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塵天影/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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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海上塵天影
第四回
第五回 

第四回 賢主賓私室聚家常 癡兒女香房留表記[编辑]

  按當日蘭生隨假山峰倒後,嚇得眾人一跳。許夫人連忙同霞裳、月佩上去攙,這一個盆在蘭生頭上滾過,顧母嚇得喚阿呀。罵小廝堆得不堅牢,又罵還不去救,蘭哥不知怎樣了,一面連忙過來看,口裡叫心肝。霞裳等已把蘭生扶起,顧母道:「到底怎麼?」許夫人道:「不相干,不過額上擦傷了油皮,老太太不要急壞了。」顧母念阿彌陀佛,又叫心肝不要嚇。霞裳、月佩扶蘭生坐在一只藤椅上,雲錦替蘭生輕輕拍著心口。許夫人已命人取了熱手巾來,在蘭生臉上輕按。珩堅忙去取了止血藥水,絲綿浸了,用青色的洋巾替他包好,便向祖母、母親道:「不妨事的,還算好。」遂七手八腳的把蘭生攙扶到房裡,大家跟了進來。顧母問他怎樣、蘭生面色微白說:「不怎樣,敷了藥水略有暈痛。」珩堅道:「本來太得意了,奔來奔去,我知道必定要弄些事出來,這回子樂極生悲。」霞裳已去熬得參湯一大杯,蘭生喝了。覺得頭暈略好,催顧母:「去睡罷。母親姊姊也去睡,我並無什麼。睡了一夜,明日便好了。」顧母不肯便走,等蘭生睡著方回房去。此時珩堅又去督著人把菊山堆起來,又將客堂收拾清楚,方回房安歇不題。

  這晚老太太甚不放心,命大丫頭霞裳前來服侍。夜半以後,蘭生身子微微發熱,霞裳和衣睡在對面涼牀上,聽得呻吟,便問要喝湯不要,蘭生道:「覺得身子冷,你把熱參湯給我喝一口,再替我蓋一條被。」霞裳便取一個西洋白磁杯,用手巾擦了一擦,在雞鳴爐上倒了半杯,拿到牀上。一隻手鉤起了蘭生的頭,給他喝了,扶他睡好。摸摸額上果然有些發燒,遂取了一條玉色湖縐和合鴛鴦被,先把香水瓶揭開,用橡皮拈囊噴了些香水,然後輕輕蓋在蘭生身上,兩肩壓塞得緊緊的。許夫人夢中驚醒,問:「怎麼?」霞裳尚未睡下,說:「大爺有些發熱。」許夫人連忙起來,摸了一摸,說:「小寒熱,恐怕失了喜,替他招招喜神罷。」於是叫月佩、風環起身,許夫人淨好手先到灶前,拈香點燭向灶神拜禱,然後回房,命小丫頭照了一盞明紗燈,風環抱了蘭生的衣同霞裳、月佩到菊花山邊覓喜蟲,自己喊起暗香守著蘭生。

  卻說三人到菊花山邊,月佩嘴裡只說:「蘭生回來罷,蘭哥兒回來罷。」霞裳答應著:「噢。」風環只是笑,霞裳罵道:「小蹄子什麼好笑?」風環只得止住了,一眼望去便道:「月佩姐姐,你看那朵白菊花心裡有一個蟲兒。」月佩命小丫頭一照,果然有個金背長腳蛛蜘在那裡吸香味兒,於是連忙輕輕捉了,包在折疊好的小紅紙籠裡,然後置放蘭生衣服中,向風環道:「須輕輕的抱。」於是大家進去,嘴裡說:「蘭哥回來了。」風環只抿著嘴兒不敢笑出來,隨著霞裳、月佩次第前進。此處到內房隔一小院,小院裡邊是女客廳,入內方是上房。家人捉了小蟲兒,心中甚喜。將蘭生衣服裹好了,迤邐而入。方轉過菊花山,到屏門,忽一陣旋風,呀的一聲響,將客堂西南角一扇隔窗吹將開來。門開處,黑┼┼的走出一個東西來,眾人初時疑是眼花所致,不留心是什麼。大家回首一望,小丫頭眼尖,說牆角頭一個鬼,眾人看時,果然見有一物,黑沉沉的在窗外一隱。庭心裡簌簌屑屑似行步聲,這陣風還到窗外,庭竹瑟瑟然,梧桐的葉落下來槭槭然。小丫頭手中的燈頓時暗起來,大家無不毛戴。風環膽最小,連忙向裡頭跑,小丫頭見燈火綠暗,好似鬼到燈籠上攫來似的,嚇得發抖,忙把燈一丟,火竟熄了,便在暗中極嚷起來,幸月佩、霞裳有見識,約住二人,不許嚷。

