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蓮夢/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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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妖狐偷鏡喪全真
[编辑]卻說王昌年的夢,既入柳林,還自疑疑惑惑。原來是夜,香雪小姐果然兩夢合一,半點不差,自香雪寄居柳林,終日思憶昌年,無從見面,忽然一夜,四更時分,夢見昌年徒步而來,贈他詩絹一幅。香雪接住,喜不自勝,正待告訴離別之情,只見窗外月光直照進來,纏繞身上。香雪驀然驚醒。你道合夢的緣故,也是應該如此,卻為何有這月光?昌年與香雪兩個,俱受那一道光的累。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領出來,是空空做夢無影無蹤的。女大師白從李原與小姐同睡房中,他的神通,本自靈異,偶然睡醒,覺得滿房內外,有此奇香,便疑心頓起,急坐床上,開了玉匣,擎出寶鏡,那鏡光照處,正如一輪寒月,所以把鴛鴦好夢都驚散了。從李靜坐片時,不見什麼,仍舊將寶鏡藏好。香雪夢醒起身,十分感念。恰好枕邊席上,露出一方白絹,取來仔細看時,正是夢中所贈的詩。香雪愈加驚疑。就對從李道:「昨夜有樁異事。」從李問道:「為什麼?」香雪道:「自前分別昌年,到今幾個月了,全無音信。不想夜間忽得一夢,夢見昌年贈詩一首,或者夢中之事,因想而成,也不為奇。今早床上,果然留下詩絹一幅,的真是昌年手筆,不知從何而來的。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靈送這詩來別我?」小姐想到此處,不覺感傷淚下。從李道:「我也有些疑心。五更時候,分明房內像有鬼神來的一般,被我將寶鏡放出,便寂然了。不意小姐得此異夢,切莫憂煩,昌年若有變故,宋純學自應寄信報我。近日稟揭也沒一個,必定平安無事,且把詩與我看。」香雪送上詩絹,從李看了嘆道:「才人佳句,甚是多情,可愛可愛,只因小姐想念忒真了,故此鬼神有靈,送這詩絹與你。可見感通之理,無間幽明,確然有的。」香雪道:「大師方才所說寶鏡,怎麼樣的,可看得麼?」從李道:「看看何妨。我這寶鏡原本《白猿經》上製煉成就,採取陰山白銅,按著天書法術造作的。首煉太清一?,次分日月兩儀,質列三才,功聚四時,德具五行,聲中六律,背有七星之文,旁有八卦之位,上徹九天,下通十地,變化無窮,降魔伏鬼,是這樣的。」便從玉匣中取出,送與小姐。香雪一見,寒光閃爍,精彩動人,方曉得昨夜夢裡的一道月光,就是此鏡顯異。贊道:「果然寶鏡,不可褻狎,請收藏了。」從李仍被匣內,又與小姐談及昌年諸事,想念之情,不能備述。小姐又提一首詩,寫在詩絹後面,以為後日記夢之異。詩云:
行雨行雲少定蹤,落花空怨五更風。
紅顏夢裡將為石,滿地霜花泣翠蓬。
從李看詩贊道:「小姐幽情麗句,真足泣鬼驚神,怪不得昌年憶你。只可惜,官來短夢反被鏡光催醒,到是我有罪了。」香雪謝道:「兒女私情,有污大師清聽,豈敢言罪,兩個講說詩詞,不在話下。
