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塵天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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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海上塵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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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海上雲縱春風設帳 天涯浪跡舊雨聯牀[编辑]

  壬辰正月初八日,秋鶴從橫濱動身,路上小有勾留,十六日始到長崎。訪見蕭雲,豈知致和新故百日。蕭雲丁外艱,執手之下,傷感了一回,又安慰了一回。秋鶴就住在蕭雲日報館裡。原來該館開設之後,四處風行,每日出報三萬餘張,館中機器兩架,以汽力代人,每架僅用兩三人足矣。秋鶴道:「現今美國新制一種印書機器,其取紙、分紙、剔紙、折紙皆不用人,但將原刀紙張放在架匣,機器自能取去分開壓平,一張一張的送到刷印處印好,隨即折壘好,封好,封條上印有牌號,然後在機右後面出來。每點鐘可印報二萬七千餘張,惟折報不過十四等。一張的六處,兩張的四處,五張的三處,五十張的一處。」蕭雲道:「我也聽見太晤士報裡的朋友說起,但我這機器字模通是租來的,也不去更動了。」當夜無事。

  次日同蕭雲講明白了,不用他陪,願獨自隨意遊歷,又向蕭雲借了川資,倒也逍遙自在。原來長崎縣屬肥前部東以築後川界,築後東以連山接築前。其西南二方,當峽角之半,千形萬狀,如孔雀形尾散張於南,足履於西。首向夫東部,分十一境。首邑曰佐賀縣,縣東有南行細流數十支,入築後川。西有嘉瀨、牛津、高橋數河,水勢極小,從此向西南。當鳥背之處,與築後正相對抱。海灣曰有明衝,與築前接界處有基山,脊振山佐。賀西北有舟山、天山、領巾振山,一帶山峰。其西一水從南來,西合波多川,北入海,曰松浦川。河口之西,有埠城,曰唐津。唐津西北半島之地,有小峽數處,如鳥爪西回,其曲灣如鳥足中間之處,灣口有鷹島,福島盡頭為伊萬里。西有天半島,又向西北峽角三面亂出形,如鳥足。後距之西有高黑島,鳥身之地多小山,溫泉到處皆有。東之溫泉曰右湯,在佐賀西首,西之溫泉曰武雄,在伊萬里之東南,鳥臀盡處曰大村勝地,其東南為諫早地峽。過了這處,便如鳥尾三分,下者根細,而後面甚大。其頭向後距,故尾足之間,抱大海灣一,曰大村灣。而兩尾之間為長港,長港盡頭的地方,就是長崎。恰在鳥中尾之莖,其地商務熱鬧,市井繁華。水道一線,直通中國上海。中尾之頭,別有小峽橫出,曰野母。崎上尾向東南,就是半島,地勢甚狹,名曰愛津。半島當中,有火山一座,亦有溫泉,故名溫泉岳。南首有方丈岳,東邊亦有島,原為足之下,有平戶島,屬松浦。地勢狹長,中有海峽,平戶西南,更有五個小島。最近者形如十字,曰中通島。其西首三島皆小,有名福江島者最大。其餘海中島嶼雖多,不過鳥翎小跡。長崎港灣屬肥前境者,在彼杵郡,東西十三町,南北一里有餘,水深四丈至十三丈,港叉曲折向南,折而西,有香燒島。蔭尾島數嶼,擁於港口。日人稱九州第一好港,同郡浦上村淵大島崎之東南三十間,有暗礁,曰俎板瀨,大可三間。又同村瀨肋浦東首一町,有暗礁,曰橫瀨,東西大可二十四間,南北十三間。又同村立神的東首稍偏向南二十間地,有暗礁,曰前瀨,大方三間。又同村西泊男神的東首稍北六間地步有暗礁,曰方主瀨,東西大一間半,南北二間。又同村木缽神崎的西六町地步有暗礁,名傘瀨,大方二間。又小倉村的西一町地步有暗礁,名長布,大方三十間。以前所說的礁,都在長崎的港灣裡面,潮退可見其頂。其餘港灣也不知其數。

