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100回本)/第01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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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水滸傳 (100回本)
第十六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作者:施耐庵
第十七回
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 第6卷, 第58页-第87頁

鷓鴣天
罡星起義在山東,殺曜縱橫水滸中。可是七星成聚會,却於四海顯英雄。
人似虎,馬如龍,黃泥岡上巧施功。滿馱金貝歸山寨,懊恨中書老相公。

話說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裡對晁盖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胆!却𦂯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却是智多星吳學究。晁盖笑道:「先生休慌,且請相見。」兩個叙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䖏得會。」晁盖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 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多人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却在保正莊上得會賢契。只是保正疎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 晁盖道:「再有幾位相識在裡面,一發請進後堂深䖏見。」 三個人入到裡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衆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𤔄𤔄正面而坐。」 晁盖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又無甚罕物相留好客,怎敢占上?」 吳用道:「保正𤔄𤔄,依着小生,且請坐了。」 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却𦂯聚義飲酒,重整盃盤,再俻酒肴,衆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我等七人和會,並無一人曉得。想公孫勝先生江湖上仗義疏財之士,所以得知這件事,來投保正。所說央劉兄去探聼路程從那裡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 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聼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 晁盖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樂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䑕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賫助他盤纏。」 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䖏。」劉唐道:「此䖏黃泥岡較遠,何䖏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䖏,亦還要用了白勝。」 晁盖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却是硬取?」 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 晁盖聼了大喜,攧着脚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 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墻須有耳,窓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 [m 1]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而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敎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 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裡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盖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却。」 三阮那裡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 三阮方𦂯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悞。」 阮家三弟兄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晁盖留住吳學究與公孫勝、劉唐在莊上,每日議事。

話休絮繁。却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俻,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 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俻,明後日便用起身。只是一件事在此,躊躇未决。」 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决?」 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無獲。今年帳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决。」 蔡夫人指着堦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悞。」 梁中書看堦下那人時,却是青面獸楊志。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得生辰綱去,我自有擡舉你䖏。」 楊志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㸃?幾時起身?」 梁中書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撥十個廂禁軍監押着車,每輛上各挿一把黃旗,上冩着『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着。三日內便要起身去。」 楊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實去不得。乞鈞㫖别差英雄精細的人去。」 [m 2]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擡舉你,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敕命回來。如何倒生支調,推辭不去?」 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聼得上年已被賊人刼去了,至今未獲。今嵗途中盗賊又多,甚是不好。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盖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䖏。更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 [m 3]梁中書道:「恁地時,多着軍校防護送去便了。」 楊志道:「恩相便差五百人去,也不濟事。這厮們一聲聼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 [m 4]梁中書道:「你這般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 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 梁中書道:「我旣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 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㸃十个壯徤的廂禁軍,却裝做脚夫挑着。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送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 [m 5]梁中書道:「你甚說的是。我冩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 楊志道:「深謝恩相擡舉。」 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脚,一面選揀軍人。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 楊志稟道:「吿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領狀。」 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敎妳公謝都𬋩,并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 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 梁中書道:「禮物多已拴縛完俻,如何又去不得?」 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衆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𬋩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妳公,倘或路上與小人鱉抝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悞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 [m 6]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聼你提調便了。」 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踈失,甘當重罪。」 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擡舉你,眞個有見識。」 [j 1]隨卽喚老謝都𬋩并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聼他言語,不可和他鱉抝。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囬,休敎有失。」 老都𬋩一一都應了。當日楊志領了。

次日早起五更,在府裡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𬋩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脚夫打扮。楊志戴上凉笠兒,穿着青紗衫子,繫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老都𬋩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扎付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辤了梁中書。看那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𬋩,兩個虞候監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五里单牌,十里雙牌。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昔日吳七郡王有八句詩道:

玉屏四下朱闌遶,簇簇遊魚戲萍藻。
簟鋪八尺白蝦鬚,頭枕一枚紅瑪瑙。
六龍懼熱不敢行,海水煎沸蓬萊島。
公子猶嫌扇力微,行人正在紅塵道。

這八句詩單題着炎天暑月,那公子王孫在凉亭上水閣中,浸着浮瓜沉李,調氷雪藕避暑,尚兀自嫌熱。怎知客人爲些微名薄利,又無枷鎖拘縛,三伏內只得在那途路中行。[m 7]今日楊志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在路途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趂早凉便行,日中熱時,便歇。