卻說那個寶鏡原是靈異之物,好端端藏在匣裡,誰知驚動了一個妖怪,又添出奇事來。是時,天下盜賊托名邪教,煽惑人心,處處皆有。山東深州有一妖人,姓王名森,只生一子,名王好賢,父子兩人遊手遊食,慣喜邪術。一日,王森沒事,閒走到田野之中,打些荒草。忽見一簇鄉人,捉一大狐狸,捆縛得緊緊,正在此喧鬧。王森走去看見,問道:「這是那裡捉的?」鄉人道:「王哥不要說起,那狐狸原是個妖精,前日在月下假裝男子,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兒,又偷人家的東西,人要打他,他行走如飛,再趕不著。我們幾個後生,沒有擺怖,算計買得幾瓶好酒,燒一隻公雞,放在草內,遠遠望他。那畜生卻生性喜酒,便來吃得大醉,被我們慢慢追來,正醉倒在一個大窟洞裡,當下就縛住了。如今扛去,也把他賣幾貫錢用用。」王森笑道:「這畜生雖則好酒量,原不濟,正好我今早再尋不出一件下酒之物,賣與我罷。什麼幾貫?我腰間有二百個白錢在此,你們拿去分用罷。」鄉人道:「一張皮也有用處,二百錢不肯。」王森道:「痴兒子,有什麼正經,你若要多,明日到我家來,再與你一斗米。」鄉人大喜。拿了錢,王森便將狐狸連索背去。
只見走了一里多路,鄉人俱散了,原來那狐狸雖則煉成妖術,變幻莫測,只因生性所好酒色,凡遇酒色之處,他便迷惑了,一醉之後,法術不靈,所以被鄉人捉住。此時漸漸酒醒,卻在王森肩上,說起話來,叫道:「王哥救我救我。」王森把他放在地下問道:「說什麼(原缺)你這畜生,果然作怪,看你○然一物,也會向了人講話的。」狐狸道:「我不是凡獸,那是石閭山中積年修煉的,偶因酒醉被鄉人捉了。你若放我,當有好處報你。」王森一時高興,說:「也罷,可惜你一條生命,那在為幾百個銅錢?」便將繩索解開,狐狸拜謝而去。王森空手歸家,一逕回至家中,正與兒子王好賢話這件事,忽聽得廚灶下叫道:「王哥,我來了。多謝你救我。」王森去看,正是適才放的狐狸。狐狸道:「承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取灶上的刀,將自己長尾割一段下來,送與王森道:「你拿了這尾,向人一招,當有一陣好香,這見招的人便死心塌地歸附你。我暫到石閭山去,會一個山神,遲幾月再來看你。」王森受了狐尾,狐狸別去。
自後那王森當真把那狐尾招人,即有異香,人皆歸順。王森創起教門來,喚做「聞香教」。日積月累,聚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幾月,狐狸又來,自稱「山翁」,做了軍師。王好賢又交通大盜景州于志弘、山東徐鴻儒,部勒兵眾,
一日,山翁對王森道:「打聽得柳林女大師有一面寶鏡,若得此,可以橫行天下。你但統兵駐札柳林地方,我當進去偷他的。」王森大喜,立刻約束眾兵,竟望柳林,相近數里,安營立寨。山翁抖擻精神,變了一個少年,闖進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營,看見了,盤問道:「你是何人?敢到此處!」山翁道:「在下近村隱士,特來拜見大師。敢煩通報。」光祖疑他是個奸細,喝道:「什麼隱士!」叫手下且縛了。山翁道:「久聞柳林大師雄才震耳,正當用人之際,何得輕忽豪傑?」光祖喚人押住,先報崔世勛、程景道。景道整理糧草,沒有功夫,世勛出來見了山翁,問道:「來意何為?」山翁道:「無他但欲一見大師談些兵法耳。」世勛終是老將,看山翁一表人才,卻是一雙獸眼。原來妖獸變人,件件好變,惟有眼睛再變不得。世勛私下吩咐光祖:「好好押住他,我去稟大師。」遂進裡頭,述與從李知道。從李道:「定是妖獸,你竟出去斬他。」世勛出來,喚那個隱士道:「大師無暇出堂,請問有何兵略?」山翁議論紛紛,世勛不與他分辯,但細細察他身軀,終是變化來的,自然與真身不同,世勛卻看出破綻,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說道:「今夜仔細叫你全營士卒不留一個。」呼呼的乘風而去。虧得世勛手快,山翁尾上砍下一塊皮毛。光祖深服世勛有見識,同見大師,備述其事。從李道:「此獸逸去,必還要來,好生準備,待我取鏡出匣,誅此妖獸。」
