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塵天影/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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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回 海上塵天影
第二十回
第二十一回 

第二十回 花榜開名媛書上考 薤歌唱壽母返重泉[编辑]

  卻說知二陪著蘭生在城中縣試,直到十二月二十二方畢。正案出來,又占了一個第二名。孫伯琴、孫仲蔚、喬介候均來賀喜,說明年必定喝喜酒了。接著有一個美國姑娘從日本國來申,帶著一個日本姑娘名玉田生的,拿著秋鶴寫的一封書子來尋介侯。介侯知是與秋鶴相識的,玉田生也是秋鶴在箱館時所眷。雖均是門戶出身,看他的人卻溫文爾雅,頗能說中國南北的官話,玉田生更知中國文理,要住在介侯家裡。介侯接見了之後,引到書房,談論一番。果然兩人京話極好。看官記得,斷腸碑中男女人物,雖籍貫不齊,卻都出過遠門,官話極好的,所以相聚一處,各說官話。雖偶然稍雜土音,尚能明白。此次介侯與玉田等相敘,亦說官話。玉田說起要住介侯家中,介侯道:「這個那裡能夠呢?我同你們想個法兒。」因問道:「你們船到時候,海關西人曾來查過沒有?」玉田生道:「查過了。」侯道:「你們外部的照會在那裡?」馬姑娘道:「藏在箱中,註冊過了,他們命我們不要到內地去。要到內地,須去領中國地方官保護的照會。還要咨照中國地方呢。」介侯道:「這是交涉和約的條例,不過離此百里的內地,是不要緊的。你們現在住在我家,也不方便。我同你出一個法兒,那靜安寺的南首楊家鋪,有一家西洋人開的酒館,也就是外國青樓。先前裡頭有四五個西洋姑娘,也是陪客的,他禮拜六同禮拜兩日,生意極好。現在他們回去了,房屋空著,你們還是到那裡去開個酒館,順便做做生意。一個月也有幾百銀子,盡可使用。若是願意,我就同他去說。」馬利根自己一想,若在租界租起房子來,同玉田生另樹一幟。一則人生,二則費大,不如到了酒館,好的多住住,不好的另作計較。於是當時應承了。介侯就領他二人去謁見房主,那房主係西洋人,見他二人面目不惡,倒賞識起來,極口應允,並許代攬生意。介侯、玉田生、馬利根甚喜,約定明日搬進。是夜二人暫住介侯家中,並命人到輪船中取了行李來。

  次日僱車兩乘,遷了進去。介侯忙了一日,晚間空了,便來尋洪黽士,要同去送蘭生回家。黽士笑道:「不勞費心,他前日已回去了。」介侯道:「怎麼這等要緊。」黽士道:「我恍惚聽見老太太不自在,前幾天有了寒熱,腰裡頭要生什麼外症呢?」介侯道:「有了年紀的人,那裡能吃這個苦?你在那裡聽見來的?」黽士道:「我昨兒在綠芭蕉館金幼青處,他說早上湘君要去望望老太太,特差人到蘭生寓裡。蘭生已回去了,我們何不到湘君那裡去問一聲兒?」介侯道:「也好。」遂同到漱藥■來,舜華接著,笑道:「姑娘同林燕卿姑娘去望顧老太太的病了。」介侯道:「這等不巧,我們兩個人去看吧。」黽士道:「也好,我們去了回來,同你到綺香園去。新來一個校書姓蘇,前兒我同他畫了四條畫幅,這回可以去訪訪他。」介侯道:「罷喲,你休作這個妄想!你可記得那一天一個姓王的同伯琴去訪他,碰了釘子,回來說要助妝錢,這裡走的都是雅士,還須要認得的同來,把個姓王的氣得半死,伯琴也只得搭訕著回來。」黽士道:「這個園聞說是一個武員的,為何他占了去呢?」介侯道:「大約是武員賣給他的,他有聲名,又有錢,本來也不要接客,就便高些位置,也不妨的。可惜我們不認得,要是認得了,同他談談,倒勝似選舞徵歌幾倍呢!」黽士道:「聞得碧霄同他要好,可惜碧霄人不知到那裡去了。要是在這裡,就叫仲蔚同碧霄去說,請碧霄轉作介紹,也倒妥當。」介侯道:「如過真要去,我倒有法兒。」黽士道:「怎樣法兒呢?」介侯道:「他不是喜歡筆墨的麼?我們做了幾首稱頌他的詩,說他好,我們就自己貶屈些。再費上幾兩銀子,不怕他不見。不過我們要先給他考一考,倒都不願意的。」黽士道:「這倒不妨,若女學生果然名下無虛,我們給他一個門生帖子也願,恐怕名不副實,我們倒上了當了。」介侯道:「不要談了,橫豎他未必到別處去,再說罷。我們且到顧宅去。」於是坐了馬車逕到顧宅中,只見伯琴、仲蔚、知三、獻之都在那裡。相君同燕卿在路上相遇,已回來了。二人到內書房,就問問病,蘭生也走了出來,說道:「多謝勞駕,家祖母的病恐難保呢!」說著眼圈兒紅了,二人本要進去,知三道:「我替你們說了罷,老太太怕人同他說話,他只有自己嚷的,你們也不必進去,得便兒同你回一聲罷。」二人只得罷了,又勸慰蘭生一番。同著仲蔚回來了,路上說起這位蘇校書,仲蔚道:「回去我給你一件東西看!」介侯問:「是何物?」仲蔚道:「此時不要問,回去你看了就知道了。」於是一直到了小東門下了車,付過車錢,進仲蔚開的舖子裡,在小賬房坐了,學徒送上茶來喝,仲蔚就到書箱裡去取出一個白折子,送給介侯,說道:「你們去看罷。」介侯、黽士就在桌子上展開一看,上寫著多校書名字,因從首行看起云:

