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第一部/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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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死魂靈 第一部
第三章
第四章 

這時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的坐在他那皮篷馬車裏,已經在村路上走了許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對象是什麽,我們是從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體和心靈都化在這上面,也看得毫不覺到奇怪。從他那顯在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那推測,那估量,那計劃,都好像很得意,因爲他總在露出些滿足的微笑來。他儘在想着那些事,而對于他那受了瑪尼羅夫家的僕役的款待,弄得飄飄然了的馬夫,可曾注意着右邊的花馬,却一點也沒有留心。這花馬很狡猾,當中間的青馬和左邊的那匹因爲從一個議員買來,名字就叫「議員」的棗騮,都在使勁的前進的時候,牠却只裝作好像也在拉車模樣。那兩匹馬,却因爲自己這樣的賣力,人可以從眼睛裏看出牠們的滿足來。「你儘量的刁罷!沒有好處的!我還要使你刁些呢!」綏里方說着,略略欠起身子來,給了懶馬一鞭子。「要守本分,你這廢料……!阿青……是好馬,牠肯盡職;我也要多給牠些草料的,因爲牠是好馬。議員呢——也是一匹好馬……喂,你搖耳朵幹什麽?昏蛋,人對你講話,你要留心!我不會教你壞道的,你這驢子!好罷,隨便你跑!」于是他又給了一鞭子,嘮叨道:「哼!野蠻!拿破崙,該死的東西!」接着是向牠們一起大聲的叫道:「喂!心肝寶貝!」並且給三匹都喫了一鞭子,不過這並非責罰,乃是他中意牠們了的表示。他把這小高興分給牠們之後,又向着花馬道:「你當作對我玩些花樣,我會看不出你壞處來的罷。這不成的,我的寶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規規矩矩的做。你瞧!剛才的老爺府上的人們——那是好人!我只喜歡和好人談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伙計;我喜歡和他同桌喫飯,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誰都尊敬的!比如我們的老爺——誰都尊敬他,你好好的聽着罷,就因爲他肯給我們的皇上盡力,又是個六等官呀……」

綏里方這樣的想開去,一直跑到最飄渺,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的聽一下,是可以明白關于他本身的許多仔細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計算上,待到一聲霹靂,這才使他從夢中驚醒,向周圍看了一看;空中已經密布了雲,大雨點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接着一個又是一個更近的更響的霹靂,雨就傾盆似的倒了下來。對于車篷,開初是橫打的,忽然從這邊,忽然從那邊,接着又改換了攻擊法,打鼓似的向篷頂上直淋,弄到水點都濺到乞乞科夫的臉上。他只好放下皮簾,遮住了原是開着以便賞鑒風景的小圓窗,一面叫綏里方趕快走。綏里方被打斷了講演,也知道這不再是遷延的時候了,便從馬夫臺下,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東西來,兩手向袖子裏一套,抓住韁繩,向着那聽了他的講演,覺得愉快的疲勞,正在踉踉蹌蹌的三匹牲口,發一聲喊。不過已經走過了兩條岔路,還是三條呢,却連綏里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後,就隨隨便便的定爲確已走過了許多十字路。凡俄國人,一到緊要關頭,是總歸不肯深思遠慮,只想尋一條出路的,他也這樣,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彎,對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面趕着牠們開快步,至于順着這條路走到那里去呢,他可是並沒有怎麽想過的。

雨好像並不想就住。蓋在村路上的灰塵,一下子就化了泥漿,馬匹的拉車,越來越艱難了。梭巴開維支的村莊,還是望不見,乞乞科夫覺得很焦急。照他的計算,是早該走到了的。他從窗洞裏向兩面探望,然而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見。

「綏里方!」他終于從窗口伸出頭去,叫了起來。

「什麽事呀,老爺?」綏里方囘答說。

「你瞧罷;村子還看不見呢!」

「對了,老爺,還看不見呢!」于是綏里方揮着鞭子,唱起歌似的東西來了。說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爲很散漫,而且長到無窮無盡。綏里方把一切都放進那裏面去,全俄國的馬夫對馬所用的稱讚語和吆喝聲,還有隨手牽來,隨口說出的一切種類的形容詞。到後來,他竟拉得更遠,至于稱他的牲口爲「書記」了。

但乞乞科夫現在却發見了他的車在左右搖動,每一搖動,就給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這好像已經離開道路,拉到耕過的田裏來了。綏里方大約也覺得的,然而他一聲不響。

「你究竟在怎樣的路上走呀,你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麽法子呢,我的老爺,已經晚上了。我是連我的鞭子也看不見呢,就這麽漆黑!」正說着這話,馬車就向一旁直歪過去了,至于使乞乞科夫得用兩隻手使勁的攀住。他這才看出,綏里方是喝得爛醉的。

「停下來!停下來!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會的,我的老爺,您怎麽會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綏里方說。「如果這樣,可就壞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會的,無論怎樣,我不會摔出您去的!」他這時就把馬車拉轉來,車轉得很緩,可是終于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漿裏。綏里方是在拉住馬;但馬也好像自己站住了似的,因爲正疲乏得要命。這意外的大事件使綏里方沒了辦法。他爬下馬夫臺,兩手插腰,對馬車站着,當他的主人在泥架裏打滾,掙扎着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就說道:「這東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猪一樣!」乞乞科夫說。

「沒有的事,我的老爺!我怎麽會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壞事情。我不過和一個好朋友談了些閒天;和一個好人,是可以談談的——這不算壞事情——後來我們就一起喫了飯。這也沒有什麽不對——和一個好人喫一點東西。」