誰想這個妖狐是煉過邪術不怕鏡光的,他本意要假變了人,住在裡邊,偷那鏡子,從李不辨其詳,只道一般妖獸,可以寶鏡治得。這一夜便把鏡子懸掛堂前。說這山翁回至王森營中說道:「我欺那柳林裡人俱是肉眼凡夫,不意有個老將倒有眼力,識破了我,今夜三更當用大法再隱進去。」挨至更深,果然另換裝束,一道神光,飛進柳林,前後各營,雖則敲梆擊鐸也是合當有事,從李燈下看書,忽想起昌年,心中昏悶,叫幾個侍女唱些小曲,琵琶絃子,鬧滿一房,從李陪了香雪,只顧吃酒,外邊三將各處巡哨,還靠托堂內有了寶鏡,料那妖獸不敢進堂。豈知山翁之意為鏡而來,據然飛去,打從堂後鑽到鏡邊,輕輕解了,一逕取去,甚不費力。王森接著喜不自勝。山翁道:「快些藏好以待後用,我還要進去。」王森道:「進去怎麼?」山翁道:「我偷鏡時,一人不知。大師房裡坐著一個美人,極其艷麗,我如今鏡已在此,空來空往,更加便捷,乘此殘更未盡,再去看他一看,豈不快活?」這是妖狐的淫性,得隴望蜀,仍到裡頭來。
卻說這夜,程景道巡察無事,走到堂前,不見了鏡子,報知大師。從李吃了一驚,各處搜尋,并無影響。從李大怒,披髮仗劍,照依,《白猿經》行起法來,按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將戰戰競競,營中聽差。恰好那妖狐正撞進前堂,被壹空中神將圍住。當下程景道眼明手快,提起神鎗便搠,妖狐應手而倒。從李見刺死妖狐,收了法術,把那妖狐砍了三四段,凡是失了寶鏡不知下落。早有外營細作來報:「數里之內,有個聞香教主王森父子結成營陣,這妖狐就是他營中軍師。」從李立刻整頓兵馬,著程景逍明早出林攻殺。
原來那王森等候山翁,不見回營,甚是驚恐。次日清早,約束兵馬,適值程景道伐兵來戰,王森開營迎敵,兩邊大殺一場。景道一身武藝,殺勾多時,怎當得王森兵多,景道兵少,半時更番,遂戰殺光一隊,又添一隊,把景道圍困數重,准准殺了一日。此時,大師安坐柳林,只道妖魔草寇,易于剪滅,不曾把法術用出來,以致景道全軍覆沒,止剩一身衝殺出營。夜色昏沉,不辨前後,單身匹馬,又飢又渴。思量道:「自從歸附柳林,領兵已來,逢州過府,未曾失利,今日戰敗有何顏面再見大師?我這此身多分要尋死了。」不知景道此去如何。
且說王森這日,大勝一陣,不勝之喜。對兒子王好賢道:「柳林兵將雖則驍勇,怎奈寡不敵眾,只逃了一個將官,其餘卻殺盡了。好賢就備酒敬賀王森,父子兩個吃得大醉。王森道:「山翁一去不回,營中失了軍師,甚覺不便,且將昨夜所偷的寶鏡取出來看看。」好賢便拿寶鏡,送與王森。果然光彩燁燁。原來王森不知寶鏡來歷,只見一面好鏡子,其實有趣,乘了酒興,將他玩弄。誰知這鏡是差遣神將的,被王森穢污觸了,寶光中現出天神來,奇形怪狀,即刻將王森打死。那鏡子正像一輪明月,卻從半空中飛去,影也不見。王好賢嚇做一團,看見父親打死,無可奈何,只得收兵離了此地。後來,聞香教中失了軍師,死了教主,漸漸分散,又因徐鴻儒與于志弘,俱在楊州敗露,官兵抄捉,並誘捉王好賢,一同處死,聞香教自此消滅,不在話下。
再說程景道孤身戰敗,投止無門:「欲歸柳林,不要說大師,就是李光祖、崔世勛,也難見他的面,不要說敗軍之將,例該斬首軍前,就是承恩寬宥,戴罪立功,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欲待不歸柳林,不要說女大師一向的厚恩,無可報效,就是宋純學終身的交契,何以為情,還有一件,倘若遇官兵緝獲,到這地位,便不乾淨了。」景道想來想去,俱不停當,嘆道:「罷了罷了,猛虎失勢豈能自全,不如仍舊歸柳林,死也死在大師面前。」撥轉馬頭便走。