  預擬乙未春季申江花榜並引

  上清選夢,難除結習於狂郎。小隊嬉春,浪擲芳情於歡。子蘭凝菊瘦,鎸入腸根。燕姹鶯嬌,放開眼界,則有東樓妙選,北里名妹,擅碧玉之瓏。學紅兒之宛轉,畫樓寫韻。修慧業於三生,綺席徵歌。通靈心之一點,或珠圓;如有意,旖旎纏綿。或草種忘憂,風流倜儻。清氣獨鍾於巾幗,仙班共集夫霓裳。若教駿骨牽鹽,燕脂覆井,茵飄圂辱,誰知名下無虛,粉怨香愁,未免情根可惜。用是評量甲乙,分別驪黃。合環肥燕瘦之紛羅,定盧後王前之妙品。雖靈威滄海,乃有珠遺而卞氏荊山,不難玉獻疑。浣苧蘿之水,同居兜率之宮。南部搜珍,東風在網,豈若狂郎好色?但吟韓壽偷香,須知吾輩鍾情,定許汪倫及第。

  介侯道:「這個小引,倒也有趣,不知誰人手筆?」仲蔚道:「你再看下去。」二人又看道:

  幽貞館蘇韻蘭後改蘭■典雅聰明,纏綿幽潔。文章魁首,仕女班頭。

  加評

  詠絮前身落花,今日人皆好色,我獨憐才。

  介侯笑道:「這個大約就是綺香園主人了,原來號叫韻蘭。」黽士道:「我同他書的就是幽貞館,寫韻圖四條迸在一氣,合景的,倒受了他的潤筆。」仲蔚道:「據一個姓嚴的朋友說,這位蘇校書非但玉潤珠圓,有林下風趣。那詩詞歌賦,無一不精的。寫得一手褚字,畫的山水,純是倪迂派致,所以大家稱他叫蘇學士。就是不肯歌唱,他自己書的幽貞館寫韻圖,題詠極多。訪他的須先獻一詩以定去留,所以俗客不大喜他,他借此省卻無數應酬。」黽士道:「原來有許多曲折,今年已逼歲闌,恐怕大家有事,明年必得要去丟丟臉,只怕考不中也是難的。」介侯道:「他的貞字總不妥。」仲蔚道:「我也問過姓嚴的,他說別有隱情,不肯說。不過留客過夜,實在未曾見過,便就留宿也是分牀各夢,所以他有一方圖章,鎸著「雲雨巫山枉斷腸」七字。他說貞字是貞靜之貞,吾想雖是強辯,大約貞於心不貞於形耳。」介侯笑道:「不貞於形,怎麼貞於心?」仲蔚道:「那是我的意思。」黽士道:「不要議論了,再看底下第二名罷。」於是大家又看道:

  彩虹樓馮碧霄,豪情媚態,俠骨仙心。飛燕驚鴻,超凡入聖。
  漱藥■謝湘君,即湘娥,披一品衣,抱九仙骨。雅人深致,名下風流。
  棠眠小筑萬文玉,芍藥籠煙,海棠沾雨。春心跳脫,軟語溫柔。
  韻香館金素雯,豪能作俠,醉合乎仙。亦虐亦莊,有聲有色。
  寒碧莊陳秀蘭,是如意珠,是稱心玉。龍跳魚窟,鶴立雞群。
  鬧紅榭林燕卿,(即代玉)七寶裝成,三生修到。緱山之鶴,華頂之雲。

