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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菴集 (梁潛, 四庫全書本)/卷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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巻一 泊菴集 (梁潛) 巻二 巻三

  欽定四庫全書
  泊菴集巻二
  明 梁潛 撰
  髙帝吕后論
  或者謂髙帝寛仁愛人乃獨於吕后以色衰而弛愛夫託交貧賤起身艱苦一旦富貴之餘乃疎棄之獨不念前日楚軍之間道哉高帝無乃少恩也梁子曰不然夫髙帝之知人何如其明也與吕后處者幾年矣吕之為人獨不知之耶彼固一婦人也而其雄猜傑黠有猛士之肝腸髙帝於是乎有以知吕后之心矣夫畜老人猶憚殺曾謂國家之勲臣取而族滅之無遺噍類若罝中兎然未嘗有難色后也何其忍人哉夫殺諸將非高帝之心也后也蒯徹教信以反貫髙反形已具髙帝猶釋之而肯果於殺韓彭耶韓彭雖夷滅而昔日感遇之際士為知已死者英態豪氣猶在目睫間也髙帝中夜思之豈不一動心哉吕后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髙帝所以薄吕后者不能形於言而痛在其中矣不然盧綰舊日里閈恩猶不减乃謂至親而獨少恩哉夫觀人者不於其所厚而於其所薄高帝於其所薄者如此矣豈得薄其所厚哉吕后忍於韓彭者如此矣豈得厚於劉氏哉豺狼得嗜則喋血揺尾以恣饕茍無所得則爪膚拏毳以致猛諸將已盡其禍尋及劉氏矣故殺韓彭而諸將懼族諸將而劉氏懼高帝亦豈與陳平謀及此哉聞樊噲黨吕氏立命斬之用平之謀髙帝至是非特為劉氏憂亦且為平勃憂也髙帝目纔瞑肉猶未寒后也曾無一髪之蹙即謀族殺諸將今日鴆如意明日斷戚姬今日鴆齊王肥明日殺趙王友至於無所忌憚立他人子為帝又殺之而又立焉忍人哉后也一至此極也當是時漢已亡矣吁高帝豈不知毒流至此哉説者謂良平之教高帝徃徃忍小以就大晉獻之驪姬秦皇之扶蘇高帝審之久矣然獨恨髙帝之明有所未盡者焉懲其近而不懲其逺商之亡以妲己周之亡以褒姒髙帝曷不懲此耶嫡妾之分亂於前而正家之約昧於後於是拳拳然屬周勃以安劉置周昌以重趙所謂滔天之勢已成乃欲以一手障吁何益哉
  論平陽公主
  唐武徳六年平陽昭公主卒詔加鼓吹班劍武賁甲卒以葬大常奏禮婦人無鼓吹上曰公主親執金鼓興義兵以成大業豈與常婦人比乎遂用之梁子曰世固有非常婦人哉方唐主起晉陽入關中公主將精兵㑹世民於渭北與其夫柴紹各置幕府號娘子軍氣槩能事隠若一竒男子豈不非常婦人然竊意非常之事不可有也茍有之非美事也禮男子生授之以干戈爼豆故有事於天地四方者男子之常事也女子之生習之以瓦示之以裼卑之於地故有閨門之修而無境外之志者女子之常事也妖狐晝遊人必駭視鬼魅夜嘯衆則瞿然曾謂婦人而誇能事於軍旅宇宙間事亦良可怪也哉髙祖乃猶欲移國家有常之典以賞此非常之怪是高祖好怪矣晉陽之役獨少此一女子兵耶夫人主舉措雖微其流必至故禮怒蟆而勇士成市駿骨而良馬得易曰履霜堅氷至言漸不可長也未幾而武后出性明敏通書史易唐祚自為皇帝斬伐號令天下者二十餘年於是乎謂之真非常婦人者焉而向之跨鞍對陣者又不足道也自是終唐之世非常婦人居多焉詩曰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吾觀高祖經營之初亦異哉
  劉仁軌
