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第二部殘稿/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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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麽我們要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邊鄙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拉了出來,單將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來公然展覽的?——但如果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種特別的脾氣,就只會這一件事: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邊鄙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來描寫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那又有什麽法子呢?於是我們又跑到荒僻之處的中心,又闖進一個寂寥的,凄涼的窠裏來了。而且還是怎樣的一個窠,怎樣的一個荒僻之處呵!
恰如帶着砲塔和角堡的無際的城牆一樣,一座不斷的連山,聯緜曲折着有一千維爾斯他之遠。牠倨傲的,尊嚴的聳在無邊的平野裏,忽而是精光的粘土和白堊的斷崖,忽而是到處開裂的崩墜的絕壁,忽而又是碧綠的山頂模樣,被着從枯株上發出的新叢,遠望就像柔軟的羊皮一樣,忽而終於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還沒有遭過斤斧。那溪流呢,到處在高岸間潺湲,跟着山蜿蜒曲折,只有幾處離開了牠,飛到平野和牧場那裏去,流作閃閃的彎曲,突然不見了,還在白樺,白楊,或者赤楊的林中,映着輝煌的陽光,燦然一閃,但到底又勝利的從昏暗中出現,受着每一曲折之處的小橋,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波而去了。
有一處地方,是險峻的山地,特別滿飾着新的綠樹的螺髮,仗着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樹藝,南北的植物都聚起來了。槲樹,楓樹,梨樹和柳叢,蔞蒿和白樺,還有繞着蛇麻的山薇,這邊協力着,彼此互助着滋生,那邊妨礙着,擠得緊緊的,都滿生在險峻的山上。山頂上面,在碧綠的枝梢間,夾雜着地主老爺的紅屋頂,藏在背後的農家的屋角和屋梁,主邸的高樓和牠那雕花的露臺和半圓的窗戶——再在這挨擠的房屋和樹木的一團之上,是一所舊式的教堂,將牠那五個貼金的光輝燦爛的閣頂聳在天空中。這閣頂上裝飾着金的雕鏤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質料的也施雕鏤的鎖索,繫在圓頂格上的,遠遠一望,令人覺得好像空氣被毫無支架,浮在蔚藍的天宇中的發光的鑄了錢的黃金,燒得紅光閃閃。而這樹木,屋頂和十字架的一團,又出色的倒映在溪水裏,這裏有高大的不等樣的楊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站在水中,把牠那糾纏着碧綠的,粘膩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蓮的枝葉浸入溪流,彷彿在凝眺這輝煌的景象。
這風景實在很出色,然而從高處向着山谷,從府邸的高樓向着遠方的眺望,却還要美麗得多。沒有一個賓客,沒有一個訪問者能夠淡然的在露臺上久立,他總是驚異得喘不出氣來,只好大聲叫喊道:「天哪,這裏是多麽曠遠和開展呵!」一片無邊無際的空闊,在眼前展開:點綴着小樹林和水磨的牧場後面,聳立着鬱蒼的森林,像一條微微發光的絲帶;森林之後是在漸遠漸昏的空際,隱現着閃閃的黃色的沙丘;接着這就又是森林,青蒼隱約,恰如遼闊的大海或者平遠的烟靄;後面又是沙丘,已經沒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還是很分明的在黃蒼蒼的空氣中發閃。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看見山脊的輪廓:這是白堊岩,雖在極壞的天候,也自燦然發白,似乎爲永久的太陽所照射。在這一部分是石膏岩的山脚下,由雪白的質地襯托出幾個烟霧似的依稀的斑點來:這是遠處的鄉村,却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別——但見一個教堂的金色的尖頂,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滅,令人覺得這該是住着許多人們的較大的村莊。但全體却沈浸於深的寂靜中,絕不被在澄淨的大氣裏飄揚,忽又在遙遠的寥廓裏消失的隱約可聞的空際歌人的歌詞所妨礙。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個賓客和訪問者能在露臺上靜下來的;如果站着凝眺了一兩點鐘,他就總是反復着這句話:「天哪,這裏是多麽曠遠和開展呵!」
然而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從這方面並無道路可通的田莊的居人和地主,是什麽人呢?人應該從別一方面去——那地方有許多散種的槲樹,在欣欣然迎接漸漸臨近的行人,遠伸着寬闊的枝條,像一個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邸宅那裏去,那屋頂,是我們已經從後面看見過了的,現在却完全顯現了,在一大排農人小屋,帶着雕刻的屋棟和屋角,以及牠那十字架和雕鏤的懸空的鎖索,都在發着金光的教堂的中間。
這是忒萊瑪拉罕斯克省的地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地方。這福人是一個三十三歲的年青的漢子,而且還沒有結過婚。
這地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又是何等樣人呢?是什麽人物?特質怎樣,性格如何?——那我們可當然應該去打聽親愛的鄰人了,好心的讀者女士們。鄰人們中的一個,是退伍佐官和快樂主義者一流,現在是已經死掉了,往往用這樣的話來說明他道:「一匹極平常的猪狗!」一位將軍,住在相距大約十維爾斯他的地方,時常說:「這小伙子並不蠢,但是他腦袋裏裝得太多了。我能夠幫助他,因爲我在彼得堡有着一點連絡,而且在……」將軍從來沒有說完他的話。地方審判廳長的囘答却用了這樣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還沒完清的稅款去了!」一個農夫,對於他的主人是何等樣人的問題,簡直什麽囘答也沒有。總而言之,鄰人們對他所抱的意見,是很不高妙的。但去掉成見的來說,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却實在並不是壞人,倒僅僅是無所爲的活在世上的一個。就是沒有他,無所爲的活在世上的傢伙也多得很,爲什麽田退德尼科夫就不該這麽着呢?