  秋鶴住在此地,日日的考求,只苦沒得測量的儀器東西,又沒得地輿熟悉的鄉導官請他指點指點,不過自己把書籍來校對校對,消磨歲月。有時又自己思想學他這種經濟,世無知己,權不能專,要他何用。這麼一想,也就自暴自棄起來。一日出門了四五日回來,蕭雲接見了道:「你到那裡去?教人好找。」秋鶴笑道:「天地懸匏一身如贅,何處不可去呢?」蕭雲正色道:「我有一句話兒同你說,你又是這個樣了。」秋鶴道:「到底什麼事請教?」蕭雲道:「舍親陽芝仙表弟,前數日到這裡,他的尊翁是弟的姑丈,號子虛,是一個頭等參贊官,現在東京,他的家眷一起在這裡,有一位小姐要請一個博學先生開導開導,他因曾聞他的親家顧士貞說起吾兄的名望才學,要想見見。無意中弟同芝仙說起尊名,現在他就歡喜得了不得。他說家父常常說起,今在這裡,不可錯過。叫弟轉圜介紹,他在這裡等了兩日,有公事緊要,實是不能等了。臨去時節,他再三叮囑要弟留住吾兄又說道:「回去後必有電報來的,弟說吾兄現在無館,如此賓主,到是相宜的,就專主把吾兄薦了一百五十金一月,芝仙舍弟答應了,先留下一個聘書。五十元聘金在這裡,今早子虛姑丈有電信來,務要弟同著吾兄到東京,說無論就館不就館,要同來一見的。又有贈你的詩四首,你看了便知道了。」說著就把贈的詩及聘書聘金電報交給秋鶴,秋鶴看了一遍道:「日京亦是要地,弟本要去頑,既蒙令親謬愛,想是不錯的。人生不過知己,意氣既投,不可自高聲價,況是閣下保舉,弟就遵命罷。且到了再作計較。」蕭雲大喜,次日就治起裝來,正月二十八日,兩人就在長崎動身,赴日本西京。一到之後,彼此相見,顧士貞也特來見了,彼此投機,自不必說。

  蕭雲回後,子虛就修理一個書房,請他住下,芝仙朝夕請教,抵掌談心,就同他拜了異姓兄弟。子虛就命雙瓊小姐從他學習。小姐詞章之外,頗愛格致機器化學,秋鶴本自己的所知,盡心教導。惟每喜出遊,往往三四日不歸,或流連山水,或寓趣煙花。到了十一月初,有俄國勘界官寫信來請他,子虛那裡肯放,芝仙也教他莫走,秋鶴卻欲一遊北方,以遂素志。自念說明白了,是不能走的,就寫了一個信,作了一闋留別詞,放在書房裡硯台底下,把九個月的薪水剩了六百元,放在抽屜裡,他竟不別而行。比及子虛等曉得,已是難追,只得罷了。所留的薪水,秋鶴要還蕭雲的,就寄了去。正是:

  名士本如不羈馬,風塵甘作可憐蟲。此行又是離家燕,欲把平生眼界空。

  秋鶴到得上海,方知並非俄國的勘界官,是一個廣東大書院裡考過頭等的大學生,姓林,號友香,是一個極富的富戶,要出洋去遊歷遊歷,特請一位勘界大臣,向外務部請得照會,恨無伴侶。友香本與喬介侯相交,就請同去,介侯那裡肯遠出,就想著了秋鶴,把他薦了,又恐秋鶴在日本有事,不肯來,故哄他勘界,說是與欽差同走的。豈知秋鶴有志北游,就不哄他也去的。及見了友香之後,方始恍然,秋鶴道:「我弱冠以前,英法南洋都去游過了,不過俄德未去,除卻兩處,我是不去的。」友香道:「我請的照會,是未填定地名的,隨老兄所去,就是別處也好。」秋鶴方才應允,就擇定十二月初三動身,乘的瑞典國輪船。介侯餞送等事完畢,秋鶴就勸令赴俄,隨同友香一船。初六日抵香港,並不稽延。初九日行抵七洲洋尾,在赤道北六度二分,天暖如暑。初十日抵息力,亦名新加坡,在赤道二度三十五分,天更酷熱,揮汗成雨。十二日入印度洋,風狂舟簸,暈不能坐。十五日抵錫蘭,在赤道西六度三十六分,有長石堤一條,以當海水,這就是釋迦佛出生處。登岸遊歷一日,凡藏經閣、臥佛庵、大教堂略略賞鑒。二十二日,到亞丁,就是進紅海的道路。次日進紅海,但見水闊連天,仍不見岸,天氣頓冷。二十六日,舟進蘇彝士河,此河凡長二百十餘里,舟行極緩,且時時停歇。直到癸巳年正月初四,方到意大利國哲奴鴉地方,渡行李登岸。秋鶴同友香一路在輪船上,就請友香教教西話,心領神會,卻易貫通。初五日,坐火輪車穿過一個山洞,約數十里,行經德國地界。初八日方到俄國聖彼得羅堡京城,氣候極寒冷,其時刻晷度,比中國相去甚遠,中國午正初刻,彼處是卯正一刻十三秒有奇,相差五時四十四分四十六秒有奇。據俄國天文書籍說,聖彼得羅堡京中午正,為中國北京酉初三刻五分。上海酉正五分,英倫敦巳初三刻十七分三十秒,法巴黎巳正九分,普伯靈巳初三刻十分,意羅馬巳正三刻五分,奧維也納午初四分,土小亞細亞巳正三刻十四分,班馬知特巳初二刻十四分,瑞司脫格力孟午初十分,比弗蘭德巳初一刻,美華盛頓酉初三刻,日西京戌初一刻。因地球所走的方向,有先後不同也。友香同秋鶴暫時借一個客寓住了,又去見了中國領事劉緝堂,停了三日,把這個照會托劉領事去到欽差衙門呈准,再轉奏上去,由俄國的國王批准。恰值宮中跳舞會的日期,二人也被俄王邀了。進宮這日,但見男女紛來,宮門外草地上放起五色西洋煙火,旁邊一班西樂,兩排電氣燈,共十餘盞。門口紮著一座松柏香草牌,樓上面插著日叻紅各種鮮花,小電燈數十盞。進門,西琴渢渢,脫了鞋,換了端整好的皮鞋,自己鞋子另外放了一個記號,方入宮。先見國王,大家把腰彎了一彎,握了一握手,聞了一聞臉。旋王後出來,也同國王一樣見法,也有同王後親臉的。到了裡面,共有男女百餘人,喝了一杯酒,就有人到一個大殿中去跳起來,也有不跳的。但吃煙須到一間女人不到的地方,殿西北一間有大洋琴數架,幾個西女在那裡鳴琴呢。二人隨眾遊玩,吃了些點心水果,直到三更方散。換了鞋,坐馬車回寓。

  過了數日,俄王把遊歷的公事發到外部,就命外部接見二人。講明了緣故,一面發文書到芬蘭莫斯克亞,與古羅斯克及亞的生一路,直至亞俄之阿司奇恰克圖以下,蟬聯知照。又領得護照一紙,延俄通事一人料理妥帖,又在泥瓦江各處頑了十餘天。三月初四日,乘坐了火輪車東行,一路的見見聞聞,果然別開眼界。豈知友香身子寡弱,漸不耐煩起來,到了葉克鐵陵,就患起病來。因決計要西回了,秋鶴那裡肯捨,友香無可奈何,只得給了千金的資斧,自己中道折回,令秋鶴一個人頑去。秋鶴就招了一個土人換了護照,告知地方官,說一個人回去的緣故。於是分道揚鑣,東西各判。時七月十八日也。

