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第一部/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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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現的却完全是乞乞科夫意料以外的事。首先是他醒得比想定的太晚了——這是第一件不高興——他一起來,就叫人下去問車子整好了沒有,馬匹駕好了沒有,一切旅行的事情,是否都已經準備停當,但惱人的是他竟明白了馬匹並沒有駕好,而且毫無一點什麽旅行的準備——這是第二件不高興。他氣憤起來了,要給我們的朋友綏里方着着實實的當面喫一拳,就焦灼的等着,不管他來說怎樣的謝罪的話。綏里方也立刻在門口出現了,這時他的主人,就得受用凡有急于旅行的人,總得由他的僕役聽一囘的一番話。
「不過馬匹的馬掌先得釘一下呀,保甫爾·伊凡諾維支!」
「唉唉,你這賤胎!你這昏蛋,你!爲什麽你不早對我說的?你沒有工夫嗎?」
「唔,對,工夫自然是有的……不過輪子也不行了,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總得換一個新箍,路上是有這麽多的高低,窟窿,不平得很……哦,還有,我又忘記了一點事:車臺斷了,搖搖擺擺的,怕挨不到兩站路。」
「這惡棍!」乞乞科夫叫了起來,兩手一拍,奔向綏里方去,使他恐怕要遭主人的打,嚇得倒退了幾步。
「你要我的命嗎?你要謀害我嗎?是不是?你要像攔路強盜似的,在路上殺死我嗎?你這猪玀,你這海怪!三個禮拜,我們在這里一動也不動!只要他來說一聲,這不中用的傢伙!他却什麽都挨到這最末的時光!現在,已經要上車,動身了,他竟對人來玩這一下!什麽……?你早就知道的罷?還是沒有知道?怎麽樣?說出來?唔?」
「自然!」綏里方囘答說,低了頭。
「那麽,你爲什麽不說的?爲什麽?」對於這問題,沒有囘答。綏里方還是低了頭,站在那里,好像在對自己說:「你看見這事情鬧成怎樣了嗎?我原是早就知道的,不過沒有說!」
「那就立刻跑到鐵匠那里去,叫了他來。要兩個鐘頭之內全都弄好,懂了沒有?至遲兩個鐘頭!如果弄不好,那麽——那麽,我就把你綑成一個結子!」我們的主角非常憤怒了。
綏里方已經要走了,去奉行他的主人的命令;但他又想了一想,站下來說道:「您知道,老爺,那匹花馬,到底也只好賣掉,真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那真是一條惡棍……天在頭上,那麽的一匹壞馬,是只會妨礙趲路的!」
「哦?我就跑到市場去,賣掉牠來罷。好不好?」
「天在頭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牠不過看起來有勁道;其實是靠不住的,這樣的馬,簡直再沒有……」
「驢子!如果我要賣掉,我會賣掉的。這東西還在這里說個不完!聽着:如果你不給我立刻叫一兩個鐵匠來,如果不給我把一切都在兩個鐘頭之內辦好,我就給你兜鼻一拳,打得你昏頭昏腦!跑,快去!跑!」綏里方走出屋子去了。
乞乞科夫的心情非常之惡劣,恨恨地把長刀拋在地板上,這是他總是隨身帶着,用牠恐嚇人們,並且保護威嚴的。他和鐵匠們爭論了一刻多鐘,這才說定了價錢,因爲他們照例是狡猾的賊胚,一看出乞乞科夫在趕忙,就多討了六倍。他很氣惱,說他們是賊骨頭,是強盜,是攔路賊,他們也什麽都不怕;他只好詛咒,用末日裁判來嚇他們;然而這對於鐵匠幫也毫無影響,他們一口咬定,不但連一文也不肯讓,還不管兩個鐘頭的約定,化去整整五個半鐘頭,這才修好了馬車。這之間,乞乞科夫就只得消受着出色的時光,這是凡有出門人全都嘗過的,箱子理好了,屋子裏只剩下幾條繩子,幾個紙團,以及別樣的廢物,人是還沒有上車,然而也不能靜靜的停在屋子裏,終于走到窗口,去看看下面在街上經過,或是跑過的人們,談着他們的銀錢,抬起他們的獃眼,詫異的來看他,使不能動身的可憐的旅人,更加焦急。一切東西,凡是他所看見的:面前的小鋪子,住在對面的屋子裏,時時跑到掛着短帘的窗口來的老太婆的頭——無不使他討厭,然而他又不能决計從窗口離開。他一步不移,沒有思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圍,只等着立刻到來的切實的目的。他麻木的看着在身邊活動的一切,結果是懊惱的捺殺了一匹在玻璃上叫着撞着,投到他指頭下面來的蒼蠅。然而世間的事,是總有一個結局的,這渴望着的時刻到底等到了。車臺已經修好,輪子嵌了新箍,馬匹也喝過水,鐵匠們再數了一囘工錢,祝了乞乞科夫一路平安之後,走掉了。終于是馬也駕在車子前面了;還趕忙往車裏裝上兩個剛剛買來的熱的白麪包,坐到車臺上去的綏里方,也把一點什麽東西塞在衣袋裏,我們的主角就走出旅館,來上他的車,歡送的是永遠穿着呢布禮服的侍者,搖着他的帽子在作別,還有來看客人怎麽出發的,本館和外來的幾個僕役和車夫,以及出門時候總不會缺的一切附屬的事物;乞乞科夫坐進篷車裏面去,於是這久停在車房裏,連讀者也恐怕已經覺得無聊起來的熟識的鰥夫的車子,就往門外駛出去了。「謝謝上帝!」乞乞科夫想,並且畫了一個十字。綏里方鳴着鞭,彼得爾希加呢,先是站在踏臺上面的,不久就和他並排坐下了,我們的主角是在高加索毯子上坐安穩,把皮靠枕墊在背後,緊壓着兩個熱的白麪包,那車子就從新迸跳起來了,多謝鋪石路,可真有出色的震動力。乞乞科夫懷着一種奇特的,莫名其妙的心情,看着房屋,牆壁,籬垣和街道,都跟着車子的迸跳,顯得一起一落,在他眼前慢慢的移過去。上帝知道,在他一生中,可還能再見不能呢?到一條十字路口,車子只得停止了,是被一個沿着大街,蜿蜒而來的大出喪遮了道。乞乞科夫把頭伸出車子外面去,叫彼得爾希加問一問,這去下葬的是什麽人。于是知道了這人是檢事。乞乞科夫滿不舒服的連忙縮在一個角落裏,放下車子的皮帘,遮好了窗幔。當篷車停着的時候,綏里方和彼得爾希加都恭恭敬敬的脫了帽,留心注視着行列,尤其有味的是車子和其中的坐客,還好像在數着坐車的是多少人,步行的是多少人;他們的主人吩咐了他們不要和別人招呼,不要和熟識的僕役話別之後,也從皮幔的小窗洞裏在窺探着行列。一切官員都露了頂,恭送着靈柩。乞乞科夫怕他們會看見自己的篷車;然而他們竟毫沒有注意到。當送葬之際,他們是連平時常在爭論的實際問題也沒有提一句的。他們的思想都集中于自己;他們在想着新總督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怎樣的辦這事,怎樣的對他們。步行的官員們之後,跟着一串車子,裏面是閨秀們,露着黑色的衣帽。看那手和嘴唇的動作,就知道她們是在起勁的談天:大約也是議論新總督的到來,尤其是關於他要來開的跳舞會的準備,而且現在已在愁着自己的新的褶紐和髮飾了。馬車之後,又來了幾輛空車子,一輛接着一輛的,後來就什麽也沒有了,道路曠蕩,我們的主角就又可以往前走。他拉開皮幔,從心底裏歎出一口氣來,說道:「這是檢事!他做了一輩子人,現在可是死掉了!現在是報上怕要登載,說他在所有屬員和一切人們的大悲痛之下,長辭了人間,他,是一位可敬的市民,希有的父親,丈夫的模範;他們怎不還要大寫一通呢:恐怕接下去就說,那寡婦孤兒的血淚,一直送他到了墳頭;然而如果接近的看起事情來,一探他的底細,除了你的濃眉毛之外,你可是毫沒有什麽動人之處了。」于是他吩咐綏里方趕快走,並且對自己說道:「我們遇着了大出喪,可是好得很,人說,路上看見棺材,是有運氣的。」
