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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潛志/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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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歸潛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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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定初,术虎高琪爲相,建議南京城八十里,極大,難守。於內再築子城,周方四十里,壞民屋舍甚衆。工役大興,河南之民皆以爲苦。又使朝官監役,分督方面,少不前,輒杖之。及北兵入河南,朝議守子城,或云︰「一失外城,則子城非我有。」遂止守外城。外城故宋所築,土脈甚堅,北兵攻之,旬餘不能拔,而新築子城竟無用也。嗟乎!愚人之慮何如哉?使天下郡邑俱失,縱然獨保一子城,何以國也?然子城初起時,于地中得一石碣,上有詩云:「瑞雲靈氣鎖城東,他日還應與北同。歲月遷移人事變,卻來此地再興功。」亦有數云。其字書類宋人,迄今猶在相國寺。

大梁城南五里號青城,乃金國初粘罕駐軍受宋二帝降處。當時后妃皇族皆詣焉,因盡俘而北。後天興末,末帝東遷,崔立以城降,北兵亦于青城下寨,而后妃內族復詣此地,多僇死,亦可怪也。

南渡之後,南京雖繁盛益增,然近年屢有妖怪。元光閒,白日虎入鄭門。又,吏部中有狐躍出,宮中亦有狐及狼。又,夜聞鬼哭輦路,每日暮,烏鵲蔽天,皆亡國之兆。迄今爲邱墟瓦礫,傷哉!

南京司樂園,故宋龍德宮,徽宗所修。其閒樓觀花石甚盛,每春三月花發,及五六月荷花開,官縱百姓觀,雖未嘗再增葺,然景物如舊。正大末,北兵入河南,京城作防守計,官盡毁之。其樓亭材大者,則爲樓櫓用;其湖石,皆鑿爲砲矣。迄今皆廢區壞址,荒蕪所存者,獨熙春一閣耳。葢其閣皆桫木壁飾,上下無土泥,雖欲毁之不能。世豈復有此良匠也!

宣宗喜刑法,政尚威嚴,故南渡之在位者多苛刻。徒單右丞思忠,好用麻椎擊人,號麻椎相公。李運使特立友之號半截劍,馮內翰璧叔獻號馬劉子。後雷希顏爲御史,至蔡州,縛姦豪,杖殺五百人,又號雷半千。又有完顏麻斤出、蒲察咬住,皆以酷聞。而蒲察合住、王阿里、李渙之徒,胥吏中尢狡刻者也。

宣宗后妃皆出微賤,南渡人一云「南都郡人」。有云「頭巾王、過道史、白酒龎」,指三外戚家也。王氏有成國夫人者,宣宗皇后之姊,末帝之姨,奢侈尢甚,權勢薰天,當塗者往往納賂取媚,積貲如山,且出入宮掖無時度,號自在夫人。天興改元,末帝東遷,崔立之變,凡富貴家皆搜括金銀,成國竟捶死。又有平章政事完顏白撒,以內族位將相,尢奢僭。嘗起第西城,如宮掖然,其中婢妾百數,皆衣縷金綺繡如宮人。在尚書省,惡堂食不適口,以其家饍供。然爲將相無他材能,徒以儀體爲事。從末帝東征,方渡河督戰,遽勸上迴奔睢陽。衆以其誤國,歸罪請廢,末帝不得已,下獄,餓死。

南渡之後,爲宰執者往往無恢復之謀,上下同風,止以苟安目前爲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之。每北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歎吁。已而敵退解嚴,則又張具會飲黄閣中矣。每相與議時事,至其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復然,因循苟且,竟至亡國。

南渡之後,朝廷近侍以諂諛成風,每有四方菑異或民閒疾苦將奏之,必相謂曰:「恐聖上心困。」當時有人云:「今日恐心困,後日大心困矣。」竟不敢言。一云「竟至敗亡」。又,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肎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相體」。吁!相體果安在哉?又,宰執用人,必先擇無鋒鋩、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故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遽退閒,宰執如張左丞行信,臺諫官如陳司諫規、許司諫古、程、雷御史,程、雷似指程震、雷希顏,別本作「程御史震」,疑誤。皆不能終其任也。

南渡之後,近侍之權尢重,葢宣宗喜用其人爲耳目以伺察百官,故使其奉御輩採訪民閒,號「行路御史」。或得一二事卽入奏之,上因切責臺官漏泄,皆抵罪。又,方面之柄雖委將帥,又差一奉御在軍中,號「監戰」。每臨機制變,多爲所牽制,輒遇敵先奔,故其軍多喪敗。