至於其餘,我們只將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給一個簡短的摘要,他是怎樣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圍繞着他的天然之美相關到怎樣,請讀者由此自去判斷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於是坐在牀上,很久很久的擦眼睛。晦氣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時光。在這施行期間,有一個漢子,名叫米哈羅,拿着一個面盆和一條手巾,站在房門口。這可憐的米哈羅在這裏總得站個點把鐘,後來走到廚房裏去了,於是仍復囘轉來;但他的主人却還是坐在牀上,儘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終於跳起來了,洗過手臉,穿好睡衣,走進客廳裏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還有鮮牛奶。他總是慢吞吞的喝,一面胡亂的撒散着麵包屑,漠不關心的到處落着煙捲灰。單是喫早餐,他就要坐到兩點鐘,但是這還不夠。他又取一杯涼茶,慢慢的走到對着庭園的窗口去,在這裏,是每天演着這樣的一齣的。
首先,是侍者性質的家丁格力戈黎,和管家女貝菲利耶夫娜吵架,這是他照例用了這樣的話來道白的:「哼,你這賤貨,你這不中用的雌兒的你!你還是閉了嘴的好,你這野種!」
「你要這樣嗎?」這雌兒或是貝菲利耶夫娜給他看一看揑緊的拳頭,怒吼着,這位雌兒,雖然極喜歡鎖在自己箱子裏的葡萄乾,果子醬和別的甜東西,但是並非沒有危險,態度也實在很粗野,勇壯的。
「你還和當差的打過架哩,你這沙泥,輕賤的,」格力戈黎叫喊道。
「那當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樣,是一個賊骨頭呀,你想是老爺不知道你嗎?他可是在那里,什麽都聽見。」
「老爺在那里呀?」
「他坐在窗口,什麽都看見。」
一點不錯,老爺坐在窗口,什麽都看見。
還有來添凑這所多瑪和哥摩剌[1]的,是一個孩子在院子裏放聲大叫,因爲母親給了他一個耳光,還有一匹獵狗也一下子坐倒,狂吠起來了;廚子從窗口倒出沸水來,把牠燙壞;總而言之,是一切都咆哮,喧嚷得令人受不住。那主人却看着一切,聽着一切,待到這吵鬧非常激烈,快要妨礙他田退德尼科夫的無所爲了,他這才派人到院子裏來,說道,但願下面鬧得輕一點。
午餐之前的兩點鐘,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是坐在書房裏,做着一部偉大的著作,要從所有一切的立場,社會的,政治的,哲學的和宗教的,來把捉和照見全體俄羅斯;並且解决時代所給與的困難的懸案和問題,分明的决定俄國的偉大的將來,是在那一條道路上;總而言之,這是一部現代人纔能夠計劃出來的著作。但首先是關於他那主意的傑構的布置:咬着筆幹,在紙上畫一點花兒,於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邊;另外拿起一本書,一直到午餐時候不放下。一面喝羹湯,添醬油,喫燒肉以及甜點心,一面慢慢的看着這本書,弄得別的殽饌完全冰冷了,有些還簡直沒有動。於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菸斗兒,獨自玩一局象棋做消遣。到晚餐時候爲止,此外還做些什麽呢——可實在很難說。我想,大概是什麽也不做了。
這三十三歲的年青人,就總是穿着睡衣,不繫領帶,完全孤獨而且離開了世界,消遣着他的時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歡,他從來不高興到外面去走走,或者開一扇窗戶,把新鮮空氣放進房裏來。鄉村的美麗的風景,賓客和訪問者是不勝其歎賞的,但對於主人自己,却彷彿一無所有,讀者由此可以知道,這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是屬於在俄國已經絕迹,先前是叫作睡帽,廢料,熊皮等等的一大羣裏面的,現在我可實在找不出名目。這樣的性質,是生成的,還是置身嚴厲的環境裏,作爲一個悲涼的生活關係的出產,造了出來的,是一個問題。要來解答,也許還是講一講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童年和學齡的故事,較爲合適罷。
開初,是大家都說他會很有些聰明的。到十二歲,有一點病態和幻想了,但以神經銳敏的兒童,進了一個學校,那校長,是一位當時實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們的偶象,所有教師們的驚奇的模範,亞歷山大·保甫洛維支有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他多麽熟悉俄國人的性質呵!他多麽知道孩子的心情呵!他多麽懂得引導和操縱兒童呵!刁滑的和搗亂的如果鬧出事情來,沒有一個不自己去找校長招認他的胡行和壞事的。然而這還不是全部:他受了嚴重的責罰,但小滑頭却並不因此垂頭喪氣,反比先前更加昂然的走出屋子來。他的臉上有着新鮮的勇氣模樣的東西,一種心裏的聲音在告訴他道:「前去!快點站起,再靜靜的立定罷。雖然你跌倒了。」校長對於他的少年們從不多講好規矩。他單是常常說:「我只希望我的學生一件事:就是他們伶俐和懂事,此外什麽也沒有!誰有想要聰明的雄心,他就沒有工夫胡鬧;那胡鬧也就自然消滅了。」而且也真是這樣子,胡鬧完全消滅了,一個不肯用功的學生,只好受他的同窗的輕蔑。年紀大的蠢才和儍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給他起的極壞的綽號,不能動一動他們的毫毛。「這太過了!」許多人說。「孩子太伶俐,就會驕傲的。」——「不,毫沒有太過,」他囘答道,「資質低的學生,我是不久留在校裏的,只要他修完了課程,就足夠了;但給資質好的,我却還有別樣的科目。」而且實在,資質好的可真得修完一種別樣的課程。他許可看許多搗亂和胡鬧,毫不想去禁止牠;在孩子的這輕舉妄動裏,他看見他們的精神活動的滋長的開端,他還聲明說,在他,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個醫生的看疹子——爲了精密的調查人的內部,究竟在怎樣的發展着起來。
然而孩子們也多麽愛他呵!孩子對他的父母,也沒有這樣的依戀和親愛,在不顧前後的年紀,投入懷抱的奔放的情熱,也不及對於他的愛的强烈和堅牢。他的感恩的門徒們,一直到入墓,一直到臨終,都在他久經死去的先生的生辰,舉起酒盃,來作紀念,閉了眼睛,爲他下感傷之淚。從他嘴裏得一句小小的誇獎,學生們就高興得發抖,萌生努力的志願,要勝過所有的同窗。沒有資質的人,他是不給久留在校裏的;他們只須修完一種短短的課程;但有資質的,就得做加倍的學業,而全由特選生組成的最高年級,則和別的學校完全不相同。到這一級,這才把別的胡塗蟲所施教於孩子的東西,來向學生們施教——就是發達的理性,不自戲弄,然而了然,安受譏笑,寬恕昏愚,力戒輕率,不失堅忍,决不報怨,長保儼然的甯靜和堅定的自持;只要遇到可以把人鍊成一個强毅的人的一切,就來實行,他自己也和學生們在不斷的嘗試和實驗。唉唉,他是多麽深通人生的科學呵!