這之間,車子已經通過了郊外的空虛荒僻的道路,立刻看見兩面只有顯示着街市盡頭的延長的木柵子了。現在是鋪石路也已走完,市門和市鎮都在旅人的背後——到了荒涼的公路上。車子就又沿着驛道飛跑,兩邊是早就熟識了的景象:路標;站長;井;車子;貨車;灰色的村莊和牠的茶炊;農婦和拿着一個燕麥袋,跑出客棧來的活潑的大鬍子的漢子;足登破草鞋,恐怕已經走了七百維爾斯他的巡行者;熱鬧的小鎮和牠那木造的店鋪,粉桶,草鞋,麪包和其餘的舊貨;斑駁的市門柱子;正在修繕的橋梁;兩邊的一望無際的平野;地主的旅行馬車;騎馬的兵丁,帶一個滿裝鎗彈的綠箱子,上面寫道:送第幾砲兵連!田地裏的綠的,黃的,或則新耕的黑色的長條;在平野中到處出沒,從遠地裏傳來的憂鬱的歌曲;淡烟裏的松梢;漂到的鐘聲;蠅羣似的烏鴉隊;以及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唉唉,俄國呀!我的俄國呀!我在看你,從我那堂皇的,美麗的遠處在看你了。貧瘠,很散漫和不愉快是你的各省府,沒有一種造化的豪放的奇蹟,曾蒙豪放的人工的超羣之作的光榮——令人驚心悅目的,沒有可見造在山石中間的許多窗牖的高殿的市鎮,沒有如畫的樹木和繞屋的藤蘿,珠璣四濺的不竭的瀑布;用不着囘過頭去,去看那高入雲際的巖岫;不見葡萄枝,藤蔓和無數的野薔薇交織而成的幽暗的長夾道;也不見那些後面的聳在銀色天空中的永久燦爛的高峯。你只是坦白,荒涼,平板;就像小點子,或是細線條,把你的小市鎮站在平野裏:毫不醒一下我們的眼睛。然而是一種什麽不可捉摸的,非常神祕的力量,把我拉到你這里去的呢?爲什麽你那憂鬱的,不息的,無遠弗屆,無海弗傳的歌聲,在我們的耳朶裏響個不住的呢?有怎麽一種奇異的魔力藏在這歌裏面?其中有什麽在叫喚,有什麽在嗚咽,竟這麽奇特的抓住了人心?是什麽聲音,竟這麽柔和我們的魂靈,深入心中,給以甜美的擁抱的呢?唉唉,俄國呀!說出來罷,你要我怎樣?我們之間有着怎樣的不可捉摸的聯繫?你爲什麽這樣的凝視我,爲什麽懷着你所有的一切一切,把你的眼睛這麽滿是期望的向着我的呢?……我還是疑惑的,不動的站着,含雨的陰雲已經蓋在我的頭上,而且把在你的無邊的廣漠中所發生的思想沈默了。這不可測度的開展和廣漠是什麽意思?莫非因爲你自己是無窮的,就得在這里,在你的懷抱裏,也生出無窮的思想嗎?空間曠遠,可以施展,可以邁步,這里不該生出英雄來嗎?用了牠一切的可怕,深深的震動了我的心曲的雄偉的空間,嚇人的籠罩着我;一種超乎自然的力量,開了我的眼……唉唉,怎麽的一種晃耀的,希奇的,未知的廣遠呵!我的俄國!……
「停住,停住,你這驢子!」乞乞科夫向綏里方叫喊道。
「我馬上用這刀砍掉你!」一個飛馳的急差吆喝着,他鬍子長有三尺多。「你不看見嗎,這是官車?媽的!」於是那三駕馬車,就像幻影似的在雷和烟雲中消失了。
然而這兩個字裏可藏着多麽希罕的,神奇的蠱惑:公路!而且又多麽的出色呢,這公路!一個晴天,秋葉,空氣是涼爽的……你緊緊的裹在自己的雨衣裏,帽子拉到耳朶邊,舒服的縮在你的車角上!到得後來,寒氣就從肢節上走掉,湧出温暖來了。馬在跑着……有些磕睡了起來。眼瞼合上了。朦朧中還聽得一點「雪不白呀……」的歌兒,馬的鼻息和輪子的響動,終于是把你的鄰人擠在車角裏,高聲的打了鼾。然而你現在醒來了,已經走過了五站;月亮升在空中;你經過一個陌生的市鎮,有舊式圓屋頂和昏沈的尖塔的教堂,有陰暗的木造的和雪白的石造的房屋;處處有一大條閃爍的月光,白麻布頭巾似的罩在牆壁和街道上,漆黑的陰影斜躺在這上面,照亮了的木屋頂,像閃閃的金屬一般的在發着光;一個人也沒有:都睡了覺。只有一個孤獨的燈,還點在這里或是那里的小窗裏:是居民在修自己的長靴,或則麪包師正在爐邊做事罷?——你不高興什麽呢?唉唉,怎樣的夜……天上的力!在這上面的是怎樣的夜呀!唉唉,空氣,唉唉,天空,在你那莫測的深處,在我們的上頭,不可捉摸的明朗地,響亮地展開着的又高又遠的天空!……夜的涼爽的呼息,吹着你的眼睛,唱着使你入于甜美的酣睡;于是你懵騰了,全不自覺,而且打鼾了——然而被你擠在車角上的可憐的鄰人,却因爲你這太重的負擔,忿忿的一搖。你又從新醒了轉來,你的面前就又是田地和平原;只見無際的野地,此外什麽也沒有。路標一個個的跑過去;天亮了;在蒼白的,寒冷的地平線上,露出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朝風冷冰冰的,有力的吹着耳朶。你要裹好着外套!多麽出色的寒冷呵!又來招你的睡眠可多麽希奇!一震又震醒了你。太陽已經升在天頂了。「小心,小心!」你的旁邊有人在喊着,車子馳下了峻坂來。下面等着一隻渡船;一個很大的清池,在太陽下,銅鍋似的在發閃;一個村莊,坡上是如畫的小屋;旁邊閃爍着村教堂的十字架,好像一顆星;蜂鳴似的響着農夫們的起勁的閒談,還有肚子裏的熬不下去的飢餓……我的上帝,這是很遠很遠的旅行的道路,可是多麽美麗呵!每當陷沒和沈溺,我總是立刻縋住你,你也總是拉我上來,寬仁的抓着我的臂膊!而且由這樣子,又產生了多少滿是神異的詩情的雄偉的思想和夢境,多少幸福的印象充實了魂靈!……
這時候,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的夢想,也不再這樣的全是散文一類了。我們且來看一看他起了怎樣的感情罷!首先是他簡直毫無所感,單是不住的囘過頭去看,因爲要斷定那市鎮是否的確已經在他的背後;但待到早已望不見,也沒有了打鐵店,沒有了磨粉作,以及凡在市旁邊常常遇着的一切,連石造教堂的白色塔尖也隱在地平線後的時候,他却把全盤注意都向着路上了;他向兩邊看,把N市忘得乾乾淨淨,好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還是早先的孩子時代,曾在那里住過似的。終于也遇到了使他覺得無聊的路,他就略閉了眼睛,把頭靠在皮枕上。作者應該聲明,到底找着了來說幾句關于他那主角的話的機會,這是他覺得很高興的,因爲直到現在,實在總是——讀者自己也很知道——忽而被羅士特來夫,忽而被什麽一個跳舞會,忽而被閨秀們或者街談巷議,或者是許多別的小事情所妨礙,這些小事情,要寫進書裏去,這才顯得牠小,但還在世界上飛揚之際,是當作極其重大,極其要緊的事件的。現在我們却要放下一切,專來做這工作了。
我很懷疑,我這詩篇裏的主角,是否中了讀者的意。在閨秀們中,他完全沒有被中意,是已經可以斷定的——因爲閨秀們都願意她們的主角是一位無不完全的模範,只要有一點極小的體質上或是精神上的缺點,那就從此完結了。作者更深一層的映進了他的魂靈,當作鏡子來照清他的形像——這人在她們的眼睛裏也還是毫無價值。乞乞科夫的肥胖和中年,就已經該是他的非常喫虧之處,這肥胖,是沒有人原諒的,許多閨秀們會輕蔑的轉過臉去,並且說道:「呸,多麽討厭!」唉唉,真是的!這些一切,作者都很明白,但話雖如此——他却還不能選一個正人君子來做主角……然而……在這故事裏,可也許會聽到未曾彈過的絃索,看見俄羅斯精神的無限的豐饒,一個男子,有神明一般的特長和德性,向我們走來,或者一個出色的俄國女兒,具有女性的一切之美,滿是高尚的努力,甘作偉大的犧牲,在全世界上找不出第二個!別個種族裏的一切有德的男男女女,便在他們面前褪色,消失,恰如死文學的遇見了活言語一樣!俄羅斯精神的一切強有力的活動,就要朗然分明……而且要明白了別國民不過觸着浮面的,斯拉夫性情却抓得多麽深,揑得多麽緊……然而,爲什麽我應該來敍述另外還有什麽事呢?已經到了男子的成年,鍛鍊過內面生活的嚴厲的苦功和孤獨生活的清淨的克己的詩人,倒像孩子似的忘其所以,是不相稱的。各個事物,都自有牠的地位和時候!然而也仍不選有德之士爲主角。我們還可以說一說他爲什麽不選的原因。這是因爲已經到了給可憐的有德傢伙休息的時候;因爲「有德之士」這句話已經成了大家的口頭禪;因爲人們已經將有德之士當作竹馬,而且沒有一個作家不騎着他馳驅,還用鞭子以及天知道什麽另外的東西鞭策他前進;因爲人們已經把有德之士驅使得要死,快要連道德的影子也不剩,他身上只還留下幾條肋骨和一點皮,因爲人們簡直已經並不尊重有德之士了。不,究竟也到了把壞人駕在車子前面的時候了!那麽,我們就把他來駕在我們的車子前面罷!