「你前囘喝醉了的時候,我怎麽對你說的,唔?你又忘記了麽?」乞乞科夫說。

「一點也沒有,您好老爺,我怎樣能忘記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對的。我不過和體面人談了些天,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很抽你一頓,那你就明白了,什麽叫作和體面人談天……」

「隨您好老爺的高興,」綏里方完全滿足了,囘答道。「如果要給鞭子,那很好,我是沒有貳話的。如果做了該喫鞭子的事,怎麽可以不給鞭子呢;這全都隨您的便,您是主子呀!農奴是應該給點鞭子的,要不然,就不聽話。規矩總得有。如果我鬧出事來,那麽,抽我一頓就是了,怎麽可以不給鞭子呢?」

對于這樣的一種深思熟慮,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囘答來。但在這時候,好像運命也發了慈悲了。忽然間,遠遠的聽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興極了,就命令綏里方出發,並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國的馬夫是有一種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着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飛快的跑,也會跑到一處什麽目的地。綏里方雖然看不見東西,却放馬一直向着村子衝過去,待到車棒碰着了籬垣,簡直再沒有可走的路,這才停下來。乞乞科夫只能在極密的煙雨中,看見了像是屋頂的一片。他便叫綏里方去尋大門,假使俄國不用惡狗來代管門人,發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聲,報告着大門的所在,那一定是尋得很費工夫的。窗戶裏漏着一點光,這微明也落到籬垣上,向我們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門的路徑。綏里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門開處,就現出一個披着睡衣的人影來。主僕兩個,也聽到對他們嚷叫的發沙的女人聲音了:「誰敲門呀?誰在這里逛蕩呀?」

「我們是旅客,媽媽,我們在尋一個過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說。

「是麽?真莽撞!」那老婆子嘮叨着。「來得這麽遲。這兒不是客店。這兒是住着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麽辦呢,媽媽?我們迷了路了。這樣的天氣,我們又不能在露天下過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壞,」綏里方提醒道。

「不要你說,驢子!」乞乞科夫說。

「您是什麽人呀?」那老婆子問。

「是一個貴族,媽媽。」

貴族這個字,好像把老婆子有些打動了。「等一等,我禀太太去,」她低聲說着,進去了,兩分鐘之後,又走出來,手裏提着一個風燈。大門開開了。這囘是別的窗子裏也有了亮光。馬車拉進了大門,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面。這屋子在黑暗裏,很不容易看得明白,只有一邊照着些從窗子裏射出來的光;屋前還有一個水窪,燈光也映在這上面。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頂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面的水桶中。狗兒們發着各色各樣的叫聲;一匹昂着頭,發出拉長的幽婉的聲音,牠懷着一種熱心,彷彿想得什麽獎賞;別一匹却像教會裏的唱歌隊一樣,立刻接下去了;夾在中間,恰如郵車的鈴鐺一般響亮的,是大約還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後壓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堅定的,狗式的,大約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爲合奏一到頂點,牠就像最低弦樂器似的拚命的叫起來了;中音歌手們都跕起脚趾,想更好的唱出高聲來,大家也都伸長了頸子,放開了喉嚨;獨有牠,牠最低弦樂演奏者,却把沒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領子裏,蹲着,膝髁幾乎要着地,忽然從這里起了嚇人的聲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發了響,發了抖。只要聽到這樣音樂似的各種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這村子是很體面的;但我們的半凍而全濕的主角,却除了温暖的眠牀之外,什麽也不理會。馬車剛要停下,他跳出來,一絆,幾乎倒在階沿上了。這時門口又出現了別一個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樣很相像。她領乞乞科夫走進屋裏去。經過這里,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內部;屋子是糊着舊的花條的壁紙的;壁上掛着幾幅畫,一律是花鳥,窗戶之間掛有小小的古風的鏡子,昏暗的鏡框上都刻着捲葉。鏡子後面塞着些信札,舊的紙牌,襪子,或者諸如此類;還有一口指針盤上描花的掛鐘……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麽也沒有看到了。他覺得他的眼瞼要粘起來,彷彿有誰給塗上了蜂蜜一樣。再過了幾分鐘,主婦出現了,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睡帽,可見她是怱怱忙忙的走出來的,頸子上還圍着一條弗蘭絨的領巾。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們中的一個,如果沒收成,受損失,是要悲歎,頽唐的,然而一面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總把現錢一個一個的弄到藏在她櫃子的抽屜裏的花麻布錢包裏面去。一個錢包裝盧布,別一個裝五十戈貝克,第三個裝二十五戈貝克的現貨,但看起來,却好像櫃子裏面,除了襯衣,睡衣,線團,拆開的罩衫之外,什麽也沒有似的。假使因爲過節,烤着酪餅和薑餅的時候,舊的給燒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這拆開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沒有燒破,也還很可以穿呢,我們的省儉的老太太大約還要使這罩衫拆開着躺在抽屜裏,終于和許多別樣的舊貨,由她的遺囑傳授給那里的一位平輩親戚或者外甥姪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說是爲了他突然的登門,驚動了她了。「不要緊,不要緊!」那主婦說。「上帝竟教您來得這麽晚!又是這樣的大風雨!走了這麽遠的路,本應該請您用點什麽的,可是在這樣的深夜裏,我實在不能預備了!」

一種奇特的騷擾打斷了主婦的話,乞乞科夫很喫了一嚇。這騷擾也像忽然之間,屋子裏充滿了蛇一樣;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靜了;他知道,這是掛鐘快要敲打時候的聲音。接着這騷擾,又發出一種沙聲來,到底是敲起來了,聚了所有的力量,兩點鐘,那聲音彷彿是誰拿了棍子,敲着一個開裂的壺,于是鐘擺又平穩下去了,從新來來往往的擺着。