他的教師的數目不很多,大部份的學科都由他自己教。他知道不玩學者的排場,不用難懂的術語,不說高遠的學說和胖大的空談,而講述學問的精神,就是還未成年的人,也立刻懂得,他將這智識有什麽用。從一切學問裏,他只選取教人成爲祖國的一個公民的東西。他的講義,大半是關於青年的將來的,且又善於將他們的人生軌道的全局,在學生面前展開,使青年們在學校的桌子上,那精神的一切思維和夢想,却已在將來的職務:爲國家出力。他對他們毫不遮瞞:無論是起於人生前路的絕望和艱難,無論是算着他們的試鍊和誘惑,都以絕無粉飾的裸露,陳在他們的眼前,什麽隱諱也沒有。他又熟悉一切官職和職務,好像親身經歷過似的。奇怪得很,也許是他們起了非常强烈的雄心,也許是在這非凡的教育家的眼裏,含着叱咤青年「前去」的東西罷——這句話,是俄國人非常耳熟,也在他們的敏感的天性上,有偉大的神奇作用的——總而言之,青年們就立刻去找尋艱苦,渴望着克服一種困難或者一個障礙,以及顯出英毅和神勇的地方。修完了這課程的,固然非常之少,然而也都是堅强的好漢,所謂站在硝煙裏面的。出去辦公,他們也只得到不安穩的地位,比他們聰明的許多人,已經耐不下去,爲了小小的個人的不舒服,就放棄一切,或者行樂,偷懶,落在騙子和强盜的手裏了。他們却站得極穩,毫不動搖的在自己的哨位上,還由認識人物和性靈,而更加老練,也將一種强有力的道德的影響,給與了不良和不正的人們。
孩子的熱烈的雄心,是只爲着到底能夠編進這學級裏去的思想,鼓動了很久的。給我們的田退德尼科夫,人總以爲再沒有比這樣的教育家更好的了。但不幸的是剛在允許他編入級裏的時候——這是他非常想望的——這位非凡的教師竟突然死掉了。對於少年人,這真是一個大打擊,一個嚇人的,無可補救的損失。現在是學校立刻兩樣了。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的位置上,來了一個叫作菲陀爾·伊凡諾維支的人。他首先是定出單管表面的章程和嚴厲的規則,並且向孩子們督促着只有成年人纔能做到的東西。他把自由的解放,看作粗蠻和放縱。恰如反對着他的前任校長似的,在第一天,他就聲明在學問上的理解和進步,毫無價值,最要緊的是好品行。然而怪哉!菲陀爾·伊凡諾維支在這麽竭力經營的好品行,從他的學生那裏却是得不到。他們玩着一切壞道兒,不過很祕密。白天是好像有點秩序的,但到夜裏,可就鬧起粗野的不拘禮節的筵宴和小喫來了。
在學問上也弄得很奇怪,菲陀爾·伊凡諾維支請了有着新的見解和主意的新教師。他們向學生們落下新的言語和術語的很急的雹子來;他們的開講,並不怠慢邏輯的聯繫,也注意於科學的新進步,又不缺少熱烈和精誠——然而,唉唉,他們的學問上,却欠缺真實的生活!死知識講出來有些硬,而且死氣沈沈的。一句話,就是什麽都顛倒了。對於學校當局和師長的尊敬,完全失墜,大家嘲笑着教師,連校長也叫作菲地加[2],起了「打鼓手」以及別樣出色的綽號了。暗暗的起了壞風氣,簡直毫不再有漫爛的天真,那些學生們就鬧着很狡猾的亂子,令人只好從中開除了許多。兩年之間,這學校就幾乎面目全非了。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性質是安靜,溫和的。他反對同學們在校長住宅的窗前,毫無規矩的留住了一個小婦人,來開不講禮節的夜宴,也不贊成他們的對於宗教的攻擊和壞話,只因爲偶然有一個真很愚蠢的教士來做教師,他們鬧得過火了。不但如此,他是夢想着自己的魂靈,發源於天國的。這還不至於迷惑他,然而他立刻因此很懊喪。他的雄心已經覺醒了,可惜的是並無用武之地。這雄心,也許還是沒有起來的好罷。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聽着教授們在講臺上大發氣燄,一面就記起了並不這麽起勁,却也總是說得很明白,很易解的先前的先生。他有什麽對象和學課沒有聽呢!哲學,醫學,還有法學,世界通史,詳細到整整三年間,教授總算講完了序論和關於所謂德意志聯邦的成立——天知道他什麽還沒有聽了,然而這些都塞在他腦子裏,像一堆歪七竪八的零碎——虧得他天質好,覺到了這並不是正當的教育法,但要怎樣才算是正當的呢——他却自己也不明白。他於是時常記起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來,心裏沈鈿鈿的,悲傷到不知道要怎麽樣才好。
然而青春還有着將來,這正是牠的幸福。到得快要畢業的時候,他的心在胸膛裏跳得很活潑了。他對自己說:「這一切可還不是人生,真的人生是要到爲國效力這才開始的,那可進了大有作爲的時期了。」於是他毫不顧及使所有賓客聳然驚歎的美麗的鄉村,也不去拜掃他父母的墳墓,恰如一切雄才大志的人們一樣,照着一切青年所抱的熱烈的目的,趕忙跑上彼得堡去了,那些青年們,就是都爲了給國家去服務,爲了賺堂皇的履歷,或者也不過爲了想添一點我們那冰冷的,沒有顏色的,昏昏沈沈的社會的情態,從俄國的各地,聚到這里來的。然而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雄心大志,立刻被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阿奴弗黎·伊凡諾維支挫折了,他直㨗的說,第一要緊的是寫得一筆好字!除此之外,什麽都不相干;要不然,他就沒法做到大官或者得着高級的地位。仗了他叔父的非常的盡力和庇護,總算給他在屬下的衙門裏找到了一個小位置。當他跨進那發光的地板,亮漆的桌子的輝煌華麗的大廳,彷彿國家的最高的勳臣,就坐在這裏决定全國的運命的時候,當他看見了漂亮的紳士一大堆,坐着歪了頭,筆尖寫得颼颼的發響,招呼他坐在一頂桌子前,去抄一件公事的時候(好像是故意給他毫無意思的東西的,只爲着三個盧布的訴訟,這麽那麽的已經抄寫了半個年頭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情,就來侵襲這未經世故的青年了。環坐在他周圍的紳士們,使他明明白白的記起學校的生徒來。他們中的有幾個,在聽講義時一心一意的只看翻譯出來的無聊的小說,就使情形更加神似;他們把小說夾在公文的頁子裏,裝作好像在檢查案卷模樣,長官在門口一出現,他也就喫一驚。這一切都使他很詫異,而且總覺得他先前的工作,到底更其有意義,而辦公的預備,也遠勝於實在的辦公。他並神往於自己的學校時代了。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就忽然像活着似的站在他的眼前——他好容易這才熬住了眼淚。
全部的屋子都旋轉起來。桌子和官員,轉得混成一團。他眼前驟然一黑,幾乎倒在地上了。「不能,」他一定神,就對自己說,「縱使事務見得這麽瑣屑,我可也要辦的。」他鼓起勇氣之後,就决心像別人一樣,把自己的事務安心辦下去。
世界那裏會毫無快樂?就是彼得堡,表面上雖然見得粗糙和陰鬱,却也給人許多樂趣的。外面君臨着三十三度的怕人的嚴寒;風捲雪的巫女,是朔方的孩兒,恰如脫了束縛的惡魔似的,咆哮着在空中奔騰,憤憤的把雪片打着街道,粘住人們的眼睛,還用白粉灑在人的皮袍和外套的領子上,動物的嘴臉上;但在盤旋交錯的雪花之間,那裏的高高的五層樓上,却令人眷念的閃着一個可愛的明窗;在舒適的屋子裏,在得宜的脂油燭光和茶炊的沸騰音響的旁邊,交換着溫暖心神的意見,朗吟着上帝送給他所眷愛的俄國的一大批輝煌超妙的詩篇,許多青年的心,都顫動的潮湧起來,這在廣大的南方的天宇下,是决不會有的。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慣於他的職務了,然而這並不是他先前所想像的,合於他的宗旨的光榮的事業,倒是所謂第二義。他的辦公只不過消磨時光,真的愛惜的却是其餘的閒空的一瞬息。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剛以爲姪子是還會好一點的,然而立刻碰了一個大釘子。我們在這裏應該說明,在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許多朋友裏面,有兩個年青人,是屬所謂「脾氣大」的人們一類的。他們倆都是古怪的不平穩的性格,不但對於不正不肯忍受,連對於他們看來好像不正的也决不肯忍受。天性並不壞,但他們的行爲却不伶俐,沒秩序,自己對人非常之褊狹,一面却要別人凡事都萬分的周詳。