我們的主角的出身,是不大清楚的。他的兩親是貴族,世襲的,還不過是本身的貴族呢——却只有敬愛的上帝明白。而且他和父母也不相像:至少,當他生下來的時候,有一個在場的親戚,是生得很小俏的太太,我們鄉下稱爲野鴨的,就抱着孩子,叫了起來道:「阿呀,我的天哪!這可和我豫料的一點不對呀!我想他是該像外祖母的,那就很好,不料他竟一點也不這樣,倒如俗語裏說的:不像爺,不像娘,倒像一個過路少年郎。」一開頭,人生就偏執地,懊惱地,彷彿通過了一個遮着雪的昏暗的窗門似的來凝視他了;他的兒童時代,就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伙伴!一間小房子,一個小窗子,無論冬,夏,總是不開放;他的父親是一個病人,身穿羊皮裏子的長外褂,赤脚套着編織的拖鞋;他在屋子裏踱來踱去,歎着氣,把唾沫吐在屋角的沙盂裏,孩子就得永遠坐在椅子上,揑着筆,指頭和嘴唇沾滿了墨水,當面學着不能規避的字:「汝毋妄言,應敬尊長,抱道在躬!」拖鞋的永久的拖曳和蹣跚,熟識的永久的森嚴的言語:「你又發昏了嗎?」如果孩子厭倦了練習的單調,在字母上加一個小鉤子或者小花紋,就得接受這一句;于是,是久已熟識,然而也總是苦痛的感覺,跟着這句話,就從背後伸過長指頭的爪甲來,把耳輪擰得非常之疼痛。這是他最初的做孩子的景象,只剩下一點模胡的記憶了的。然而人生都變化得很突然和飛快:一個好天氣的日子,春日的最初的光線剛剛温暖了地面,小河才開始着潺湲,那父親就攜着他的兒子的手,上了一輛四輪車,拉的是在我們馬業們中,叫做「喜鵲」的小花馬;一個矮小的駝背的車夫趕着車,他是乞乞科夫的父親所有的惟一的一家農奴的家長。這旅行幾乎有一日半之久,在路上過了一夜,渡過一條小河,喫着冷饅頭和烤羊肉,到第三天的早晨,這才到了市鎮上。意外的輝煌和街道的壯麗,都給孩子一個很深的印象,使他詫異到大張了嘴巴。後來「喜鵲」和車子都陷在泥窪裏了,這地方是一條又狹又峭,滿是泥濘的街道的進口,那馬四脚滿是泥汙,下死勁的掙了許多工夫,靠着駝背車夫和主人自己的策勵,這才終于把車子和坐客從泥濘中拉出,到了一個小小的前園;這是站在小岡子上面的;舊的小房屋前面有兩株正在開花的蘋果樹,樹後是一片簡陋的小園,只有一兩株野薇,接骨木,和一直造在裏面的小木屋,蓋着木板,有一個半瞎的小窗。這里住着乞乞科夫的親戚,是一位老得打皺的老婆婆,然而每天早晨還到市場去,後來就在茶炊上烘乾她的襪子。她敲敲孩子的面頰,喜歡他長得這麽胖,養得這麽好。在這里,他就得從此住下,去進市立學校了。那父親在老婆婆家裏過了一夜。第二天就又上了路,囘到家裏去。當他的兒子和他作別的時候,他並沒有淌下眼淚來:他給了半盧布的銅元,做做另用,更其重要的倒是幾句智慧的教訓:「你聽哪,保甫盧沙,要學正經,不要胡塗,也不要胡鬧,不過最要緊的是要博得你的上頭和教師的歡心。只要和你的上頭弄好,那麽,即使你生來沒有才能,學問不大長進,也都不打緊;你會賽過你所有的同學的。不要多交朋友;他們不會給你多大好處的;如果要交,那就揀一揀,要揀有錢有勢的來做朋友,好幫幫你的忙,這才有用處。不要亂化錢,濫請客,倒要使別人請你喫,替你化;但頂要緊的是:省錢,積錢,世界上的什麽東西都可以不要,這却不能不要的。朋友和伙伴會欺騙你,你一倒運,首先拋棄你的是他們,但錢是永不會拋棄你的,即使遭了艱難或危險!只要有錢,你想怎樣就怎樣,什麽都辦得到,什麽都做得成。」給了這智慧的教訓之後,那父親就受了他的兒子的告別,和「喜鵲」一同囘去了。那兒子就從此不再看見他,然而他的言語和教訓,却深刻的印進了魂靈。
到第二天,保甫盧沙就上學校去了。對於規定的學科,他並不見得有特別的才能;優秀之處倒在肯用功和愛整潔;然而他立刻又迸出另外一種才能來:很切實的智力。他立刻明白了辦法,和朋友交際,就遵照着父親的教訓,那就是使他們請自己喫,給自己化,他自己却一點也不破費,而且有時還得到贈品,後來看着機會,仍舊賣給原先的贈送者。事事儉省,是他孩子時候就學好了的。從父親得來的半盧布,他不但一文也沒有化,在這一年裏倒還增加了數目,這是因爲他顯出一種偉大的創業精神來:用白蠟做成雲雀,畫得斑爛悅目,非常之貴的賣掉了。後來有一時期,他又試辦着別樣的投機事業,用的是這樣的方法:他到市場上去買了食物來,進得學校,就坐在最富足,最有錢的人的旁邊;一看出一個同學無精打采了——這就是覺得肚餓的徵候——他就裝作並非故意模樣,在椅子下面,給他看見一個薑餅或者麪餅的一角。待到引得人嘴饞,他于是取得一個價錢,並無一定,以饞的大小爲標準。兩個月之久,他又在房裏不斷的訓練着一匹關在小木籠裏的鼠子;到底練得那鼠子聽着命令,用後脚直立,躺倒,站起了,他就一樣的賣掉,得了大價錢。用這樣的法子,積到大約五個盧布的時候,便縫在一個小袋裏,再重新來積錢。和學校的上頭的關係,他可更要聰明些。誰也不及他,能在椅子上坐得鼠子一般靜。我們在這里應該聲明一下,教師是最喜歡安靜的人,而對於機靈的孩子却是受不住的;他覺得他們常常在笑他。一個學生,如果先被認作狡猾,愛鬧的了,那麽,他只要在椅子上略略一動,無意的把眉頭一皺,教師就要對他發怒。他毫不寬假的窘迫他,責罰他。「我要教好你的驕傲和反抗!」他叫喊着說。「我看得你清清楚楚,比你自己還清楚!跪下!你要知道肚子餓是什麽味道了!」于是這孩子就應該擦破膝蓋,挨餓一天,連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麽。「本領,資質,才能——這都是胡說白道!」教師常常說。「我頂着重的是品行。一個彬彬有禮的學生,就是連字母也不認識,一切學科我還是給他很好的分數;但一給我看出囘嘴和笑人的壞脾氣——就給一個零分,即使他有一個梭倫[1]藏在衣袋裏!」所以他也很忿忿的憎惡克理羅夫[2],因爲這人在他的寓言裏說過:「喝酒毫不要緊,但要明白事情!」他又時常十分滿足的,臉上和眼裏全都光輝燦爛的,講述他先前教過的學校,竟有這麽安靜,連一個蠅子在屋裏飛過,也可以聽出來,整整一個年,學生在授課時間中敢發一聲咳嗽,醒一下鼻子的,連一囘也沒有,直到搖鈴爲止,誰也辨不出教室裏有沒有人。乞乞科夫立刻捉着了教師的精神和意思,懂得這好品行是什麽了。在授課時間中,無論別人怎麽來擰他,來抓他,他連一動眼,一皺眉的事,也一囘也沒有;鈴聲一響,乞乞科夫可就沒命的奔到門口去,爲的是爭先把帽子遞給那教師——那教師戴的是一頂普通的農家帽;於是首先跑出了教室,設法和他在路上遇到好幾囘,每一囘又恭恭敬敬的除下了帽子。他的辦法得了很出色的效驗。自從他入校以來,成績一直都很好,畢業是優等的文憑和全學科最好的分數,另外還有一本書,印着金字道:「敦品勵學之賞」。當他離開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有着必須常常修剃的下巴的一表非凡的青年了。這時就死掉了他的父親。他留給自己的兒子的是四件破舊的粗呢小衫,兩件羊皮裏子的舊長褂,以及全不足道的一點錢。那父親分明是只會說節儉的好教訓,自己却儲蓄得很有限的。乞乞科夫立刻把古老的小屋子和連帶的瘠地一起賣了一千個盧布,把住着的一家農奴送到市裏去,自己就在那里住下,給國家去服務了。這時候,那最着重安靜和好品行的可憐的教師,不知道爲了他沒本領,還是一種別的過失呢,却失了業;因爲氣憤,他就喝起酒來;但又立刻沒有了錢;生病,無法可想,連一口麪包也得不到,他只好長久餓在一間冰冷的偏僻的擱樓裏。那些先前爲了頑皮和乖巧,他總是斥爲頑梗和驕傲的學生們,一知道他的景况,便趕緊來募集一點錢,有幾個還因此賣掉了自己的缺少不得的物件;只有保甫盧沙·乞乞科夫却推託了,說他一無所有,單捐了一枚小氣的五戈貝克的銀錢,同學們向他說了一句:哼,你這吝嗇鬼!便拋在地上了。可憐的教師一知道他先前的學生的這舉動,就用兩手掩了臉;像一個孱弱的孩子,眼淚滔滔不絕,湧出他昏濁的眼睛來,「在臨死的牀上,上帝還送我這眼淚!」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到得知道了乞乞科夫怎樣對他的時候,他就苦痛的歎息,接着道:「唉唉,保甫盧沙,保甫盧沙!人是多麽會變化呵!他曾是怎樣的一個馴良的好孩子呀!他毫不粗野,軟得像絲絹一樣。他騙了我了,唉唉,他真的騙了我了!……」