貞祐閒,术虎高琪爲相,欲樹黨固其權,先擢用文人,將以爲羽翼。已而臺諫官許古、劉元規定之徒見其恣橫,相繼言之。高琪大怒,斥罷二人。因此大惡進士,更用胥吏。彼喜其獎拔,往往爲盡心,于是吏權大盛,勝進士矣。又,高琪定制,省、部、寺、監官,參注進士,吏員又使由郡轉部,由部轉臺省,不三五年,皆得要職。士大夫反畏避其鋒,而宣宗亦喜此曹刻深,故時全由小吏侍東宮,至今僉樞密院事、南征帥,又有蒲察合住、王阿里之徒居左右司,李渙輩在外行尚書六部,陷士夫數十人,亦亡國之政也。

南渡後,屢興師伐宋,葢其意以河南、陝西狹隘,將取地南中。夫己所有不能保,而奪人所有,豈有是理?然連年征伐,亦未嘗大有功,雖能破蘄黄,殺虜良多,較論其士馬物故,且屢爲水陷溺,亦相當也。最後盱眙軍改爲鎭淮府,以軍戍之,費糧數萬,未幾亦棄去。又師還,乗夏,多刈熟麥,以歸助軍儲。故宋人邊檄有云:「暴卒鴟張,率作如林之旅;飢氓烏合,驅帥得罪之人。」駙馬都尉僕散阿海、僉樞密院事時全,皆囘轅卽誅。後又謀取蜀,時胥平章鼎鎭關中,奏請緩發,胥由此罷相。嗟乎!避強欺弱,望其復振,難哉!此皆宣宗時事,末帝卽位,無南伐之議矣。

甚哉,風俗之移人也!南渡後,吏權大盛。自高琪爲相定法,其遷轉與進士等,甚者反疾焉。故一時之人爭以此進,雖士大夫家有子弟讀書,往往不終輒輟,令改試臺部令史。其子弟輩旣習此業,便與進士爲讎,其趨進舉止,全學吏曹,至有舞文納賂甚于吏輩者。惟僥倖一時進用,不顧平日源流,此可爲長太息者也。

金朝取士,止以詞賦、經義學,士大夫往往局於此,不能多讀書。其格法最陋者,詞賦狀元卽授應奉翰林文字,不問其人才何如,故多有不任其事者。或顧問不稱上意,被笑嗤,出補外官。章宗時,王狀元澤按︰後云「澤民不識枇杷子」,此處疑脫「民」字,否則澤字澤民也。在翰林,會宋使進枇杷子,上索詩,澤奏:「小臣不識枇杷子。」惟王庭筠詩成,上喜之。呂狀元造,父子魁多士,及在翰林,上索重陽詩,造素不學詩,惶遽獻詩云:「佳節近重陽,微臣喜欲狂。」上大笑,旋令外補。故當時有云:「澤民不識枇杷子,呂造能吟喜欲狂。」

興定初,朝議縣令最親民,依常調數換多不得人,始詔內外七品以上官保舉,仍升爲正七品。官資未及者,借注人。一時能吏如王庸登庸令洛陽,程震威卿令陳畱,皆有治績。或入爲監察御史、臺部官,自是居官者爭以能相尚,民亦多受賜。其後,往往自納賂請託得之,故疲懦貪穢者亦多。然士大夫爲之者猶自力,此良法也。

正大初,末帝銳于政,朝議置益政院官,院居宮中,選一時宿望有學者,如楊學士雲翼、史修撰公燮、呂待制造數人兼之,輪直。每日朝罷,侍上講《尚書》、《貞觀政要》數篇,閒亦及民閒事,頗有補益。楊公又與趙學士秉文𠔏集自古治術,分門類,號《君臣政要》,爲一編進之。此亦開講學之漸也,然歲餘亦罷。