他們的火一般的談吐和對於社會的義憤的表示,給了田退德尼科夫一個强有力的影響。在交際中,他的神經也銳敏起來,覺得到極小的感觸和刺戟了。他從他們學習了注意一切小事情,先前是並不措意的。菲陀爾·菲陀羅維支·萊尼金,是設在那堂皇的大廳裏的一科的科長,忽然招了他的厭惡了。他覺得這萊尼金和上司說話,就簡直變了一塊糖,滿臉浮着討厭的甜膩膩的微笑,但轉過來對着他的屬下,却立刻擺出一副威嚴腔;而且也如凡是小人之流,總在留心的一樣,有誰在大節日不到他家裏去拜訪,他總不會忘記把那人的姓名記在門房裏的簿子上。於是他對他起了一種按捺不住的,近於切身的反感。好像有惡鬼在螫他,撩他似的,總想給菲陀爾·菲陀羅維支一個不舒服。他懷着祕密的高興在等機會,也立刻就得到了。有一囘,他對科長很粗暴,弄到當局要他去謝罪,或者就辭職。他就辭了職。他的叔父,現任四等官,駭的不得了,跑到他那裏去懇求他道:「看上帝面上,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求你!你這是怎麽的?單爲了看得一個上司不順眼,你就把你全盤的幸而弄到手裏的前程統統玩掉了!這是什麽意思呀?如果誰都這麽幹,衙門裏就要一個都不賸了。你明白一點罷……改掉你的虛矯之氣和你的自負,到他那裏去和他好好的說一說罷!」
「可是完全不是在這一點呵,親愛的叔父,」那姪兒說。「向他去請求寬恕,我倒是毫不難辦的。這實在是我的過失,他是我的上司,我不該向他這麽的說話。然而事情却在這裏:我還有一個別樣的職務和別樣的使命,我有三百個農奴,我的田地出息壞,我的管家又是一個儍子。如果衙門裏叫別人補了我的缺,來謄寫我的公文,國家的損失是並不很多的,但倘使三百個農奴繳不出他們的捐稅,那損失可就很大了。請你想一想罷,我是地主呀,閒散的職業並不是我的事。如果我來用心於委任給我的農人的地位的保護和提高,給國家造成三百個有用的,謹慎和勤快的小百姓——那麽,我的事情,還比一個什麽科長萊尼金做得少嗎?」
現任四等官吃了一嚇,大張了嘴巴,這樣的一番話,他是沒有料到的。他想了一下,這才說出一點這種話:「不過……唉唉,你在怎麽想呀?你不能把自己埋在鄉下罷?農人可並不是你的前程呵!這里却兩樣,時常會遇見一個將軍,或者一個公爵的。只要你高興,你也可以走過那里的一所堂皇高敞的屋子。這里有煤氣燈,有歐洲工業,都看得見!那里却只有村夫村婦。爲什麽你竟要把自己弄到那麽無智識的人們裏去了?」
然而叔父的這竭力曉諭的抗議和說明,對於姪兒並沒有好影響。他覺得鄉村乃是自由的幽棲,好夢和深思的乳母,有用之業的唯一的原野了。他早經收集了關於農業的最新的書籍。總而言之,在這番對話的兩禮拜之後,他已在他年青時代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使所有賓客非常驚歎的鄉曲的附近了。一種全新的感情來激勵他。他的心靈中,又覺醒了舊日的久已褪色的印象。許多地方,他是早經忘却了的,就很詫異的看着一路的美麗之處,彷彿一個生客。忽然間,爲了一種莫明其妙的原因,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了。但道路進了大森林的茂密所形成的狹窄的隧道裏,他只看見上上下下,各到各處,都是要三個人才能合抱的三百年老的槲樹,其間夾雜些比普通的白楊長得還高的樅樹,榆樹和黑楊,他一問:「這森林是誰家的呢?」那囘答是:「田退德尼科夫的,」於是道路出了森林,沿着白楊樹叢,新柳樹和老柳樹,灌木,以及遠處的連山前進,過了兩條橋,時而走在河的左邊,時而又在那右邊,當旅人一問:「這牧場和這水地是誰家的呢?」那囘答又是:「田退德尼科夫的,」路又引向山上,在高原中展開,經過了禾束,小麥,燕麥和大麥,一面是他曾經經過之處,又忽然遠遠的全盤出現了,道路愈走愈暗,入了密密的站在綠茵上面的橫枝廣遠的樹陰下,一直到了村邊;當那飾着雕刻的農家小屋,石造府邸的紅屋頂,親密的迎面而來的時候,當那教堂的金色屋尖向他發閃的時候,他的猛跳的心,就是並不問,也知道自己是在那里了,——於是他那愈漲愈高的感情,竟迸出這樣的大聲的話來道:「至今爲止,我不是一個獃子嗎?運命是選拔我來做世間的天國的主人,我却自貶了去充下賤的謄錄,自去當死文字的奴才。我學得很多,受過嚴密的教育,通曉物情,有大識見,足夠督勵自己的下屬,改良全體的田地,執行地主的許多義務,是萃管理人,執法官和秩序監督人於一身的!但是我跑掉了,把這職掌託付一個什麽沒教育,沒資格的經理!自己却挑選了法院書記的職務,給漠不相識,也毫不知道那資質和性格的別人的訟事去着忙。我怎麽能只去辦那些單會弄出一大堆胡塗事的,離我怕有一千維爾斯他之遠,而我也沒有到過的外省的紙片上的空想的公事——來代我自己的田地的現實的公事呢?」
然而其時在等候他的還有一場別樣的戲劇。農奴們一聽到主人的歸來,就都聚在府邸的大門口了。這些美麗人種的斑斕的圍巾,帶子,頭巾,小衫和茂盛的如畫的大鬍子,擠滿了他的周圍。當百來個喉嚨大叫道:「小爹!你竟也記得了我們了!」而年老的人們,還認識他的祖父和曾祖父的,不由的流出淚來的時候,他也禁不住自己的感動。他只好暗暗的追問:「有這樣愛!我給他們辦了些什麽呀?我還沒有見過他們,還沒有給他們出過力哩!」於是他就立誓,從今以後,要和他們分任一切工作和勤勞了。
於是田退德尼科夫就很認真的來管理和經營他的田產。他削减地租,减少服役,給農奴們有爲自己做事的較多的時間。胡塗經理趕走了,自己來獨當一切。他親自去到田野,去到穀倉,去到打禾場,去到磨場和河埠;也去看裝貨和三桅船的發送,這就已經使懶傢伙窘得爬耳搔腮。然而這繼續得並不久。農人是並不愚蠢的,他立刻覺得,主人實在是敏㨗,聰明,而且喜歡做出能幹的事情來,但還不大明白這應該怎樣下手;而他的說話,也太複雜,太有教養。到底就弄成這模樣,主人和農奴——這是說過一說的了:彼此全不了解,然而並不互相協同,學走一致的步調。
田退德尼科夫立刻覺察到,主人的田地上,什麽都遠不及農奴的田地上的收成好;種子撒得早,可是出得遲;不過也不能說人們做得壞。主人是總歸親自站在那里的,如果農奴們特別出力,還給他一杯燒酒喝。但是雖然如此,農奴那邊的裸麥早已長足,燕麥成熟了,黍子長得很興旺,他的却不過種子發了一點芽,穗子也沒有飽滿。一言以蔽之,主人覺得了他對於農奴,雖然全都平等,寬仁,但農奴對於他,却簡直是欺騙。他試去責備那農奴,然而得到的是這樣的答話:「您怎麽能這樣想,好老爺,說我們沒有替主人的利益着想呢?您親自看見的,我們怎樣使勁的鋤地呀下種——您還給我們一杯燒酒哩。」對於這,他還能囘答些什麽呢?
「那麽,穀子怎會長得這麽壞的呢?」主人問了下去。
「天知道!一定有蟲子在下面咬罷!况且是這麽壞的一夏天:連一點雨也沒有。」
但主人知道,穀物的蟲子是袒護農奴的,而且雨也下得很小心,就是所謂條紋式,只把好處去給農奴,主人的田地上却一滴也沒有。
更艱難的是他的對付女人們。她們總在懇求工作的自由,和訴說服役的負擔之苦。奇怪得很!他把她們的麻布,果實,香菌,胡桃那些的貢獻品,統統廢止了,還免掉了她們所有別樣工作的一半,因爲他以爲女人們就會用了這閒空的時間,去料理家務,給自己的男人照顧衣服,開闢自家的菜園。怎樣的一個錯誤呵!在這些美人兒之間,倒盛行了懶散,吵嘴,饒舌,以及各種爭鬧之類的事情,至於使男人們時時刻刻跑到主人這里來,懇求他道:「好老爺,請您叫那一個媽的娘兒清楚些!這真是惡鬼。和她是誰也過活不了的!」
他屢次克服了自己,要用嚴厲來做逃路。然而他怎麽能做得出來呢!如果是一個女人,女人式的呼號起來,他怎麽能夠嚴厲呢?况且她又見得這麽有病,可憐,穿着非常齷齪的,討厭的破布片!(她從那里弄來的呢——那只有天曉得!)「去罷,離開我的眼前,給我用不着看見你!」可憐的田退德尼科夫大聲說,立刻也就賞鑒了這女人剛出門口,就爲了一個蕪菁和隣女爭鬧起來,雖然生着病,却極有勁道的在脊梁上狠狠的給了一下,雖是壯健的農夫,也不能打的這麽出色的。
