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聞見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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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聞見錄 
佚名

順治乙酉五月初十日[编辑]

連日警報疊至。是日,趙忻城有演放大炮之示,不果。夜分北風甚急。北兵渡江,由七里港進迫神京。時日將晡,宏光計無所出,召內臣韓讚周問策,韓云:「此番勢既淘湧,我兵單力弱,戰、守、和無一可者。不若御駕親征,濟則可以保社稷,不濟亦可以全身。」宏光然之,即刻束裝跨鞍。時將二鼓,從通濟門出,攜帶惟太后、一妃,及內相幾人,文武絕少。或云往武林,或云雲貴,或云太平,紛傳不一。是舉也,旬日之間,嘖有煩言,未嘗不叱其偽,至是果焉,知其作計已非一日。究所從來,則馬士英實始之也。

十一日[编辑]

昧爽,哄傳宏光已出城。京中文、武一時隱遁。有不去者,將門首封示盡行洗去。男女蜂擁出門,扶老攜幼,不可勝數。間有嫵媚少艾,金蓮躑躅,跬步難行,見者心惻。既出而復返,十有八九,以路上兵多也。已而閉門,欲返不得者十居二三,莫竟其終矣。

辰刻,忻城出示安民,有「大駕播遷,本府死守此土,已致大清大帥,自有斟酌,爾民不必驚惶徙避。」等語。

副院楊維垣朱示云:「天子出巡,乃古今暫避常理,本院惟有盡忠殉國。」等語。然維垣實逆案中人又降流賊者也。

各門既閉。百姓數百人往中城獄,擁太子上馬,從西華門入宮。尚未櫛沐,圜中人悉自出。奸悍兵民乘機入大內,搶奪金帛甚多,大半為強者所得。太子雖為百姓擁入,文、武元老無一至者。百姓遂擒相國王鐸,禁中城,拔須撏發,極力毆打。旋入其家,搶劫一空。

兩月以來,天氣陰霾淒慘,日色罕見。是日天清日朗,晝夜明暢。

圖遷雖馬士英主之,其實宏光埋怨士英勸其即位,今值多難,仍令士英設法,故以出奔之說進。且士英之貲,浮於宏光;士英之欲去,亦甚於宏光。宏光存,士英不能獨去。迨既出,置宏光於靖藩黃得功營,士英乃揚鞭挾資,兵從擁護,竟作天外冥鴻矣。先是,士英調川兵三千,為出奔捍衛計,去而不盡者若干人作祟於城。方勇協力一心,竟夜巡警,兵怒而不敢肆。秦淮兩岸,燈光燭天,達旦如晝。

十二日[编辑]

開太平門,驅川兵盡出走,門外之民逐殺之,傷及一二十人。銃炮之聲,自朝至午不息。川兵盡為所殺,無一存者。

城內柵門盤詰甚嚴,獲奸細及馬士英軍中兵共八人。忻城立刻斬之。阮大铖家,被搶一空。

馮可宗、陳盟演、王一心、周之璵、馮夢禎、蔣鳴玉、張元始、姚士衡、沈應旦、吳希哲、陸康績、申緒芳、葛含馨、羅誌儒、黃衷赤、陳濟生、申演芳、吳適、顧繹詒、陶廷煜,俱遁去。張捷、高倬、張有譽,俱死。

午後,太子傳出朱筆告示,用黃紙書之,曰:「泣予先皇帝丕承大鼎,克壯前猷,凡諸臣庶,同甘共苦,播著中外,罔不宣知。胡天不佑,慘罹奇禍,凡有血氣,裂眥痛心!予小子分宜殉國,思以君父大仇,不共戴天,皇祖基業,血汗非易,忍恥奔避,圖雪國仇。予惟先帝之哀,奔投南都,實欲哭陳大義,身先土卒;不意巨奸障蔽,致攖桎梏。予雖幽城獄,每念先帝,無一日不再三痛絕也!如今日聞兵遠避,先為民望,其如高皇帝之陵寢,億萬蒼生之性命!何泣予小子,將曆請勳舊文武諸先生念予高皇帝三百年之鴻烈,先皇帝十七載之舊恩,助予振旅,扶此顛沛。何期父老小民,圍抱出獄,擁入皇宮。予見宮殿披靡,踉蹌祖業,不勝悲涕,奈諸父老,焉知予負重冤,豈稱尊南面之日乎!謹此布告在京文武勳舊諸先生土庶人等,念此痼瘰,勿惜會議。予當恭聽,其抒皇猷。勿以前日有不識予之嫌,惜爾經綸之教也。不念舊惡,垂諸訓典,非敢雲赦。惟願即臨,匡予不逮謹此。」

十三日[编辑]