  此時珩堅也起身,同暗香陪著母親,聽得外邊嘈雜,立命暗香照燈出來。風環走得快,抱了衣服,恰恰與暗香撞個對面,暗香道:「你們這班輕狂小蹄子,小爺睡著在那裡,叫你們請個喜,只管當作玩意兒。」霞裳、月佩道:「你罵誰?我們本來不能幹事,誰似你能幹?」風環道:「都是小丫頭子嘴快,說看見黑鬼,燈都給他滅了。」霞裳在後面罵道:「什麼是鬼,我們是眼花,小蹄子偏有眼睛,得了雞毛兒當令箭用的,輕事重報。」許夫人、珩堅聽得了,也出來問什麼鬼,暗香道:「理他們。」話猶未完,只聽外邊口羽呀口羽呀的三四聲,連裡頭許夫人都聽得明白。於是心中鹿撞。此時大家已都進了房門,許夫人不好說是鬼,只得說道:「那是怪鳥聲音,常常有的。」把眾人勉強穩了膽。風環臉都失色了,許夫人道:「喜呢,霞裳方說蘭哥兒回來了。」可見此時霞裳也嚇呆了,不過嘴強耳。月佩把房門掩著拴好,暗香道:「蘭哥回房了。」霞裳將喜蟲籠取出,放在蘭生枕邊,說:「蘭哥好好睡罷。」風環把衣服輕輕蓋好,大家不敢驚擾。許夫人聽得鬼聲,坐在榻上納悶,眾人見許夫人不言,也不言,坐著各想各人的念頭。珩堅倒了一杯茶喝著。

  此時靜悄悄兒的,珩堅催母親睡。霞裳看鐘錶上已是五點一刻,忽荒雞亂嗚,街上柝聲五轉,許夫人道:「天明了,我睡了一回不要睡了,還是你們去睡罷。」霞裳道:「我也不要睡。」於是風環、月佩、小丫頭、珩堅、暗香都去睡。許夫人同霞裳陪了一回,摸摸蘭生,已經出了汗,睡得正濃稍稍放心,也胡亂睡倒。