很有一些時候,他要給他們辦一個學校,然而這却吃了大苦,弄得非常消沈,垂頭喪氣,後悔他要來開辦了。
他一去做調停人和和事老,也即刻覺到了他那哲學教授傳授給他的法律上的機微,簡直沒有什麽用。這一邊說假話,那一邊謊也撒的並不少,歸根結蒂,事件也只有魔鬼才了然。他知道了平常的世故,價值遠勝於一切法律的機微和哲學的書籍;——他覺察了自己還有所欠缺,但缺的是什麽呢,却只有上帝知道。而且發生了常常發生的事情:就是主人不明白農奴,農夫也不明白主人;而兩方面,無論主人或農奴,都把錯處推到別人身上去。這很冷却了地主的熱中。現在他出去監督工作的時候,幾乎完全缺少了先前那樣的注意了。當收割牧草之際,他不再留心鐮刀的微音,不去看乾草怎樣的堆積,怎樣的裝載,也不注意周圍割草工作的進行。——他的眼睛只看着遠方;一看見工作正在那邊,那眼睛就在四近去找一種什麽對象,或者看看旁邊的河流的曲折,那地方有一個紅腿紅嘴的傢伙,正在來囘的散步——我說的自然是一隻鳥,不是人;他新奇的凝視着翠鳥怎樣在河邊捕了一條魚,啣在嘴裏許多工夫,好像在沈思是否應該吞下去,再細心的沿河一望,就看見遠地裏另有一匹同類的鳥,還沒有捉到魚的,却在緊張的看着啣魚的翠鳥,或者是閉了眼睛,仰起頭,向着蔚藍的天空,他的鼻子嗅着曠野的氣息,耳朶是聽着有翼的,愉快的歌人的歌吟,這從天上,從地下,集成一個神奇的合唱,沒有噪音來攪亂那美麗的和諧:鵪鶉在裸麥中鼓翼,秧鷄在野草裏鉤輈,紅雀四處飛鳴,一匹水鷸沖上空中,嘎的一聲叫,雲雀歌囀着,消在蔚藍的天空中,而鶴唳就像鼓聲,高高的在天上佈成三角形的陣勢。上下四方,無不作響,有聲,而每一音響,都神奇的互相呼應……唉唉,上帝呵!你的世界,即使在荒僻的土地,在遠離通都大邑的最小的村莊,也還是多麽壯美呵!但到後來,雖是這些也使他厭倦了。他不久就完全不到野外去,從此只躱在屋子裏,連跑來報告事情的經理人,也簡直不想接見了。
早先還時時有一個隣居到他這里來談天;什麽退伍的驃騎兵中尉呀,是一位容易生氣的吸煙家,渾身薰透着烟氣,或者一位急進的大學生,大學並沒有卒業,他的智慧是從各種應時的小本子和日報上採來的。但這也使他厭倦起來了。這些人們的談話,立刻使他覺得很淺薄;他們那歐式懇切的,伶俐的舉動,來敲一下他的膝蓋那樣的隨便,他們的趨奉和親暱,他看起來都以爲太不雅,太顯然。於是他决計和他們斷絕往來,還用了很粗鹵的方法。當一位大佐而且是快樂主義者一類貨色的代表,現在是已經亡故了的專會浮談的周到的交際家,和我們這裏剛剛起來的新思想的先驅者瓦爾瓦爾·尼古拉耶維支·威錫湼坡克羅摩夫兩個,同來訪他,要和他暢談政治,哲學,文學,道德,還有英國的經濟情形的時候,他派了一個當差的去,囑咐他說,主人不在家,而自己却立刻輕率的在窗口露了臉。主人和客人的眼光相遇了。一個自然是低聲說:「這畜生!」別一個在齒縫裏,也一樣的送了他一個近乎畜生之類。他們的交情就從此完結。以後也不再有人來訪他了。
他倒很喜歡,就潛心思索着他那關於俄國的大著作。怎樣做法的呢——那是讀者已經知道的了。他的家裏傳染了一種奇特的——隨隨便便的規矩。雖然人也不能說,他竟並無暫時夢醒的工夫。如果郵差把新的日報和雜誌送到家裏來,他讀着碰到一個舊同學的姓名,或者出仕昇到榮顯的地位,或者對於科學的進步和全人類的事業有了供獻,他的心就隱隱的發生一種幽微的酸辛,對於自己的無爲的生活,起了輕柔的,沈默的,然而是嚴峻的不滿。覺得他全部的存在,都惡心,討厭了。久經過去的他的學校時代的光景,歷歷如在目前,亞歷山大·彼得洛維支的形像,突然活潑的在面前出現,他的眼淚就泉湧起來……
這眼淚是表示什麽的呢?恐怕是大受震撼的魂靈,借此來發舒他那煩惱的苦楚的祕密,他胸中蘊蓄着偉大高貴的人物,正想使他發達强壯起來,却中途受了窒礙的苦痛的罷?還沒有試和運命的嫉妬相搏鬥,他還未達到這樣的成熟,學得使自己很高强,能衝决遮攔和妨礙;偉大而高華的感情的寶藏,未經最後的鍛鍊,就燒紅的金屬似的化掉了;對於他,那出色的教師真是死得太早,現在是全世界已沒有一個人,具備才能,來振作這因怯弱而不絕的動搖,爲反對所劫奪的無力的意志,——用一句潑剌的話來使他奮起——一聲潑剌的「前去」來號令精神了,這號令,是凡有俄國人,無論貴賤,不問等級,職業和地位,誰都非常渴望的。
能向我們俄國的魂靈,用了自己的高貴的國語,來號令這全能的言語「前去」的人在那里呢?誰通曉我們本質中的一切力量和才能,所有的深度,能用神通的一䀹眼,就帶我們到最高的生活去呢?俄國人會用了怎樣的淚,怎樣的愛來酬謝他呵!然而一世紀一世紀的駛去了,我們的男女沈淪在不成材的青年的無恥的怠惰和昏愚的舉動裏,上帝沒有肯給我們會說這句全能的言語的人!
然而有一件事幾乎使田退德尼科夫覺醒過來,在他的性格上發生一個澈底的轉變。這是戀愛故事一類的,但也繼續得並不久。在田退德尼科夫的隣村,離他的田地十維爾斯他之遠,住着一個將軍,這人,我們早經知道,批評田退德尼科夫是並不很好的。這位將軍的過活,可真是一位將軍,這就是說,恰像一位大人物,大開府第,喜歡前來拜訪,向他致敬的隣人;他自己呢,自然是不去囘拜的,一口粗嘎的聲音,看着許多書,還有一個女兒,是稀奇的,異乎尋常的存在。她非常活潑有生氣,好像她就是生活似的。
她的名字叫烏理尼加,受過特別的教育。指授她的是一個一句俄國話也不懂的英國家庭教師。她的母親很早就死掉了,父親又沒有常常照管她的餘暇。但發瘋似的愛着女兒,至於見得一味拚命的趨奉。她什麽都惟我獨尊,恰如一個放縱長大的孩子一樣。倘使有誰見過她怎樣忽然發怒,美麗的額上蹙起嚴峻的縐紋,怎樣懊惱的和她的父親爭論,那是一定要以爲她是世界上最任性的創造物的。但她的憤怒,只在聽到了一件別人所遭遇的慘事或不平。她决不爲了自己來發怒或紛爭,也不爲自己來辯解。一看見她所惱怒的人陷入不幸和困苦,她的氣惱也就立刻消失了!有人來求她布施,她當即拋出整個的錢袋去,却並不子細的想一想,這是對的呢還是不對的。她有些莽撞,急躁。說起話來,好像什麽都在跟着思想飛跑:她那臉上的表情,她的言語,她的舉動,她的一雙手;連她的衣服的襞褶也彷彿在向前飄動,人幾乎要想,她自己也和她的言語一同飛去了。她毫不隱瞞,對誰也不怕說出自己的祕密的思想,如果要說話,世界上就沒有力量能夠沈默她。她那驚人的步法,是一種惟她獨具的,非常自由而穩重的步法,誰一相遇,就會不由自主的退到一旁,給她讓出道路來。和她當面,壞人就總有些惶恐,沈默了。連最不怕羞的人也說不出話,失了所有的把握和從容,而老實人却立刻極其坦然的和她談起閒天來,彷彿遇到了世間未見的人物,聽過一句話,就好像他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曾經認識她,而且已在什麽地方見過這一個相貌:是在他僅能依稀記得的童年,在自己的父親的家裏,在快樂的夜晚,在一羣孩子高興的玩着鬧着的當時,——從此以後許多時,壯齡的嚴肅和成就,就使他覺得凄涼了。
田退德尼科夫和她的關係,是也和一切別的人們完全一樣的。一種新的,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感情激勵了他,一道明亮的光輝,照耀了他那單調的,凄涼的生活。
將軍當初是很親愛和誠懇的接待了田退德尼科夫的,但兩人之間,竟不能弄到實在的融洽。每一見面,臨了總是爭論,彼此都懷着不舒服的感情;因爲將軍是不受反對和辯駁的。而田退德尼科夫這一面,可也是有些易於感動的年青人。他自然也爲了他的女兒,常常對父親讓步,因此久沒有攪亂彼此之間的平和,直到一個很好的日子,有將軍的兩位親戚,一位是伯爵夫人皤爾提來瓦,一位是公爵夫人尤瀉吉娜,前來訪問的時候:這兩位都曾經做過老女皇的宮中女官,但和彼得堡的大有勢力的人物,也還有一點密切的關係的;將軍就竭力活潑的向她們去凑奉。田退德尼科夫覺得她們一到,對他就很冷淡,不大注意,把他當啞子看待了。將軍向他常用居高臨下的口氣;稱他爲「我的好人」或是「最敬愛的」,而有一囘竟對他稱了「你」。田退德尼科夫氣惱起來了。他咬着牙齒,然而還知道用非常的自制力,保持着鎮靜,當怒不可遏,臉上飛紅的時候,也用了很和氣,很謙虛的聲音囘答道:「對於您的出格的好意,我是萬分感謝的,軍門大人。您用這親暱的『你』對我表示着密切的交情,我就對您也有了一樣的稱『你』的義務。然而年紀的懸隔,却使我們之間,完全不能打這樣親戚似的交道呵!」將軍狼狽了。他搜尋着自己的意思和適當的說法;終於聲明了這「你」用的並不是這一種意思,老年人對於一個年青人,大約是可以稱之爲「你」的。關於他的將軍的品級,却一句話也不說。