但也不能說我們的主角的天性,竟有這樣的冷酷和頑固,感情竟有這樣的麻木,至于不知道憐憫和同情。這兩種感情,他是都很覺得的,而且還準備了幫助,只因爲他不能動用那决計不再動用的款子,所以也不能捐很多的錢;總而言之,父親的「要省錢,積錢」的忠告,是已經落在肥地上了。不過他也並非爲錢而愛錢;吝嗇還不全是支配他的發條。不是的,這並非指使他的原動力;他所企慕的是無不舒服的安樂富足的生活,車馬,整頓的家計,美味的飯菜——這才是占領了他,驅策着他的東西。所以他要刻苦了自己和別人,一文一文的省錢,積錢,直到嘗飽了這一切闊綽的時候。倘有一個有錢人坐了華美的輕車,駕着馬具輝煌的高頭大馬,從他旁邊經過,他就生根似的站下來,于是好像從大夢裏醒來一樣,說道:「而且他是一個普通的助理,却燙着蜷頭髮!」凡有顯示着豪富和安樂的,都給他一個很深的印象,連他自己也不很明白是怎麽一囘事。出了學校以後,他一刻也沒有安靜過:希望很強,要趕快找一種職業,給國家去服務。然而,雖有優等的文憑,却不過就了財政廳裏的一個不相干的位置;沒有奧援,是弄不到很遠的窠兒的!終于他又找着了一點小事情,薪水每年三四十盧布。但他决計獻身於這職務,把所有障礙都打退,克服。他真的顯出未曾前聞的克己和忍耐來了,用最要的事情來節制了自己的需要。從早晨一早起到很遲的晚上止,總是毫不疲倦的坐在桌子前面,傾注精神和肉體的全力,寫呀寫呀,都化在他的文件上,不很囘家,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有時就和當差的和管門的一同喫中飯,而且知道頂要緊的是乾淨的,高尚的外觀,衣服像樣,臉上有一種令人愉快的表情,還要從舉動上,顯出他是一位真正的上等人。這里應該說,財政廳的官員,是尤以他們的質朴和討厭見長的。所有臉孔,都像烤得不好的白麪包;一邊的面頰是鼓起的,下巴是歪的,上唇腫得像一個水泡,而且還要開着裂;總而言之,他們都很不漂亮。他們都用一種很凶的言語,聲音很粗,好像要打人;在巴克呼斯大仙[3]那里,他們獻了很多的犧牲,在證明斯拉夫民族裏,也還剩着不少邪教的殘滓;唔,他們還時常有點醉醺醺的來辦公,使辦公室實在不愉快,至少也只好稱這里的空氣爲酒香。在這樣的官員裏,乞乞科夫當然是惹眼的了,一切事情,他幾乎和他們完全相反;他的相貌是動人的,他的聲音是愉快的,而且什麽酒類都不喝。然而他的前塗還是很暗淡。他得了一位很老的科長來做上司,是石頭似的沒感覺和不搖動的好模範;總是不可親近,臉上從來沒有顯過一點笑影,對人從來沒有給過一句親熱的招呼,或者問一問安好。在家裏或在街上,誰也沒有見過他和老樣子有些不同;他從不表示一點興趣或者似乎對於別人的命運的同情;沒有見過他喝醉和醉得呵呵大笑;沒有鬧過強盜在酩酊時候似的豪興;——而且連一點影子也找不出。他是出於善惡之外的,然而在這絕無強烈的感情和情熱中,却藏着一點可怕。他那大理石臉孔上,找不出什麽不勻稱的特徵,但也記不起相像的人臉,線條都凑合得很草率。不過一看許多痘痕和麻點,却是屬那些魔鬼在夜裏來撒了豆的臉孔一類的。和這樣的人物去親近,想討他的歡喜,人總以爲决非一切人力所能及的罷;然而乞乞科夫竟去嘗試了。他先從各種瑣細的小事情上去迎合他;他悉心研究,科長用的鵝毛筆是怎樣削法的,於是照樣的削好幾枝,放在他容易看見的處所;把他桌子上的塵沙和烟灰吹掉,擦去;給墨水瓶換上一塊新布片;記住了他的帽子掛在那里——那世界上最討人厭的帽子,每當散直之前,就取來放在他的旁邊;如果他的背脊在牆壁上摩白了,就替他去刷,而且很趕緊。然而這些都絲毫沒有效驗,彷彿簡直並無其事一樣。乞乞科夫終于打聽到他那上司的家族情形了:他知道他有一個成年的女兒,那臉孔也生得好像「在夜裏撒了豆」。於是他就準備從這一邊去攻城。他查出了每禮拜日她前去的是那一個教堂;每囘都穿得很溧亮,很整齊,襯着出色的筆挺的硬胸衣,站在她對面,這事情有結果:嚴厲的科長軟下來了,邀他去喝茶!馬上見了大進步,乞乞科夫就搬到他的家裏去,于是又立刻弄得必不可缺;他買麪粉和白糖,像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和那女兒來往,稱科長先生爲「爸爸」,在他的手上接吻。衙門裏大家相信,在二月底,大精進日之前,是要舉行婚禮的,嚴厲的科長就替他在自己的上司面前出力,不多久,乞乞科夫自己就當了科長,坐在一個剛剛空出的位置上了。這大約正是他親近老科長的主要目的,因爲這一天,他就悄悄的把行李搬囘家裏去,第二天已經住在別的屋子裏了。他中止了尊科長爲「爸爸」和在他手上接吻,婚禮這件事是從此永遠拖下去,幾乎好像簡直並沒有提起過似的。然而他如果遇見科長,却仍舊慇懃的搶先和他握手,請他去喝茶,使這老頭子雖然很麻木,極冷淡,也每次搖着頭,喃喃自語道:「他騙我,這惡鬼!」
這是最大的難關,然而現在通過了。從此就很容易,一路更加順當的向前進。大家尊重他起來了。他具備了凡有想要打出這世界去的人們所必需的一切:愉快的態度,優美的舉動,以及辦事上的大膽的决斷。用了這手段,不久就補了一個一般之所謂「好缺」。大家應該知道,在這時候,是開始嚴禁了收賄的。但一切規條都嚇不倒他,倒時常利用牠來收自己的利益,而且還顯出了每當嚴禁時候,却更加旺盛的真正俄羅斯式的發明精神來。他的辦法是這樣的:倘有一個請願人出現,把手伸進衣袋裏,要摸出一張誰都極熟的在我們俄國稱爲「訶凡斯基公爵紹介信」[4]的來——他就馬上顯出和氣的微笑,緊緊的按住了請願人的手,說道:「您以爲我是……不必,真的!不必!這是我們的義務和責任,就是沒有報酬我們也應該辦的!這一點,您放心就是。一到明天早上,就什麽都妥當了!我可以問您住在那兒嗎?您全不必自己費神。一切都會替您送到府上去的!」喫驚的請願人很感動的囘到家裏去,自己想道:「這才是一個人!唉唉,要多一點,這才好,這是真的寶石呵!」然而請願人等候了一天,等候了兩天,却還是總不見有他的文件送到家裏去。到第三天也一樣。他再上官廳去一趟——簡直還沒有看過他的呈文。他再去找他的寶石。「阿呀,對不起,對不起,」乞乞科夫優雅的說,一面握住了那位先生的兩隻手:「我們實在忙得要命,但是明天,明天您一定收到的!這真連我自己也非常過意不去!」和這些話,還伴着蠱惑的態度。如果這時衣角敞開了,他就連忙用手來整好,這樣的敷衍了對手。然而文件却仍舊沒有來,無論明天,後天,以至再後天。請願人於是要想一想了:「哼,恐怕一定有些別的緣故罷?」他去探問,得了這樣的囘答:「書記得要一點!」——「當然,我怎麽可以不給他呢:他們照例有他們的二十五個戈貝克,可是五十個也可以的。」——「不,那可不行,您至少得給他一張白票子[5]」——「什麽?給書記一張白的?」請願人嚇得叫了起來。「是的,您爲什麽只是這麽的出驚呢?」人囘答他說。「書記確是只有他們的二十五戈貝克的,其餘的要送到上頭去!」於是麻木的請願人就敲一下自己的頭,忿忿的詛咒新規則,詛咒禁收賄和官場的非常精煉的交際式。在先前,人們至少是知道辦法:給頭兒放一張紅的票子[6]在桌子上,事情就有了着落,現在却要犧牲一張白的了,還要化掉整整一禮拜工夫,這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麽一囘事!……媽的這大人老爺們的廉潔和清高!