乞乞科夫向主婦致謝,並且聲明自己一無所需,請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張眠牀之外,他是什麽也不希望了的。這時他想問明,他究竟錯走到什麽地方來了,到梭巴開維支先生的村莊去,還有多少遠,但那老太太的囘答,却道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姓名,姓這的地主,是那里也沒有的。

「那麽,瑪尼羅夫,您許是知道的罷?」乞乞科夫問。

「那是怎樣的人呀,瑪尼羅夫?」

「是一個地主,太太。」

「沒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姓名,沒有這麽一個地主的。」

「那麽,這里的地主全是些什麽人呢?」

「皤勃羅夫,斯惠寧,卡拉派且夫,哈爾巴庚,忒累巴庚,潑來卡科夫。」

「都有錢沒有呢?」

「沒有,先生,這里是沒有什麽有錢人的。不過這有二十個,那有三十個魂靈罷了;有着百來個魂靈的人,這里是沒有的。」

乞乞科夫這才明白,他竟錯走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了。

「那麽,您可以告訴我,從這兒到市上去有多麽遠嗎?」

「總該有六十維爾斯他罷。我真簡慢了客人,竟什麽也不能請您喫!您高興喝一杯茶麽,先生?」

「多謝得很,太太。我只要有一張牀,就儘夠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這麽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請您躺在這張沙發上面罷,先生。喂!菲替湼,拿一牀墊被,一個枕頭和一條手巾來!天哪,這樣的天氣!就像怪風雨呀!我這里是整夜的在聖像面前點着蠟燭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後和一邊,都齷齪得像野猪一樣了。這是在那里弄得這麽髒的呢?」

「謝謝上帝,我不過弄得這麽髒;沒有折斷了脊梁,可還要算是運氣的!」

「神聖的耶穌,您在說什麽呀?您可願意給您的背後刷一下呢?」

「不不,多謝您!請您不要費心!還是請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罷!」

「聽着呀,菲替湼!」那使女已經拿了燈走上階沿,搬進墊被來,並且用兩手一抖,絨毛的雲便飛得滿屋,主婦于是轉過臉去,對她說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爺在着那時候的那樣子做,以後就拍一拍,刷牠一個乾淨。」

「明白了,太太!」菲替湼在墊被上鋪上布單,放好兩個枕頭,一面說。

「哦,牀算是鋪好了!」主婦說。「請安置罷,先生,好好的睡!您可還要什麽不?也許慣常是要有人揑揑脚後跟的罷。先夫在着的時候,不揑,可簡直是睡不着的。」

然而客人又辭謝了這享樂。主婦一出去,他連忙脫下衣服來。把全副披掛,從上到下,都交給了菲替湼,她說過晚安,帶着濕淋淋的收獲,走掉了。當他只剩了獨自一個的時候,就頗爲滿足的來看他那快要碰着天花板的眠牀。他擺好一把椅子,踏着爬上眠牀去,墊被也跟着他低下去,快要碰到地板,從綻縫裏擠了出來的絨毛,又各到各處,飛滿了一屋子。他熄了燈,拉上羽紗被來蒙着頭,蜷得像圓麪包一樣,一下子就睡着了。到第二天,他醒得不很早。太陽透過窗子,直射在他臉上,昨夜靜靜的睡在牆壁和天花板上的蒼繩,現在却向他集中了牠們全部的注意:一匹坐在下唇上,別一匹站在耳朶上,第三匹又想跑到眼睛這里來;還有胡裏胡塗的一匹,竟在鼻孔邊佔了地盤,他在半睡半醒中,一吸,就吸進鼻子裏去了,自然是惹他打一個大噴嘍——但也因此使他醒轉了。他向屋子裏一瞥,這才知道掛在壁上的原來也並非全是花鳥圖,他又看見一張庫土梭夫[1]的肖像和一幅油畫,上面是一個老人,穿着像是保惠爾·彼得洛維支[2]時代的紅色袖口的制服。掛鐘又騷擾起來了,打了九點鐘;一個女人的頭在門口一探,立刻又消失了,因爲乞乞科夫想要睡得熟,是全脫了他的衣服的。這一探的臉,他覺得有點認識,他要記出這究竟是誰來,終於明白了可就是這家的主婦。他連忙穿起小衫來,衣服就放在他旁邊,燥了,還刷得很乾淨。於是他穿好外衣,走到鏡子前面,大聲的又打一個嚏,打得恰恰走近窗口來的火雞,——那窗門原也比地面高不了多少,——也大聲的嘓嘓的叫了起來,還用牠那奇特的話,極快的向他說了些什麽,那意思,總歸好像說是「恭喜」似的,乞乞科夫就囘答牠一句「昏蛋」。之後,他走向窗前,去觀察一下四近;從窗口所見,彷彿都是養鷄場;因爲在他眼前的,至少,是凡有又小又窄的院子中,滿是家禽和別樣的家畜。無數的公鷄和火鷄在那里奔走;其間有一匹公鷄跨開高傲的方步,搖着鷄冠,側着腦袋,好像牠正在傾聽什麽似的。猪的一家也混在這裏面;老母猪在掘垃圾堆,也似乎兼顧着小猪仔,但到底完全忘記,自去大嚼那散在地上的西瓜皮去了。這小院子或是養鷄場,是用板壁圍起來的,外面是一大片菜園,種着捲心菜,葱,馬鈴薯,甜菜和別樣的蔬菜。菜園裏面,又處處看見蘋果樹和別的果子樹,上面蒙起網來,防着喜鵲和麻雀。尤其是麻雀,成着大羣,飛來飛去,簡直像斜掛的雲一樣。因此還有許多嚇鳥的草人,都擎在長竿上,伸開了臂膊;有一個還戴着這家的主婦的舊頭巾。菜園後面是農奴的小屋子,位置很凌亂,也不成爲有空場和通路的排列,但由乞乞科夫看來,那居民們的生活是要算好的:屋頂板一舊,就都換上新的了,也看不見一扇倒壞的門,向這邊開口的倉庫裏,有的是一輛預備的貨車,有時還有二輛。「哼!這小村子可也並不怎麽小哩!」他自言自語的說,並且立刻打定主意,要和主婦去扳談,好打交道了。他從她先前探進頭來的門縫裏向外一望,看見她在喝茶,就裝着高興而且和氣的模樣走過去。