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客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j 2] 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着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駡,重則藤條便打,[j 3]逼赶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裹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也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却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䖏。」 [j 4]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j 5]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趂早凉走,如今怎地正熱裡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 [j 6]楊志道:「你這般説話,却似放屁![j 7]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䖏。若不日裏赶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 [m 8]兩個虞候口裏不道,肚中尋思:「這厮不直得便駡人。」 [j 8]楊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條,自去赶那擔子。兩个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𬋩來,兩個虞候吿訴道:「楊家那厮,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做大。」 [j 9]老都𬋩道:「須是我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鱉抝。因此我不做聲。[j 10]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奈他。」 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𬋩自做個主便了。」 [j 11]老都𬋩又道:「且奈他一奈。」 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裡歇了。那十個廂禁軍雨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𬋩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着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凉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 [m 9]老都𬋩道:「你們不要怨暢,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 衆軍漢道:「若是似都𬋩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暢。」 [j 12]又過了一夜。次日,天色未明,衆人跳起來,趂早凉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裡去!且睡了,却理會。」 衆軍漢道:「趂早不走,日裡熱時走不得,却打我們。」 [j 13]楊志大駡道:「你們省得甚麽!」 拏了藤條要打。衆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赶打着,不許投凉䖏歇。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裡諵諵訥訥地怨暢,兩個虞候在老都𬋩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𬋩聼了,也不着意,心內自惱他。[m 10]

話休絮繁。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个不怨暢楊志。當日客店裡,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莭,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㸃雲彩,其日十分大熱。古人有八句詩道:

祝融南來鞭火龍,火旗燄燄燒天紅。
日輪當午凝不去,萬國如在紅爐中。
五岳翠乾雲彩滅,陽侯海底愁波竭。
何當一夕金風起,爲我掃除天下熱。

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却監着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凉,被楊志拿着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敎你早歇。」 衆軍人看那天時,四下裡無半㸃雲彩,其時那熱不可當。但見:

熱氣烝人,囂塵撲面。萬里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突突波翻海沸;千山灼燄,𠛡剝剝石烈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䖏;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裡。直敎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裡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脚疼走不得。衆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地不晒殺人。」 楊志喝着軍漢道:「快走!赶過前面岡子去,[j 14]却再理會。」 正行之間,前面迎着那土岡子。衆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嵳峩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嚮。山邊茅艸,亂絲絲攢遍地刀鎗;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楊志押送金銀擔

當時一行十五人逩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陰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里是甚麽去處,你們却在這里歇凉。起來,快走!」 衆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 [j 15]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j 16]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j 17]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𬋩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徤,老都𬋩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 [j 18]楊志道:「都𬋩,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莭,白日裡兀自出來刼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里停脚。」 兩個虞候聼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𬋩把這話來驚嚇人。」 [j 19][m 11]老都𬋩道:「權且敎他們衆人歇一歇,畧過日中行如何?」 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裡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麽去處,敢在此歇凉?」 老都𬋩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衆人先走。」 [j 20]楊志拿着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俺二十棍。」 [j 21]衆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着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辦。」 [j 22]楊志罵道:「這畜生不嘔死俺,只是打便了。」 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j 23]老都𬋩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聼我說。我在東京太師裡府做妳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着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擡舉你做箇提轄,比得艸介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𬋩,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 [m 12]楊志道:「都𬋩,你須是城市裡人,生長在相府裡,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 老都𬋩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 [j 24]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莭。」 都𬋩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j 25]

楊志却待再要囘言,只見對面松林裡,影着一個人在那裡舒頭探腦家望。楊志道:「俺說甚麽,兀的不是歹人來了!」 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赶入松林裡來,喝一聲道:「你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貨。」 只見松林裡一字兒擺着七輛江州車兒,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里乘凉。一個鬓邊老大一搭朱砂記,拿着一條朴刀,望楊志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呵也!」 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䓁是甚麽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麽人?」 楊志又問道:「你䓁莫不是歹人?」 那七人道:「你顛倒問,[j 26]我等是小本經紀,那里有錢與你?」 [j 27]楊志道:「你䓁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 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麽人?」 楊志道:「你䓁且說那里來的人?」 那七人道:「我䓁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裡經過。聼得多人說,這里黃泥岡上如常有賊打刼客啇。我䓁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别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裡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聼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 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𦂯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來看一看。」 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 楊志道:「不必。」 提了朴刀,再囘擔邊來。老都𬋩道:「旣是有賊,我們去休。」 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 老都𬋩道:「似你方𦂯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 [j 28]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j 29]你們且歇子,䓁凉些走。」 衆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凉。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付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裡唱着,走上岡子來,松林裡頭歇下擔桶,坐地乘凉。衆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麽東西?」 那漢子應道:「是白酒。」 衆軍道:「挑往那裡去?」 那漢子道:「挑去村裏賣。」 衆軍道:「多少錢一桶?」 那漢子道:「五貫足錢。」 衆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觧暑氣。」 正在那里凑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麽?」 衆軍道:「買碗酒吃。」 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罵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胆!」 [j 30]衆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凑錢買酒吃,干你甚事,也來打人!」 [j 31]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得甚麽?到來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 那挑酒的漢子看着楊志,冷咲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却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j 32]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裡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麽鬧?」 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裡賣,熱了在此歇凉。他衆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j 33]這個客官道我酒裡有甚麽蒙汗藥。你道好笑麽?說出這般話來!」 [m 13]那七個客人說道:「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j 34]說一聲也不打緊,[j 35]我們倒着買一碗吃。旣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 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 [j 36]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裡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麽不緊。看你不道得捨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 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 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眞!便說了一聲,打甚麽不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裡。」 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盖,輪替換着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 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 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吃。」 [j 37]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 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盖,兜了一瓢,[j 38]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裏便走。那漢赶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裡走將出來,手裡拿一個瓢,便桶裡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匹手奪住,來望桶裡一傾,便盖了桶盖,將瓢望地下一丢,口裡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囉唣!」 [m 14]