當然,兩面的交際,自從這一事件以後,就彼此斷絕了,他的愛情,也一發芽就凋落。暫時在他面前一閃的光明,黯然消滅,現在降臨的昏暮,比先前更暗淡,更昏沈。他的生活又囘上舊路,成了讀者已經知道的那老樣子了。他又整天無爲的躺着。家裏滿是醒齪和雜亂。掃帚在屋子的中央,終日混在一堆塵埃裏。褲子竟會在客廳裏到處游牧,安樂椅前面的華美的桌子上,放着幾條垢膩的褲帶,像是對於來賓的贈品似的。田退德尼科夫的全部生活,就這樣的無聊,昏沈起來,不但他的僕役不再敬畏,連雞也肆無忌憚的來啄他了。他會許多工夫,拿着筆,坐在那里,在攤在面前的一張紙上畫着各種圖:餅乾,房屋,小屋,小車,三駕馬車等。有時還會忘掉了一切,筆在紙上簡直自動起來,在主人的無意中,形成一個嬌小的頭臉,是優秀動人的相貌,流利探索的眼光和一個微微蜷曲的髻子——於是畫家就驚疑的凝視,這是那人的略畫,那肖像是沒有一個美術家能夠摹繪的。他心裏就越加傷痛起來;他不願意再相信這世界上會有幸福,因此也比先前更其悲哀,更少說話了。這樣的是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心情。有一天當他照例的坐在窗前,望着前園時,忽然驚疑不定,是覺得既不見格力戈黎,也不見貝菲利耶夫娜,下面却只是一種不安和擾動了。
年青的廚子和管家女都跑出去開大門:門一開,就看見三匹馬,和刻在凱旋門上的完全一樣的。一匹的頭在左,一匹在右,一匹是在中間。這上面高高的君臨着一個馬夫和一個家丁,寬大的衣服,頭上包一塊手帕。兩人之後坐着一位外套和皮帽的紳士,滿滿的圍着紅色的圍巾。當馬車停在門口的階前時,就顯出這原來是一輛有彈簧的輕巧的車子。那一表非凡的紳士,就以彷彿軍人似的敏㨗和熟練,跳出車子,匆匆的跑上階沿來了。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着了急。他以爲來客是一位政府的官員。到這里我應該補叙一下,他在年青時候,是受過一件儍事情的連累的。有一對讀過一大批時下小本子的哲學化的驃騎兵官,一位進了大學,却未卒業的美學家,和一個敗落的賭客要設立一個慈善會,會長是一個祕密共濟會員,也愛打牌的老騙子,然而口才極好的紳士。這會藏着一種非常高尚的目的:就是要使從泰姆士河邊到亢卡德加的全人類永遠得到幸福。但這須有莫大的現錢,從大度的會員們募集的捐款,是聞所末聞的大。這錢跑到那里去了呢,除了掌握指導之權的會長以外,自然誰也不知道。田退德尼科夫是由兩個朋友拉進這會裏去的;那兩個都是屬滿肚牢騷類的人,天性是善良的,爲了科學爲了教化,以及爲了給人類服務的他們的未來的壯舉,喝了許許多乾盃,於是就成爲正式的酒鬼了。田退德尼科夫覺察的還早,退了會。但這會却已經玩了一個上等人不很相宜的另外的花樣,招出不愉快的結果來,竟鬧到警察局去了……田退德尼科夫退會之後,就和這些人斷絕了一切的交涉,但還不能覺得很放心,也是毫不足怪的:他的良心並不完全清淨。所以他現在瞥見大門一開放,就不能不吃驚。
但當來客幾乎出人意外的老練地一鞠躬,一面微微的側着頭,作爲致敬的表示的時候,他的焦急立刻消散了。那人簡短地,然而清楚地聲明,他從很久的以前起,就一半爲了事務,一半爲了嗜奇,在俄國旅行:即使不計那些有餘的產業和多種的土壤,我們的國度裏也很富於顯著的東西;他是給這田地的出色的位置聳動了,但倘若他的馬車沒有因爲這春天的泛濫和難走的道路忽然出了毛病,他是决不敢到這美麗之處來驚動主人的;就爲了想借鐵匠的高手給修理一下。然而即使馬車全沒有出什麽事,他也還是禁不住要趨前來請安的。
那客人一說完話,就又可愛到迷人的一鞠躬,露出他那珠釦的華美的磁漆長靴來,而且他的身子雖然肥胖,却以橡皮球的彈性,向後跳退了幾步。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早已放心了;他認爲這人該是一個好奇的學者或是教授,旅行俄國,在採集植物或者也許倒是稀奇的化石的。他立刻聲明了對於一切事情,自己都願意協助,請他用自己的車匠和鐵匠來修理馬車,請他像在他自己的家裏一樣,在這里休息,請他坐在一把寬大的服爾德式安樂椅子[3]上,要傾聽他那博學的,關於自然科學的物事的談話了。
然而那客人所講的却多是內心生活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隻小船,在大海裏,被怕人的風暴所吹送;說,他怎樣的屢次變換了職業,他多少次爲真理受苦,以及他怎樣的屢次被敵人所暗算,生命幾瀕於危險,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於是田退德尼科夫看出來了,他的客人乃是一個實際家。收場是他把一塊雪白的麻紡手巾按在鼻子上,大聲的醒了一下鼻涕,響到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從來沒有聽到過。在交響樂裏,是往往會遇到這種討厭的喇叭的;如果只有這一聲,却令人覺得並不在交響樂裏,倒是自己的耳朶在發響。在久經沈睡的府邸中的突然驚醒的許多屋子裏,立刻轟傳了一樣的聲音,而立刻也在空氣中充滿了可倫香水的芳烈的氣息,這是由麻紡手帕的輕輕一揮,隱隱約約的散在屋裏的。
讀者恐怕已經猜到,這客人並非別個,即是我們那可敬的,長久沒有顧到了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乞乞科夫。他老了一點了:可見他的過活,也並非沒有狂風駭浪。就是他穿着的常禮服,也顯得有些穿熟的樣子;連那馬夫和篷車,家丁,馬匠和馬具,看去都好像有一點减損和消耗了。他的經濟景况似乎也並不很出色。但那臉面的表情,行爲的優雅,恰依然全如先前一樣。是的,他的應酬,倒比以前更可愛了一些,坐在安樂椅子上的時候,也還是架起了一條腿。談吐近乎更加柔軟,言語之間,也彷彿愈在留心和節制,態度是更聰明,更穩重,在一切舉動上,幾乎更加能幹了。他的衣領和胸衣是雪似的又白又亮,雖然在旅行,外衣上却不沾一粒灰塵:他可以立刻去赴慶祝生日的筵宴。下巴和面頰都刮得極光,只有瞎子,才會不驚歎他那飽滿和圓滑的。
府邸裏立刻起了很大的變化:因爲關着外層門,久已躱在昏暗中的一半,突然照得光明耀眼了。在很亮的屋子裏,擺起家具來,一切就馬上顯得這模樣:作爲臥室的屋子,陳列着各種夜晚化妝應用的東西,做書房的一間……等一等罷,我們先應該知道這屋子裏擺着三張的桌子:一張是沙發前面的書桌,一張是鏡子和窗門之間的打牌桌,還有一張是屋角上的三角桌,正在臥室的門和通到堆積破爛家具,不住人的大廳的門的中間。這大廳,向來是充作前廳之用的,已經整年的沒有人進去過。在這三角桌子上,那旅客從衣箱裏發出來的衣裳就找到了牠的位置,便是:兩條配着那件常禮服用的褲子,兩條簇新的褲子,兩條灰色的褲子,兩件絨背心,兩件綢背心和一件常禮服。這些都積疊了起來,像一座金字塔,上面蓋一塊絹手帕。在房門和窗門之間的別一個屋角上呢,排着一大批長靴:一雙不很新的,一雙完全新的,一雙磁漆鞋和一雙睡鞋。這些上面也怕羞似的蓋着一塊絹帕——簡直好像並無其物的一樣。書桌上也立刻整整齊齊的擺出這些東西來:小匣子,一個裝有可倫香水的瓶兒,一個日歷和兩種小說,但兩種都只有第二本。乾淨的小衫褲,是放在臥室裏的衣櫥裏面了;要給洗衣女人去洗的那些,就綑成一團,塞在床底下。連那衣箱,到得發空之後,也塞進床底下去了。爲了嚇跑强盜和偷兒,一路帶着的長刀,也拿進臥室去,掛在靠近眠床的一個釘頭上。什麽都見得了不得的乾淨,異乎尋常的整齊了。那裏都找不出一片紙,一根毛或者一粒塵埃了。連空氣也顯得美好起來:其中散佈着一個小衫褲常常替換,禮拜天一定要去用濕海綿洗澡的鮮活而健康的男子漢的令人舒服的氣味。在充作前廳之用的大廳裏,一時也粘住了家丁彼得爾希加的氣息,但彼得爾希加又即搬家,這正和他相稱,弄到廚房裏去了。