  卻說蘭生沉沉睡去,走到一個所在見一片重洋,茫茫巨浸,陰霾慘黯。岸邊禿樹乾株,槎椏偃蹇。樹林盡處山石嶙峋將海隔蔽,想道我曾經出洋,到過東海,怎麼不見這等地方?遲疑間,似聞哭聲一片,仔細一看,好似長崎的佐賀島,有大橋一條,只剩兩堍,下邊黑茫茫急水,深不可測。對岸黃沙漠漠,流火融融,煙塵亂飛,不可向邇。又似不是佐賀地方,遙看有女子一群,臨河哭泣,再一看時,原來有大蛇惡獸追這一群女子。幸虧一排密樹掩隔,蛇獸一時追不上來。蘭生驚想:這些姑娘,為何跑到這個地方玩?我又不能去救,這便如何?正在著想,聽得後面人聲,回頭看時轉出一個和尚,領著一個年少書生,和尚大喜,向蘭生道:「你也來了,快些去救歷劫花神。」蘭生看和尚雖極醃躦,卻慈光可挹。書生一片愁容,遂無暇問其姓名,跟了便去。那裡能渡到對岸,只見書生取出一柄尖刀,自己破開胸膛,挖出一顆赤紅的心擲到水中,蘭生大叫道:「人不去救,自盡有什麼用?」和尚、書生均說道:「你自不去救反來管我們?」忽見一顆心在水中變了一朵極大的青蓮花,同小船一般,泛近對岸。書生負痛泅水,扳登花內,那些女子都跳到蓮花上來。書生一一援手,第一個女子豐面修容,第二個雙眉清秀,第三個婀娜可憐。書生創口的血只管冒出來,蘭生見了大為不忍。也就袒了衣要想去救,忽書生腳力一鬆,倒入海中,隨流去了。和尚、女子大聲呼救,蘭生也叫:「快救快救。」聽聽有人說道:「心肝,不要慌,明兒請醫生來救就是了。」蘭生忽然醒來,出了一身汗,乃是夢中許夫人在牀邊叫他,而女子哭聲尚在耳畔,遂定了一定神,自想噩夢奇怪。霞裳也起來問什麼,蘭生搖頭說:「沒什麼,不過夢囈。」因要了半杯參湯吃,便道:「母親同霞姊姊還沒睡麼?天明了,快去睡。我出了這汗,大好了。」許夫人、霞裳聽他言語清楚,自是歡喜。天已大亮,也不去睡了。趕緊梳了頭,洗了臉,大家都已起身。顧母先趕過來,看蘭生業已退涼,心中方慰。許夫人把鬼叫的事密稟顧母,顧母點點頭。忽蘭生嚷餓,霞裳因服侍他吃了一小碗燕窩粥,又要嚷,起身說:「醫生也不必請了。」顧母叫他再睡片刻,蘭生大嚷不肯。於是霞裳服侍他穿衣起身,頭上包著巾子,戴了風帽。顧母吩咐不許到外邊去,只許在堂屋裡走走,避風要緊。又見霞裳服侍頗有心腹,就撥給服侍蘭生,管理衣服飲食。夜間睡臥,代為掩被。又當面吩咐蘭生要聽霞姊的話,又諭霞裳要盡心伺候,後來自有好處。倘蘭哥和你強,你來回我,你也不許替他遮飾。二人唯唯。心中自是願意,顧母的大丫頭缺,將許夫人處的中等丫頭名春喜的補了。顧母回房,因蘭生無恙心中稍釋。

  午後,叫許夫人、珩堅去商議隔夜見鬼一節,珩堅道:「我早已說過,此宅我們已經住了二三十年向來吉吉利利的,現在不知何故有鬼,必是陰氣太盛。況蘭哥兒昨日又遇著這件事,不可不防。若上海新屋能夠早完,我們何不早搬進去呢?」顧母道:「我也這麼說,聽得順唐日日催工,洪舅子又很妥的。我們這個裝修信寄了去,若肯趕緊,半個月都舒徐齊集了。我們士貞不知何意要到明年正月才遷移,糊塗到這麼著。更且裡面的小花園是人家讓割下來的,又不用修、就是要修,我們先進了屋,等他修也使得。」許夫人道:「雖住在這裡,勉強過冬,到明年終是一搬。」珩堅道:「今年若要搬,須先通知老爺,一面寄信給胡先生,叫他多招工匠趕緊修理著。半個月內需要完工,我們方可以擇期遷去。」顧母點頭道:「你今就去寫信,照我意思十月中必定要走的,寫好了就寄。」珩堅答應便去寫信了。二人又談了一回,只見小丫頭來回門上楊泰候示,許夫人道:「喚他進來。」小丫頭去了一回將楊泰領進,向顧母、許夫人請了安,回道:「胡老爺、舒老爺從上海來,因大爺不見客,請老太太、太太示下。」顧母道:「你見過大姑娘沒有?」楊泰道:「見過了,大姑娘正在寫信,吩咐把行李起在東書房,兩位老爺就住在那裡,又命我到上頭來回。」顧母道:「我正要見他,你先去和他說。」楊泰去了,顧母換了一件衣服,雲錦扶著到東書房來。