「日安,先生!您睡得怎麽樣?」那主婦說着,站了起來。她比昨夜穿得闊綽了,頭上已不戴睡帽,換了黑色的頭巾。頸子上却還是圍着什麽一些物事。

「很好的,好極了,」乞乞科夫一面說,一面坐在靠椅上。「您呢,太太?」

「不行呀,先生!」

「這是怎麽的呢?」

「睡不着呀。腰痛,腿痛,連脚跟都痛。」

「就會好的,太太,您不要愁。」

「但願就會好呵。猪油呀,松節油呀,我都擦過了。您用什麽對茶呢?這個瓶子裏的是果子汁。」

「很好,太太。就是果子汁罷。」

大約讀者也已經覺到,乞乞科夫雖然表示着慇懃的態度,但比起在瑪尼羅夫家來,却隨便說話,沒有拘束得遠了。這里應該說明的,是有許多節目,俄國固然趕不上外國,但善於交際,外國人却也遠不及我們。我們的交際樣式上的許多精微和層次,是簡直數也數不清的。一個法國人或德國人,一生一世也不會懂得我們的舉動的奇特和差別;他們對一個富翁和一個香煙小販說話,所用的幾乎是一樣的調子,一樣的聲音,縱使他們的心裏,對於富翁也佩服之至。我們這里可是完全不同了:我們有這樣的藝術家,對着蓄有二百個魂靈的地主說話,和對那蓄有三百個的全兩樣;但對他說話,又和蓄有五百個的全兩樣;而和他說起來,又和對於蓄有八百個魂靈的地主全兩樣;就是增到一百萬也不要緊,各有各的說法。我們來舉一個例罷,這並非我們這里,乃是一個很遠的王國的什麽地方,這地方有一個衙門,又假如這衙門裏有一位長官或是所長。當他坐在中間,圍繞着他的屬員們的時候,我要請讀者仔細的看一看——我相信,你們就要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威嚴,清高——有什麽還不顯在他顧盼之間呢?倘要拿了畫筆,畫出他來,給他留下這相貌:那簡直是普洛美修斯[3]!一點不差:一個普洛美修斯!他老鵰似的看,他的步子是柔軟,鎮定,而且穩當。但你們看着這老鵰罷,他一出大廳,走近他的上司的屋子去,可就不大能夠認識了;他緊緊的挾着公文夾,逃跑的鵓鴣似的急急的走過去,幾乎要失了魂。倘到一個俱樂部,或者赴一個夜會,如果都是職位較低的人們,那麽,我們的普洛美修斯是仍不失爲真正普洛美修斯的,但只要有一個人,比他大一點,我們的普洛美修斯可就要起一種連渥闢提烏斯[4]也夢想不到的變化:比蒼蠅還要小,他簡直化爲幾乎沒有,一粒微乎其微的塵沙了!「然而這豈不是伊凡·彼得洛維支嗎?」有人看見了他,就會說,「伊凡·彼得洛維支還要高大些,這人却很小,又很瘦;他總用大聲說話,也總不笑的,但這人,哼,却小鳥兒似的啾啾唧唧,而且總在陪笑哩。」然而走近去子細一看——也還是伊凡·彼得洛維支!「阿呀,這樣,」人就對自己說……然而我們還是再講這里的登場人物罷。我們知道,乞乞科夫是已經决定,不再客氣了;他於是拿了一杯茶,加一點果子汁,談起來道:

「您的村莊可真的出色呵,太太。魂靈有多少呢?」

「到不了八十,」那主婦說,「可惜我們光碰着這樣的壞年頭;去年又來了一個歉收,連上帝都要發慈悲的!」

「可是農奴却都顯得活潑,屋子也像樣。但我想請教您:您貴姓呀?昨天到得太晚,忙昏了……」

「科羅皤契加[5],十等官夫人。」

「多謝。還有您的本名和父稱呢?」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麽?高雅得很!——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我有一個嫡親的姨母,是家母的姊妹,也叫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可是您的貴姓是什麽呢?」地主太太問。「您是稅務官罷?不是的?」

「不是的,太太,」乞乞科夫微笑着囘答道。「我不是稅務官;我在外面走,只爲着自己的事情。」

「那麽,您是經手人?多麽可惜!我把我的蜂蜜都賤賣了;您一定是要的,先生,可對?」

「不,我不大收買過蜂蜜。」

「那就是什麽別樣的東西。要麻罷?我現在可實在還不多——至多半普特[6]。」

「唉!不的,太太,我要的是別樣的貨色,請您告訴我,您這里可死了許多農奴沒有呢?」

「唉唉!先生,十八個!」那老人歎息着,說。「還都是很出色,會做事的。自然也有些在大起來,可是有什麽用呢,毫沒力氣的傢伙,稅務官一到,却每個魂靈的稅都要收。他們已經死掉了,還得替他們付錢。上禮拜裏,我這里燒死了一個鐵匠,一個很有本領的鐵匠!也知道做銅匠手藝的。」