在第一天,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很有些爲自己的無拘無束擔心;他怕這客人會煩擾他,帶累他的生活有不愜意的變化,擾亂他自己幸而立定了的日課,但他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我們的朋友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却顯示了適應一切的簡直非凡的彈性和才能。他稱揚主人的哲學氣味的悠閒,並且說明這可以使人長壽。關於他的孤獨生活,是贊成的說,這對於人,乃是養成偉大思想的。也看了一看圖書室,把書籍讚美非常,還指出這可以防人的誤入歧路。他話說的很少,但凡有所說,却無不真切,而且分明。一切舉動,尤其證明着可愛和伶俐。進退都適得其時,不把質問和願望來麻煩主人,如果是這邊沈默着,不愛談天的話;也很滿足的來下一盤棋,也很滿足的不開口,當主人把菸草的烟雲噴向空中時,他不吸烟,就來找一件相稱的事情:舉個例子,就如他從袋子裏摸出土拉銀的煙盒來,鉗在右手的兩個指頭的中間,再用左手的一個指頭撥得牠飛快的旋轉起來,簡直好像地球的轉着自己的軸子,或者用手指鼕鼕的敲着蓋子,再加口哨吹出諧和的聲調。一句話,他一點也不妨礙他的主人,「在一生中,這才看見了一個可以一同過活的人!」田退德尼科夫對自己說。「這種本領,在我們這裏實在是很少有的。我們裏面有許多人:聰明,有教養,也確是好人,然而永遠穩妥的人,可以同住一世紀,並不爭鬧的人——這樣的人我却不知道。這一種人,我們這里到底有多少呢?這是我所認識的這類人的第一個。」田退德尼科夫這樣的判斷着他的客人。
乞乞科夫那一面也很高興,因爲他能夠在一個這麽溫和而懇切的主人家裏,寄住若干的時光。流浪人的生活,他實在嘗飽了。能夠好好的住下一個月,心賞着出色的村莊的風景,田野的氣味和開始的春光,就是爲痔瘡起見,也有大用處和利益的。
輕易就找不出給他休息的更好的地方來。春天戰勝了壓迫的嚴寒,驟然展開那全部的華美,幼小的生命到處抽芽了。樹林和牧場都閃出淡綠,嫩草的新鮮的碧玉裏,明晃晃的抽着蒲公英的黃花,還有紅紫的白頭翁花,也溫順的垂着纖柔的頸子。成羣的蚊虻和許多昆蟲,都在沼澤上出現,跟着的是長脚的水黽,於是禽鳥也從各方面來躱在乾枯的,可以遮蔽的蘆葦裏。一切都潮湧似的聚集在這地方,彼此互相見面,互相親近了。地上忽然增添了丁口。樹林覺醒起來,牧場上是活潑而且響動。村子裏跳着圓舞。還有多少地方是閒空的呢。怎樣的明朗的新綠!空氣是多麽的清新!園裏是多少禽鳥的歌吟!萬有的天上似的歡呼和高興!村莊在發聲,在歌唱,好像結婚的大宴了。
乞乞科夫時常去散步。出去游行和漫步的機會是多得很的。他直上平坦的高原,可眺望橫在下面的谿谷,到處還有嚙岸的洪水所留下的大湖,其中聳着幽暗的,尚未生葉的樹林的島嶼;或者是穿過暗林的密處和陰地的中間,樹木戴着鳥巢,接近的屹立着,烏鴉叫着亂飛起來,好像一片雲遮暗了天宇。從燥地上可以一徑走到埠頭,裝着豌豆,大麥和小麥的初次的船剛要開行,流水激着慢慢的轉動起來,水車輪發出震聾耳朶的聲響。或者他去看看方才開始的春耕,觀察一塊新耕的土地,怎樣展在原野的碧綠裏,還有播種的人,用手敲着掛在胸前的篩子,勻整的撒出種子去,却沒有一粒落在別地方。
乞乞科夫什麽地方都走到。他和管家,農夫,磨工樣樣的議論,談天。他什麽都問到,問那里和怎樣,還問怎樣的營生,賣掉了多少穀子,春天和秋天磨什麽穀子,每個農奴叫什麽名字,誰和誰有親,他從那里買了他的公牛,他用什麽餵他的猪子,總而言之,他一點也不漏落。他也問出了死掉多少農奴,知道是好像少得很。因爲他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家景並不很出色。他到處發見了怠慢,懶惰,偷盜,還有縱酒也很風行,他自己想:「田退德尼科夫可多麽胡塗呀!這樣的產業!却一點也不管!從這裏賺出總額五萬盧布來,是可以把得穩的!」。
在散步時,他不止一囘,起了這樣的思想,自己也在什麽時候——當然並非現在,却在將來,如果辦妥要務,他手裏有了錢的話——自己也在什麽時候要做一個像這產業的平和的主人。於是不消說,立刻有一個商家的,或是別的有錢人家的,粉面的年青而嬌滴滴的女人的形像,在他眼前出現。唔,他竟還夢想她是性情和音樂相近的哩。他也設想着後代,他的子孫,那責任,是在傳乞乞科夫氏於無窮:一個潑剌的男孩和一個漂亮的女孩,或者簡直是兩個男孩和兩個女孩,當然,三個也可以,由此給大家知道知道,他的確生活過,存在過,至少是並不像一個幽靈或者影子似的在地上逛蕩了一下——而且他對於祖國,因此也用不着慚愧了。於是就往往起了這一種思想,那也並不壞,如果他有了頭銜的話:例如五等官。這總是一個很有名譽,很可尊敬的稱號呀!人如果去散步,是什麽都會想起來的:非常之多,至於把人從這無聊的,凄涼的現在拉開,挑撥他的幻想力,加以戲弄,使他活動,縱使他明知道做不到,在他自己却還是覺得甜蜜的。
乞乞科夫的僕役也很中意了這地方。他們很快的習慣了新生活。彼得爾希加立刻和侍者格力戈黎結了交,雖然他們倆開初都很矜持,而且非常之裝模作樣。彼得爾希加想朦蔽格力戈黎,用自己的遊歷和世界知識使他肅然起敬;但格力戈黎却馬上用了彼得爾希加沒有到過的彼得堡制了勝。他還要用那些地方的非常之遠來對抗,而格力戈黎可就說出這樣的一個地方來,誰都决不能在地圖上找到,而且據說還遠在三千維爾斯他以上,弄得保甫爾·伊凡諾維支的家丁無法可想,只好張開了嘴巴,遭所有奴婢的哄笑了。但相處却很合式;兩個家丁訂結了親密的交情。村邊有一個出名的小酒店,是一切農奴的老伯伯,禿頭的庇門開設的,店名叫作「亞勒苦以卡」。在這店堂裏,每天總可以見到他們。所以用人民愛用的話來說,他們是成了酒店的「老主顧」了。
給綏里方却有另外的樂處。村子裏是每晚上都唱歌;村裏的年青人聚集起來,用歌唱和跳舞來慶祝新春;跳着圓舞,合圍了,又忽然分散。在現在的大村子裏是已經很少有了的苗條而血統純粹的,招人憐愛的姑娘們,給了他一個强有力的印象,至於久立不動,看得入迷。其中誰最漂亮呢,那可很難說!他們都是雪白的胸脯和頸子,又大又圓的含蓄的眼睛,孔雀似的步子,一條辮髮,一直拖到腰帶邊。每當她那潔白的雙手拉着他的手,在圓陣中和她們徐徐前進,或者和別的青年們排成一道牆,向她們擠過去的時候,每當姑娘們高聲大笑着,向他們迎上來,並且唱着「新郎在那里呢,主人呀?」的時候,每當周圍都沈入黑夜中,那諧調的囘聲,遠從河流的後邊,憂鬱的反響過來的時候,他就幾乎忘却了自己。此後許多時:無論是在早上或是黃昏,是在睡着或是醒着——他總覺得好像有一雙雪白的手揑在自己的兩手裏,和她們在圓陣裏慢慢的動彈。
乞乞科夫的馬匹也覺得在牠們的新住宅裏好得很。青馬,議員,連花馬在內,也以爲留在田退德尼科夫這裏毫不無聊,燕麥是很出色的,而馬房的形勢,也極其適意。每匹都有各自的位置,用隔板和別的分開,然而又很容易從上面窺探。所以也能夠看見別的馬,如果從中有一匹,即使是在最末的邊上的,高興嘶起來了,那麽,別匹也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來囘答牠的同僚。