  原來胡順唐因士貞匯來銀十萬兩,親自送來。恰值舒知三也要望望太姑母,所以一同起身。那知三,名家泰,安徽人,是顧母的內姪孫,已捐職,以知縣在江蘇候補。舒太君出去見了,請安問好的套話,自不必說。知三又進來見許夫人,望蘭生的病,珩堅小姐也出來相見了。大家談起搬家一節,知三道:「新宅子現在只有門窗欄杆未好,油漆都已乾了。大約出月中旬通可以告竣。黽士又是精明不過,不肯叫他遲誤。不知道表姻丈何以要明年遷移?」許夫人道:「老太太已經定了十月遷去。」珩堅道:「我檢通書十月廿七最好。」蘭生道:「這麼著,我們就是十月廿七遷移。橫豎房子多,連寄娘一家也一齊遷去,省得兩地分開,牽腸掛肚的。」珩堅笑道:「你又呆了,他們為什麼遷?就是要遷,也未必肯同我們一起。」許夫人向知三道:「你陽家沒有去過麼?他們均新回來,你該去望望。」知三笑道:「他過上海,已經敘過了一回,匆匆得很。此番本來要去,因先到此間,停一回再去了。」於是又談一番別話,知三方要動身,老太太同順唐進來了,順唐本係老親又是舊賓主,所以一家都見的。顧母命知三一同到自己房裡談談家常及祠堂墳墓的事,問父親健不健,兩位內曾姪孫讀書不讀書,恐怕要娶媳婦兒了。知三一一回答,見顧母無話,方出來到百川通銀號去領銀。上燈以前,都兑准送來。珩堅收訖,寫了收條,一面寄收銀復信到東洋,與十月念七遷移之信一並寄去。晚間知三被芝仙留住,芝仙方知道蘭生有恙,子虛一則要拜會,二則探問蘭生的病,所以到顧府來。顧母出去見了,談了長久,子虛臨走,順唐送了出來。許夫人因談及交卸房子一節,顧母道:「陽親家也未必空,趁胡大爺在此,明日便請他去交割寫紙,將典價收回。倘他湊不及,後來拔還也使得,何必婆婆螫螫的不了事。」許夫人笑道:「老太太做事實在爽快。」顧母笑道:「我年輕時節,在娘家也同珩丫頭一樣,幫著娘老子當家。事務也煩,也沒不了的。現在有了年紀,還有些老性急,你們不要笑話。」說得大家笑了。當夜各散安歇。

  次日順唐便去尋了房主,把顧母的話說明了,房主甚喜,約初十交易,便傾筐倒篋的去搜索起來,只湊了半價,其餘立於欠紙。按年拔還,說明到顧府遷移之日,便來領屋彼此允洽。其款至五年始清,均是後話,表過不題。