  少府監裴舒為唐髙宗造鏡殿上與太子太傅劉仁軌觀之仁軌驚趨下殿走上問其故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適見壁間有數天子不祥孰甚焉上遽令剔去愚意仁軌此言未當也夫人臣之戒君或婉其辭而意有所在孔子所謂巽言之者也或峻其辭而無所隠孔子所謂法言之者也仁軌此言其法言之耶其巽言之耶夫曰壁間有數天子不祥孰甚焉者有似乎巽言之矣高宗嗣守天位而武后制其政柄是武后亦一天子矣李義府恣意慘酷天下之人知畏李猫而不知有朝廷是義府又一天子矣至於武三思為周公威福之柄又窺取之焉則三思又一天子矣政出多門不祥孰甚而仁軌此言非此意而髙宗亦不此悟也然則既不為巽言曷不為直言也哉納約自牖因其明而投之仁軌此時宜進言曰以銅為鏡不若以古為鏡以古為鏡不若以賢為鏡書云人無於水鑑當于人鑑詩曰殷鑒不逺在夏后之世隋之煬帝淫刑黷武沉湎冒色忠言不用小人朋進盜賊旁午自度不免乃持鏡照曰好頭頸不知為何人持去此煬帝以銅為鑑而不以古為鑑也太宗皇帝艱難以定天下身致太平樂聞直諌好用善謀皇后順正不預外事常曰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人為鏡可知得失此太宗以人為鏡不以銅為鏡也陛下誠能以煬帝為戒以太宗為法則社稷之福生民之幸矣且殿廷之上豈照鏡之所奸邪之情豈懸鏡可得陛下以心為鏡勿昏以欲勿蔽以私湛然虚明可照萬事臣伏願陛下曷去彼而取此哉不知出此乃以鏡之影為不祥謬矣
  眀本二十條有序
  治天下有道在明其本而已本既立則治道立矣深山百圍之木蔽丘壑而排風雲終古不拔者其本固也故善培其本則枝葉可久茂天下大器也天下之安在審其本而已書曰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民猶國之元氣也人之一身元氣充滿則百病不作故善治國者保其民善治身者保其元氣古今帝王之保民治之教之而已仁義中正民心之天理也禮樂開導國家之教化也政刑防範國家之治具也治之與教莫非因其本然之天焉教之以道防其心之未然也治之以法懲其形於已然也懲之不可以太宻防之不可以太疎防之疎則縱縱則流而溺懲之宻則玩玩則愒而欺溺則教不立矣欺則治不純矣無善教無善治則民心之天理日喪而本不立矣本不立而欲天下之安且固可得乎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愚故以正心格物至誠一内外厚倫理為家本以躬禮讓立亷恥重學校務實學惜賢才為教本以任賢辨邪親親愛民敬天立紀綱定命令均貧富省刑法尚果斷為治本嗚呼明徳所以新民也修道所以立教也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是則教與治非二道家與國非兩途堯舜三代之治如此而已方今聖天子在位至公至明保民之心尤切切焉立法之意視前代為詳立教之盛視前代為優夫善政則民畏善教則民愛茍在廷之大臣天下之方伯守令體皇上之心兼盡乎政教之責與其使民畏不若使民愛與其使民不敢欺不若使民不忍欺以培植乎天下之命脈元氣則根本永固社稷永安生民無窮之福也區區之愚見如此敢論述於後以俟知者擇云
  家本五
  正心一
  董子曰人君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善乎人君一心乃萬化之本源臣民之凖的也故不難於治天下而難於治心焉此心一正萬事可理此心一荒百度皆弛可不慎歟彼正人之事君也存其正心以行其正志君心若正則上下一心自然如雲龍風虎氣同道合諫行言聴而治化隆矣臯䕫稷契伊傅周召之於堯舜禹湯文武是也故唐虞三代之盛後世莫及焉彼邪人求售於其君也藴不正之心惟欲逞其志以圖已之富貴故逆探君心宻窺其隙先意而迎乗機而投私恵小節幸而一微中則大奸巨蠧漸以肆焉人君未之覺信而任之則正人日疎小人日進黨引類附蠅營狗茍此倡彼和牢不可破則