  到了七月廿二日,住在舊勉地方,捨舟從陸游了十餘天,八月初八日,抵束木地方。又住數日,十四日,到科爾勃河。渡到東首獨走街中,見有大茶葉鋪數家,生意熱鬧非常,居然也有戲館,疊閣層樓,向裡邊一望,圍場約略極寬,門上西字招牌,寫著明日准演「民變記」。秋鶴道:「什麼故事兒?倒要請教請教。」就游了一番,回到寓處安睡。次日催寓中開了飯吃好,忽有一個金廠總管來見。談了長久,方走。秋鶴也就出來,到戲館中,已經開演了,就買了第二等的客位坐下。值園的送上一張戲目來,卻是演的法國民變改為民主的故事。初起法王路易十六在一個宮裡避暑,有一個大員的婦人十分豔麗,法王召進去。法王就把一根金鏈送他,婦人千嬌百媚,做出淫蕩之態,就與法王苟合。停了一回,大員出來尋妻,得了這個信,非常憤怒。後來有大員數人率同子弟騎著駿馬提了火槍,後面跟幾只獵狗,家人十餘名,到百姓田中打獵。田裡種的薯芋花麥,被他踐踏得十去大半,有百姓幾輩遠遠的望著不敢前來,但口講指動而已。未幾有議院百姓私議,忽法王傳意旨叫他進京議事,就有各路的耆老紛紛前去。到京中大議院議事,外邊就有百姓謀反,又有營兵從著百姓變心。議院裡的人有戚額的,有拍手的,法王親到議院裡來請議員彈壓外邊亂民。議員初時不肯,法王懇之再三,議員中有一人出場說這個事非我牟拉巴不可。法王就請他出去,其時百姓已有數千人,有兩個人掮了長槍,槍頭上貫著一個饅頭。門前有幾個人敲著鼓,前後跟的不計其數。那槍上肩饅頭的人說道:「以孚,隨惠而勃來特肥此迷辛合辛哇。」猶言:「倘你們要吃跟了我一同去也!」眾人跟了出去,有防守兵勇一隊前來阻住,被這個為首的人說了一番,防兵反服了百姓,一同去攻打國家的大監牢,一擁而進。百姓個個快心。議院的人不料此變,倒也沒了主意。法王逃到避暑的離宮,點燈去密訪一個告老的宰相,牟拉巴也來了,議論許久。牟拉巴請法王下一道旨意,請百姓自主國裡的受爵人員,及教中的祭司,皆不准管理百姓的事。牟拉巴就出來,百姓看見了,大家拍手喝采,說道:「你來了,我們有了統領了,你就帶我們去見昏王!」牟拉巴道:「王在離宮呢,你們揀幾十個明白人同我去。」百姓就來了若干人,同到離宮,不問情由,將法王同王後鎖住,牽出來,再到巴黎宮內。王後哭泣哀求,法王也哭,百姓的心軟了,釋放後叫他登樓上降諭。百姓都在樓下,也有睡在王後牀上的,也有笑的,也有怒的。正在喧擾之際,說拿破侖將軍領義兵來了,百姓大喜拍手迎接。只聽襞剝呼笑之聲,拿破侖來了,是一個白面少年,穿了提督服色。牟拉巴也去見了,拿破侖笑嘻嘻的安慰一番,百姓都紛紛散去。拿破侖也不到法王那裡,就到議院去了。此時上下議院意見不合,下議院的人要盡奪上議院的權柄。拿破侖再三調停,就請法王禪位,准改民主之國。百姓大喜,家家門前掛著樹枝,插著鮮花,好似重見天日的樣子。做到這裡,已是午後四點鐘,戲也完了。秋鶴一人走齣戲園,極為擁擠。出了門,肚裡有些餓了,要尋一個飯店吃些東西,卻走過了頭。重還轉來,走進去,只見一個人迎了出來,大笑道:「奇遇奇遇!秋哥是天外飛來夢裡相會麼?」秋鶴一認,這場快樂,平生罕有,因道:「好兄弟,秋哥這會正無聊,要一個好朋友,刻刻在這裡想你,你從那裡來的呢?天下真有這樣巧遇,好極了!」

  看官你道這人是誰,看書的被作書的這樣一問,也有不答應的,也有說不知道的,惟有現在這個看書的,倒笑起來,說道:「你問我是誰,我知道是誰?你作書的不知道,我看書的倒知道麼?」作書的給他譏諷了幾句,只得說了正是:

  至德推先祖,梅根作鏈真。司天金轉運,亦是好遊人。

  這迎出來的原來就是吳冶秋,當時秋鶴歡喜得了不得,冶秋笑道:「我也是一個人,你進來我們坐了須長談呢。」就挽了手大家到這個座頭,一同坐下。因先問秋鶴何以來此,秋鶴把上回的事說了一遍,冶秋道:「當日自兄去後,營中事務統照舊章。然經略官不得其人,大小相吞,竟至不可收拾。弟亦好動身,返舍了一回,又順道到揚州訪問畹香。據說並無著實消息,不過但有一封信寄來,托他探聽閣下蹤跡。弟後來再到京都訪訪,那裡有畹香所在,恐怕他已嫁了人。但姓賈的方充發在外,斷無此事。若說死了,何以又寄信呢?小弟實在不知道,這個緣故,也只得罷了。」秋鶴驚道:「了不得,他跑到那裡去呢?」冶秋道:「據我看來,必定住在親戚家裡,打聽姓賈的信息。」秋鶴道:「他一個嬌弱女子,飄飄蕩蕩,那裡當得起這些磨折?只怕香愁玉瘁,花落銷魂哩。」遂不覺淒然欲淚,冶秋道:「愁也無益,且再遣人去探聽罷。」秋鶴停了一會,又問道:「以後你如何呢?」冶秋道:「舍下略為耽擱,我就束裝替成觀察到德國購辦軍裝,也就回來。上年到了長安,到南天門。阿呀,實在高呢,就是楊貴妃的華清池,溫泉,也到過的。他這座浴堂,嵌在山中,楊妃所坐的一塊白石,光潔無比。私處所印的地方,石上竟有血印一塊,紅得鮮豔可愛。據說他墓上出粉,不能常有的。近處舖子裡雖有出售,也是假的。聞得人說要這個粉,須跪在墓前誠心禱告,墓上自然生出來。弟就如法泡制,一連求了三次,方見墓上右首有一尺多寬的地方,生了一層潔白香粉,弟竟得了,說可以治雀瘢的。」說著又叫店家換酒,煮了兩樣菜來,秋鶴道:「以後呢?」冶秋道:「長安回來住了一個多月,弟又出門進京,到黑龍江探問賈倚玉消息,究竟在那裡。若他在那裡,或者畹香也在此。豈知均無影響,弟就從烏魯木齊彎了一彎,再到伊黎,直向東行。不過帶一僕人,意欲看看俄羅斯與中國交界形勢,順便到黑海波蘭各處遊歷,看他有什麼險要,有多少水師兵船炮台,聞杜那河及尼斯脫河亦有險要處,也去見識見識。正苦無伴,豈知在這裡遇見你,實出意外。今日因走得費力,在此歇歇,意欲覓寓,你住在那裡呢?」秋鶴道:「就在那邊,我同你一處住罷。」於是飲了幾杯,就用了晚飯,回到秋鶴寓中。冶秋的僕人押了行李也到,就在寓中吃子夜飯,自去同秋鶴的僕人歇宿不題。

  秋鶴就同冶秋抵足談心,冶秋一處一處的說路上所看見的景致,說道:「烏魯木齊倒是好地方,百物價廉,人民樂業,倒比江浙地方好呢。最稀奇的該處騰格山各處,出一種似獸似人的東西,名曰紅柳娃。高一尺餘,有頭有體,有手有腳,且眉目端好,如五六歲小孩兒,笑容可掬。惟不穿衣服,自彩棕毛蔽體,嚴寒時節,不知藏在何處,稍暖就出來了。不過不能多見,這物雖異於人,實同人一樣的。他走路亦不很快,遇了人,他就逃。逃不了,就給人拿住,他便戰戰兢兢去求。人不放他,他就跪下叩頭。再不放他,就哭了。人見他這樣,多可憐他,放了。剛才放的時節,他慢慢的走,走幾步,回轉頭來,看看人。又走了幾步,再回轉頭來看,好像怕人要再去拿他似的。直等走的遠了,方才大踹步疾走竄去,離人近的時候不敢快走的。」秋鶴笑道:「何弗把他拿到我們南邊給他飯吃,給他衣穿,雖不能說話,倒是好頑意兒呢。」冶秋道:「他雖不能說話,倒通人的意思。但是人拿了他不放,他是寧可餓死,永遠不肯吃東西的,所以總不能拿到南邊。」秋鶴道:「他究竟是畜類,不受人的豢養。」冶秋道:「他雖是畜,倒有骨氣呢?」秋鶴道:「何以見得?」冶秋道:「他情願餓而死,是傲也;不肯飽而生,是義也;不受豢養,是有守也。就是世上的人無論士大夫之類,倘有人肯豢養他,給他一事,授他一館,雖未必以國士相待,他便卑躬屈節,極意媚這主人,把這三綱五常、廉恥是非通通忘了,推其心不過但為衣食起見,有了衣食,什麼事通肯做的。譬如下屬之於上司,西席慕友之於東家,伙計之於店主,不問他給我衣食的是誰,他就事事順從,極意諂媚。沒得話想出話來,同居停說;沒得事想出事來,同居停做。居停到那裡,他便陪到那裡。他逢迎的法兒,想入非非,如趙文華之諂嚴嵩,溺壺上寫趙文華監制。周延儒媚崇禎的妃子,繡寫上刺臣周延儒恭進小字一行。捻逆宋天燕之媚蘇夫人,制一個銀子的宋逆,以口就其私處代溺器。此等人廉恥道喪,志節污卑,不及此獸萬倍呢。」冶秋又道:「今日鋪中煮了一碟炙魚來,風味究竟不及西湖上的宋嫂羹。」秋鶴道:「這個須用醋蘸吃方好。」冶秋道:「醋味之好,莫好於烏魯木齊地方的元壇醋。」秋鶴道:「什麼取了那個名兒?」冶秋道:「這個醋的起始,也不曉得了。但聽得他們父老說,當初有一個佐領茹姓的娘子,善做這個醋,這娘子面黑而醜,大家叫他像元壇老爺,因此取了元壇醋的名兒。」秋鶴笑道:「名兒倒新鮮得別緻呢,我將來到那裡也須去頑頑才好。」冶秋道:「你陪我在俄國頑了一回,再作道理,好不好?」秋鶴道:「也好。」二人談到四鼓以後方睡去。