  黽士道:「燕卿住的名瀟湘館,這個名差了。」仲蔚道:「瀟湘館是舊名,他叫黛玉時候,用這個還配。今已,改了燕卿,所以湘君同他改了鬧紅榭,你看倒還切他這個人呢!」於是再看下去:

  延秋榭謝珊寶,柳腰楚楚,蓮步姍姍。不御釵華,自饒馨逸。
  綠芭蕉館金幼青,吹氣如蘭,團肌欲雪。新妝宜淡,素面宜嗔。
  天香室謝秀英,月滿雲舒,花濃雪聚。東嬙善睞。西子工顰。
  織雲居林玉英,白雪陽春,曲高和寡。愁春宜默,逢怒宜嗔。
  雙清館謝秀蘭,回首留顰,捧心駐媚。若納冰綰,若轉丸珠。
  聚英樓陳織雲,■誇容修態,纖骨濃華。可以療饑,可以醫俗。

  仲蔚道:「我說這織雲同林玉英的地方,應該對換。」黽士道:「何以見得?」仲蔚笑道:「玉英住的織雲居,明明是陳織雲住的,陳織雲反住了聚英樓,不該更換麼?」介侯笑道:「這織雲我也相熟,品格是極好的。現在住清和坊,上月在人家遇著,還叫我去呢!」因又看道:

  日新居林寶玉,靈透犀心,巧含鸚舌。梅花逸品,蘭芷清愁。
  薈芳仙館林寶琴,玉質珠胎,冰心繡口。吳宮鄭旦,仙闕雙成。
  ■陀羅館林小紅,寶月祥雲,明珠仙露。芳逾散麝,色茂開蓮。
  牡丹台史月仙,天半驚鴻,花間瘦蝶。嬌難自主,弱不勝衣。
  華雲仙館王寶珍,骨秀神清,情親意遠。落落欲往,矯矯不群。
  佇月山房林桂蓀,向日莢蓉,臨風菡萏。回眸一笑,百媚俱生。
  揖仙台鄭雲芬,豔麗風光,雍容華貴。十分濃鬱,一品神仙。
  留春小榭姚寶雲,慧質聰明,清談俊雅。掌中飛燕,花下嬌鶯。
  洗桐居胡潤卿,是解語花,是忘憂草。鈴園個個,玉山亭亭。
  桂窟左翠玉,西府海棠,靈和楊柳。飲飲在抱,濯濯撩人。
  眉影樓鄭幼紅,淡如對菊,弱不勝衣。海棠怨秋,湘芷流逸。

  通共二十四人。黽士道:「不知誰擬的,這個可憐生!為什麼不署名字?」仲蔚道:「這是我一個朋友轉輾托人抄錄來的,也不知道擬的人姓名。」介侯道:「這些人我認得一半,還有遺漏呢!」仲蔚道:「這個自然,此地名花數千,那裡選的公當!我也擬上兩個人,一個叫陳媛嫒。」介侯道:「你寫出來。」仲蔚就寫了出來,二人看時,但見上寫著:

  初蓉館陳媛媛,豔影搖搖,嬙光致致。柔荑筍削,細步蓮輕。
  暈紅榭吳筱紅,香草閒愁,落花新怨。前身詩婢,今日情魔。

  介侯笑道:「我把兩個人也續上了,滿了雲台功臣之數。」仲蔚道:「你續的誰人?」介侯就取紙筆寫了出來,二人看時:

  玉田生,幽谷清香,瀛州仙和。二分明月,一朵柔云。
  馬利根,柳腰一枝,蓮船十丈。屏風上立,薰籠上行。

  黽士笑道:「把東西洋姑娘選在裡頭,倒也別緻有趣。」仲蔚道:「這兩人不是秋鶴密信薦來的麼?到底你送到那裡呢?」介侯把上項事說了一遍,黽士道:「冷柔仙、向雲仙、杜秋仙幾個人也應該選在上邊。」仲蔚道:「你不見他的小引麼?明明說漏的多,他亦不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便了。」介侯道:「本來孔子說的,舉爾所知,我們添上幾人,就是爾所不知,人其捨諸的意思。」三人談了一回,已是天晚。仲蔚留他們吃了夜飯,方才散去。