請願人自然是完全不錯的:可是現在也不再有收賄:所有上司都是正經的,高尚的人物,只有書記和祕書還是惡棍和強盜。但不多久,乞乞科夫的前面展開一片活動的大場面來了:成立了一個建築很大的官家屋宇的委員會。在這委員會裏,乞乞科夫也入了選,而且是其中的一個最活動的分子。大家立刻來辦公。給這官家建築出力了六年之久,然而爲了氣候,或者因爲材料,這建築簡直不想往前走,總是跨不出地基以外去。但會裏的委員們,却在市邊的各處,造起一排京式的很好看的屋子來了;大約是那些地方的地面好一點。委員老爺們已經開始在享福,並且立了家庭的基礎。到現在,乞乞科夫這才在新的景况之下,脫離了他那嚴厲的禁制和克己的重擔的壓迫。到現在,他這才對於向來看得很重的大齋[7]規則,决計通融辦理,而且到現在,他才明白了對于人還不能自主的如火的青年時代力加抑制的那些享樂,他也並不是敵人。他竟闊綽起來了,僱厨子,買漂亮的荷蘭小衫。他也買了外省無法買到的,特別是深灰和發光的淡紅顏色的衣料,也辦了一對高頭大馬,還自己來操縱他的車,揑好韁繩,使邊馬出色的馳騁;現在也已經染上用一塊海綿,醮着水和可倫香水的混合物,來拭身體的習慣了,已經爲了要使自己的皮膚輭滑,購買重價的肥皁了,已經……
但那老廢物的位置上,忽然換了新長官,是一個嚴厲的軍人,賄賂系統和一切所謂不正和不端的死敵。到第二天,他就使所有官員全都惶恐了起來,直到最末的一個;要求收支賬目,到處發見了漏洞,看起來,什麽總數都不對,立刻注意到京式的體面屋子——而且接着就執行了調查。官員們被停職了;京式屋子被官家所沒收,變作各種慈善事業機關和新兵的學校了;所有官員們都受了嚴重的道德的訓斥,而尤其是我們的朋友乞乞科夫。他的臉雖然有愉快的表情,却忽然很招了上司的憎厭——究竟爲什麽呢——可只有上帝知道;這些事是往往並無緣故的——總之,他討厭乞乞科夫得要死。而且這鐵面無私的長官,發起怒來也可怕得很!然而他究竟不過是一個老兵,不明白文官們的一切精緻的曲折和乖巧,別的一些官就仗着相貌老實和辦事熟練的混騙,蒙恩得到登用了,於是這位將軍就馬上落在更大,更壞的惡棍的手裏,而他却完全不知道;竟還在滿足,自以爲找着了好人,而且認真的自負,他怎樣的善于從才能和本領上,來辨別和鑒定人。官員們立刻看透了他的性格和脾氣。他的下屬,就全是激烈的真理瘋子,對于不正和不法,都毫不寬容的懲罰;無論那里,一遇到這等事,他們就窮追牠,恰如漁人的揑着魚叉,去追一條肥大的白鱘魚一樣,而且實在也有很大的結果,過不多久,每人就都有幾千盧布的財產了。這時候,先前的官員也囘來了很不少,又蒙寬恩,仍見收錄;只有乞乞科夫獨沒有再囘衙門的運氣;雖有將軍的祕書長因爲一封訶凡斯基公爵的紹介信的督促,很替他出力,替他設法,這人,是最善於控御將軍的鼻子的——然而他什麽也辦不成。將軍原是一個被牽着鼻子跑來跑去的人(他自己當然並不覺得的);但倘若他的腦袋裏起了一種想頭,那就牢得像一枚鐵釘,决非人力所能拔出。這聰明的祕書長辦得到的一切,是消滅先前的齷齪的履歷,然而也只好打動他的長官,是訴之于他的同情,並且用濃烈的色采,向他畫出乞乞科夫的悲慘的運命,和他那不幸的,然而其實是幸而完全沒有的家族罷了。
「怎麽的!」乞乞科夫說。「我釣着的了,拉上來的了,可是這東西又斷掉了——這沒有話好說。就是號淘大哭,也不能使這不幸變好的。還不如做事情去!」於是他决計從新開始他的行徑,用忍耐武裝起來,甘心抑制他先前那樣的闊綽。他决計搬到一個別的市上去,在那里博得名聲。然而一切都不十分順手。在很短的時光中,他改換了兩三囘他的職業,因爲那些事情,全是齷齪而且討厭的。讀者應該知道,在閒雅和潔淨上,乞乞科夫是這世界上不可多得的人。開初雖然也只得在不乾淨的社會裏活動,但他的魂靈却總是純潔,無瑕的,所以他在衙門的公事房裏,桌子也喜歡磁漆,而且一切都見得高尚和精緻。他决不許自己的談吐中,有一句不雅的言語,別人的話裏倘有疏忽了他的品級和身分的句子,他也很不高興。我相信,這大約是讀者也很贊成的罷,如果知道了他每兩天換一次白襯衫;夏天的大熱時候,那就每天換兩次:些微的不愉快的氣味,他的靈敏的嗅覺機關是受不住的。所以每當彼得爾希加進來替他脫衣服,脫長靴,他總是用兩粒丁香塞在鼻孔裏;而且他那神經之嬌嫩,是往往賽過一位年青小姐的;所以要再混進誰都發着燒酒氣,全無禮貌的一夥裏面去,真也苦痛得很。他雖然勉力自持,但在這樣的逆境和壞運道之下,竟也瘦了一點,而且顯出綠瑩瑩的臉色來了。當讀者最初遇見,和他相識的時候,他是正在開始發胖,成了圓圓的,合式的身樣了的;每一照鏡,他已經常常想到塵世的快樂:一位漂亮的夫人,一間住滿的孩子房,于是他臉上就和這思想一同露出微笑;但現在如果偶向鏡子一瞥,就不禁叫喊起來道:「神聖的聖母,我是多麽醜了呵!」他從此長久不高興去照鏡子了。然而我們的主角擔受着一切,堅忍地,勇敢地擔受着——于是他到底在稅關上得了一個位置。我們應該在這里說明,這樣的地位,本來久已是他的祕密希望的對象。他看見過稅務官員弄到怎樣的好看到出奇的外國貨,把怎樣的出色的麻紗和磁器去送他的姊妹,教母和嬸娘。他屢次歎息着叫喊道:「但願我也去得成:國界不遠,四近都是有教育的人,還能穿多麽精緻的荷蘭小衫呀!」我們還應該附白一下,他也還想着使皮膚潔白柔軟,使面頰鮮活發光的一種特別的法蘭西肥皁;這是什麽商標呢,上帝知道,總之,他推測起來,是只在國界上才有的。所以,他雖然久已神往於稅關,但從建築委員會辦事所發生出來的目前的利益,却把他暫時按下,他說得很不錯,當建築委員會還總是手裏的麻雀時,稅關也不過是屋頂上的鴿子罷了。現在他却已經决定,無論如何要進稅關去——而且也真的進去了。他用了真正的火一般熱心去辦事。好像命裏也註定他來做稅務官吏似的。三四個禮拜後,他已經把稅關事務練習得這樣的熟悉,從頭到底什麽都明白了:他全不用稱,也不用量;因爲他只要一看發票,立刻知道包裹裏有幾丈匹頭;只消用手把袋子一提,就說得出有多少重量;至於檢查,那是他呢,恰如他自己的同事所說一樣,簡直是「一條好獵狗似的嗅覺」:這也實在很奇怪,他會耐心的去瞎查每個紐扣,而且都做得絕頂的冷靜,又是出奇的文雅的。就是那被檢查的不幸的對手氣得發昏,失了一切自制的力量,恨不得在他愉快的臉上,重重的給一個耳刮子的時候,他也仍然神色自若,總是一樣的說得很和氣:「您肯賞光,勞您的駕,站起一下子來罷!」或是:「您肯屈駕,太太,到間壁的屋子裏去一下麽?那里有一位我們公務人員的夫人,想和您談幾句天呢,」或者「請您許可,我在您那外套的裏子上,用小刀拆開一點點罷。」和這話同時,他就非常冷靜的從這地方拉出頭巾,圍巾以及別的東西來,簡直好像在翻自己的箱子一樣。連上司也說,這是一個精怪,不是人。他到處搜出些東西:車輪間,車轅中,馬耳朶裏,以及上帝知道什麽另外的處所,這些處所,沒有一個詩人會想到去搜尋,只有稅務官員這才想得出來的。那可憐的旅客通過了國境之後,很久還不能定下心神來,揩掉從一切毛孔中湧出的大汗,畫一個十字,喃喃的說道:「阿唷,阿唷!」他的境遇好像一個逃出密室來的中學生,教師叫他進去聽幾句小教訓,却竟是完全出於意外的挨了一頓痛打。對於他,私販子一時毫沒有法子想:他是所有波蘭一帶的猶太人幫的災星和惡煞。他的正直和廉潔是無比的,而且也是出乎自然以上的。他從那些因爲省掉無謂的登記,就不再充公的沒收的貨品和截留的東西上,决不沾一點光。辦事有一種這樣的毫不自私自利的熱心,當然要惹起大家的驚異,終于也傳到長官的耳朶裏去了。他昇了一級,並且趕緊向長官上了一個條陳,說怎樣才可以捕獲全部偷運者,加以法辦。在這條陳上,還請給他以實行方法的委任。他立刻被任爲指揮長,得了施行一切調查搜檢的絕對的全權。他所要的就正是這一件。在這時候,私販們恰恰也成立了一個大團體,做得很有心計,也很有盤算:這無恥的勾當,準備要賺錢一百萬。乞乞科夫是早已知道了一點的,但當私販們派人來通關節時,却遭了拒絕,他很冷淡的說,時候還沒有到。