  次日起來,秋鶴就同冶秋起身,彼此二人或坐車,或乘舟,在各處遊歷。每無事時,或談兵,或論文,或各述忠孝節烈之事。一日秋鶴舉畫荻教子之說,冶秋道:「這等老典故,已是陳陳相因,弟曾聽得新化縣李烈婦一事,真正了不得,最好的是絕命詞幾首。」秋鶴道:「你記得麼?」冶秋道:「什麼不記得?這個李烈婦,字玉蓉。幼時父親早死,母親楊氏,把玉蓉帶了,住在娘家。玉蓉從小極聰明,且生得貌美,舅舅也歡喜得很,向姐姐說這個外甥女要好好的揀人家,不要骯髒了,因此耽擱了幾年。到二十五歲上嫁一個姓吳的,豈知不到三年,吳因用功辛苦,就死了。夫妻情意極好,玉蓉那裡捨得呢?當時本要尋死的,因有遺腹在裡頭,所以不死。過於幾個月,生一個女孩兒,因玉蓉常常悲痛,先天不足,這個女孩兒也就死了。玉蓉自女兒死後,自己私繡手帕一方,有吳門李氏謹藏六個字。夫死既到五年,玉蓉就拿自己的繡的素襪,擺在靈座前哭祭,說道未亡人並非怕死,因要戴滿哥哥的三年孝服,再服侍母親兩年,報他從小隻身養大我的恩,現今我來陪伴哥哥了。夜裡頭就弔死。玉蓉的詩甚多,七歲時有題人家的畫松詩,有寄語畢宏休著筆,最難描出歲寒心兩句,大家就曉得他是一個烈婦呢。」秋鶴道:「絕命詞怎樣呢?」冶秋道:「他有十二別詩,先別翁姑,次別母親,再別兄弟,然後別鐙別月。我還記得幾首寫給你看。」就到桌上去寫了出來,秋鶴一看上寫道:

  別針
  憑君為作嫁衣裳,雙手纖纖曉夜忙。泉下從今無處用,漫穿紅線繡鴛鴦。

  別鏡
  奩衣憔悴五經春,一任妝台暗滿塵。縱使菱花光射月,不堪持照九原人。

  別花
  西園春色綴蒼苔,五載含愁帶淚開。此日百嬌都破寂,任教蜂蝶過牆來。

  別鶯
  見浣枝頭韻絕清,黃鶯時刻慰儂情。驚眠無復寒窗女,莫向花間送好聲。

  別燕
  自來自去繞珠簾,玉剪依依畫閣前。他日有心尋故主,一灣草色綠芊芊。

  別燈
  蘭燼低吟繐帳清,煩君五載照孤貞。從今長夜無由曉,不敢相攜到九京。

  秋鶴不覺淒然道:「好詩,這等女子可惜可惜,我要叩他幾個頭呢。」說著就跪下去,真正叩了幾個頭。冶秋倒笑起來了,說道:「說說罷了,你真要實事求是,天下這等事不少,只怕你日夜叩頭叩不了呢。」說得秋鶴也笑了。