治道隳矣政柄一落鮮可復收如漢元帝之於恭顯唐𤣥宗之於李林甫宋神宗之於王安石卒誤國家卒禍生民卒遺譏萬世也治亂之原實根於此可不戒哉是故人主之心當惺惺自持時加檢察真誠不容一毫之偽至公不使一物之私持守不至俄頃之間當極仁恕以自居極坦夷以接物極廣大以容衆一念弗正痛克猛省勿謂其隠而縱之滋根蟠蔕結則不可㧞矣勿謂其微而怠於防潰隄決渠則不可遏矣故自微而檢之易為力既放而收之難為功也昔宋太祖嘗獨坐令洞開寢門曰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見之朱子曰太祖不用言語文字而胸中自有真太極一部故人君之心如鑑之空如衡之平可燭萬幾
  格物二
  人主之格物不可無學問之功所以考徃昔之是非為今日之龜鑑視前代之得失作後世之楷模也唐宦者仇士良教其黨曰天子慎勿使讀書親近儒生彼見前代興廢則吾黨疎斥矣奸人之用心專欲愚其君則為人主者安可以不讀書窮理哉然當慎擇夫邪正之道而留心焉茍留心於道徳性命之原則知日増見益廣徳日修而治道隆矣茍留心於異端他技之末則用之於政無益於治道為之於身徒弊乎精神傳之於後世不足為功業而治本乖矣昔程子在經筵嘗曰君徳成否責經筵時政得失責宰相夫時政之於君徳猶水之源木之本也欲其流之清莫若先澄其源欲其末之端莫若先正其本時政之得固係乎賢相而賢相之言則在君聴之也賢相之計則在君用之也人君識見既廣則壅蔽自無知賢既深則用賢自篤小人之曲見私謀安得而進之傅説之告高宗曰念終始典于學成王之訪羣臣曰學有緝熈于光明吁學非一日可畢而徳性非一日可定擇正人遵正道自始至終由緝而熈可也郭泰見茆容而勸之以讀書范仲淹聞狄青而遺之以左傳愛其人尤欲其學况事君以忠者又可不導其君以學哉
  至誠三
  一心真實萬化之原念慮雖微鬼神森羅天地昭格故
  為臣者有此心以事君則必志慮忠純出辭吐氣自然懇惻深至足以感動君心而千蹊萬徑深防曲慮皆不足用矣為君者有此心以待人接物則自然坦易平直疑忌間隔自然不生而凡深憂過計亦無所用矣故至誠之道大而天變之可囬小而豚魚之可信微而僕臣妾御之委其心下而匹夫匹婦之得其情以之而事宗廟則精神自相流通以之而臨朝廷則念慮無有隠伏以之而禦詭詐則詭詐之情將自窮以之而待智術則智術之技無所發故中庸曰誠能動物先儒又曰誠無為幾萬物夫萬物莫不自有實理以吾實心而行之則萬物可動也故實理之所在不待於有為有所作為則非至誠矣昔人有言於唐太宗曰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㫖者佞臣也願陽怒以試之太宗曰朕方以至誠治天下不為也夫詐行於已將何以動物徒勞其心而不得其理也然太宗欲屬大事於李勣而左遷之則猶有不誠者焉而李勣聞命即行則亦有以窺太宗之心矣故君臣之間洞燭以肺腑相照以肝膽相激以恩義則中材之人皆可使為君子之行茍貌定而心不然外諾而中不許上之心非真實則下之心懐猜疑如此雖曰仁義道徳之士莫不愛其君亦將無由安其身無自效其忠矣故作天下之士氣尤在於至誠
  一内外四
  善乎諸葛孔明之言曰宫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使内外異法也夫國之本在家豈可自為偏私使内外異法哉一念之偏茍積而萬物之理莫正一竇之涓滴不塞則將為洪波寸薪之餘燼不撲則可以燎原易曰履霜堅氷至言隂柔之長有其漸不可不慎也六經所稱述漢唐宋之興廢可以鑑已故嘗論夫君道配天后徳配地天無不覆不私于一物也地無不載不偏於一物也君以治外后以治内法乎天地順乎隂陽也天尊而地卑陽動而隂静静則無所為卑則無敢抗故君無所不為后則聴順於君焉君不敢以自私一聴之大公至正之法焉僕臣侍御雖甚愛之婦寺宦妾雖甚憐之一有弗正不得以私恩而蔽之何則法不可偏而公不