  初九這日,顧府請客。蘭生病已大痊,頭上包著手巾,一早就起來逼著顧母打發轎子去接陽府的人。到午刻吃了飯,陽府還沒人來。蘭生好不耐煩,直到未刻,芝仙先至,往東書房與知三、順唐相敘。雙瓊還不至,蘭生急極了,差人去催,雙瓊方坐轎而來。顧母怕蘭生受風,不許他到外客堂。芝仙雖是新親,但和顧母、許夫人一向見慣的,所以也進來相見。此時雙瓊方到,蘭生埋怨他太遲,雙瓊與眾人一一見了。蘭生又見芝仙進來,仍包了頭接進去,笑道:「賤恙不能遠迎,抱歉之至。」芝仙進房裡,見顧母、許夫人和雙瓊坐在那裡談家常話兒,丫頭站滿一地,芝仙便搶上前去和顧母、許夫人請了安,又替父母請安問好,大家都立起身來。雙瓊笑著起身招珩堅去了,眾人也不留心。芝仙揀著一只小杌子,正襟危坐。顧母道:「芝哥久在外邊,到底有閱歷,比蘭哥老成得許多。」許夫人道:「長也比蘭生長,學問想更好了,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芝仙道:「姪兒從家嚴在日本多應酬,讀書上是有限的。不過得空兒寫寫字,看看書。」許夫人笑道:「你蘭弟回來後把西話都拋荒了,你們兄妹今兒可以考他一考。」芝仙道:「聞得府上轉瞬遷移,聚首不多時了。」說著只聽得側首房裡嚌嚌嘈嘈,看過去,有幾個丫頭立著笑,許夫人道:「客來了不去沏茶,這麼輕狂,成何規矩!」只見門簾開處,霞裳忍著笑捧茶進來,風環揣了一盤茶點,吃吃的笑進來,點心都散拋出來。顧母問:「什麼這般樂?」聽得裡邊雲錦笑道:「珩姑娘要雙姑娘捉迷藏呢。」顧母、許夫人知道他臊,也幾乎笑出來,只得忍住了。芝仙假裝不聽得,又坐不住,因辭了出來。蘭生送到門口而回,方進內房門口,只聽得珩堅罵聲、雙瓊同丫頭笑聲。到了房裡見珩堅臥在榻上把衣袖蒙了面,雙瓊揭扯開來怄他,又叫他起來,笑說:「貴客來了,你怎麼不見?」一語未了見蘭生進來,雙瓊笑道:「你阿姊不理我呢。」珩堅罵道:「少輕狂些罷,你來了便要淘氣,將來不得好死。」蘭生笑向雙瓊道:「何苦呢?姊妹相見了,正經話兒不說。」遂把雙瓊拉過,珩堅也坐起,面孔飛紅,臊得了不得,冷笑道:「瓊兒教你將來仔細。」便喚暗香把手鏡子取來,暗香便去取了,給他一照,因笑道:「瓊兒怄得我好,旁邊的短髮多散下了。」於是坐到窗口,叫暗香:「索性把奩具取來,把抿子兒來替我抿一抿兒。」暗香笑著取了來替他先把迦羅香刷拭,然後和他抿好了,把花替他戴。此時顧母已回房去,許夫人命風環、霞裳把筵席預備,再去移了十幾盆菊花,利利落落的挪在老太太的房屋裡。內眷們便在那邊去賞,這裡蘭生、雙瓊看暗香替珩堅整妝,心中樂甚,雙瓊笑道:「姊姊這會子開面了。」珩堅便把刷子蘸了刨花水向雙瓊一灑,卻未曾灑著,嘴裡罵:「小蹄子,我收拾好了來問你,看你敢強不強。」一面又要把刨花水灑,嚇得雙瓊逃出後房門,蘭生笑著跟出來,說道:「好妹妹,不要這麼跑,仔細栽倒了,我有話兒問你。」雙瓊停了步,蘭生走上去執著手,同行到小廊下,因低低笑道:「妹妹那一天不是說要送我東西麼?我幾天盼想得什麼似的,今兒好給我了。」雙瓊笑道:「那裡得好東西送你?哄你呢。」蘭生不依央告道:「前同窗時節,我怎麼送許多好東西給你呢?今兒求好妹妹一件東西都不肯,要是不給我,你把我以前所送的東西還我。」雙瓊想了一想,笑道:「我給你東西,你可有東西給我?」蘭生道:「我有一個玩物,早替你留下了,這回子給你。」因解開裡襟,在釦子上取下一物,交給雙瓊道:「這個好不好?」雙瓊道:「你把這欄門拴上,恐怕小丫頭子進來。」蘭生便去閉了,再進來,雙瓊看這件東西是一個白玉蟾蜍,兩個蟾眼天生就如紅豆一樣,大紅得嬌豔,十二個小字云:永相契,心何疑,長守此,不分離。玉色頗覺溫潤,雙瓊大喜,便問:「你從那裡得的?」一面說一面便收起來,蘭生道:「今春跟老太太到金山燒香下船時,一個和尚送我的,老太太命我自己收好,所以留給你,現在你送我的東西呢?」雙瓊道:「你莫忙。」遂揭開兩重衣袖,見裡頭穿著一件著肉緊身雪絲汗衫,衫袖綰了四個絲帶明角扣,將扣解開,翻過袖管來,有一個小布囊,縫貼在袖內。用一條白絲線湊結住了囊口,解了線,在囊中取出一物,圓大如錢,寶光金燦,共有一樣的兩個。一個自己仍舊收好,一個送給蘭生,說道:「你須藏好,不要給人知道了笑話。我做這件東西,不過明珠見過了一回,現在除你我明珠之外沒得第四個人知道的。你千萬仔細,不可泄漏遺失。」蘭生看時,是一個西洋小照掛匣,製造極精,光亮如鏡,卻又極輕,因問:「什麼東西?」雙瓊道:「外邊殼子是鎳片做的,鎳是六十四種原質中的一種,裡面底板是白金的,我費了半月多工夫方制成這兩只,你把這繫線的柄一捏,就開了。」蘭生便照法開,看見裡頭嵌著一張雙瓊的半截小照,笑臉含嬌,栩栩欲活,外用薄玻璃嵌好,蓋面鎸著幾行字云:「陽雙瓊十四歲小照,制贈蘭生哥哥珍玩。」蘭生狂喜,如得至寶急急藏好,大家便笑嘻嘻的走出來。只見珩堅忽然走過來,笑道「瓊兒你兩個人做什麼?和你算賬!」雙瓊央告道:「好姊姊饒了妹子罷,便是妹子不好,得罪了姊姊,姊姊也應該擔待,念妹子年紀小,包荒包荒。」珩堅見他說得可憐,便饒了說:「下次再這麼怄人我不依,我們到老太太那裡去罷,兄弟也來。」於是三個人大家到顧母處,只見高高低低菊花擺著一地,顧母道:「不要玩了,等坐席罷。」於是幾個人隨意說笑。