  次日秋鶴就寫了一信,由書信館寄給程蕭雲,托其再為探聽畹香消息。二人就又動身,從黑海技禿木,乘坐火車至黑哩,再至枯榻。由梯夫力省,至裡海之八枯,再折至烏拉的鐵路,至拉斯托與隨作窪經葉克帖。向西至別薩拉必亞邊界一帶,再到拉濟成鐵路坐火車,過羅弗諾鐵路,逕至瓦爾沙窪及司茄爾尼克波蘭俄德交界,沿波羅的海隨意遊玩。直至六月十三日,至裡巴住了數日,乘火車到聖彼得堡京城,繳還了憑據。這日是七月十二,是俄國定例避暑散議員的日期。有一個中國參贊姓崔號紫春的,請秋鶴、冶秋吃飯。紫春本與冶秋相識,隔日就下了請帖。到了這日午後,又差人來邀。請冶秋看這邀帖上,共請四人。上寫著:

  韓大老爺秋鶴
  波蘭路四十七號門牌亞利生客店

  吳大老爺冶秋
  同上

  劉大老爺緝堂
  中國領事署

  陸大老爺蔭田
  公家學堂翻譯處

  上面寫著「即日晚六點鐘寓館潔尊候教,下寫便章恕速,某載拜字樣。」吳冶秋就在單上寫了敬陪,又替秋鶴寫了。到了晚上,二人懷了請帖到車公館來,只見劉陸兩客已到。紫春已等了一回,迎了出來,說道:「二位何故來遲,再不來,打算又要來邀了。」吳冶秋道:「秋鶴看了半個月的日本華字日報,弟已催了好幾回呢。」紫春笑道:「秋兄經濟文章,弟已十年傾倒,不圖此處相會,可謂有緣。」秋鶴道:「天壤羈人,穹愁絕俗。過蒙寵召,愧感交並。」就將請帖當面繳還了,一同進來,與緝堂蔭田次第相見畢,謙讓了一回,主人就命排席。卻是中國滿漢燕席,秋鶴笑道:「好好,我已將近一年沒得吃中國菜,路上無非饅頭番芋牛羊之類,嘴裡覺得討厭。」緝堂笑道:「弟也不甚喜歡西菜,所以請紫兄辦這個菜。」紫春笑道:「弟知道二公要吃這菜,所以特請緝堂兄署中的廚司來試試手段,弟帶來的廚司不甚在行。」蔭田道:「緝兄的飲食,講究極了。」緝堂笑道:「不過胡亂叫他們煮煮,那裡算得講究呢?」說著大家坐下,秋鶴首席,次冶秋,次緝堂,次蔭田,紫春坐了主位。酒行三巡,這杯箸菜蔬果然精緻,冶秋道:「聞得欽差衙門裡有一位朋友的如夫人,是在上海寶樹衚衕謝家娶的,名叫二寶,他善於烹調,飲饌中最著名的。紫兄可曉得有這個人麼?」紫春笑道:「你這麼講,要罰酒。」就斟了一巨觥來,秋鶴笑道:「我們天涯知己,又不是道學先生,說說又何妨呢?這麼要罰酒,也只好悶飲了。」蔭田笑道:「你不知道這位謝夫人,就是緝翁先生的愛寵,這廚夫也是謝夫人教導的手法呢!」說得合席皆笑了,冶秋就立起身來拱手請罪道:「該死該死,恕弟不知,就罰這一杯罷。」紫春道:「唐突西施,不罰何待。」秋鶴道:「弟多言亦罰一杯。」就斟了一杯立起飲盡,緝堂笑道:「大家坐了,不要胡鬧,我們談談罷。」逐重新斟了一巡,秋鶴道:「這個酒倒極好,是中國帶來的麼?」緝堂道:「帶來的,只二十壇,尚未吃過,這是欽差送我的。」冶秋道:「我們在路上喝的本地酒,終覺不能配口。前在瓦爾沙佳喝的勃蘭提,倒還像中國的燒酒,但價值昂貴。」蔭田道:「此地酒稅過重,有不能不貴之勢,那法國來的酒更貴呢?」冶秋道:「我在烏魯木齊吃的一種醇酒,說也是果子做的,卻與此地酒不同,也還便宜。」緝堂道:「二兄蹤跡幾遍天下,閱歷也算廣了。」紫春道:「二位這樣好游,保舉也不要,做官也不要,可謂清高人品。」蔭田道:「二位一路而來,所見形勢,想必熟貫胸中,可以請教麼?」冶秋道:「弟的日記不很精細,秋鶴的精神好,到一處就畫出圖樣,節節注寫明白。」