「莫非這村子裏失了火嗎,太太?」

「謝上帝不給有這樣的災殃!如果是火災,那可就更壞了。並不是的,他全由自己燒死的。火是從他裏面的什麽地方燒出來的;他真也喝的太多了,人只看見好像一道青煙,他就這麽的焦掉了,一直到烏黑的像一塊炭;唉唉,是一個很有本領的鐵匠呢。我現在簡直全不能坐車出去了。這里就再沒有人會釘馬掌。」

「這是上帝的意志呵,太太,」乞乞科夫歎息着說,「違背上帝的意思的事,人是嘮叨不得的。您知道不?您肯把他們讓給我嗎,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讓什麽呀,先生?」

「唔,就是所有的那些人,那已經死掉了的。」

「我怎麽能把他們讓給您呢!」

「唔,那很容易。或者我問您買也可以。我付給您錢。」

「但是,怎麽辦呢?我實在還不懂您。您想把他們從土裏刨出來嗎?」

乞乞科夫知道這老婆子弄錯了目標,必須將事情解釋給她聽。於是用簡單的幾句話,說明了這所謂讓與或交易,不過是紙面上的事,而且魂靈還要算是活着的。

「但是,您拿他們做什麽用呢?」老婆子說,詫異地凝視着他。

「這是我的事情了!」

「但他們是死了的呀!」

「當然,誰說他們是活的呢?正因爲他們是死了的,所以使您吃虧。您仍舊要付人頭稅,我就想替您去掉這擔子和麻煩呵;現在懂了沒有?不但去掉,我並且還要付您五個盧布呢。您現在明白了罷?」

「我還是不明白,」那老婆子躊蹰着,說,「我向來沒有賣過死人。」

「這有什麽稀奇!如果您賣過了,這才稀奇哩。您莫非以爲這真的值錢的嗎?」

「不不,我自然並不這麽想。這怎麽會值錢呢?已經什麽用處也沒有了的!但使我擔心的,却是他們已經死掉了的這一點。」

「這女人可真的是胡塗,」乞乞科夫想。「您聽我說,太太,您再想一想罷!像他們還是活着一樣,付出人頭稅去,這是您的很大的損失呀。」

「阿呀,先生,再也不要提了,」地主太太打斷他的話。「三禮拜前,我就又繳了一百五十盧布,還要應酬稅務官。」

「您瞧罷,太太,您再想想看,從此您就用不着應酬稅務官了,因爲納稅的是我,不是您了。全副擔子我挑了去,連稅契的經費也歸我出。您明白了罷!」

主婦沈思了;她覺得這交易也並不壞;不過太新鮮,太古怪,也恐怕買主會給她上一個大當。他從那里來的呢,只有上帝知道,况且又到的這麽半夜三更。

「那麽,您可以了罷,太太,」乞乞科夫說。

「老實說,先生,我可向來沒有賣過死人。活人呢,那是有過的,還在三年前,我把兩個娃兒讓給了潑羅多波波夫,一百盧布一個;他高興得很。那都是很能做事的。她們連飯單也會織的。」

「現在說的可不是活人呀!上帝在上!我要的是死人!」

「老實說,我首先就怕會喫虧呢。你到底還是瞞着我;先生,也許他們是……,他們的價錢還要貴得遠的。」

「您聽我說,太太……您在想什麽呀!他們怎麽會值錢;您想想看!這是廢料呀!您要知道,是毫沒用處的廢料呀!譬如您得了舊貨,我們來說破布片罷:那自然是還值些錢的,紙廠還會來買牠。然而他們,却什麽用也沒有了!好,請您自己說,他們還有什麽用!」

「那是一點不錯的!自然什麽用也沒有。但使我擔心的,也就是他們已經死掉了的這一點呵。」

「我的上帝,這真是一匹胡塗蟲,」乞乞科夫忍耐不住了,對着自己說。「總得說伏她。真的,我弄得出汗了!這該死的老傢伙!」于是他從衣袋裏掏出手帕來,在額上拭着汗。但乞乞科夫的懊惱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是闊人,尤其是官員,如果和他們一接近,就知道關於這些事,就和科羅皤契加一式一樣。一在腦袋裏打定了什麽主意之後,你就是用十匹馬也拉牠不轉。無論怎樣抗辯,都沒有用。縱使說得大白天一樣明明白白,也總像橡皮球碰着石牆壁似的彈囘來了。乞乞科夫拭過汗,就又想,用了別樣的方法,來打動她試試看。

「太太,」他說,「您是不管我說什麽,還是只顧自己說什麽呢……我付您錢,十五盧布的鈔票;您懂了沒有?這是錢呀,路上是不會撒着的。比方您賣出蜂蜜去,什麽價錢呢?請您說一句罷!」

「一普特十二個盧布。」

「您不要造孽,太太!您沒有賣到十二個盧布的。」

「真的,先生!」

「現在您看,這是蜂蜜呀。到您能夠採取牠,恐怕要費一個年頭,一整年的心計,辛苦和手脚的。馬車載着到各處走,保護那可憐的蜂兒。一冬天還得藏在窖子裏。您瞧就是!但死魂靈,却是不在這世界上的了。您並沒有喫辛苦,費手脚。他們的離開這世界,給您的府上有損失,都是上帝的意志。那一面,十二個盧布是您一切心計和辛苦的報酬,而這一面,您什麽力氣也不化,進益却不止十二個,倒是十五個盧布,而且並非銀的,却是很好看的滴藍的鈔票哩。」乞乞科夫用這麽強有力而且發人深省的道理,上了戰場之後,他以爲這老婆子的終于降伏,大約是可以無疑的了。