士氣不可不素養,如明昌、泰和閒崇文養士,故一時士大夫爭以敢言、敢爲相尚。迨大安中,北兵入境,往往以節死,如王晦、高子杓、高子杓,一作「高子約」,俱無攷。按︰《金史‧忠義傳》有高守約字從𥳑,遼陽人,大定二十八年進士,累官觀州刺史。元兵徇地河朔,城破不屈死。當是其人。子杓、子約俱字形相近之誤。梁詢誼諸人皆有名。而侯摯、李瑛、疑是李英,戰死潞州,《金史》有傳。田琢輩皆由下位自奮于兵閒,雖功業不成,其志氣有可嘉者。南渡後,宣宗獎用胥吏,抑士大夫,凡有敢爲、敢言者,多被斥逐。故一時在位者多委靡,惟求免罪罟苟容。迨天興之變,士大夫無一人死節者,豈非有以致之歟?由是言之,士氣不可不素養也。

南渡後,疆土狹隘,止河南、陝西,故仕進調官皆不得遽,入仕或守十餘載,號重復累,往往歸耕,或敎小學養生。故當時有云:「古人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今日一舉成名天下知,十年窗下無人問也。」其後有辟舉法行,雖未入仕,亦得辟爲令。故新進士多便得一邑治民,其省令史亦以次召補。故士人方免沈滯之歎云。

大臣尢當以至公至正黜陟百官,大不可畏嫌避黨爲自保計。南渡爲宰執者,多怯懼畏懦不敢有爲,凡執處一事,先恐人疑己。如宰執本進士,或士大夫得罪,知其無辜,不敢辨言,恐人疑其爲黨也。又或轉加詰責,以示無私。或要職美官寧用他流,取媚于衆。一登省府,遽忘本來用心,如此望其成功名、立節義難矣。然亦往往不能以富貴自終。向使以公正自持,未必如是得罪也。人之用智巧者竟何如哉?

宰相之職,佐人主,治天下,最患耳目不廣,不能周知民閒苦樂、國勢安危,故當忘私去智,取諸人以爲善,以天下治天下。至于百官士流賢否,皆當如家人美惡,一一辨其才,然後進退用舍合公望。辦職業而爲國者立法,使百官、賓客不得謁見于私第,何哉?其意止以防其請託而徇私也。夫果察其人徇私不公,豈可使爲宰相哉?旣以爲宰相,是已以天下付之矣,誠不宜猶爾防閑也。唐裴晉公一日拜相,遽請于私第見百官、賓客,可謂遠謀,而憲宗信之,卒平淮蔡,此其君臣遇合,故有此奇偉士成功名。使齪齪者爲之,亦不敢請,而庸主亦不聽也。余觀南渡後爲宰執者,自非親戚故舊,往往不得登其門。若夫百官士流,未嘗接議論,局局自保,惟恐失之。如此,望其取用得人、聞見不塞者,未之有也。

士大夫爲吏者,當以至公無心處之,事自理,民自服,不可委曲要譽以枉義也。余在南方時,見辟舉爲令者,往往妄用心。如富家與貧家訟,必直貧民;勢家與百姓爭,必直百姓,不問理何如也。又,或故舊同道之家有科徵,必先督促不少貸,至加之刑罰。其意以爲如此,示我無私,且賈細民稱譽。嗟乎!貧富相爭,自有曲直,彼貧民中亦有桀黠不逞者,富家中亦有循良懦弱者,烏可執一哉?故舊同道之家,義當假借,不然止以無心處之可也。至首加訊責,不亦傷乎?大抵此曹志于升進故爾。甚者㮄于門云「無親戚故舊」、「不見賓客」、「不接士人」。世豈有一爲郡邑而遽無親無舊者?嘗記有一人爲縣令,禁其子不令出。其子犯禁,笞責之,其子赴井死。哀哉!不循中道,縱得升遷何榮也?

國所以官取士,士所以居官,先以養其口體妻子,然後得專意王事,雖不可取于民奢縱害公,亦不必釣名要譽太儉陋也。余見河南爲令者,有夜葢紙被,朝服敝衣以示廉,又令妻子輩汲爨,不使吏卒代者,其意皆欲聞上位,媚細民。然其聽斷、撫養之道殊不在是,能使其車騎儀從、屋宇、服用鮮整,而遇事風生,吏民稱快,較之此曹何自苦也?

南渡後,士風甚薄,一登仕籍,視布衣諸生遽爲兩途,至于徵逐游從,輒相分別。故布衣有事,或數謁見在位者,在位者相報復甚希,甚者高居臺閣,舊交不得見。故李長源憤其如此,嘗曰:「以區區一第傲天下士邪?」已第者聞之多怒,至逐長源出史院,又交訟于官。士風如此,可歎!