緝堂道:「聞得五年前中國也有一個遊歷的人,到這裡游了一回,不像這林友香有始無終的,現在他的日記尚未發刻,刻好了必有可觀。」秋鶴道:「我也見過,可惜譯出來的字各人不同,回來總須改為一律方好。」蔭田道:「俄國近年來防備的法兒也算周密,炮台也築的多。聞得裡海西南及德國交界各處都有炮台,現在新添霍日本鐵路告成,再要添設通至中國北邊的路,恐怕還要築炮台呢。」緝堂道:「我恍忽聽見俄國的炮台未必盡靠得住,就是日報上頭登載的也有粉飾。二位既然到各處見過,究竟如何?」秋鶴道:「俄國陸地居多,無論險峻平陽,非炮台不足以自固。所以現在西鄙波蘭有堅固的炮台四處,今番弟曾去看過一個台,在佛斯兜拉河的右岸,名叫諾符基雅格孚司克。一個台在活沙省,名活沙。一台在拔軋河。名勃蘭司得。一台名愛文果拉特,在佛司兜拉河左岸。拔軋河的台最大,基勢蔓延如帶。以為波蘭門戶,因波蘭之北,就是普國的東首。波蘭之西,就是佛司兜拉河的西首。四台之外,又有小炮台,為犄角的勢兒。其來塞各勒山角,正是普魯士奧斯兩國到俄國來的要衝地方。正在波蘭的西南境,這地方也有炮台二三處。波蘭與多瑙河中央隔界的大炮台,叫佛爾納。多瑙河出海口子有地方名理軋,亦叫理加,一座炮台就叫理加。稍進多瑙河內地,杜那勃克城外,一座炮台是新築的,實在雄壯。又弼司克地方一座炮台叫弼司克,下面平陽水草窪澤。炮台裡面的藥彈房,一半在地下,兵士的房間也在地下的。多瑙河南首泥門河一座炮台,亦甚險固。以上這些炮台,是專守多瑙河的。拔軋河與尼勃河相去甚近,當中兩座炮台。一名金盆,一名屋葛執考夫,俄國南境的炮台,舊式的多。到尼司脫河口,同平奪里,各有炮台。再進去到抱白立司格及樊雅弗兩處,有中等炮台。黑海旁邊的炮台,阿呀,真是數不清楚了。」蔭田道:「到底記得幾個麼?」秋鶴道:「最大的一名得薩,一名納辣愛夫,一名司拔史脫巴,一名不立克。炮台盡作斜尖,垂下之勢。又在克癡同尼葛裡及恰放三處,愛力沙與他根大克兩處,築小台各一座,以壯聲勢。黑海的東首各凱尖海旁邊,有極大的炮台,最大的在波底貳禮翁河口,又南首排多地方考格昔同恰司平後兩處,這四座炮台的堅固,實在要算第一。他的鐵甲厚二尺八寸,也是尖轉角,斜出如人字式。每邊取高處十八丈,低處十二丈。台角最少六十度,名而裡蛋式。又有一個是雙而裡蛋式子,狀如並排兩個人字。一個是三而裡蛋式子,狀如並排三個人字。裡面的炮,可以斜放。最好的新式炮台,在保耳鐵克海旁邊。瑞典國的對岸,名克盧姆司達脫台,所以保護京城的。又有地方一名飛巴克,一名佛力得立失姆,一名惹癡墩山海島,一名阿蘭得海島,一名阿勃,一名亨格得,一名頭那門得而裡伐,一名那伐,均有堅固的炮台。其中最新的式子如人字,兩邊掛下,名路奈脫式子,他的角皆作尖凸出的,形狀愈尖銳愈好。彈路準頭自六十度至一百二十度,所以敵人槍炮的彈子,放到台上,被這尖銳斜角所阻,必力小而墜。又有一種四邊三而裡蛋式,彈路準頭可阻一百八十度。最多的是五邊三而裡蛋式,可阻二百四十度,但是平放終沒得這些度數,不過避拋物線的界限而已。」緝堂道:「我糊塗什麼是叫幾度呢?」秋鶴道:「且慢。」俟作書的停一回筆,再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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