可掩也然則居疑丞輔弼之任者豈可曰君之家事臣不敢干於外哉譬如一家之中父母所作茍或未當為子者當曲盡其誠起敬起孝思所以平格婦寺宦妾茍不守其分以干於正以犯乎禮尤當及時匡正無使至於縱恣不可救也如一家之中婢妾女子行其非間得罪於父竊柄於母為之子者尤當再三白父直逐去而後可毋使失節於宗族起怨於親戚遂使豪奴悍僕盜鎻鑰啓扃鐍竊契劵以招外侮以為亡家之本也又如人之一身寒暑傷於外者藥之必易癰疽結於肺腑者療之必難若又無良醫不峻其戒約聴其耽嗜於酒色慘酷於滋味而後砭其肌膚炙其肢體徒盡其心而無救於敗何益哉
  厚倫理五
  五常之道本乎天理具於人心人之所以為人者以其有此也君之所以為君者以其職此也故人心不可一日而無此理天下不可一日而無君六經所載莫非此道周之衰其道乖孔子作春秋以正名分亂臣賊子懼而天下一治焉是則治亂之原在此矣故古之有天下者未嘗不以厚倫理為先焉堯命舜以慎徽五典舜命契以敬敷五教禹之佐舜也汲汲焉以三事為務而三事則以正徳為首成湯建中以表正萬邦中即此理也武王建極以惇典庸禮極亦此理也徳莫高於堯舜功莫大於湯武而所以治天下者舉不外於此蓋以為天以是理賦於民使民不失此理則君之任也故曰天地萬物父母亶聰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民不得縱欲以敗是理徒有君焉耳一日無君則戕賊奸宄並作民無以安其生縱而不治則夷狄而已矣禽獸而已矣故並立乎天地之間者君與此理也嗚呼天理之在民心亘古至今不可滅也斯民也即三代之民也富而教之豈非民之所以賴乎上哉作而興之躬以導之漸摩之以嵗月防範之以教化維持之以亷恥夫夫婦婦父父子子近而兄弟之親旁而故舊大臣逺而四海萬邦皆有待於人君之推恩焉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詩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自三代以至於今其興廢靡不由兹者也慎之慎之
  教本五
  躬禮讓一
  孔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夫讓者理之實也言以禮之實為國則何難之有於乎干戈鈇鉞可以取天下而不足以治天下慶賞黜罰可以治天下而不可以定民志尊卑貴賤可以定民志而不足以善民心欲善夫民之心者惟在於躬行禮譲焉譬大河之水決之為渠疏之為溝散之為澮瀦之為澤蓄之為陂塘皆足以為利茍壅而不導則懷山阜圮城郭汙稼穡漂室廬奔激衝射泛濫汨没無不為害矣故水可導而不可遏民性亦猶是也善導之者因其有恭敬辭譲之心使之曲折周旋於事親敬長之節升降拜起於籩豆罍爵之間乖爭凌犯之風不作而和順從容忽不自知其造就之渾化也不善導之者使之積而為怒目疾視之勇挺而為奮袂攘臂之習放而為醉祼忘形之非或委而為頹墮或靡而為燕安或卑而為佞諛或蕩而無所羞愧或忍而至於殘刻皆率先之不謹也天下之人豈有不善之性哉在乎上之人導之何如耳誠能躬禮讓於上薫蒸陶鎔俟其自化漸摩涵養俟其自成積之以久俟其透徹周遍身與之相安事與之為一淪肌浹髓而禮樂興矣宋胡氏有言人君躬行於上公卿表式於下以明習人倫為要此三代教化之實也吁世有古今理無古今心無古今教化之實行三代之治決可復
  立亷恥二