一到掌握了一切關鍵之後,他便使人去通知這團體,告訴他們道:現在是時候了。他算得很正確。只在一年裏面,他就能夠賺得比二十年的熱心辦公還要多。他在先前是不願意和他們合作的,因爲他還不像一個棋中之帥,所以分起來也很有限。現在可是完全不同了,現在他可以對他們提出條件去了。因爲要事情十分穩當,他又去引別一個官吏加入自己這面來,這計畫成功了,那同事雖然頭髮已經雪白,竟不能拒絕他的誘惑。契約一結好,團體就進向了實行。他們的第一番活動,是見了冠冕堂皇的結果的。讀者一定已經聽到過關于西班牙羊的巧計的旅行這一個有名的,時常講起的故事了的罷,那羊外面又蒙着一張皮,通過了國境,皮下面却藏着值到一百萬的孛拉彭德[8]的花邊。這事情就正出在乞乞科夫做着稅務官的時候。如果他自己不去參加這計畫,世界上是沒有一個猶太人辦得妥這類玩意的。羊通過了國境三四囘之後,兩個官員就各各有了四十萬盧布的財產。哦,人們私議,是乞乞科夫怕要到五十萬的了,因爲他比別一個還要放肆點。只要沒有一匹該死的羊搗亂,上帝才知道這大財是會發到怎麽一個值得讚歎的總數呢。惡魔來攪擾這兩位官。公羊觸動了他們,他們無緣無故的彼此弄出事來了。正在快活的談天的時候,乞乞科夫也許多喝了一點酒罷,就稱那一個官爲教士的兒子,那人雖然確是教士的兒子,但不知怎的却非常的以爲受辱,就很激烈,很鋒利的囘過來。他說道:「你胡說!我是五等官,不是教士的兒子。你倒恐怕是教士的兒子!」因爲要給對手一個刺,使他更加懊惱,就再添上一句道:「哼,一定是的!」他雖然把加在自己頭上的壞話,囘敬了我們的乞乞科夫,雖然那「哼,一定是的!」的一轉,已經夠得利害,他却另外還向長官送了一個祕密的告發。聽人說,除此之外,他們倆原已爲了一個活潑茁壯的女人,正在爭風喫醋了的,那女人呢,用官們的表現法來說,那就是「切實」到像一個蘿蔔,哦,那人還僱了兩個很有力氣的傢伙,要夜裏在一條昏暗的小巷裏把我們的主角很命的打一通;然而到底也還是兩位老爺們發胡塗,該女人是已經被一位勗瑪哈略夫大尉弄了去的了。那實情究竟怎麽樣呢,可只有上帝知道。總之,和私販們的祕密關係是傳揚開來,顯露出來了。五等文官立刻翻筋斗,但他拉自己的同事也翻了一個筋斗。他們被傳到法庭上去,他們的全部財產都被查抄,就像在他們的負罪的頭上來了一個晴天霹靂。他們的精神好像被煙霧所籠罩,到得清楚起來,這才慄然的明白了自己犯了什麽事,五等文官禁不起這運命的打擊,在什麽地方窮死了,但六等文官却沒有倒運,還是牢牢的站着。縱使前來搜查的官們的嗅覺有多麽細緻,他也能穩妥的藏下了財產的一部分;他用盡了一切凡有識得透,做得多的深通世故的人的策略和口實:這里用合式的態度,那里用動人的言語,而且用些决不令人難受的諂媚,博得官們的幫忙,有時還塞給他們一點點,總而言之,他知道把他的事情怎麽化小,縱使無論如何逃不出刑事裁判,至少,也不像他的同事那樣沒面子的收場。自然:財產和一切出色的外國貨是不見了;這些東西,都跑到別個賞鑑家的手裏去了。剩在這里的,是他從這大破綻裏救出來的,藏着應急的至多一萬盧布,還有兩打荷蘭小衫,一輛年青獨身者所坐的小馬車,以及兩個農奴:馬夫綏里方和跟丁彼得爾希加,此外是因爲稅務官員的純粹的好心,留給他的五六塊肥皁,使他把他的臉好弄得長是乾淨和光鮮——這就是一切。我們的主角,現在又一下子陷在這樣的逆境裏了!忽然來毀壞了他的,是多麽一個嚇人的壞運道!他稱這爲:因真理而受苦。人們也許想,在這些變動,歷練,運命的打擊和人生的惡趣之後,他會帶了他那最後的傷心的一萬塊,躱到外省的平安的角落裏,從此在那里鏽下去:身穿印花的睡衣,坐在小屋的窗口,看着農夫們在禮拜天怎樣的打架,或者也許爲了保養,到雞棚那邊去走一趟,查一下那一隻可以燒湯,那麽,他的生活就真的很閒靜,而且爲他設想,也並非過得毫無意思的罷。然而全不是這麽一囘事;對于我們的主角的不屈不撓的性格之堅強,人只好又說他不錯。經過了夠使一個人縱不滅亡,但遇事總不免沈靜和馴良下去的一切這些打擊之後,在他那里却仍沒有消掉那未曾前聞的熱情。他懊惱,他憤怒,嘮叨全世界,駡運命的不公平,恨人們的奸惡,然而他不能放掉再來一個新的嘗試。總而言之,他顯出一種英雄氣概來了,在這前面,那發源于遲鈍的血液循環的德國人的萎靡不振的忍耐,就縮得一無所有。乞乞科夫的血液,却是火一般在脈管裏流行的,倘要駕御一切要從這里奔迸出來,自由活動的欲望,必須有堅強的,明晰的意志。他這樣那樣的反省了許多時,而且總反省出一些正當。爲什麽我竟這樣子?爲什麽現在不幸應該闖到我的頭上來?那麽,現在誰得了職業?人都在圖謀好處。我沒有陷害過什麽人,沒有搶掠過一個寡婦,沒有弄得誰去做乞丐,我不過取了一點餘剩,別人站在我的地位上,也要伸下手去的。我不趁這機會揩點油,別人也要來揩的。爲什麽別人可以稱心享福?爲什麽我却應該蛆蟲似的爛掉?我現在是什麽東西?我還有什麽用處?我現在怎麽和一個體面的一家之父見面呢?如果我一想到空活在這世界上,能不覺得良心的苛責嗎?而且將來我的孩子們會怎麽說呢?——「看我們的父親罷,」他們會說;「他是一隻猪,毫不留給我們一點財產。」
我們已經知道,乞乞科夫是很擔心着他的後代的。這是一件發癢似的事情。假使嘴唇上不常湧出這奇特的,渺茫的「我的孩子們會怎麽說呢?」的問題來,許多人就未必這麽深的去撈別人的袋子了。未來的一家之父却趕忙去撈一切手頭的東西,恰如一匹謹慎的雄猫,惴惴的斜視着兩邊,看主人可在近地:只要看到一塊肥皁,一枝蠟燭,一片脂肪,爪下的一隻金絲雀,他就全都抓來,什麽也不放過。我們的主角在這麽的慨歎和訴苦,但他的頭却不斷的在用功。他固執的要想出一些什麽來;只還缺新建設的計畫。他又縮小了,他又開始辛苦的工作生活,他又無不省儉,他又下了高尚的和純淨的天,掉在齷齪和困苦的存在裏了。在等候着好機會之間,總算得了法院代書人的職務,這職業者,在我們這里是還沒有爭得公民資格,非忍受各方面的打和推不可,被法院小官和他們的上司所輕蔑,判定了候在房外,幷挨各種欺侮訶斥的苦惱的。然而艱難使我們的主角煉成一切的本領。在他所委託執行的許多公務中,也有這樣的一件事:是有幾百個農奴到救濟局裏來做抵押。那些農奴所屬的土地,已經成爲荒場。可怕的家畜傳染病,奸惡經理人的舞弊,送掉頂好的農奴的時疫,壞收成,以及地主的不小的胡塗,都使這成爲不毛之地。主人往墨斯科造起時髦房子來,裝飾的最新式,最適意,但却把他的財產化得不剩一文錢,至于連喫也不容易。于是他只好把還剩在他手裏的惟一的田地,拿去做抵押了。向國家抵押的事,當時還不很明白,而且試辦未久,所以要决定這一步,總不免心懷一點疑懼。乞乞科夫以代書人的資格,先來準備下一切;他首先是博得所有在場人的歡心(沒有這豫先的調度,誰都知道是連簡單的訊問也輪不到的——總得每人有一瓶瑪兌拉酒才好),待到確實的籠絡住了所有官員之後,他才告訴他們說:這事件裏還有一點必須注意的情形:「農奴的一半是已經死掉了的,要防後來會有什麽申訴……」——「但他們是還寫在戶口調查册上的罷,不是嗎?」祕書官說。「自然,」乞乞科夫囘答道。——「那麽,你還怕什麽呢?」祕書官道。「這一個死掉,別一個會生,並無失少呀,這麽樣就成。」誰都看見,這位祕書官是能夠用詩來說話的。但在我們的主角的頭裏,却閃出一個人所能想到的最天才的思想來了。「唉,我這老實人!」他對自己說。「我在找我的手套,牠却就塞在自己的腰帶上!趁新的人口調查還沒有造好之前,我去買了所有死掉了的人們來;一下子弄牠一千個,于是到救濟局裏去抵押;那麽,每個魂靈我就有二百盧布,目前足可以弄到二十萬盧布了!而且現在恰是最好的時機,時疫正在流行,靠上帝,送命的很不少!地主們輸光了他的錢,到處游蕩,把財產化得一點不剩,都想往彼得堡去做官:拋下田地,經理人又不很幫他們,收租也逐年的難起來;單是用不着再付人頭稅,就不知道他們多麽願意把死掉的魂靈讓給我呢,唔,恐怕我到底只要化一兩個戈貝克就什麽都拿來了。這自然是不容易的,要費許多力,人只好永遠在苦海裏漂泛,掉下去,又從此造出新的歷史來。然而人究竟爲什麽要他的聰明呢?所謂好事情,就是很不真實,沒有人真肯相信的事情。自然,不連田地,是不能買,也不能押的;但我用移住的目的去買,自然,移住的目的;滔律支省和赫爾生省的荒地,現在幾乎可以不化錢的去領;那地方你就可以移民的,心裏想多少就多少!我簡直送他們到那地方去:到赫爾生省去;使他們住下!移民是要履行法律的程序,遵照設定的條文,經過裁决的。如果他們要證明書,可以,我不反對。爲什麽不可以?我也能拿出一個地方審判廳長親筆署名的證明書來的。這田地,就叫做『乞乞科夫莊』,或者用我的本名,稱爲『保甫爾村』罷。」在我們的主角的頭裏,建設了這奇特的計畫;讀者對于這,是否十分感謝呢,我毫不知道,但作者却覺得應該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謝的;無論如何,假使乞乞科夫沒有發生這思想——這詩篇也不會看見世界的光了。