「一點不錯,」那地主太太說,「我是一個可憐的不懂世故的寡婦,還是再等一下,等有別的買主到這里來罷。我也可以比一比價錢。」

「不要鬧笑話,太太!您自己想想看,您在說什麽了。誰會來買這東西呢。他要這做什麽用呢?」

「也許凑巧可以用在家務上的呵……」老婆子反對道。——但她沒有說完話,張開嘴巴,喫驚的看定他,緊張着在等候囘答。

「死人用在家務上——我的上帝,您真的不知道想到那里去了!莫非在您的菜園裏,到夜裏好嚇雀子嗎?!對不對?」

「神聖的耶穌,救救我們罷!你說着多麽可怕的話呀,」那老婆子說,劃了一個十字。

「另外還有什麽用呢?墳和骨頭,還是您的。這買賣不過是紙面上的事。究竟怎麽樣?您至少總得囘答我一句。」

那老婆子又沈思起來了。

「您只在想些什麽呀,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我可真不知道我該怎麽辦才是哩。您還不如買點麻去罷?」

「什麽,麻!謝謝您!我要的是別的東西,您却拿您的麻來嚕囌。給麻靜靜的麻牠的去罷!如果我下一次來拜訪,恐怕要買麻也難說的。那麽,怎麽樣呢,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

「上帝知道,這真是古怪透頂的貨色,我向來沒有經手過的。」

乞乞科夫再也忍不住了。

這時候,乞乞科夫再也忍耐不住了,他憤憤的抓起一把椅子,在地板上一頓,並且詛咒她遭着惡鬼。

說到惡鬼,地主太太就怕得要命。

「阿呀呀,不要提牠了!上帝也在的!」她臉色發青,叫喊說。「就在兩三天前的夜裏,我夢裏總是看見牠,看見這地獄胚子。禱告之後,我卜了一囘牌,可確是上帝差來罰我的呀。牠的模樣真可怕。牠的角,比公牛的還長。」

「我希望您不至于看見一打!我還不及真正的基督教徒的博愛;我一看見一個可憐的寡婦沒處安身,沒法生活……那還是和你的田地都完結罷。」

「阿呀呀,你在這里說着多麽怕人的話呀,」老婆子惴惴的看定他,說。

「真的,沒有別的話好說了,簡直沒有——您不要怪我說的直白——就像一匹鎖住的狗,躺在乾草上;自己不喫草,却又不肯交給誰。您田地裏的所有的出產,我都要買,因爲我是也在辦差的……」這里他順便撒了一點謊,並不希望好處的,然而很有效。

這「辦差」的話,給了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一個深的印象了;她說話,幾乎用了懇求的聲音:「爲什麽你就立刻生氣呢?要是我早知道你這麽暴躁,我倒不如不要囘嘴的好了。」

「那里那里,我全沒有生氣呀!所有的事情比不上一個擠過汁的檸檬。我會氣惱嗎?」

「好咧,好咧。我拿十五盧布鈔票把他們讓給你就是。不過有一件事,先生,辦差的時候不要忘記我,如果你要䅘麥呀,蕎麥粉呀,壓碎麥子呀,或是肉類的話。」

「不會不會,太太,我再也不會忘記你了的,」他一面用手擦着三條小河似的,流下他臉孔來的汗,一面說。他還訊問,她在市裏可有一個在法院裏的密友,全權代理或相識者,可以辦妥那訂立合同和一切其餘的必要的例規的人。「有的,那住持,希理耳神甫;他的兒子是在法院裏的,」科羅皤契加說。乞乞科夫就託她寄一封委託書去,還至于自己來起草稿,省得老婆子寫些無用的費話。

「如果他給上司買我一點麪粉或是家畜,」科羅皤契加其時想,「那就好了。我應該應酬他一下。昨晚上還剩着一點蛋麪。我還是去吩咐菲替湼烤蛋餅罷。用奶油麪來做雞蛋饅頭,倒也不壞。這我做得好,也用不着多少時光。」於是主婦走了出去,實行饅頭計畫去了,並且好像還要添上家庭烹調法上的另外幾樣。但乞乞科夫却因爲去取提箱裏的紙,走進了他睡過一夜的客廳。屋子早已打掃好,胖胖的毛絨被和墊被,已經搬走了。沙發前面放着一張蓋了罩布的桌子。他把提箱擱在桌子上,自己坐在沙發上,想休息一下;因爲他覺得,自己滿身是汗了:凡有他穿在身上的,從小衫到襪子,完全稀溼。「苦夠我了,這該死的老貨,」他說,休息了一會之後,就開開提箱來。

作者知道,許多讀者們是愛新奇,很願意明白提箱的構造和裝着的東西的。那可以,我爲什麽不給滿足一下這好奇心呢。總之,裏面是這樣子:中間一個肥皁盒;肥皁盒旁邊有狹狹的六七格,可以放剃刀。其次是兩個放沙粉盒和墨水瓶的方格。兩格之間有一條深溝,是裝羽毛筆,封信蠟和長的物事的,還有一些蓋和沒有蓋的格子,爲裝短的物事,如拜客名片,送葬名片,戲園門票以及留作紀念的別的各種票子之用。抽出上面的抽屜來,也有許多格子。其中的一個很寬大,藏着裁開了的許多紙。還有一個做在旁邊的祕密的小抽屜,可以暗暗的抽出來,乞乞科夫的錢就總藏在這裏面。這小抽屜,他總是飛快的抽開,同時又飛快的關上的,所以他究竟有多少錢呢,無從明白。乞乞科夫馬上動手,削好筆尖,寫起來了。這時候,主婦也走進屋裏來。