  少頃上燈坐席,內客堂請了諸又人,連芝仙、知三、順唐四人一席,這裡顧母、許夫人、雙瓊、珩堅、蘭生一席,蘭生忌口只吃些素菜。霞裳斜坐在顧母、蘭生中間斟酒相陪,直到半夜方才散席。芝仙辭別回去,又人同走,出門分路。雙瓊被顧母、珩堅留住了三天方去。初十日順唐去領了典價,諸事妥帖。子虛請知三、順唐替他餞行,談了一回芝仙的親事,說現在我便想同芝兒進京替他捐一個功名,明年二月回來。同他迎娶之後,我的向平願也完了,知三諾諾答應。當夜回來,便和許夫人談起,叫他預備。次日便和順唐回申,顧府因將要遷移,須用幾個可以信得的老成得力家人,便托人招選。到月底方得了兩個人,一個崑山人姓徐名起,年紀四十多歲,寫得一手好字。一個是吳縣人,姓秦名成,五十餘歲,是子虛薦的,明練忠誠,本是鹽商汪姓家舊僕,汪姓敝落,秦成痛不欲生,只有一子,在外國兵船上充當修理槍炮的工匠,久無音信,秦成遂投托到顧府來。許夫人看他辦事勤懇頗中心懷,遂稟明顧母,派秦成為總管。初時眾人不服的,多背地裡議論,要想傾軋,說不知那裡走來的老猴子,反走到前頭管起我們來了。門上楊泰是有了年紀的人勸他們不要多心,大家吃主人的飯,沒事便好。眾人不聽,過了七八天見秦成勤能和氣,始終一心,方大家佩服起來。秦成大權在握,正己率人,並無苟且。人家想不到的,他從中提醒;人家畏縮不肯做的,他自己任勞,不肯推到別人身上。因此眾人又愛他,又畏他,此是後語。不過秦成過來了,常有憂愁之心,叫人問他,又不肯說。許夫人因子虛薦來的,陽府必定知道。遂命蘭生請芝仙來,問他來歷,芝仙道:「這是姓江的轉薦的,我去叫江老五來見老太太。」