此時,更深夜靜,微月朦朦,一路行來,遠遠望見樹林裡一道火光。景道帶馬上前仔細一看,乃是一個白鬚老者,獨坐在樹林下,將些枯枝殘葉,罐內煮泉水烹茶吃。景道下馬問道:「老丈那裡來?這樣更深獨在此處?」老人道:「你是誰人?這樣更深獨騎馬來?你一個人走得,我一個人也坐的。」景道見他說話,半三不四,心中甚是焦躁,卻按住了又道:「我那敗軍之將,匹馬歸營。故此夜行。請問老丈要到那裡去?」老人道:「你到那裡去,我也到那裡去。」景道一時昏悶,待要把鎗剌他,又見那老人古怪清奇,不好動手,只索也坐在草裡,看他煮水。但見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來,袖裡取出兩個茶盅,自己斟一盅,也斟一盅茶與景道吃,說道:「將軍不要忙,且吃一盅茶,老夫還有些粗點心,大家吃些。」就在包袱裡,解出許多乾餅,送與景道。景道本來餓了,並不推辭,拿來就吃,大凡行兵之際,多有假裝詭計,將藥放在東西內,騙人吃的。景道是個名將,豈不忖料,就吃那老人的餅。只因景道這一夜,懊恨失利,不顧性命,樂得吃飽,老人見他吃了,便道:「將軍此行,可是仍舊要到柳林去麼?不去也罷。」景道忽聞此言,想道:「這老人好奇怪,我與他素不相識,怎麼就曉得我是柳林裡人?」便問道:「老丈何由認得?又怎說不去也罷?請道其詳。」老人道:「你的柳林女大師還是我的徒弟,怎麼不認得?只怕他的來歷你還不曉得詳細。」景道失驚問道:「原來是個老師,失敬失敬。且請教小將何以不當去?」老人道:「我老夫是泰嶽內湧蓮庵真如法師的好友,你們女師,就是真老師受記得徒弟。當年出山時節,我曾下傳他一卷天書,要他救世安民。不想出山以來,興兵構怨,這也還算是個天數。近聞他思戀一個書生,形諸夢寐,情慾日深,道性日減,上帝敕遣小遊神察其善惡,見他多情好色,反責罰老夫付托非人。老夫不得已,特來與他討取天書,并喚他入山,全性修真,參承大道,不得浪跡人間,有害生靈,干犯天曹法律。你道此如還去做甚麼?」景道道:「請問老師,男子好色,有傷德行。大師是個女身,偶戀書生,怎麼也叫他『好色』?況且此生,尚未交合,不過是乾相思,有何罪過?」老人道:「情慾所起,男女皆然,豈有分別。但是一念感動,無論著身不著身,已落色界,這是天曹斷斷不容的。」景道又問道:「依老師所說,難道夫婦之情也是不該的?大師孤身,也應有個配合。」老人道:「不是這樣,人間夫婦,原有前緣,不可強求。但你這女師,命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之念,便犯色律。況兼天曹號令,待庸夫俗子,還覺得寬些;待英雄豪傑尤加嚴切。譬如世上不識字的愚民,干名犯義,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在上的人,也要干名犯義,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景道因敗陣餘生,一腔怨氣,暫坐草裡,被那老人話了一會,到消釋他多少怨恨,便覺心平氣順,又問道:「憑著老師的話,我小將一生直氣,不肯作負心之事,也從不思想一個女子,至于柳林大師,深恩未報,眾兄弟交義難忘,如今不要我去,教我此身從何著落?」老人道:「將軍不好色,不忘恩,固是好事,但古來名將,有得幾個生還故里的?這叫做: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你今夜若不聽我言,不隔數年,恐無埋骨之地。」