太少。」王經千道:「叫譚爺說,幾番找息銀,成色、秤頭並沒有足的。敝伙計不依,譚爺曾說過,完賬時並不求讓。這是譚爺親口吩咐過的。總是叫弟回店去時,見的伙計們才好。這十兩也就不算少。雖說見了八九百利息,究實時候也太長了,且零零星星,委實誤了敝店裡幾宗大事情。弟受了伙計們埋怨,弟也是說不出來的,只為譚爺一向交好,也暗地裡吃了許多苦。既然眾爺台說,今日一把兒完結,只求譚爺把行李請出來,看後大家再商量。」原來膏粱子弟欠債,是從來不上心的。俗云日月如箭,只到了行息揭票上,這箭還比不得這個快法,轉瞬便隔了年頭。

  今譚紹聞得了三千地價,實指望還了王經千,餘剩的並把眾房客的揭借,以及貨物賒價,俱各一齊楚結。王中不識字,也不知少主人欠債究有多少,比不得老主人在日,閻相公賬房,是一清二白的。今日忽聽鄧吉士算明唱出數目,方曉得所售吳自知地價,僅僅只可完王經千一宗。主僕俱各悵然。

  紹聞出的碧草軒,叫聲王中,王中跟將出來。到了樓院,紹聞道:「我只說三千銀子,完得各宗賬目還有餘剩,誰知泰和號一宗,除舊日找過息,今日尚有將及三千之數。這卻怎麼處?」王中道:「我所以說賣產還債,就是這個意思。這利息債銀,轉眼就是幾倍。如今不如把這一大宗銀子索性兒全還了,王相公或讓或不讓,俱是小事,只求一筆勾消。餘下借欠、貨賬,畢竟有房租可以抵消,日後再作區處。這是一定主意。」

  紹聞道:「不然。今是通請眾客,原說還債,若叫泰和號一包兒提去,當下臉面不中看。不如各人都叫有些,日後再作區處。也不是什麼難事。」王中道:「欠了人家債,休說臉面不好看的話。惟有結了大宗,是正經道理。」紹聞道:「你如今同雙慶、德喜,先拿一千五百兩到軒上,把本銀完訖,本到利止,豈不是好?剩下一千五百兩,看光景酌奪。」王中道:「一定該完了一宗大債。」紹聞道:「不然。」早叫雙慶德喜跟定到樓下,紹聞將銀封數了一半,包在氈包內,令拿到軒上。又吩咐鄧祥去賬房,取了舊日閻相公用的天平架兒,也送到軒上。

  紹聞展開氈包,孟嵩齡啟了整封,說:「王爺請看。」王經千搖搖頭兒,說道:「成色不足的很。」鄧吉士道:「當日原銀,弟們也不曾見過,但既是得過息的,也不得太為執一。就照這樣敲了罷。豈有棄產價銀,倒還不上息債之理。」遂敲了一千五百兩。還剩幾兩秤餘。王經千道:「這若是算息,還多五十兩,若是算本,並求一總賜完。」紹聞道:「息是不能完的。俗話說,本到利止。餘下息銀,改日再為湊辦,一次楚結。」王中便插口道:「息銀也是現成的,目下即去搬來,宋爺們一搭兒敲敲罷。」紹聞瞅了一眼說:「那的現成?你不用多言。」王經千是生意歷練之人,那肯把這個主顧,一刀割斷,便道:「餘下一千四百五十兩,既不現成,這樣一個厚交,弟豈肯過為逼勒,情願將原約撤回,另立一紙借券,只求改日如數見賜。」譚紹聞聽說改揭為借,心中早有八分喜歡,說:「承情之甚。」早已自己取了一張紙兒,便寫起借約來。王中吃先時吆喝,一句不敢攙言。譚紹聞寫到中間,王經千攔住筆說道:「也須寫個過後還期,弟好到店中見敝伙計們。」紹聞道:「五個月。」王經千急口道:「一個月。一個月過期,依舊三分行息。」兩個拿住一管筆,彼此不放。眾人見事不落場,評了三個月為限,過期不還,二分半行息。王經千兀自不依。眾人語意已有幾分重濁,王經千才放開手。紹聞即如眾人所言寫訖。畫了押,撤了原約,交與借約。王中心中悶悶。

  饌已久熟,碟盞上來。譚紹聞盡了主人之禮,眾客遜謝讓座。酣飽閒話,已成入更時候。各鋪裡俱打燈籠來接。還債的話,也不能更說了。王經千自著來人,將銀兩運去。譚紹聞收了秤餘,吩咐收拾傢伙。主僕事完,各自安寢。正是:

  斬草除根不盡,萌芽依舊潛藏;
  莫笑今日養癰,早已剜肉做瘡。

  且說譚紹聞賣地得銀,還債不肯盡用,還留下一千五百兩,圖手頭便宜。不知怎的早到夏鼎耳朵裡,偏聽的件件切實,如宗宗見了一般。一日搖搖擺擺,走上碧草軒來。恰紹聞在案上展開詩韻本兒,要查一個冷字的平仄,好對昆班教師講說。夏鼎躬腰一揖,紹聞拋書還禮不迭。夏鼎笑道:「恭喜,恭喜。」紹聞道:「喜從何來?」夏鼎道:「我與你查對了一門好親事,豈非一喜?還不知你怎的承謝我哩。」紹聞笑道:「未必就好。」