  光陰易過,忽忽已是二十七。各人安排年事,數日皆不能相見。那晚伯琴正在祭神,忽報顧老太太申刻仙逝。伯琴嚇了一跳,連忙進去告訴岳母吳顧氏。顧太太是老太太的女兒,老太太病後,一向在顧府。今日同女婿過年,所以暫時回來,打算次早再去。一聞這信,驚得呆了,哭哭啼啼的同女兒喜珍上了車便走。伯琴把年草草不工的過了,只見介侯走了來,說道:「你知道顧太伯母作古麼?」伯琴道:「我也是才得了信,岳母同內子已去了,這回我們兩人同去罷。」介侯道:「甚好。」於是伯琴僱了馬車,就請雲貞妹子看好了家,說:「我是要明日回家呢!」說著,二人匆匆去了,甫到顧府,只見門前已經燒著衣服紙錠等物,裡邊一片哭聲。衛傳楊泰接著說道:「孫姑爺、喬老爺快進去罷,他們都來了。」二人進去,只見小廝們在廳上把掛的書畫屏對取下來,走到外書房,知三等通說道:「你們這回子才來,有事同孫姑爺商量呢!」伯琴道:「我須得到裡邊去轉一回。」介侯道:「我也去去。」說著就走了。一回子出來,眾人在那裡議論殯禮。知三向定侯道:「你替我到電報局去打一個電報到橫濱,請老表伯立刻回申。還有寶應、揚州也須各打一個電信去。」定侯立刻叫華勤駕了東洋車去了。黽士道:「還有近親至友也須去報個喪。」知三道:「裡面珩大妹子已在那裡張羅,不必吾等費心。不過老太太的棺材寄在揚州庵裡,可也來不及取回,怎樣呢?」黽士道:「當日搬家沒帶麼?」仲蔚道:「好好的搬家,巴巴的帶這個東西,豈不忌諱?」伯琴道:「我們舖子裡有一件東西極好的,恐怕中國沒得這個風俗,太太也不肯答應。」知三道:「我上回看見你舖子裡一口婺源棺木在那裡,以為什麼稀罕。我們家鄉出那個東西,好的很多,這裡的人多看不上眼。我的意思要找一具陰沉木的。」伯琴道:「陰沉木那裡有找處?就有恐怕也要到外埠去尋,十天八天的不定。我那裡的是比陰沉木勝十倍呢!」黽士道:「到底什麼東西?」伯琴道:「今年秋天有一個西洋人回去,把屋中東西都要一氣拍賣,我們貪他便宜,一起受了。裡頭有一口磁碗砂燒成的棺材,除卻蓋的接口,其餘是天衣無縫的。蓋上在面孔地方,有一月洞,嵌著一塊厚玻璃,也用磁汁灌牢的。旁邊每一首,各有兩個銅環,又玲瓏,又結實。因價錢太貴,沒人肯要,不知他用得用不得?」知三道:「好是極好,怕裡頭不要。表伯又不在家裡,誰人做主呢?你自己去請你岳母太太同太太示下。」伯琴道:「也是。」就去了,仲蔚歎氣道:「那裡一月不好死人,到這個年盡歲關才死,累得大家不舒服。姻表伯又在外洋,今日寄了電信去,若就動身,倒還趕得及除夕到。若沒船,就不能見面了。」說著,介侯進來了,說道:「險些兒不能寄,揚州寶應電報局明兒早上,除官報,軍報之外,通止數了。須明年正月初四才開電盤,日本報是在大東公司寄的,我問他今日寄到了,倘明早就行,今年可否趕到,他們有知道的說四十八點鐘總可以趕到。若在長崎走,一夜天就可以到了。」只見伯琴出來,搖著頭道:「不與。」知三道:「我知道不與的。」伯琴道:「太太倒隨便,說外國本來通行這個規矩,只有我那一位岳太太不肯,說沒見人放在磁棺材裡。況且又沒縫,又不透氣,葬了不得地氣,子孫關害的。太太聽他說,也不敢要了,怎麼計較呢?」介侯道:「你們不是商量要用磁棺麼?」黽士道:「是喲,顧太太不許。」介侯道:「我剛才打報叫老世伯速給回電,我倒說一句問他可用磁棺?因我一個西洋朋友有那個磁棺,他九月裡回去了,寄在朋友那裡拍賣。放得久了,沒人用,所以問這一句,明早恐怕就有回電來呢!」伯琴笑道:「你說這個是不是意大利人叫密士低司麼?介侯道:「不知他那國人,名字真是這個。聽說前途受寄的一家,好似名地維什麼洋行。」又發怔了一回,說道:「地維下邊一個字想不出了。」伯琴笑道:「可是地維德?」介侯笑道:「一些不差,你怎麼曉得?」伯琴笑道:「才說的就是這個,已經到了我舖子裡了。」介侯道:「更好。」只聽外邊和尚尼姑都來了,便在迎暉堂分班轉殮,唸經,誦往生咒接引呢。通德堂、養志堂的火點得通明,顧府上上下下的人忙了一夜。有睡的,有沒睡的,蘭生只管哭,也不能辦事。珩堅小姐倒極忙,外邊除介侯、仲蔚、黽士回去外,伯琴只得住在內書房鏡齊。到了次日,伯琴因號事要緊,只得回去。介侯等也不得空,外邊通由胡順唐料理。日本果有回電,說今午坐火車到長崎,趕緊就回,殮用磁棺極好。順唐就差秦成到伯琴鋪裡找了十幾個人,把磁棺抬回,就有知己的親友陸續前來探喪,就在迎暉堂當中停靈。這日外邊的事務倒還簡靜,裡邊珩姑娘就忙得很。一早起來,略略梳洗,先將執事派起來,在議事廳立了一個喪房。雲錦守靈,不肯辦事。許夫人敬他有義,也不強他,其餘均須辦事。珩堅特派月佩總管銀錢出入,駱管收發內外物件。百吉總管接引女客,春喜總管收禮回禮,開發車轎力錢。阿秀總管各處燈盞、燈油、蠟燭、煙紙,秋紅總管廚房,開發酒飯席面,湯家媽總管打掃各處,孟大姐總管內茶房,孟大姐、朱大姐總管內廚房,王媽、夏媽值日傳事,霞裳總巡各處,如有貪賴無弊不遵約束,即以家法從事,其餘均在議事廳外間伺候差遣。外邊男僕均由胡順唐派,徐起總管收禮、回禮、開發車轎力錢,孟守總管收發內外物件,顧壽總管各處燈盞油燭煙紙,顧喜總管酒席,解樊、解克總管茶房,狄清狄威總管打掃,尚行、夏效總管買辦物件,米珠、莘桂總管廚房及發出席面,松風專值內書房,水月專值外書房,新來的柳煙、梅雪值外賬房,周全專值會客廳。養志堂派陰順、通德堂派羊昌值管。秦成總管內外巡察,衛傳、楊泰專候迎送通報,茹飛習成服轅莘勤專司車轎,其餘小廝均在前廳聽候差遣。內外男女執事均須和衷共濟,一氣相通,不准推諉,把內外故示區別。喪帳房則設在通德堂西書房,即請知三、仲蔚、黽士三人,所有銀錢悉歸管理。就是內喪房的總付總收亦歸賬房順唐,伯琴、獻之、介侯、周全陪客。分派已定,傳論僕婦小廝丫頭人等說道:「上頭所派的執事,入殮同七七出殯之期,最為要緊,不可疏忽取咎。其餘日子,倘無要事,方可歇息,但須各自知照同事。上頭差喚及客人來往,如本人不在,須由同事代辦。如同事不允,本人擅自離開,致誤職守者,小則示罰,大者笞責。」於是大家兢兢業業操心起來,是日事務尚簡,惟外邊有十餘位男客。知三陪著講話,珩堅就來請知三進去商擬哀啟訃帖。知三一個人那裡得空,回道:「明兒等黽士等來了再擬罷。」珩堅道:「明兒那裡得空做這個,不如我來擬了,叫爺們再改罷!」於是就提起筆來寫道:

  哀啟者,先慈氣體充足,秉性幽嫻。自歸先君事先王,父德昌公,先祖母怡色柔聲,先意承志,朝夕必朝,寒暑不輟。待妯娌和藹無爭,御下寬容,終身無疾。言遽色,性好施,與遇戚族中之貧乏者,轍周濟之。雖典釵鬻衣不少吝,自奉則又節儉。偶得甘旨,即奉堂上,或轉贈同輩。及不孝等已則淡泊自甘,至人皆厭棄,始以自食。當來歸,先君之日,黃巾逆燄,扇禍方張。先大父方從軍荊襄揚州,商引疲弊,時合家僑寓維揚。先叔祖,先叔祖妣及:先叔父母,均一室共爨。食指浩繁,中饋每慮不給。先慈見大勢中落,守此必不能成適。先大父陣亡,先祖母相繼故。先慈呼搶難名,淚盡繼之以血。先群亦因是得病,臥牀二年餘。先慈日侍湯藥,無須吏離,疾大漸。先慈■臂和藥以進,終不效,竟背不孝等而逝。先慈連膺大故,哀毀骨立,家亦分析,不孝方采芹香。承襲祖蔭,而屢試不售。時中西互市,洋商聲勢恢張,習此輒利市三倍。先慈曰:此成敗之機也。命不孝棄詩書,事籌算,不孝不忍遠離。先茲叱曰:吾年尚健,針指亦可以自奉。汝戀妻室,不思復先業耶?汝違言,吾不食,不孝乃行。臨行之日,先慈與不孝約,謂許汝五年別,不必與聞家事。有所蓄,可先結交樹根本。五年後,吾交卸矣。不孝謹受教,先習西國語言,赴香港,即至日本,籌策勞勞。至有今日,皆先慈愛護訓教之力也。不孝膝下久離,方在本籍,購屋一區,冀即罷買而歸以伸孺慕,竟於某年月日起病,始僅寒熱,疑為內症,三日後,忽患腰痛,紅腫如桃,知變疽毒。先慈平日身體素堅,方冀趕緊延醫,可占勿藥,詎我生不佑降。此鞠凶百計求痊,參苓罔效,於本年十二月二個七日申刻,囑咐家事,料理從容,竟棄不孝等而長逝,享年六十九歲。不孝親視含鹼,尊制成服。呼搶哀衷,曷有暨極。當此卒膺大故,殘喘苟延。瀝血下忱,不得不遍為哀告。語無倫次,伏乞垂鑒。棘人顧莊泣血稽題