省吏,前朝止用胥吏,號「堂後官」。金朝大定初,張太師浩制皇制,袒免親「皇制」,一作「皇家」。宰執子試補外,雜用進士。凡登第歷三任至縣令,以次召補充,一考,三十月出得六品州倅。兩考,六十月得五品節度副使、畱守判官,或就選爲知除知案。由之以漸,得都事、左右司員外郎、郎中,故仕進者以此途爲捷徑。如不爲省令史,卽循資級,得五品甚遲,故有「節察令推何日了,鹽度戶勾幾時休」之語。浩初定制時,語人曰:「省庭天下儀表,如有胥吏,定行貨賂混淆,用進士,清源也。且進士受賕,如良家女子犯姦也,胥吏公廉,如娼女守節也。」議者皆以爲當,屏山嘗爲余言之。然省令史儀禮冠帶,抱書進趨,與掾史不殊,有過,輒決杖,惜乎以胥吏待天下士也。故士大夫有氣槩者往往不就,如雷翰林希顏、魏翰林邦彥、宋翰林飛卿及余先子,或召補不願,或暫爲,遽告出,皆不能終其任也。李丈欽止爲余言,宋制,省曹有檢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也。且問余以宋制與金制孰優?余以爲宋制善,欽止曰:「此議與吾合也。」

金朝用人,大槩由省令史遷左右司郎中、員外郎、首領官,「遷」,一作「選」。取其簿書精幹也。由左右首領官選宰相執政,取其奏對詳敏也。其經濟大略安在哉?此所以在位者多長于吏事也。

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邊釁,動下令簽軍,州縣騷動。其民家有數丁男好身手,或時盡揀取無遺,號泣怨嗟,闔家以爲苦。驅此輩戰,欲其克勝,難哉!貞祐初,下令簽軍,會一時任子爲監軍者以春赴吏部調數,宰執使盡揀取,號「監官軍」,其人憤慍叫號,交愬于臺省,又衝宰相鹵簿,告丞相僕散七斤,大怒,趣左右取弓矢射去。已而上知其不可用,免之。元光末,僃潼關、黃河,又下令簽軍,諸使者歷郡邑,自見居官者外,無文武小大職事官皆揀之。至許州,前戶部郎中、侍御史劉元規,年幾六十,亦中選,爲千戶。至陳州,余先子以前監察御史,亦爲千戶。自餘不可勝言。旣以立部曲,須依軍例,以次相鈐束,物議喧然。後亦罷之。嗟乎!以任子爲兵已失體,況以朝士大夫充厮役乎?當是時,余以終場舉人獲免,而先子以御史不免,立法之弊以至于斯。余赴試開封,先子以詩送之,且寄趙閑閑、雷希顏,有云:「老作一兵吾命也,芳聯七桂汝身之。厚祿故人如見問,爲言塵土困王尼。」二公覽之,爲一笑。

金朝近習之權甚重,置近侍局于宮中,職雖五品,其要密與宰相等,如舊日中書,故多以貴戚、世家、恩倖者居其職,士大夫不預焉。南渡後,人主尢委任,大抵視宰執臺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謂心腹則此局也。其局官以下,所謂奉御、奉職輩,本以傳詔旨、供使令,而人主委信,反在士大夫右。故大臣要官往往曲意奉承,或被命出外,帥臣郡守百計館饋,葢以其親近易得言也。然此曹皆膏粱子弟,惟以妝飾體樣相夸,膏面鑷鬚,鞍馬、衣服鮮整,朝夕侍上,迎合諂媚,以逸樂導人主安其身,又沮壞正人,招賄賂爲不法。至于大臣退黜,百官得罪,多自局中,御史之權反在其下矣。其後欲收外望,頗雜用士人。完顏伯陽居之不歲餘亦罷。又于臺部令史選奉職數人,又于進士中亦選一二人充僃。其人旣入局中,則趨進舉止,曾亦未聞有正言補益者。且此曹本僕役之職,士大夫處之可羞,而一二子泰然自以爲榮,亦陋也。

宣宗嘗責丞相僕散七斤:「近來朝廷紀綱安在?」七斤不能對,退謂郎官曰:「上問紀綱安在,汝等自來何嘗使紀綱見我?」按︰此事《金史》述劉祁之言,見《完顏奴申傳》,補錄于此。

歸潛志卷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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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潛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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