他依照俄國的習慣,劃過一個十字之後,要實行他的大計畫了。他要撒着謊,他是在找尋一塊可以住下的小地方,還用許多另外的口實,到我們國度裏的邊疆僻壤去察看,尤其是比別處蒙着更多的災害之處,就是:荒歉,死亡以及別的種種。一言以蔽之,是給他極好的機會,十分便宜的買到他所需要的農奴的地方。他决不隨便去找任何的地主,却從他的口味來挑選人,這就是,須是和他做成這一種交易,不會怎樣的棘手。他先設法去和他接近,賺得他的交情,使農奴可以白白的送他,自己無須破費。在我們這故事的進行中,出現的人物雖然總不合他的口味,但讀者却也不能嗔怪作者的:這是乞乞科夫的錯;因爲這里他是局面的主人公,他想往那里去,我們也只好跟着他,如果有人加以責備,說我們的人物和性格都模胡,輕淡,那麽,我們這一面也只能總是反復的說,在一件事情的開初,是不能測度牠的全部情狀,以及經過的廣和深的。坐車到一個都會去,即使是繁華的首都,也往往毫無趣味。先是什麽都顯得灰色,單調。無邊際的工廠和燻黑的作場乾燥無味的屹立着。稍遲就出現了六層樓房的屋角,體面的店鋪,掛着的招牌,街道的長行和鐘樓,圓柱,雕像,教堂,還有街上的喧囂和燦爛,以及人的手和人的精神所創造的奇蹟。第一囘的購買是怎樣的成交,讀者已經看見了;這事件怎樣地展開,怎樣的成功和失敗等候着我們的主角,他怎樣地打勝和克服更其艱難的障礙,還有是強大的形像怎樣地在我們前面開步,極其祕密的槓杆怎樣地使我們這泛濫很廣的故事運行,水平線怎樣地激盪起來,于是迸爲堂皇的抒情詩的洪流呢,我們到後來就看見。一位中年的紳士,一輛年青獨身者常坐的馬車,跟丁彼得爾希加,馬夫綏里方和駕車的三頭駿馬,從議員到卑劣的花馬,是我們已經紹介過了的,由這些編成的我們的旅團,要走的是一條遠路。于此就可見我們的主角的生涯。但也許大家還希望我用最後的一筆,描出性格來罷:從他的德行方面說起來,他是怎樣的人呢?他並不是具備一切道德,優長,以及無不完善的英雄——那是明明白白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人?那就是一個惡棍了罷?爲什麽立刻就是一個惡棍?對于別人,我們又何必這麽嚴厲呢?我們這里,現在是已經沒有惡棍的了。有的是仁善的,堅定的,和氣的人,不過對于公然的侮辱,肯獻出他的臉相來迎接頰上的一擊的,却還是少得很。這一種類,我們只能找出兩三個,他們自然立刻高聲的談起道德來。最確切是稱他爲好掌櫃或是得利的天才。得利的慾望——是罪魁禍首,牠就是世間稱爲「不很乾淨」的一切關係和事務的原因。自然,這樣的性格,是有一點招人反感的,就是讀者,即使在自己的一生中,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引他到自己的家裏來,和他消遣過許多愉快的時間,但一在什麽戲曲裏,或者一篇詩歌裏遇見,却就疑忌的向他看。然而什麽性格都不畏憚,倒放出考察的眼光,來把握他那最內部的欲望的彈鐄的人,是聰明,聰明,第三個聰明的;在人,什麽都變化得很迅速;一瞬息間,內部就有可怕的蟲蛆做了窠,不住的生長起來,把所有的生活力吸得乾乾淨淨。還有已經不只發現過一囘的,是一個人系出高門,不但是劇烈的熱情生長得很強盛,倒往往因爲一種可憐的渺小的慾望,忘却了崇高的神聖的義務,向無聊的空虛裏,去找偉大和尊榮了。像海中沙的,是人的熱情,彼此無一相像,開初是無不柔順,聽命於人的,高超的也如卑俗的一樣,但後來却成爲可怕的暴君。恭喜的是從中選取最美的熱情的人:他的無邊的幸福逐日逐時的生長起來,愈進愈深的他進了他的魂靈的無際的天國。然而也有並不由人挑選的熱情。這是和人一同出世的,却沒有能夠推開牠的力量。牠所驅使的是最高的計畫,有一點東西含在這裏面,在人的一生中决不暫時沈默,總在叫喚和招呼。使下界的大競走場至于完成,乃是牠的目的,無論牠以朦朧的姿態游行,或者以使全世界發大歡呼的輝煌的現像,在我們面前經過——完全一樣——牠的到來,是爲了給人以未知之善的。在驅使和催促我們的主角乞乞科夫的,大約也是發源於熱情的罷,這非出于他自己,是伏在他的冰冷的生涯中,將來要令人向上天的智慧曲膝,而且微如塵沙的。至于這形像,爲什麽不就在目下已經出世的這詩篇裏出現呢,却還是一個祕密。
但大家不滿足于我們的主角,並不是苦楚;更其苦楚和傷心的倒是這:我的魂靈裏生活着推不開的確信,是無論如何,讀者竟會滿足于這主角,滿足于就是這一個乞乞科夫的。如果作者不去洞察他的心,如果他不去攪起那瞞着人眼,遮蓋起來的,活在他的魂靈的最底裏的一切,如果他不去揭破那誰也不肯對人明說的,他的祕密的心思,却只寫得他像全市鎮裏,瑪尼羅夫以及所有別的人們——那樣子,——那麽,大家就會非常滿足,誰都把他當作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的罷。不過他的姿態和形像,也就當然不會那麽活潑的在我們眼前出現:因此也沒有什麽感動,事後還在振撼我們的魂靈,我們只要一放下書本,就又可以安詳的坐到那全俄之樂的我們的打牌桌子前面去了。是的,我的體面的讀者,你們是不喜歡看人的精赤條條的可憐相的:「看什麽呢?」你們說。「這些有什麽用呢?難道我們自己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的卑鄙和胡塗嗎?即使沒有這書,人也常常看見無法自慰的物事的。還是給我們看看驚心動魄的美麗的東西罷!來幫幫我們,還是使我們忘記自己罷!」——「爲什麽你要來告訴我,說我的經濟不行的呀,弟兄?」一個地主對他的管家說。「沒有你,我也明白,好朋友;你就竟不會談談什麽別的了嗎?是不是?還是幫我忘記一切,不要想到牠的好——那麽,我就幸福了。」錢也一樣,是用牠來經營田地的,却爲了忘却自己,用各種手段去化掉。連也許能夠忽然發見大富源的精神,也睡了覺了;他的田地拍賣了,地主爲了忘却自己,只好去乞食;帶着一個原是出奇的下賤和庸俗,連自己看見也要大喫一嚇的魂靈。