  善乎管子之言曰禮義亷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嗟夫亷恥乃國家之所以防民欲也禮義不興則亷恥不立亷恥不立國家之大患彼貪墨諂諛頑嚚鄙鈍者雖堯舜之世豈能必其無一人哉惟堯舜之世教化行故禮義明禮義明故廉恥立彼貪墨諂諛頑嚚鄙鈍者雖有之不能惑衆不能亂俗不能妨賢不能病國也内而三公暨百執事外而牧伯庶尹莫非忠正盛徳之賢清修偉節之士故在下者雖有無恥之資恒不得施其無恥之技三代之盛皆用此道秦之亡在乎亷恥之不立也夫民之所以尊君親上而效死於節義者徒有詩書之道以立君子之行以明小人之志焉耳烏有詩書可焚而君子可坑乎哉詩書之道廢則君子小人無以辨矣故秦之亡極其速漢之興至文帝躬行長者開遊學之端公卿大夫風流篤好恥言人過而漢之治庻幾成康之盛殆成帝之後王氏竊柄上下之間佞諛成風然終不足以亡漢者以文帝躬行之徳未泯也光武一呼四方忠節之士爭起而輔之而激濁揚清之道光武有焉明章之世尤知尊禮師傅故炎祚雖微士氣益厲迨多士云亡漢社遂屋由是論之有道之時正人揚於朝而無恥者格其心顛覆之世小人肆其威而君子屯其澤威肆於小人者法必亂澤屯於君子者國必亡董子曰量才而授官録徳而定位則亷恥異路賢不肖異處矣夫用君子可也而小人亦用焉退小人可也而君子亦退焉如是則賢不肖混淆民固未知君子之决可為而小人之决不可為矣民無定向俗何由美夫三公六卿天子所改容而禮貌之者也固不可輕進而亦不可輕棄惟賢則立之於位既獲罪則退之以禮所以重朝廷而習見衆庶此賈誼所以言之於文帝也然則為今之急務莫若待君子以有禮置小人於無用不妄尊賢不濫罰惡則為善者有所恃而不懼於非辜為惡者有所懲而不得為僥倖則人人改行率徳知所羞愧矣
  重學校三
  不素養士而欲得賢譬猶不耕而待穫不琢而求文不可得也易曰聖人養賢以及萬民夫養民莫先於養賢養賢莫大乎教化教化與賢士同一消長賢士與治道同一倚伏教道明則賢士衆賢士衆則治道得故有意於治道者必重夫學校焉論語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孟子曰飽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之憂民未始不有以教之者三代治道之隆係乎人材之盛人材之盛係乎教化之本原素立也漢帝之興東征西伐戈未及投而過魯一祀有耿其光唐太宗削平僭偽大召名儒累幸太學是二君者皆曠世之英主也方其偃武之餘不暇他及而切切然知尊聖人重禮教者豈有他哉誠以天下之治有待於賢士故浚其源以永其流溉其根以俟其實也向使漢之文帝唐之太宗得三代之真儒如孟軻氏者居中國而授之室養弟子以萬鍾之禄上則人君師之而不臣下則公卿大夫躬率先以受教以周孔之道而易黄老之言以修齊之術而去詞章之陋以誠意正心之要而黜其好大喜功之心則唐虞之治又何以過之哉雖然三代之學皆所以明人倫也人倫明於上則小民親於下若夫審科第之多寡以驗教導之能否視文詞之優劣以定禄位之髙下則於性命道徳之原必不講矣以華藻為高致以質實為庸愚以力行為虚文以才幹為先務則明徳新民之功必不究矣故所重者在此則所輕者在彼矣所務者在此則所趨者不在彼矣此三代之教所以異乎此方今朝廷教養之意超軼前代為之學者固當知所以為學矣選天下之真儒以師表太學擇太學之賢士以分教四方徳行文藝本末兼舉務收逺效不求近功此今日之急務
  務實學四
  朝廷欲得真實之才當先去夫華藻之學天下之大豈無實行之士哉在乎上之人教之養之取之何如耳教之必實養之必素取之不茍則真實之材得焉成周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賔興之先之以六徳次之以六行參之以六藝莫非詳於行實切於日用者其教之可謂實矣自家塾而黨庠而遂術而國學禮樂詩書絃誦舞咏開導之也周防範之也至動盪鼔舞之也有節其養之可謂素矣命鄉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自選士之秀而升曰俊士自俊士而造士由造士而進士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禄之不茍