那對過衆軍漢見了,心內痒起來,[j 39]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着老都𬋩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里岡子上又沒討水吃䖏。老爺方便。」 老都𬋩見衆軍所說,自心裡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敎他們買了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䖏討水吃。」 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䖏望,這厮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裡當靣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 楊志道:「旣然老都𬋩說了,敎这厮們買吃了便起身。」 衆軍健聼了這話,凑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 [j 40]便道:「這酒裡有蒙汗藥在裡頭。」 [j 41]衆軍陪着咲,說道:「大𤔄,直得便還言語。」 那漢道:「不賣了,休纏!」 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个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眞,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関他衆人之事,胡亂賣與他衆人吃些。」 那漢道:「沒事討别人疑心做甚麽?」 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衆軍去吃。[m 15]那軍漢開了桶盖,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衆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 衆軍謝道:「甚麽道理。」 客人道:「休要相謝,都是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 衆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𬋩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那里肯吃。老都𬋩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衆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时吃盡了。楊志見衆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熱,二乃口渴難熬,拿起來,只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吃那客人饒兩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衆人兩貫半[y 1]。」 衆軍漢把錢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岡子去了。

吳用智取生辰綱

只見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着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 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脚輕,一個個面面厮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裡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丢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却裝在車子內,叫聲:「聒噪!」 一直望黃泥岡下推了去。[j 42]楊志口裡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扎掙不起。十五人眼睜睜地看着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我且問你: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别人,原來正是晁盖、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却𦂯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䑕白勝。却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着,只是敎人死心搭地。次後吳用去松林裡取出藥來,抖在瓢裡,只做赶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裡,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裡。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

原來楊志吃的酒少,便醒得快,扒將起來,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正應俗語道:「饒你奸似鬼,吃了洗脚水。」 [y 2]「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敎俺如何回去見得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 就扯破了。「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䖏!」 撩衣破步,望黃泥岡下便跳。正是雖然未得身荣貴,到此先須禍及身。正是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聼下回分觧。


眉批

  1. 做身分。
  2. 是。
  3. 大是。
  4. 大是。
  5. 大有見識。
  6. 是,大是。
  7. 若還途內走,便是福輕人。
  8. 是則是矣,只是不合如此說。
  9. 是,大是。
  10. 楊志雖是能幹,却不善調停,如何濟得事。
  11. 若是已前不說,不是這番聼你了?
  12. 說得是。
  13. 好圈套。
  14. 好圈套,如何識得破!
  15. 都妙。

夾批

  1. 眞。
  2. 是。
  3. 胡說。
  4. 胡說。
  5. 眞。
  6. 也說得是。
  7. 放屁。
  8. 是。
  9. 是。
  10. 眞。
  11. 是。
  12. 眞。
  13. 是。
  14. 胡說。
  15. 是。
  16. 胡說。
  17. 妙。
  18. 是。
  19. 也是。
  20. 妙。
  21. 胡說。
  22. 是。
  23. 胡說。
  24. 妙。
  25. 好。
  26. 妙。
  27. 妙。
  28. 妙。
  29. 眞。
  30. 胡說。
  31. 是。
  32. 妙。
  33. 妙。
  34. 妙。
  35. 妙。
  36. 妙。
  37. 妙。
  38. 妙。
  39. 眞。
  40. 妙。
  41. 妙。
  42. 妙。

回末批 秃翁曰:楊志是一勇之夫,如何濟得恁事!也須以恩結這十四人,方可商量事體;要行便行,要往便往。一味亂打,衆人自然抝起來。雖然由你智勇足俻,亦不能跳出這七箇人圈套了。徒自作惡耳。蠢人,蠢人!


校註

  1. 他本作「半貫錢罢」
  2. 他本多一句「楊志憤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