「你的箱子可真好哪,先生!」她說着,在旁邊坐下了,「你一定是在墨斯科買的罷?」

「對了,在墨斯科,」乞乞科夫囘答着,仍然寫。

「我知道,在那邊買來的都是好的。兩年以前,我的姊妹從那邊帶了一雙孩子穿的暖和的長靴來。真好貨色!不會破!她現在還穿着呢。阿呀,你有這許多印花,」她向提箱裏看了一眼,就說。而實際上,也確有很多的印花在裏面。「你送我一兩張罷。我沒有這東西。有時是得向法院去上呈文的。可總是沒有印花。」

乞乞科夫向她解釋,這並不是她所意料那樣的印花。這是只用于買賣契約的,聲請書上就不能用。但爲了省得麻煩,他仍然送了她一張值一盧布的物事。寫好信件之後,他就請她簽名,並且要看農奴們的名單。但這位地主太太却好像全無她自己的農奴們的册子,倒是暗記在心裏的。他催她說,自己來鈔。有些姓,尤其是諢名,使他非常詫異,至於正在鈔錄的時候,一聽到就得暫時停下來。給他一個特別的印象的是彼得·薩惠略夫·內烏伐柴衣-科盧以多[7],使他不禁叫了起來道:「好長的名字!」有一個名叫科羅符衣·啓爾闢支[8],別一個却只簡截的叫科婁維·伊凡[9]。他鈔完之後,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就嗅出奶油煎炒的食物的香味來。

「請您用一點吧,」主婦說。乞乞科夫囘顧時,看見了擺滿着美味的食品的桌子;有香菇,有烙餅,有蛋糕,有蒸餅,有酪條,有脆餅和烘糕,以及各式各樣的包子:大葱包子,芥末包子,凝乳包子,白魚包子,還有莫名其妙的許許多。

「請呀,這是奶油煎過的蛋糕,也許還可以罷?」那主婦說。

乞乞科夫抓過那奶油煎過的蛋糕來,沒有喫到一半,就極口稱讚起來了。在實際上,蛋糕本身固然並不壞;但當和老婆子使盡力氣和轉戰沙場之後,也覺得格外可口了。

「您不用蒸餅麽?」那主婦說。作爲這一個問題的答案的,是乞乞科夫即刻抓起三個蒸餅來,卷作一筒,醮了溶化的奶油,拋進嘴巴裏,于是用飯單揩揩嘴唇和兩隻手。他大約這樣的喫了三囘之後,就請主婦吩咐去駕車。那斯泰莎·彼得洛夫娜立刻派菲替湼到院子裏去了,還教她囘來的時候,再帶幾個熱的蒸餅來。

「府上的蒸餅真是好極了,太太,」乞乞科夫一面去拿剛剛送來的蒸餅,一面說。

「對啦,家裏的厨娘,倒是做得很好的,」主婦囘答道,「可惜的是今年的收成壞得很,麪粉也就並不怎麽好了。但是您爲什麽這樣的急急呢?」她一看見乞乞科夫已經拿起了帽子,就說。「車子還完全沒有套好哩。」

「阿,馬上套好的,太太。我的馬夫是套得很快的。」

「您到辦差的時候,不會忘記我的罷,是不是?」

「不會的,不會的,」乞乞科夫說着,跨出了大門。

「您不要買葷油嗎?」主婦說,跟在他後面。

「爲什麽不要?我當然要買的。不過得緩一緩。」

「到耶穌復活節,我就有很好的葷油了。」

「您放心,我到您這里來買;您有什麽,我就買什麽,也要猪油。」

「恐怕您也要絨毛罷?一到腓立波夫加[10],我就也有鳥兒的絨毛了。」

「好的,好的,」乞乞科夫說。

「你瞧罷,先生,你的車子還沒有套好哩,」他們倆走到階沿的時候,那主婦說。

「他馬上套好的。只請您告訴我,我怎麽走到大路上去呢?」

「這叫我怎麽辦呢?」主婦說。「拐彎很多,要說給你明白,是不容易的;或者不如叫一個娃兒同去,給你引路的好罷。可是你得在馬夫臺上有地方給她坐。」

「那自然。」

「那麽,我叫一個娃兒同去就是,她認識路的,不過你不要把她帶走,你聽哪,新近就有一個給幾個買賣人拐去了。」

乞乞科夫對她約定,决不拐帶女孩兒,科羅皤契加就又放了心,檢閱她的院子了。她首先看到女管家,正從倉庫裏搬出一隻裝着蜂蜜的木桶。其次向一個農奴一瞥,他正在門道上出現,於是順次的向她的家私什物看過去。爲什麽我們要把科羅皤契加講得這麽長呢?科羅皤契加,瑪尼羅夫,家務或非家務,和我們又有什麽相干呢?我們不管這些罷!在這世界上,是沒有整齊到異乎尋常的!剛剛看見歡喜,牠就變成悲哀,如果留得牠很長久,接着會進出怎樣的一個思想來呢,誰也不知道!人當然可以這麽想:怎樣麽!?在無窮之長的人格完成的梯級上,科羅皤契加豈不是的確站在最下面麽?將她和她的姊妹們隔開的深淵,豈不是的確深得很麽?和住在貴族府邸的不可近的圍牆裏,邸裏是有趣的香噴噴的鑄鐵的扶梯,那扶梯,是眩耀着銅光,紅木,華貴的地毯的她們?和看了半本書,就打呵欠,焦躁的等着淵博精明的來客,在這里給他們的精神開拓一片地,以便發揮他們的見解,賣弄他們的拾來的思想的她們?——這思想,是遵照着「趨時」的神聖的規則,一禮拜裏就風靡了全市的,這思想,是並非關於因爲懶散,弄得不可收拾的他們的家庭和田地,却只是關於法蘭西的政治有怎樣的變革,或者目前的加特力教帶了怎樣傾向的。算了罷,算了罷!爲什麽要講這些事?然而又爲什麽在愉快無愁的無思無慮的瞬息中,却自然會透進一種奇特的光線到我們這里來的呢?臉上的微笑還未消盡,人却已經不是那一個,他變了別一個了,此刻顯在他臉上的,已是別一種新的影子了。