  珩堅擬好了,月佩錄了出來,且自藏好。

  是日僅有十二位尼姑念血盆經,珩堅也乏了,要去睡一回子。就出議事廳東側門由廊下內茶房旁邊向北,穿過月佩房,到自己房裡。有兩個小丫頭跟著替珩堅展開了衾子,伏侍他睡下,把門簾下好,兩個丫頭在外房坐著伺候。有張老媽子進來,到外房回事,小丫頭搖著手,叫他不要高聲,姑娘才睡呢。珩堅道:「外房誰說話?」小丫頭埋怨道:「通是你老娼婦,誰替你耽不是?」因道:「張媽子跑了進來,毫沒規矩。」又輕輕的指著張媽子罵道:「老東西,你自己回去。」珩堅道:「跑來幹什麼?」張媽只得揭起了門簾,就立在簾外稟道:「回姑娘候補道梁公館裡太太同謝湘君、林燕卿兩位姑娘說明日要求送殮。請姑娘示下,還是差人先去擋駕?還是讓他明天來?」珩堅申斥道:「這個事還要回我,我怎樣派你們的?放著百吉那裡不去回,我有幾千條心孔兒,通要管到你們茄兒瓜兒的事呢?」張媽子只得再回道:「已經回過了百吉姑娘,百吉姑娘說裡頭還有分別,所以差奴才來回姑娘的。」珩堅喝道:「你倒是能幹的,說話也圓,心孔也巧,百吉那裡回了,你就奉他的命,不好回霞裳麼?沒才幹的東西!」唬得張媽子連忙退了出來,小丫頭指著笑道:「如何?這個釘子碰得好不好?你也自己不想想,這個嘴臉就好到姑娘那邊來回事。我告訴你,就是百吉姑娘親自來回,他這回子要睡,也不敢驚動他呢!」張媽子一聲兒不言語,逕去了,就把這話回了百吉。百吉與霞裳商量,霞裳道:「我看這梁太太那裡須去擋了駕,那姓謝姓林的二位姑娘不必去擋駕,他們這裡常來的,太太又都認得,又是老太太在生時交接過的,他也不過盡一點心意兒。」百吉道:「我也這個想,就是這麼著罷。」於是喚傳事,外面就一疊連聲喚傳事,媽子喚了七八聲,不答應。一回有一個夏媽進來,霞裳看了一看,道:「你可有空,叫了就來?」夏媽道:「今日姑娘派了執事,我們兩個傳事的議定,從今日起間日輪當,今兒應該是王媽。」霞裳冷笑道:「原來你們自己定了這個萬國公例,一些兒不能通融的。倒是我傳差了,要等你一個,應該傳事在那裡方好傳事呢!」這時王媽也趔趄著腳,赸赸的進來,立在夏媽旁邊。霞裳一眼看著,就鼻子裡哼了一哼道:「王媽,你在那裡呢?」王媽跪下去叩頭道:「傳事的因方才女兒來了,送他出去,在門口講了一回話,一時誤事並非規避。」霞裳道:「夏媽說你們自己定了輪值日期,倒也罷了。你既要同你女兒說說話兒,應該照會一聲夏媽,如上頭傳喚,就去答應,方是和氣辦事的樣兒。就是夏媽見他不在這裡,也應該答應走來。大姑娘上半天吩咐你們的話,說內外男女執事,要和衷共濟,這句話你們記得不記得?」二人一聲兒不言語,一時丫頭僕婦大家都立在議事廳外邊,看這光景,無不肅然。就是暗香、月佩、春喜,也正容肅貌的不敢作聲。有一個小丫頭在外邊同眾人私議道:「姊姊你看今朝霞姑娘這個狠心的勁勢兒,一朝權在手,真要做出來呢!我想他不過上等的人,雖然稱他姑娘,到底也是同我們一樣的。」這話卻被霞裳聽見了幾句,眼尖一看,卻是許夫人外房看門丫頭名叫鶻兒的,霞裳且不發作,冷笑道:「我知道你們有了年紀的人,倚老賣老,想霞裳也是一個丫頭,論起理來,還是同事,怕他什麼?況且這回子小姐不在這裡,我們這幾個人也不放在你們眼裡。你們要怎樣,便是怎樣!豈知這個辦的是老太太的要事,誰不當留心些,我既蒙太太姑娘看得起,命我幫辦幫辦,我就當從他的命,管管你們了。情願事務完,再來賠罪罷。」這時候外邊秋紅、阿珠、阿秀通曉得了,恐霞裳招怨,秋紅就私下叫人去稟許夫人,請說一個情,做好做歹放了罷。許夫人道:「他們這些人的脾氣實在可惡,論理應該整頓整頓。不過他兩個人有了些年紀,恐怕受了辱。有別的念頭,不如得過且過罷。」於是就命風環出來說情,說太太說為老太太昇天的事,打了他恐老太太魂靈不安,請恕了他下回罷。霞裳初意本來要將二人辦理的,今許夫人既差人說情,豈有不從之理,只得順水推船,說道:「本來要照姑娘的規矩給你們一個利害,警戒警戒。今太太的金面說情,所以便宜了你!」風環向二人道:「聽見麼?還不謝謝。」夏媽也只得跪下來謝了,風環道:「起去罷,下回留心就是了。梁太太那裡去擋駕去!」二人便走出來叫人去辦,霞裳向風環冷笑道:「姊姊你不知道,妹妹也為老太太的千年要好,蒙太太姑娘派了我個總管,他們背地裡罵我,不服我的很多呢!我叫你再看一個人。」因吩咐傳鶻兒,鶻兒知東窗事發,只得進來立在那裡發怔,霞裳道:「你方才說什麼?」鶻兒呆著,一句兒不答,霞裳冷笑道:「你看見我權在手裡,狠心勁勢,打死了多少人。怪道他們不服,連你這毛丫頭都不服起來!本來就將就過了,看你這小小年紀,倒會糞頭裡尋起竹扦來。不給你個利害,我卻負了姑娘的重托!」就命小丫頭去喚秦成,鶻兒慌了,立在那裡抖,風環道:「你不用抖,你只管說。」鶻兒只有抖的分兒,問了半日,那裡有一句話,風環道:「你今年幾歲了,是啞巴麼?」鶻兒嚇昏了,說道:「是啞巴子,今年十三歲半了。」風環、月佩、百吉同旁邊的人聽了,大家笑起來,霞裳也笑了。風環笑道:「妹妹你看他小孩子,嚇得這個樣兒,怪可憐見的,也饒了他罷。」就做了主,向鶻兒道:「你下回敢不敢呢?」鶻兒道:「不敢了。」風環道:「下回再犯,你仔細,謝謝姑娘去罷。」鶻兒就同拜觀音的樣子合了掌,揖了一揖,飛風的去了。風環就去回了許夫人。