對于作者,還有一種別樣的申斥;這是出于所謂愛國者的,他們幽閒的坐在自己的窠裏,做着隨隨便便的事情,在別人的糧食上,抽着好籤子,積起了一批財產;然而一有從他們看起來,以爲是辱沒祖國的東西,即使不過是包含着苦口的真實的什麽書一出版——他們也就像蜘蛛的發見一個蒼蠅兜在他們的網上了的一般,從各處的角角落落裏爬出來,揚起一種大聲的叫喊道:「唔,把這樣的物事發表出來,公然敍述,這是好的嗎?寫在這里的,確是我們的事——但這麽辦,算得聰明嗎?况且外國人會怎麽說呢?聽別人說我們壞,覺得舒服嗎?」而且他們想:這于我們有沒有損呢?想:我們豈不是愛國者嗎?對於這樣的警告,尤其是關於外國人,我找不出適當的囘答。有一件這樣的事:在俄國的什麽偏僻之處,曾經生活着兩個人。其一,是一個大家族的父親,叫作吉法·摩基維支;他是温和,平靜的人,只愛舒適和幽閒的生活。他不大過問家務;他的生涯,倒是獻給思索的居多,他沈潜于「哲學的問題」,照他自己說。「拿走獸來做例子罷,」他時常說,一面在房裏走來走去。「走獸是完全精赤條條的生下來的。爲什麽竟是精赤條條?爲什麽不像飛禽似的再多一些毛?爲什麽牠,譬如說,不從蛋殼裏爬出來的?唉唉,真的,奇怪得很……人研究自然越深,就知道得越少!」市民吉法·摩基維支這樣想。然而這還不是最關緊要的。別一位市民是摩基·吉法維支,他的親生的兒子。他是一個俄國一般之所謂英雄,當那父親正在研究走獸的產生的時候,他那二十來歲的廣肩闊背的身體,却以全力在傾注于發展和生長。無論什麽事,他不能輕易的,照常的就完——總是折斷了誰的臂膊,或者給鼻子上腫起一大塊。在家裏或在鄰近,只要一望見他,一切——從家裏的使女起一直到狗——全都逃跑,連在他臥房裏的自己的眠牀,他也搗成了碎片,這樣的是摩基·吉法維支,除此之外,他却是一個善良的好心的人物。但這並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這里:「我告訴你,吉法·摩基維支老爺,」自家的和別人的使女和家丁都來對父親說,「你那摩基·吉法維支是怎樣的一位少爺呀?他給誰都安靜不來,太搗亂了!」——「對的,對的,他真也有些胡鬧,」那父親總是這麽囘答着,「但有什麽辦法呢?打他是已經不行的了,大家就都要說我嚴厲和苛刻,他却是一個愛面子的人;如果我在別人面前申斥他呢——他一定會小心的;但也忘不了當場丟臉——這就着實可憐。市里一知道,他們是要立刻叫他畜生的。你們以爲我不會覺得苦痛的嗎?你們以爲我在研究哲學,再沒有別的工夫,就不是他的父親了嗎?那里的話,你們弄錯了。我是父親呀,是的,我是父親呀,媽的會不是。摩基·吉法維支——是深深的藏在我這里的心裏的。」吉法·摩基維支用拳頭使勁的搥着胸膛,非常憤激了:「即使他一世總是一匹畜生,至少,從我的嘴裏是總不會說出來的;我可不能自己來給他丟臉!」他這樣的發揮了父親的感情之後,就一任摩基·吉法維支仍舊做着他的英雄事業,自己却囘到他心愛的對象去,其間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來了:「哼,如果象是生蛋的,那蛋殼應該不至于厚到沒有什麽砲彈打得碎罷?唉,唉,現在是到了發明一種新火器的時候了!」我們的兩位居民,就是這樣的在平安的地角裏過活,他們,在我們這詩篇的完結之處,突然好像從一個窗口來窺探了一下,爲的是對于熱烈的愛國者的申斥,給一個平穩的囘答,他們愛國者,就大概是一向靜靜的研究着哲學,或者他們所熱愛的祖國的富的增加,不管做着壞事情,却只怕有人說出做着壞事情來的。然而愛國主義和上述的感情,也並不是這一切責備和申斥的原因。還有完全兩樣的東西藏在那裏面。我爲什麽該守祕密呢?除了作者,誰還有這義務,來宣告神聖的真實呢?你們怕深刻的,探究的眼光射到你們的身上來。你們不敢自己用這眼光去看對象,你們喜歡瞎了眼睛,毫不思索,在一切之前溜過。你們也許在心裏嗤笑乞乞科夫;也許竟在稱讚作者,說,「然而,許多事情,他實在也觀察得很精細!該是一個性情快活的人罷!」這話之後,你們就以加倍的驕傲,囘到自己的本來,臉上顯出一種很自負的微笑,接下去道:「人可是應該說,在俄國的一兩個地方,確有非常特別和可笑的人的,其中也還有實在精煉的惡棍!」不過你們裏面,可有誰懷着基督教的謙虛,不高聲,不明說,只在萬籟俱寂,魂靈孤獨的自言自語的一瞬息間,在內部的深處,提一個問題來道:「怎麽樣?我這里恐怕也含有一點乞乞科夫氣罷?」怎麽會一點也沒有。假如迎面走過了一個官,是中等品級的漢子——他就會立刻觸一觸他的鄰人,幾乎要笑了出來的樣子,告訴他道:「看呀,看呀,這是乞乞科夫,他走過去了!」他還會忘記了和自己的身分和年齡相當的禮儀,孩子似的跟住他,嘲笑他,愚弄他,並且在他後面叫喊道:「乞乞科夫!乞乞科夫!乞乞科夫!」
然而我們話講的太響,竟全沒有留心到我們的主角在講他一生的故事時睡得很熟,現在却已經醒來,而且要隱約的聽到有誰屢次的叫着他的姓氏了。他這人,是很容易生氣,如果毫不客氣的在講他,也是極不高興的。得罪了乞乞科夫沒有,讀者自然覺得並無關係;但作者却相反,無論如何,他總不能和他的主角鬧散的:他還有許多路,要和他攜手同行;還有兩大部詩,擺在自己的前面,而且這實在也不是小事情。
「喂,喂!你在鬧什麽了!」乞乞科夫向綏里方叫喊道。「你……?」
「什麽呀?」綏里方慢吞吞的問。
「什麽呀?你問!你這昏蛋!這是什麽走法?前去,上緊!」
實在的,綏里方坐在他的馬夫臺上,久已迷蒙着眼睛了。他不過在半醒半睡中,間或用韁繩輕輕的敲着也在睡覺的馬的背脊。彼得爾希加也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落掉了帽子,反身向後,把頭擱在乞乞科夫的膝髁上,喫了主人的許多有力的敲擊。綏里方鼓起勇氣來,在花馬上使勁的抽上一兩鞭,馬就跑開了活潑的步子;于是他使鞭子在馬背脊上呼呼發響,用了尖細的聲音,唱歌似的叱咤道:「不怕就是了!」馬匹奮迅起來,曳着輕車,羽毛似的前進。綏里方單是揮着鞭子,叫道:「嚇,嚇,嚇!」一面在他的馬夫臺上很有規律的顛來簸去,車子就在散在公路上的山谷上飛馳。乞乞科夫靠在墊子上,略略欠起一點身子來,愉快的微笑着!因爲他是喜歡疾走的。那一個俄國人不喜歡疾走呢?他的魂靈,無時無地不神往於懵騰和顛倒,而且時常要高聲的叫出「管他媽的」來,他的魂靈會不喜歡疾走嗎?倘若其中含着一點很神妙,很感幸的東西,他會不喜歡嗎?好像一種不知的偉力,把你載在牠的翼子上,你飛去了,周圍的一切也和你一同飛去了:路標,坐在車上的商人,兩旁的種着幽暗的松樹和樅樹,聽到斧聲和鴉鳴的樹林,很長的道路,都飛過去了——遠遠的去在不可知的遠地裏;而在這飛速的閃爍和動盪中,却含有一種恐怖,可怕,一切飛逝的對象,都沒有看清模樣的工夫,只有我們頭上的天,淡淡的雲,上升的月亮,却好像不動的靜靜的站着。我的三駕馬車呵,唉唉,我的鳥兒三駕馬車呵!是誰發明了你的呢?你是只從大膽的,勇敢的國民裏,這才生得出來的——在不愛玩笑,却如無邊的平野一般,展布在半個地球之上的那個國度裏:試去數一數路標罷,可不要閃花了眼睛!真的,你不是用鐵攀來鈎連起來的,乖巧的弄成的車子。却是迅速地,隨隨便便地,單單用了斧鑿,一個敏捷的耶羅斯拉夫的農人做你成功的。駕駛你的馬夫並不穿德國的長統靴,他蓬着鬍子,戴着手套,坐着,鬼知道是在什麽上;他一站起,揮動他的鞭子,唱起他的無窮盡的歌來——馬就旋風似的飛跑。車軸閃成一枚圓圓的平板。道路隆隆鳴動。行路人嚇得發喊,站下來彷彿生了根。——車子飛過去了,飛呀飛呀!……只看見在遠地裏好像一陣濃密的烟雲,後面旋轉着空氣。
你不是也在飛跑,俄國呵,好像大膽的,總是追不着的三駕馬車嗎?地面在你底下揚塵;橋在發吼。一切都留在你後面了,遠遠的留在你後面。被上帝的奇蹟所震悚似的,喫驚的旁觀者站了下來。這是出自雲間的閃電嗎?這令人恐怖的動作,是什麽意義?而且在這世所未見的馬裏,是蓄着怎樣的不可思議的力量的呢?唉唉,你們馬呵!你們神奇的馬呵!有旋風住在你們的鬃毛上面嗎?在每條血管裏,都顫動着一隻留神的耳朶嗎?你們傾聽了頭上的心愛的,熟識的歌,現在就一致的挺出你們這黃銅的胸脯的嗎?你們幾乎蹄不點地,把身子伸成一線,飛過空中,狂奔而去,簡直像是得了神助!……俄國呵!你奔到那里去給一個囘答罷!你一聲也不響。奇妙地響着鈴子的歌。好像被風所攪碎似的,空氣在咆哮,在凝結;超過了凡在地上生活和動彈的一切,湧過去了;所有別的國度和國民,都對你退避,閃在一旁,讓給你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