「來了,我的車,」乞乞科夫一看見他的馬車駛了過來,喊道,「你怎麽儘是這麽慢騰騰的,你這驢子!你那昨天的酒氣一定還沒有走盡罷。」

對於這,綏里方沒有囘答一句話。

「那麽,再見,太太!哦,您的那小姑娘呢?」

「喂!貝拉該耶!」老婆子向一個站在階沿近旁的大約十一二歲的娃兒,叫道。這孩子身穿一件手織的有顏色的麻布衫。赤着脚,因爲剛弄得滿腿泥濘,一直到上面,所以看起來好像穿着長統靴。「給這位先生引路去!」

綏里方拉她登上馬夫臺。上去的時候,先在踏脚上踏了一下,因此有點齷齪了,但即刻矯捷的爬上,坐在綏里方的旁邊。她之後,乞乞科夫也把脚踏在踏脚上,重得車子向右邊歪了過去,但也就坐好了。「呵,現在是全都舒齊了。再會罷,太太!」他用這話向地主太太告別,馬也開了步。

綏里方一路上都很認真,正經,對於自己的職務也很注意,這是他在有了錯處或者喝醉過酒之後,向來如此的。馬匹也都乾淨得出奇。有一匹的頸套,平常是破破爛爛,連麻屑都從破綻裏露了出來的,現在也子細的縫過,修好了。他在路上,簡直不大開口,不過有時響一聲鞭子,也沒有對他的馬匹講演,雖然連阿花也極願意聽一點訓詞。因爲在這些時候,雄辯滔滔的御者是總歸放寬韁繩,鞭子也不過Pro forma[11]地在馬背上拂拂的。然而陰淒淒的嘴,這囘却只有單調的不高興的吆喝了,例如:「噓!噓!昏蛋!慢罷!」之類,另外再沒有什麽。阿青和議員也不滿足,因爲沒有聽到一句友愛的稱讚牠們的話。阿花在牠那柔軟肥胖的身上,喫了不少出格的受不住的鞭子。「瞧罷,這是怎麽一囘事?」牠把耳朵略略一竪,自己想。「他竟知道應該打在那里;他不打背脊,却直接的打在怕痛的處所,不是耳朵上一鞭,就是肚子上一鞭。」

「右邊?是不是?」綏里方用了這枯燥的話,轉臉去問那並排坐着的小姑娘,一面拿鞭子指着亮澄澄的新綠之間的,給雨溼得烏黑的道路。

「不,還不!我就要告訴你了!」小姑娘囘答道。

「那麽,往那兒走呢?」當他們臨近十字路的時候,綏里方問。

「這邊!」小姑娘用手一指,說。

「阿唷!你!」綏里方說。「這就是右邊呀!連左右也分不清。」

天氣雖然好得很,道路却還是稀爛,爛泥粘着車輪,立刻好像包上了毛氈,車子不大好走了。而且泥土又很厚,很粘。因爲這緣故,在午前,他們就走不到大路。如果沒有這小姑娘,那是一定也很難走到的,因爲許多岔路,就像把捉住的螃蟹,從網裏放了出來一樣,向四面八方的跑着。綏里方的容易迷路,真也怪不得他。那小姑娘又即指着遠處的已經看得分明的房屋,說道:「那就是大路了。」

「那屋子是什麽呢?」綏里方問。

「客店呀,」小姑娘說。

「哦,那是我們自己找得到的了。你現在可以囘家去了。」

他勒住車,幫她跳下去,一面自言自語道:「你這泥腿。」

乞乞科夫給她一枚兩戈貝克的銅錢。她活潑的跑囘去了,高興得很,因爲她能夠坐在馬夫臺上跑了一趟。

譯者注[编辑]

  1. Kutusov,一八一二年拿破崙進攻俄國時,給他打退了的有名的將軍。——譯者。
  2. Pavel Petrovich(1754—1801),指俄皇彼得第一世,是對于軍隊的服飾和教練,非常認真的人。——譯者。
  3. Prometheus,希臘神話上的天神和地祗所生的巨人之一,因把大神宙斯(Zeus)從人間取囘之火,又送給人類,被罰,鎖在高加索斯(Caucasus)山的巖石上,白晝有大鷲啄食其肝,夜又復生如故。後爲赫爾庫來斯(Hercules)所釋放。這里所用的意義,和原典有些不符。——譯者。
  4. Publius Ovidius Naso(B.C.43—18A.D.),羅馬的著名的詩人。著有《變形記》(Metamorphoses),今尚存。——譯者。
  5. Korobochika,「小箱」或「小窩」之意。——譯者。
  6. Pud,四十俄磅爲一普特。——譯者。
  7. Petr Saveliev Neuvazha Koruito,意云「蔑視洗濯水槽的彼得·薩惠略夫。」——譯者。
  8. Korovuii Kirpitch,Otto Buek的德譯本作「母牛屎」,S.Graham序的英譯本和上田進的日譯本均作「母牛磚」,雖然直譯原語,却不像諢名,也許倒是不對的。——譯者。
  9. Kolovi Ivan,譯出來,是「輪子伊凡」的意思。——譯者。
  10. Philipovka,耶穌復活節前的精進期。——譯者。
  11. 形式的。——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