  珩堅睡了一晌起來,小丫頭連忙進去揭開帳子。一個丫頭去捧了臉水來,請珩堅洗了臉,又捧上漱盂請漱了口,把水替他抿一抿頭髮,一面倒了一杯茶來。珩堅喝了一口,就罷了。便出來,丫頭揭起門簾,一個先奔了出去說姑娘出來。值事丫頭就七手八腳的倒茶裝煙放在桌上,暗香、月佩、百吉等皆站起來。珩堅在正中榻上坐下,丫頭連忙在背後去墊好了小靠枕,恐嫌太空,又加上一個野鴨絨白布小枕兒。珩堅隨意用茶,吃些點心。霞裳就把上項事回明了,珩堅道:「便宜了他,要是我在這裡就不得免呢。」自此合府上下,皆畏珩堅明察嚴厲,就見了霞裳等人也服服帖帖的了。珩堅又問別事,眾人道:「有幾件小事兒,都沒要緊的。」珩堅又看了一回賬,也不言語。停了一回,說道:「老爺今夜不能回來,幸虧明日申刻入殮,應該趕得及。老爺雖說苫次,沒得常在孝幃的,須在上房騰出一間房子做房。」霞裳道:「已吩咐打掃揩抹去了,牀也端端整整。」珩堅道:「現今歲底,喜姑奶奶有家事的,不得空,須把雪貞姑娘接來照應照應。」月佩回道:「剛才差人去請過,他說要明早來呢,來了,今年不去子。他說要住在姑娘那裡,我想叫暗香姐姐同雲錦去睡,雪姑娘就睡在香姐姐牀上,我就同秋紅睡去。」珩堅道:「不必,就在我房裡再排一榻罷,我們在一房好說說話。」月佩答應著安排去了。珩堅道:「明日要成服了,這些白衣裳少不少?」月佩問暗香道:「剛才數過幾件?」秋紅道:「爺們的四十八件,太太、奶奶、姑娘們的一百十一件,男僕的八十九件,老媽子、小丫頭的也一百二十三件,功服、絲麻孝帶三百根,大約差不多了。」珩堅點點頭,便命登了賬。