虚名不求近效其取之可謂詳矣教之實則學無不篤養之素則徳無不周取之詳則不材者無所進自鄉舉里選之道廢而後世教養之方取士之法不可復古矣然漢取士諸科猶云近古至隋一變而為科舉歴代守之天下學士靡然從風競浮文以勝質侈虚詞以勞心刻氷為工鏤朽為巧根本之學盍亦用心焉哉故以愚見觀經義論策以為取士之一端則可也以為天下教養之格律則不可何則天下之材器局不同資性各異恭慎質實者或短於材華文思新竒者或渉於輕佻操守有餘者智謀之不迨正直過人者材幹之少虧近又觀之北方之學者或長於講説而疎於詞章南方之學者或略於性命而優於文詞長短巧拙固各不齊豈能舉天下不齊之材而使之盡為文章之士哉措之政事行之事業固不可用無學之人然飾詞於虚夸者非學也又何益於實政且能經義者謂之成效不能經義者謂之不成效愚見不成效者固不少而號為成效者未必盡通經義悉曉古道也朱子曰自隋唐專以文章取士而尚徳之舉不復見矣積至於今流弊已極其勢不可以不正然則何苦而舉天下教養之費以循積久之𡚁而不圖實效也歟成周三物皆非文章孔門四科各因其材為治如成周為教如孔子亦云可矣今欲使鈍者皆銛質者皆文則是將求勝於三代求過於孔子矣吾未見其能然也朱子之説不得行於當時而積習之弊曾未改於徃日故愚見以為宜於當今而垂之永久者莫若漸改隋氏之陋稍復成周之制以三物之教而為四科之設豈不為一代之盛典哉若夫擇師道之賢盡董勸之勤則又在夫上之人焉有二程之教而後有二程之學者有安定之教而後有安定之門人倘曰可以行之風俗教化或者其有小補云
  惜賢才五
  賢才之在天地間良不多得也培植之勤而後成旁求之周而後得相得而後用不相忌而後成功明君知其然故保養賢才如䕶四體漸摩之薫陶之浹洽之以恩澤鼓舞之以教化董之以躬行之術其培植之可謂勤矣然而不見用焉猶虚器也於是擇而用之而不能得其尤異者則又察之於疇人之内考其言詢其事觀其進退然後用之求之可謂周矣及其用之也不稱欲焉吾所欲為徃徃違意而逆心然後又察之不爽於事而協于衆情且有功焉其心專一忠愛久著誠賢材也於是歡然相得而後能成功進一賢才如是其難何可不加之意以愛惜之也疎之恐其太逼非任賢之道也疑之恐其太專非任賢之道也聴之惡其太切非任賢之道也一行之或玷也察之必加詳不委之於法焉一語之弗侔也察之必加詳不委之於法焉一事之弗當也察之必加詳不委之於法焉短之者交至恐其媒糵之也毁之者無實恐其攟摭之也公道以自持或仇怨之者至矣正直之不阿或羅織之者至矣故明君徃徃推誠以待之肝膽相照肺腑洞燭小人自無罅隙之窺瞰君子得以展布其四體矣且天下之小人無窮而天下之賢才有限也今日退一小人明日退一小人退之不已小人自然無幾矣今日去一君子明日去一君子去之不已則君子自然無幾矣小人得志則中材以下可以為小人者或變而為小人君子得志則中材以下可使為君子者或慕而為君子世道之升降其幾又在此焉然則進退之際可不慎歟譬之種樹者自萌蘖而拱把自拱把而連抱勤勞非一日之功求用在十年之後高山峻壑萬牛引重千夫助呼致之不易也乃一旦棄之以寸朽聴慵奴惰僕薪之以斧斤曾一念前日之辛勤哉故賢君每思培植之非易自然愛惜之深至
  治本十闕五條kao
  任賢一
  治天下之先務在於任賢而已使三公得職者天子也使六卿得職者三公也至於使百職得其人者則又在乎六卿之與天官也以一人斷之則可以一人理之則不可故人君勤於求賢而逸於得人焉夫端表則於六曹之地者非三公乎三公所以贊畫天子以進退天下之賢者也天下之治亂在衆職衆職之得人在天官天官之得人在三公與天子故三公注意於天官天官注意於衆職吁知人至難也明有所不照知有所不及以張柬之之知而處武三思不如薛季昶以司馬君實之賢而知王安石不如吕誨則廣覽衆聴乂用賢之先務焉故天子之體當委任而責成功所委者當則所用者精茍衆職弗理咎在六卿六卿非賢責在三公臺諫可得而言之天子可得而察之公論可得而退之天子常擇三公三公常擇六卿六卿常擇衆職大綱舉於上衆目理於下用賢之道得矣