景道聽到此際,不覺放聲大哭,拜倒老人面前說道:「小將痴愚,求老師開一條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之外,就是那泰山中蓮花峰前,白雲洞內有個全真隱士,與老夫相厚。你到其處去,幫他採藥煉丹。自有好處,切不要把雄心再○了。」景道拜謝道:「若得如此,小將大幸。必求老師寫書一封,方好入山。」老人笑道:「遁跡荒山,也要如名利場中,討封私書囑託囑託也罷,我與你寫個字去,你叫什麼名字?」景道說:「姓程,名景道。」老人便在包袱內取出紙筆,鋪放石上,點起火來,寫書道:
是心老人附牘
全真隱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斂才返璞,幸收為寄冊弟子。月再弦,晤謝。不備。
老人寫完書,囑托景道收藏,景道接了,謝道:「多感老師提挈,使景道得離塵網,實是三生有幸,但景道向受女師大恩,愧無寸報。一但棄絕前恩,飄然長往,于心不安。今老師要到柳林,欲寫一個稟帖,求老師帶去,未審可附得?」老人道:「有何不可,你只須寫來。」也就與他紙筆,點火石上,景道寫書云:
原管中營督理糧務,為政新性,前營先鋒受恩官,程景道叩頭稟別 柳林大師:
自景道依附恩師,從無敗德,昨宵承命,○勦妖賊王森,竭力奮進,衝其前隊,無奈眾寡不敵,矢盡道窮,遂至全軍傾覆,律已喪師之罪,九死何辭,敢云報復之誠,三敗不○,自恃孤身有難掩過,適逢隱士,忽警凡心。故鄉魂夢,付諸○州寒灰,他日情懷,將似閒雲野鶴,但恐主猶成,犬馬豈負恩,終效豺狼,泣血拜書,望桂顏而遙別,痛心叩稟,瞻雲日以長悲。伏愿大師保安玉質,慎守金精,迓純嘏于將來,建奇功于莫暨。景道不勝飲泣依戀之至。另外宋純學、李光祖、崔世勛三將麾下:魂馳神契,不敢另陳。謹此拜別。
景道寫完摺好,將稟帖安放石上,遙望柳林躬身四拜,號哭數聲,然後送與老者。老人收了,兩邊分散。你道那老人是誰?原來就是已前授天書的白猿,他正要到柳林,不期遇著景道,有此一番事。
說這程景道也不騎馬,一應鎗刀,俱拋擲林裡,單單一身,大踏步而去。
走了一日一夜,竟到泰山,訪問白雲洞中,果然有個隱士,結草作庵,靠石為壁,前有清泉寒流瀉玉,後有古樹密葉參雲,好個幽僻所在,景道輕叩柴門,便有一個了角童子出來問道:「深林僻徑,誰人到此?」景道對說:「訪道閒人,求見尊師,乞煩引進。」童子開門便領進去。只見那隱士,蓬頭赤腳,仰臥一張石榻上,見了景道便說:「你是何人?滿身腥血之氣,好像殺過許多人的,不要觸壞我的丹爐。快去快去!」景道拜了兩拜,也不開口,呈上老人書札,隱士細細看了說道:「又是那老猿多事,教你到這邊來,既是他引荐也罷。你可速往外邊澗水裡,把那衣服洗乾淨了,好來見我。不要在清潭裡洗。」景道承命,即走向澗邊。但見澗水細微,手捧不起,只得沿了那條澗,慢慢尋下去。
走了二三里路,果有一泓清水。景道把衣服盡數脫下來,丟在水中,正待洗濯,抬起頭來,忽然看見無數惡鬼漫山遍獲野,也有一手一腳的,也有三頭六臂的,也有兩角猙獰雷公○服的,也有滿身污血披髮穿白的,內中有幾個指著景道說:「這個人是殺我們的,正好與他討命。」景道看了,全然不怕。又有一個惡鬼拿了石塊打過來,景道也不睬。只顧洗淨衣服。停了一會,那些鬼說道:「我們且去,明日與他計較。」就都散了。
景道洗了兩件,還有一件小衣,看那澗水渾濁,再往下邊尋水。遠遠望見一個女人走來,漸走近身,雖則村粧,卻十分艷麗。那女人道:「客官在澗裡洗衣不乾淨的,我們離此不遠,何不到舍下燒鍋熱水好洗?」景道說:「我是修道的人,不勞你來纏擾。」女人道:「這個呆漢,什麼修道不修道的,好意幫襯你,那樣不知好歹的。也罷,我有一包東西,你與我帶到庵裡去。」便將一個包袱放在景道面前,覺得一陣異香。景道頭也不抬,急急淨了小衣,回身便走。那女人拾了包,口裡骨都都罵下去。