  次日江老五果然來見蘭生、顧母,因他年紀尚小,請他裡面相見問其緣由,老五道:「說也話長,秦成本汪氏舊僕,汪姓係皖江休寧人,世代做揚州鹽商。兄弟兩人,哥哥器倫兄弟號楚君,一父異母兄弟,上代都死了。」顧母道:「莫非就是汪百萬麼?」老五道:「是,他家況現在不堪了。初時兄弟同居,器倫獨管鹽務,甚不務正,楚君專志讀書,中了一榜舉人,最喜揮霍,有了錢任意使用,不想稼穡艱難。阿嫂見他如此浪使,便不以為然。那一年楚君的夫人蘇氏,又費了二千金替夫納寵,以延嗣續。這位如夫人姓孔,既美且賢,大夫人十分愛他,器倫更加不喜,遂同他分居。楚君頗有傲骨,得了一份萬餘金家產,也不和阿兄爭多少,遂挈眷住到蘇州闞姓家中。所有鹽引,均歸器倫。楚君到了蘇州,舊性不改,有等游手好聞,看見新搬來的手頭撒撥,便想從中取利前來慇懃。於是三尼兩舍,問柳尋花。大夫人又極賢淑,孔姨娘更不能管了。不上五六年,其分產一齊消盡。幸虧揚州還有一所住宅,去賣給別人,得了三千金回蘇。遂頓改前非,妻妾三人,便安安逸逸過起日子來。豈知蘇夫人,得了不起之症,不上兩月,便死了。楚君悲痛異常,誓不再娶。因孔氏為蘇夫人鍾愛,便扶了正室。但膝下並無子女,孔夫人便想出一個方法來。」當江老五正在說著,忽秦成叫小丫頭送來上海胡順唐的信,說要收條的。顧母便命付了收條,方使蘭生將信拆開。裡頭還有士貞一信,蘭生看順唐的信道:

  蘭生姻仁兄大人閣下:十一日揖別後,同知三兄前抵京口。次日即附輪東下,十三午前抵申。是夜即發一函將姻老太夫人之意詳達。

  尊翁現得回信,准於來月二十七日進屋。弟因事急,同洪黽兄將工催督。大約日內可以完工,擬請府上於十月二十四日,由邗江動身,其部署束裝各事,知非容易,弟當於二十以前到揚,代為料理,即煩知三兄先來領裝先行,以免急促。其輪船官房客票,當為購定。區區一夜,不必大餐房也。日本來信一封,茲並附上,專此。即請闔第均安。

  姻小弟胡枚頓首

  蘭生看畢胡順唐寄來之信,一一告知祖母。既而又把父親的信拆看,大略說前寄之十萬兩,知已收到,心中頗慰。老太太今年既要遷移,只得均托順唐,男不能回來了。冬間縣考,務令蘭兒入場。上海為人才薈萃之地,中西學問,好的甚多,倘有正經人,盡可交結。茲許蘭兒月支百金,為資助結交及筆墨之費,但上海煙花極多,子弟血氣未定,易於失足,此節最為緊要。倘近狎邪僻,須以家法懲之。不可上辱先人,下流不肖。許夫人看著蘭生,一面點頭道:「好,你可記得?」蘭生只是笑,因看下面道:「要想延致韓頹夫,若其到申,蘭兒盡可結交,留在家裡朝夕請教他必有大益。楊先生倘肯到申,仍請教讀,不能相屈,方可再請別人。所有置備車馬,請母親自行斟酌。珩兒親事既是十分緊要,也只得遵辦云云。」蘭生看珩堅微微一笑,當時把信放好,請老五再畢前說。老五道:「孔夫人因不能生育,常常聽得西鄉有銅觀音,求子甚靈。夫妻兩個商議求子,遂齊戒沐浴,到觀音前許願,求得一簽。簽上的比例是賈太傳遷謫長沙,一看下面,乃是中下簽,有四句籤語道:

  九畹靈根,三生情種。孽海啼珠,回頭是夢。

  蘭生道:「咦,什麼解釋?九畹是產蘭之所,難道蘭花神轉世做他的少爺麼?還說三生情種,必定多情的了。只是下兩語不好。」老五道:「我也如此想,他夫妻疑疑惑惑,回到蘇州,不上三個月,果然坐了喜。到癸酉年三月初一,是萬春節,夫婦夢見一個癩頭和尚贈他一枝素心蘭花說你們要兒子,我把這香祖送給你罷,將來長大,必有出息,你們須好好栽培,只是識不得字。夫妻醒來,所見皆同,彼此奇異。以為必定有一位干蠱郎君,豈知生了一女,生下之時,異香滿室,空中仙樂嗷嘈,微聞歎息之聲。夫婦見生了女孩,雖然失望,卻也愛勝連城。最奇的生後右手心裡有同心蘭兩朵,勾畫分明,到三歲上漸漸的隱去。」顧母道:「果然稀奇,這位姑娘必定有些來歷。」珩堅道:「簽上說的,九畹靈根,必是蘭仙無疑。」老五道:「他夫婦因這個上頭,便題他一個閨號畹香,單名一個瑗字,當男兒一樣看待,小時節便裝男子妝束,編了髮辮,穿了小京靴,自己教他讀書。這位小姐十分聰明,又是粉裝玉琢,貌若天人。人家見了是一個年少書生,翩翩公子,寫得一手堇香光字。到十四歲上,詩賦文詞,已無體不工。書也看得多,記性又好,針線又好,就是一樣不好,多恨多愁。往往撫景生情,流連傷感。」蘭生道:「和尚說叫他不要識字,為何又使他通文呢?」珩堅道:「他愛這位小姐,自然要他讀書了。」許夫人道:「讀書只要明理,便不妨的。」老五道:「他父母因為愛他不忍嫁他,要想招贅,選來選去,均不稱意。豈知他哥哥鬧出一件事來,恰遇敵人入寇,器倫貪圖重利,在閩海一帶販運米糧被仇人告發,說他濟匪,將家私一齊抄查,累及楚君,將賣屋的三千金,也被抄去,並將功名革斥。器倫、楚君同家眷發邊瘴充軍,楚君抱此奇冤,不到幾日,即行氣死。孔夫人同這位小姐大哭,草草成殮。幸得有一位同年替他辨冤,說器倫、楚君早已分拆,各居不通聞問。當道也知其冤,便把楚君的家眷開脫了。說汪某已死,後人應免究追。此事遂緩了下來,僅不過器倫一家出關,豈知仇家還不稱意。必定要孔夫人等充發,要想再去告狀。此時便惱了義僕秦成,秦成見汪家如此消敗,都被這個人所害,乃必定要一網打盡,實在過分了。於是連夜去把仇人殺了,到官自首,上憲憐其忠心,也只定他一個軍罪。孔夫人不見了秦成,心裡想他是有忠心的人,未必為汪氏貧了,逃走到別處去。後來打聽他殺了仇人獲罪,心中感激,到監中去張望他,彼此痛哭。秦成道:『老奴死了,已不足惜,恐怕幾天裡頭便要出門,只是畹香小姐總要保好,早早擇了一婿,老奴雖死,也瞑目了。還有一事,太太須要記好。』」未知秦成所說何事,且看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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