  辯邪二
  李徳裕曰正人指邪人為邪邪人亦指正人為邪在人主之辨自古人君之用邪佞未始不以為忠良也其棄忠良未始不以為邪佞也漢武帝明君也以公孫𢎞為賢相而黜董仲舒之正學宋真宗賢君也以王欽若為厚已而黜宼萊公之梗直彼二君者猶然何况夫唐之徳宗不能覺盧杞之姦邪哉故君子之退小人必因君心之明小人之排君子必由君心之惑夫啓君心而使之明者君子難為功蠱君心而使之惑者小人易為力君子之事君也君心所欲必不順而從恐陷君於非禮也君心所向必不阿而逢恐陷君於非義也其愛民之心常勝故不肯剥民之利以市寵其憂社稷之心常切故不能循君之意以固位其畏名節之心常在故不能竊君之位以茍禄其慮事也周而宻其忠愛也實而深不可誘以利不可屈以勢其肯為佞諛以要君也哉内不懐阿附之心外不為諂諛之行自非君之知已其勢必疎疎故小人之排君子也常易小人之事君則不然常有以窺夫君之心思所以中其欲黙揣其機之未發逆料其意之將萌君意所在常先事而迎君心所向輙乗間而入君所惡也則窺宻而致毁君所好也則湎顔以為譽意在黷貨則竭民膏血而不顧意在窮兵則危國社稷而不恤意在重刑則怨入骨髓而不問或以色慾或以土木或以封禪或以神仙思中君之欲以惑君心之非以保己之富貴無不為己君心既改政柄在手於是杜絶言路掩蔽聰明羣小而蝟集一倡而百和其勢必至於殺虐忠良屠害宗支使己之威行而人莫敢議君之勢孤而巳日見親又其甚至於人君父子夫婦至近之地其情有不得相通者吁可畏哉故小人一進鮮有能退之者自非人君能辨之於早後將噬臍莫及矣唐𤣥宗末年天下大亂乃悔曰吾不用張九齡以至於此遣人祭之於曲江夫何益哉漢之恭顯唐之李林甫宋之秦檜凶虐令人切齒當是時非無忠良雖刳剖心膽其如君之不悟何然則生於漢唐宋之後者可以鑒矣
  親親三
  維持國本莫良於封建維持封建莫良於親親傳曰親親而仁民封建者亦帝王推親親之恩以仁民也上古制治保邦用此道焉故久而不亡其亡非封建之失也失親親之道也夫王者之有天下不敢私之分封子弟使之各保其土以寧其民為之諸侯者亦不敢私之為天子守其土疆以保其民上下之間如木資枝榦以䕃其本根資本根以榮其枝榦枝榦剪必傷其本本根撥必悴其枝榮悴相係豈得自弊其䕃反戕其本也哉是故伐大木者必先落其旁枝毁人國者必先殄其同類先王知其然於是内外相維首尾相制内之權足以弭外之變外之勢足以戢内之姦彼有所畏而不敢肆此有所忌而不敢發長治久安之道莫良於此故曰維持國本莫良於封建也叔伯昆弟自祖宗而視之其始本一人之身自一身而視之固皆手足股肱也居一家之内合一人之身當使其身之氣脈常相流通或壅而為疣贅或結而為癥瘕滯而為跛䠥舒而為痿痺皆其氣脈之不相流通故疾見於身不得為完身是不謹疾之過也昆弟叔父之親彼此常相知不至有猜疑心志常相通不至有間隔恩意常浹洽不至有疎忌則籓籬堅固孰敢趾其垣穴其基而毁我墻壁也歟故保封建莫良於親親也或曰周之衰諸侯相侵伐無寧時天子下同於列國封建之失如此吁此非封建之失也親親之道不行也危而不知持顛而不知扶上則并禮樂征伐而忘之下則并禮樂征伐而竊之然猶足以久存者枝榦雖强終不足以撥其本根也及秦滅周諸侯莫顧周亡而諸侯隨之本根既撥枝從而亡勢所必至也秦懲此失列而為郡縣楚人一呼而亡秦若反鋤以振朽枝此無枝榦以蔽其本也漢懲秦失大封諸侯王又脛大於腰指大於股之病又失其中道也然有如文帝篤親親之道吳楚之禍何自而發哉鑒亡秦而制封建懲周漢而篤親親治天下之道不能易也
  愛民四