景道回至庵中看那隱士,還睡在石榻之上,說道:「程景道,你倒有些根氣。但凡世人七情中惟有愛、懼二者最易動心。你方才所遇之事,毫不動念,可喜可喜。」景道自想:「這個隱士未卜先知,可見今日,就是他試我,豈不是個活神仙?」便說道:「景道蒙老師招留,願終身拜為弟子。」隱士點頭道:「好好。你去屋後樹底下有些石子,拾幾個來煮我吃。」景道思量:「石子這東西,是煮得熟的?就作他說。」走去拾了一二升,把泉水煮起來。不勾多時,鍋裡香噴噴的。景道拿木瓢盛了,送與隱士吃後,自己也吃些,果然好吃。自此以後,一心奉侍。又自家改一個道號,叫做「景庵」,取景慕庵中隱士之意。每日不是採藥,就是拾松子,尋山果,快活不提。
卻說柳林女大師白從李,自從失了寶鏡,鬱鬱不樂。又探知程景道全軍覆沒。急差李光祖出林,王好賢的營已散去了,追趕不及,反失了景道,愈添憂悶。思想目下氣運不佳,不如差幾十人護送香雪小姐先歸河南,尋著王昌年,交付與他。就叫宋純學取那昌年夫婦同到柳林裡來,了卻心願。營內有了李光祖、崔世勛兩個名將,外面雖不成事,也好守住柳林,圖個終身快活,算計已定,便到內房,對香雪小姐道:「小姐久留敞營,我心甚覺不安,意欲送歸尊府,好與昌年結親。」香雪道:「承大師垂念,終始週旋,賤妾未知何以圖報?」從李道:「豈敢,兵戈擾攘,有累小姐驚惶,但鄙懷有一段隱情,今日若不說明,恐怕小姐疑惑。」香雪道:「相聚多時,不久就要分別,有何隱情,乞說明白。」從李道:「王昌年人才絕世,不獨小姐思慕,我的心上也是這樣,故此著宋純學與他納監,今幸功名成就。小姐此番歸去,永諧連理,百年之期不消說了,但不知我這段情意,如何消釋?」香雪道:「賤妾夫婦困厄漂零,皆賴大師恩庇。以後或是接大師回去,或是再到柳林,惟願妾與昌年一同奉事大師,終身聚合。」從李道:「若得如此,極好的事。你成過了親,即到這裡來,凡事便些。」從李說罷,喚出李光祖,吩咐要送小姐先歸河南。光祖道:「王昌年憶念小姐,時刻不忘。若送小姐回去,他兩個恩深情重,一對夫妻,朝歡暮樂,怎肯再進柳林。大師不可把小姐放去,留他在此,做個奇貨可居,然後寄信昌年,叫他到柳林中來,方可結親。小將料昌年不得不從,這是長久之策。」從李道:「你的話也說得是。總之近日失了程景道,營內少人,並宋純學俱要喚他回來。」光祖道:「大師所見極是,目下出兵不利,且在柳林駐札幾年,著軍士們屯田耕種,以逸待勞,相時而動,方是上策。」從李道:「正是這樣罷。商議已定。」
忽有前營小卒進來傳報:「外面有一個白鬚老者,要見大師。」光祖道:「前日妖狐變化而來,偷了寶鏡,今加又有什麼老者,莫非也是妖精到此混帳。」從李道:「你且出去,看是何人。」光祖便走出去,見那老者。他是將官心性,軍營裡規矩,不由分說,先把勢頭嚇他,倘然奸細,被那一嚇,就嚇出真情來了,便喝道:「什麼老人!擅自闖進營中,敢是那裡來的奸細,叫左右,著刀斧手伺候,倘一言不合,立刻砍下頭來!」老人笑道:「你這將軍,有眼無珠,可速進去,叫你什麼女大師出來,我老人有話與他說。」光祖道:「好大來頭。」老人道:「也不十分小,你進去但說是湧蓮庵裡來的,他便曉得。」光祖沒奈何,只索與他進報道:「外面一個老人,極其古怪,口裡說些大話,又說是什麼「湧蓮庵」裡來的。」從李聽得「湧蓮庵」三字,吃了一驚,吩咐光祖道:「不要怠慢他,我就出來了。」不知這大師為何原(原缺)來便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