早開通濟門,放勇衛營兵入城中。乘間而出者甚眾。柵禁稍寬,店肆頗有開張者。文武臣僚集中府會議,安民城守,各有告示不等,然俱不及立新主事。太子敕封中城獄神蕭王,用龍匣差官持敕,二人執金棍前行,至禁中,開讀,兵馬司素服迎之。以其所居之室改為殿宇。傍晚,有雲間貢生徐瑜、蕭某,謁忻城,麵陳太子宜即位,忻城立叱斬之。

十四日[编辑]

北兵至城,忻城縋出,見於營,會議進城事。保國朱鎮遠、駙馬顧齊俱在。豫王問:「爾等勳戚為太祖?為成祖?」一一問答有差。豫王喜忻城城守有功,加位興國公,手攜立保國右;賜金鐙、銀鞍、馬、貂帙、八寶達帽等物;送牛、酒;席地共飯,問太子何在。忻城次日送至營。

李喬攜進大清告示二道,遍掛通衢,民心稍定。

「大清國攝政叔父王令旨曉諭河南、南京、浙江、江西、湖廣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知道。爾南方諸臣,當明朝崇禎皇帝遭難,陵闕焚毀,國破家亡,不遣一兵,不發一矢,不見流賊,一面如鼠藏穴,其罪一也。及我兵進剿,流賊西奔,爾南方尚未知京師確信,又無遺詔,擅立福王,某罪二也。流賊為爾大仇,不思征討,而諸將各自擁眾擾害良民,自生反側,以啟兵端,其罪三也。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師,問罪征討。凡各屬文武官員,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順者,論功大小,各升一級;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為俘。倘福王悔悟前非,自投軍前,當釋其前罪,與明朝諸王一體優待。其福王親信諸臣,早知改過歸誠,亦論功次大小。檄到之處,民人毋得驚惶奔竄,農商照常安業,城市秋毫無犯,鄉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糧料草束俱須預備運送軍前。兵部作速發牌出示,令各處官員、軍民人等及早互相傳說,毋得遲延,致稽軍務。特茲曉諭,咸使聞知。」

「欽命定國大將軍豫王令旨諭南京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知悉。餘奉聖旨統領大兵,勘定禍亂,順者招撫,逆者剿除。大兵到處,兵不血刃。官員賚捧敕印來降,不次優擢者有之,照舊供職者有之。民間秋毫無犯,產業安堵如故。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攖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餘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夫人皆天地所生,逆命之徒,欲死則宜自盡,何得貽禍生靈?本朝承天之眷,遇戰必勝,攻城必克,諒爾等聞之熟矣。雖然,耀德不觀兵,仁義招撫。天時人事,洞然可鑒。今福王僭號稱尊,沈湎酒色,信任僉壬,生民日瘁。文臣弄權,隻知作惡納賄;武臣要君惟思,假威跋扈。上下離心,生民塗炭。予念至此,感歎不已。故奉天伐罪,救民水火。合行曉諭。」

十五日[编辑]

太子出洪武門,入營。豫王敬禮甚厚,留之營中,衣以錦紫袍雲。其真假不能辨,須帶歸於北以明之。百官始朝賀豫王。

十六日[编辑]

百官遞職名到營,參謁朝賀如蝟。時將午,禮部尚書錢謙益引大清官二員,兵使五百餘騎,從洪武門入。謙益向帝閽四拜,因淚下。北兵問故,謙益曰: 「我痛惜太祖高皇帝三百年王業一旦廢墜,受國深恩,能不痛心乎?」北兵歎息。候開正陽門進,索鎖匙不得,引進東長安門,盤九庫錢糧,官兵俱住於內。忻城則貫搶掠大內兵丁八人,遊於街市。傳令百姓設香案,俱用黃紙書「大清國皇帝萬歲萬歲」並「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等字,又大書「順民」二字粘於門。午後,撥達兵五十,守通濟、洪武、聚寶三門。劉良佐兵為崇南門,百姓訴於豫王,發北兵三百趕殺,立刻降之。

十七日[编辑]

文武各官爭趨朝賀,職名紅揭堆至五尺者凡十數處。其生監候選,候考,無不至。豫王不見。

十八日[编辑]

文武官員,及鄉保、方長等,送幣帛、牲醴、米麵、熟食、茶葉、糖果、煙酒等物於營,絡驛塞道,舉國若狂。

忻城約各勳戚喊戲班十五班進營開宴,逐出點演。正酣暢間,塘報各鎮兵至。忻城手遞報於王,王閱之漠然。又點戲四五出,方撤席。發兵迎敵,即刻啟行。

內相進鰣魚二大蘿,用龍旗、龍袱卑禮小心,王不受。

十九日[编辑]

達兵八人搶小物於神樂觀,道士稟王,王即命綁斬之。

差御史王懩、少卿黃家鼒、御史劉光斗等,往淮安、寧國、蘇、松,等處討取降順冊。

達兵搜不朝賀現任官陳盟等家,有收其家屬者。豫王出示,令前日入內搶劫金銀、緞疋、腰刀等物,自行交還武英殿或江寧縣,免其前罪。仍令總甲逐戶搜查,有藏匿者梟示。

二十日[编辑]