  孟子曰得天下有道得其民也得其民有道得其心也甚哉民心乃天下之本國之元氣也本蹶必痿氣竭必亡失民者滅得民者昌夫自古有數百年之天下者必其有數十年愛民之實政深恩厚澤有以固結其心而不可解焉故後嗣子孫雖不免昏戾而未至於斵喪前人之澤者其民皆不忍去蓋培養之固根本植立不可得而揺動之也故欲保夫天下者莫先於保其民書曰民可近不可下又曰可畏非民惧之以刑則愈犯臨之以威則愈慢縶之以法則愈肆愚之而愈智暴之則離遏而不通則潰惟其有可畏此其所以不可下也不下之則所畏可無嘗以周秦之事觀之周積仁日弱而歴年最久者得其民而又得其心也秦積威日强而後世笑之者秦得其民而不得其心也秦用法如雷霆視夷三族如撥餘燼然然民不畏刑刑卒不可措奸卒不可止是惧之以刑而愈犯也秦皇虎視四方威行天下三十七年可謂極矣然而傭耕之氓敢輟鋤大言而不顧是臨之以威而愈慢也罰及棄灰禁及同室内息法不可謂疎然而挾匕首於殿上奮鉄鎚於沙中者未聞有畏縮之態是縶之以法而愈肆也焚詩書烹學士以愚之而良平之徒其智出乎學士之表愚之何可得欲富其國而取及錙銖一旦四方蜂起遂不可制暴之安可施以六國之地入秦而六國之民智者無所謀勇者無所施目相視而不敢開其喙則又有心非腹誹之誅於是蓄憤而俱發者若鼓奔濤而决壊堤而秦莫如之何矣遏之安可為此秦之所以甚可笑也文武周公之道則不然懐之以徳而民莫之犯齊之以禮而民莫之肆坦易平直而民莫之䙝開其智使之盡格物窮理之道修齊治平之術節其力使之鰥寡孤獨有養通其情而同其好惡使之有所庇倚是以仁心仁政浹洽周遍民之歸之如赤子之慕慈母雖絶衿去之亟走而從焉然則有天下者將何所懲懲秦可也將何所法法文武可也夫為國莫先於得民心愛民莫先於行實政實政莫先於用仁賢舉文武周公之道世世守行之未有不長治久安者也
  敬天五
  人君常存敬天之心則萬幾可理所居之位天之位也不敢怠其位者敬天也内外百辟天之職也不敢曠其職敬天也四海萬民天之民也不敢下其民者敬天也凡天所敘之典天所秩之禮天所命之事無不順乎天則天意得矣書曰皇天無親克敬維親詩云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夫知天之無親則不敢不敬知天道甚明則不可不敬不敢不敬者畏天也不可不敬者知天也知而畏之則能順乎天順乎天者必得乎民民既得矣天下孰得而動之哉且天者理而已天人相與之際不可以不慎爽於理者拂於天故人事之得失天道恒應焉况人君者父乎其天母乎其地天之眷君不頃刻而忘猶父母念子不斯須而舍一出徃之間而昊天及焉一遊衍之間而昊天在焉蓋天體物而不遺也豈可謂其高逺不吾察而有怠忽之心哉片言茍善天聴伊邇感應之理真猶呼吸之相通者也故聖哲謀肅乂而雨暘寒燠風應焉致中致和而位且育焉此無他吾之氣即天地之氣吾之心即天地之心也故人君興一念以敬天其精神常與天地相為流通湯六事以自責而大雨遂至太戊修先王之政而桑穀為祥此感彼應何其速也由是觀之天人相與之機宻矣且湯與太戊豈必有乖政也哉而所值如此者如人子之所行罔有過失而父母猶時震怒以恐懼之者固使之堅定强忍不至有非心也且天意所在多非人之所知如老成之人慮事有非後生少年所識室家雖安寧而思患預防之意常先事而丁寧憂愁衣食之念嘗預期而告報蓋愛子弟之心無所不用其情也子能祇順之則父母㡳豫矣漢文帝治平極盛之時而日蝕地震之變不减茍文帝不能祇順安知無咎徴之應乎惟文帝能祇順故有其象而無其應也唐明皇安史搆亂之極而天變略無蓋天意稍厭絶之矣明皇卒不省悟乃至於亂也故天變之見不必皆有徴而天變之無未必不可懼茍不務修徳或專行厭勝之術或故作其事以應是不惟不知天意且欲求咎徴之必應也况一隂之長嘗左陽盛之時而一陽之生嘗在隂極之日人君居極盛之時當思持盈之不易遇亨嘉之運當思保泰之為難先事而憂則無可憂之事矣思患而防則無可防之患矣慎終如始敬之敬之




  泊菴集巻二
<集部,別集類,明洪武至崇禎,泊菴集>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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