  這日過了,次早起身大家盼望,孝子直到巳刻,士貞方踉蹌到家。走到靈前去搶地呼天的大哭一場,合家也陪他痛哭。士貞又出來謝了眾人,坐了,略談近況。說到老太太,士貞又哭起來。眾人勸了一回,許夫人差人來請了進去,把以前的家常事告訴了一遍。問吉田夫人為何不來,士貞道:「怎麼能來呢?時候又促,店務又多,一個主人不在那裡,怎好開店?明年我打諒叫順唐去替他回來守孝,我命他也是今日成服的。那邊的事忙個不了,我勉強走了,也不帶什麼,只帶一個鋪蓋,一個皮箱,一只竹籃。幸虧到了長崎就有船,所以趕得到。」因問了一回老太太的病原,不覺又哭起來。蘭生、珩堅早已赴空見過了老子,這回子家人男自秦成起、女自霞裳起,通來磕了頭。士貞仍命他各去辦事。這時候送殮的人已紛紛前來,雪貞同伯琴、定候等也都來見過士貞,彼此各談幾句。定侯與士貞不認得,士貞就請問了姓名,方才曉得是秋鶴的朋友。心中頗相愛悅。又去看驗一回磁棺,問順唐道:「這是要水銀的。」知三道:「珩妹妹通已辦齊,連白鉛鐵屑也都端整。」士貞心中自是安慰。既而弔孝的人愈多,士貞在幃中答禮。到了晚上,從大門到迎暉堂,孝燈一片。通紮的白藍兩色,布彩也一路直到裡邊。另請一個寧波匠,以備殮後澆棺之用。將近黃昏,掌禮的就命外面升起炮來,樂工等鳴鳴作樂。大門口兩盞大矗燈,二廳正廳內廳均是一色的籃子明角大矗燈。一面上寫著「通德堂」三字,一面寫著顧府兩字,又夾雜著保險洋燈玻璃燈。上下人等均穿孝服,在外邊望到裡邊,門戶洞開。但見白漫漫的人頭擠擠,迎暉堂內一片哭聲。匠役司祝安排把鳳冠霞帔穿好了,和尚召靈發牒已畢,掌禮就贊時辰已到,就此安靈。執事人等就移棺出來,士貞抱著頭,蘭生捧了足,哭得淚人兒一般。上海道憲陸公知,士貞與子虛親戚,陸公與子虛向來交密,故此時也來送殮。於是知縣會審委員也不得不到了。幸知三從中陪謝周旋,妥妥帖帖。女人親戚送殯的,俗例均須要哭,那哭聲越發大了。士貞預先吩咐珩堅,今日無論何人前來送殮弔奠,每人給車錢兩角,登列簿上。俟開弔這日較對,如其人仍舊前來弔喪,不論禮之厚薄,情之親疏,或鄰或友,或貧或賤,或認得或不認得,除照常素筵外,每名各謝兩元。這個信傳到外邊,那鄰居窮苦的,就是素無交情,也要買幾串紙錢前來送殮,因此擁擠得不堪。秦成帶著幾個小廝內內外外的巡察,又請保甲局發了八名巡丁在門口彈壓。馬車、東洋車、羊角車路上歇滿,轎子通擱在裡面西門口空地上。珩堅送了殮,大哭了一回,又到議事廳整理出的,進的,發的,收的,登記的,消去的,均清清楚楚。一回要總帳房去支錢,一回又有夫役人等前來算帳,真正忙得吃飯也沒空兒。幸虧執事預先派定,大家按部就班,直到三更後,方陸續散去。就命把傢伙一處一處的收拾,士貞夫婦實在受不得就在孝幃打盹。蘭哥兒出去談了一回,也進來睡。不過膽小,黏住了霞裳要去陪他,霞裳道:「小祖宗,我還有事呢!那個老媽子在房裡陪好不好?」未知蘭生如何,且看下章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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