總而言之,在田退德尼科夫這里,誰都馬上覺得像在自己的家裏了。但一涉及保甫爾·伊凡諾維支因此游行着廣大的俄國的事務,就是死魂靈,關於這一點,他却縱使和十足的獃子做對手,也格外謹慎和幹練了。然而田退德尼科夫總是在看書,在思索,要查明一切現象的原因和底蘊——牠們的爲着什麽和什麽緣故……「不,我從別一面下手,也許要好一些罷!」乞乞科夫這樣想。他時常和婢僕去談閒天,於是他有一囘,知道了主人先前常常到一家隣居——一位將軍——那里去做客,知道了那將軍有一個女兒,知道了主人對於那小姐——而小姐對於主人也有一點……知道了但他們忽然斷絕,從此永遠不相來往了。而他自己也早經覺到,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總在用鉛筆或毛筆畫着種種頭,但是全都見得非常相像的。
有一天,午餐之後,他又照例的用了第二個指頭,使銀烟盒依軸而轉的時候,向着田退德尼科夫道:「凡是心裏想要的東西,您什麽都有,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只是您還缺一樣。」
「那是?」這邊問,一面在空中噴出一團的煙雲。
「一個終身的伴侶,」乞乞科夫說。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沒有囘答,於是這囘的談話,就此收場了。
乞乞科夫却並不害怕,尋出一個另外的時機來——這囘是在晚餐之前——當談天的中塗,突然說:「真的,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您得結婚了!」
然而田退德尼科夫仍舊一句話也不囘答,彷彿他不愛這個題目似的。
但是,乞乞科夫不退縮。他第三次選了一個別樣的時機,是在晚餐之後說了這些話:「唔,真的,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您的生活,我總以爲您得結婚了!您還會生憂鬱症呢。」
也許是乞乞科夫的話這囘說得特別動聽,也許是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這時特別傾於直率和坦白,他歎息一聲,並且說,一面又噴出一口煙:「第一着,是人總該有幸福,總該有運氣的,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於是他很詳細的對他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他和將軍的結交以及他們的絕交的全部的故事。
當乞乞科夫一句一句的明白了已經知道的案件,聽到那只爲一句話兒「你」,却鬧出這麽大故事來的時候,他簡直駭了一跳。暫時之間,他查考似的看着田退德尼科夫的眼睛,决不定他是十足的獃子呢,還不過稍微有一點昏。
「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請教您!」他終於說,一面揑住了主人的兩隻手:「這算什麽侮辱呢?在『你』這個字裏,您找得出什麽侮辱來呢?」
「這字的本身裏自然是並不含有侮辱的,」田退德尼科夫囘答道。「侮辱是在說出這字來的意思裏,表現裏。『你!』——這就是說:『知道罷,你是一個無足重輕的東西;我和你來往,只因爲沒有比你好的人;現在是公爵夫人尤瀉吉娜在這里了,我請你記一記那里是你本來的地位,站到門口去罷。』就是這意思呀!」說到這里,我們的和氣的,溫順的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眼睛就發光;在他的聲音裏,顫動着出於大受侮辱的感情的憤激。
「唔,如果竟是這一類的意思呢?——那有什麽要緊呀?」乞乞科夫說。
「怎麽,您要我在這樣的舉動之後,還去訪問他嗎?」
「是的,這算得什麽舉動?這是决不能稱爲一種舉動的,」乞乞科夫極冷靜的說。
「怎麽會不是『舉動』的?」田退德尼科夫詫異的問道。
「總之這不是舉動,安特來·伊凡諾維支。這不過是這位軍門大人的這樣一種習慣,對誰都這麽稱呼。况且對於一位這樣的給國家出過力,可以尊敬的人物,爲什麽不寬恕他一下呢?」
「這又是另一件事了,」田退德尼科夫說,「如果他只是一個老先生或者一個窮小子,不這麽浮誇,驕傲和鋒利,如果他不是將軍,那麽,就是用『你』來稱呼我,我也很願意寬恕,而且還要恭恭敬敬的應對的。」
「實實在在,他是一個獃子!」乞乞科夫想。「他肯寬恕一個破爛衣服的傢伙,對於一位將軍倒不!」在這料想之後,他就大聲的說下去道:「好,可以,就是了,算是他侮辱您罷,但是您也囘報他:他侮辱您了,您也還了他侮辱。然而人怎麽可以爲了一點這樣的芥蒂,就大家分開,拋掉個人藏在心裏的事情呢?我應該先求原諒,這真是……如果您立定了目標,那麽,您也應該向這奔過去,有什麽要來嗎,來就是。誰還留心有人在對人吐唾沫呢?一切的人,都在互相吐唾沫。現在是您在全世界上,也找不出一個人,會不周圍亂打,也不對人吐唾沫了。」
田退德尼科夫被這些話嚇了一大跳,他完全目瞪口呆的坐着,單是想:「一個太古怪的人,這乞乞科夫!」
「是一個稀奇的傢伙,這田退德尼科夫?」乞乞科夫想,於是他放聲說下去道:「安特來·伊凡諾維支,請您給我像對兄弟似的來說一說罷。您還毫無經驗。您要原諒我去弄明白這件事。我要去拜訪大人,向他說明,這件事在您這邊是由於您的誤會,原因還在您年紀青,您的世界知識和人間知識都很有限。」
「我沒有到他面前去爬的意思,」田退德尼科夫不高興的說,「也不能託付給您的!」
「我也沒有爬的本領,」乞乞科夫不高興的囘答道。「我只是一個人。我會犯錯誤,但是爬呢——斷斷不來的!請您原諒罷,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您竟有權利,在我的話裏墊進這麽侮辱的意義去,我可是沒有料到的。」
「您寬恕罷,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我錯了!」田退德尼科夫握着乞乞科夫的兩隻手,感激的說。「我實在並不想侮辱您。您的好意,在我是極有價值的。我對您起誓。但我們收起這話來,我們不再要來談這件事罷!」
「那麽,我也就平平常常的到將軍那里去罷,」乞乞科夫說。
「爲什麽?」田退德尼科夫問,一面詫異的凝視着乞乞科夫。
「我要去拜訪他!」乞乞科夫道。
「這乞乞科夫是一個多麽古怪的人呵!」田退德尼科夫想。
「這田退德尼科夫是一個多麽古怪的人呵!」乞乞科夫想。
「我明天早上十點鐘的樣子到他那里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我想,去拜訪一位這樣的人物,表示自己的敬意,還是早一點好。只可惜我的馬車還沒有整頓,我想請您允許我用一用您的車子。我豫備早晨十點鐘就到他那裏去的!」
「自然可以。這算得什麽!您吩咐就是。您愛用那一輛,就用那一輛,都隨您的便!」
在這交談之後,他們就走散,各歸自己的房子,睡覺去了,彼此也並非沒有推測着別人的思想的特性。
但是,——這豈不奇怪,當第二天馬車到門,乞乞科夫身穿新衣服,白背心,結着白領帶,以軍人似的熟練,一跳而上,駛了出去,拜訪將軍去了的時候——田退德尼科夫就起了一種好像從未體驗過的感動。他那一切生鏽和昏睡的思想,都不安起來,活動起來。神經性的激情,忽然用了全力,把這昏沈的,浸在舒服和無爲中的迷夢,一掃而空了。
他忽而坐在沙發上,忽而走向窗口去,忽而拿起一本書,忽而又想思索些什麽事。失掉的愛的苦惱呵!他找不出思想來。或者他想什麽也不想。枉然的辛苦呵!一種思想的無聊的零星,各種思想的尾巴和斷片,都闖進腦子裏,攪擾着他的頭顱。「這情形可真怪!」他說着,坐在窗前,眺望道路去了,道路穿過昏暗的槲樹林,林邊分明有一陣煙塵,是駛去的馬車捲了起來的。但是,我們拋下田退德尼科夫,我們跟定乞乞科夫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