令文武各官將印信劄付,盡數交納武英殿,聽換給。又令大開南門,放出城三日。忻城剃頭起,是後徐魏國,柳安遠,徐永康,湯靈壁,李臣淮等以漸俱剃頭。文官惟李喬,孫榘,葉應祖等,實為出家,適合時尚。

二十一日[编辑]

合城百姓既苦搬移,又恐五鎮兵至,難免殺戮,惴惴不寧。三日之間,路不能行,而露宿與暴棺城市者不可勝記。

二十二日[编辑]

豫王念史閣部忠烈可嘉,令建祠坊旌揚薦馨,仍令禮部尚書優恤其家眷,以示異數。

二十三日[编辑]

中書龔廷祥,義不臣服,投武定橋河死,浮屍三日。

二十四日[编辑]

豫王進城,穿紅錦箭衣乘馬,入洪武門。官員紅素服不等,分班兩旁迎賀。預一日,禮部紅榜遍粘城市,故無不至。

二十五日[编辑]

尋到宏光,暫停天界寺,豫王往接。舁以無幔小轎,首蒙包頭,身披藍布衣,以油扇掩麵。百姓唾罵。太后及妃俱隨後,從正陽門,宏光易坐馬,衣一把撾。乘馬至靈壁侯家,設宴。太子上座;宏光昭坐;豫王穆坐,從容向宏光曰:「不為先帝報仇,反將太子監禁,此是何意?」宏光穆然。又曰:「我大兵尚在揚州,為何棄了陵寢土地先去,以失民望?自主之耶?抑左右教之耶?」宏光答語支吾,汗出浹背。餘言尚多,不能盡述。喚樂戶二十八人歌唱侑酒。席散,發還,仍限禁。

內著教師開戲一本,以便供應。

黃虎山兵約萬餘人,俱自剃頭,隨達兵進城,向豫王求用。不收,止收其衣甲兵刃。

二十六日[编辑]

點印官及二十四衙門內相三人到遲,要打一百棍,沒其家,告到乃止。

二十七日[编辑]

發兵三千,往蘇杭,催討降冊。此時尚未知楊文驄,殺黃家鼒等官也。

二十八日[编辑]

豫王往南門報恩寺拈香,男女觀者如堵,甚有擠死者。黃端伯抗節罵詈,左右欲兵之。豫王不忍加刑,忻城送之獄。

傳說清朝八政:一曰求賢,二曰薄稅,三曰定刑,四曰除奸,五曰銷兵,六曰隨俗,七曰逐僧,八曰均田。互相傳說,尚無頒示。

二十九日[编辑]

中、南、西三城百姓幸免遷徙,歸功忻城,踵門叩謝。忻城勸令三城百姓醵金犒兵,以絕窺伺,民皆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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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江南聞見錄》一卷,不著撰人名氏。此書記順治乙酉五月南都迎降事。舊鈔本與刊本頗有異同:如副院楊維垣朱示降未云「已即自經」,而鈔本無此四字,有維垣實逆案中人又降流賊二語。考維垣之死,或云偕其妾朱氏孔氏自縊,或云蹙二妾死,置三棺中,題楊某之柩而竅其下,夜遁至秣陵關,為怨家所殺,傳聞異詞。疑舊鈔本係當時輿論,而刊本乃由後人改定者,茲悉校從鈔本,而附論其牴牾於後錄中傳疑者惟宏光奉太后同出通濟門一事,《小腆紀年》附考謂:太后乃馬士英挾之出奔,不輿王同出城。然亂離倉卒,目擊為真,紀年敘福王蒙塵太子出獄事,多據此書,而不信士英所挾之太后為偽,則亦一偏之見也,嗟乎!孱王銜璧,上將投戈;世胄如忻城,縋城而迎謁;黨魁如蒙叟,執笏而前驅,尚得為有人心哉!」陳康祺《即潛紀聞》謂:《柳南隨筆》載豫王下江南,殘明諸臣咸致重幣,以虞山錢牧齋所獻為最薄,蓋自表其廉潔也。其所具柬帖第一行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尾亦如之。其貢品乃流金銀壺,法琅銀壺各一具;蟠龍玉杯、宋制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芙蓉犀杯、法琅鼎杯各一進;法琅鴿杯、銀鑲鶴杯各一對;宣德宮扇、真金川扇戈陽金扇、戈奇金扇、百子宮扇、真金杭扇各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以是為薄,則厚者可知!此亦《南燼餘聞》、《貳臣穢史》,惜作者聞見之尚有遺也。劍心跋。

本清朝作品在全世界都屬於公有領域,因為作者逝世已經超過1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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