  夏鼎道:「你先說明白謝儀,我方對你說。那一頭已承許下瓶口順袋兒,你且說你的罷。」紹聞道:「事成自有重謝。你先說是誰家?」夏鼎道:「說成了咱還是親戚哩,我還少不了送飯行餪敬禮兒。原是我的乾妹子,姓姜,婆子家姓魯。」

  紹聞道:「那就不用說了,我不娶再醮。對家母先難張口。」夏鼎道:「雖說過了一層門限兒,看著也算是再醮,其實不是再醮。緣魯家這男人,害的童子癆症,看看垂危,氣息奄奄,他家說要喜事衝衝。娶到家未足三日,男人就死了,把這個上得畫的女娃兒,閃的上不上,下不下。他家也覺良心難昧,只等一個讀書人家子弟,等年同輩,情願把舊妝奩陪送。每日曾托家母,家母叫我留心。今日恰好遇著賢弟這個宗兒。我前日奉弔,想說這話,見人客轟轟,不便開口。今日特來說媒,恰好相遇,想是一定該成的。閒話少提,你如欲見,就跟我去相看相看,現在東瘟神廟看戲哩。隻眼中見見那個樣范,也算你今生一番奇遇。只怕你一見面,我要不盡心給你說成,你必把我恨死,咱還朋友不成哩。」紹聞道:「我不信我一定該娶寡婦麼?我不去。」夏鼎道:「娶不娶由的你。你去看一看,誰就強撮合麼?你全作看戲散散悶兒。」紹聞道:「若說看戲散悶,咱就去走走。」夏鼎道:「你帶上幾兩銀子,我有話說。」紹聞指著腰間瓶口道:「現成的。這是昨日秤餘。誰知賣產業的秤頭,比生意天平大些,一千多銀子,就多出七八兩。」夏鼎笑道:「那是我經過的。」

  出的軒來,一路同行。夏鼎再三埋怨,不該往張繩祖家去,紹聞道:「我不聽你的話,幾乎吃了老賈的大虧。」夏鼎道:「程老爺那三十板子,幾乎把這狗肏的打死了。該!該!」閒敘中間,已到瘟神廟門口。進的廟院,戲台上正演《張珙游寺》一出。看戲的人,擠擠挨挨,好不熱鬧。夏逢若附耳向譚紹聞道:「那卷棚東邊,那老者是家母,你是認得的。家母東邊,拴白頭繩的就是此人。」譚紹聞留神一看,果然柳眉杏眼,櫻口桃腮,手中拿著一條汗巾兒,包著瓜子,口中吐瓜子皮兒,眼裡看戲。譚紹聞捏捏夏逢若的手,悄聲說道:「好!」

  夏逢若臉望著戲台,笑著道:「何如罷,你說?」又少聽了幾句唱,夏逢若扯定譚紹聞手,說:「你跟我來。」一直上卷棚來。將登階級時節,夏逢若故意高聲道:「譚賢弟,你看看這廟中兩牆上,畫的瘟神老爺戰姜子牙的顯功。」這個譚字,是平日有話,叫姜氏聽的意思。二人進廟觀壁上圖畫,廟祝就讓卷棚旁邊吃茶。譚紹聞辭道:「大會事忙,各自照理,不敢起動。」夏逢若道:「渴的要緊,正要吃盅茶兒。」廟祝命小徒弟掇了一盤茶,譚紹聞接茶時,恰值戲台上惠明出來,一聲號頭響,譚紹聞只顧看惠明舞跳身法,錯把熱茶傾了半盞在身上,口中連說:「失儀,失儀。可惜忘了帶手巾來。」夏逢若早走向女人一邊,叫了一聲:「娘,帶個手巾不曾?譚紹聞賢弟熱茶燒手,把衣服濕了。」那姜氏早已看到眼裡,把汗巾遞與夏鼎的母親,說道:「乾娘,這不是汗巾兒,轉過去。」夏鼎母親接在手裡,又轉遞兩個女娃兒手,夏逢若方才接著,交與譚紹聞,抹去衣上水痕。譚紹聞好不心醉,說道:「這汗巾我污了,改日換一條新的罷。」夏逢若道:「你也休把這看做是舊的。」

  二人正說打趣的話兒,只聽階砌下石碑邊,一人高聲道:「好賊狗肏的,看戲徒躁脾,休要太惹人厭了。再遲一會,兩個忘八肏的,也不知該誰肉疼哩。」譚紹聞吃了一驚,向夏逢若道:「不成戲,咱走罷。」夏逢若道:「也罷。這底下也不過是白馬將軍解圍,也沒啥看頭。咱就走。」那石碑邊發話的人,口中兀自不休歇。譚、夏二人,只裝不曾聽見,一拉一扯,走出廟去。

  有詩單講婦女看戲,招侮惹羞,個個都是自取。詩曰:

  掠鬢勻腮逞豔姿,驪山逐隊賽諸姨;
  若教嫫母群相偶,那得有人怒偃師。

  又有詩警少年幼學,不可物色少艾,品評嬌娃,恐開浮薄之漸,惹出禍來。詩曰:

  邂逅相逢本越秦,為何流盼口津津?
  洛神有賦終傳笑,唯許三閭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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