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傳/第051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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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尹癡鴛鼓掌大笑,取出懷中謄真底稿,授與齊韻叟。眾人爭先快睹,側立旁觀。祇見首行標題乃是「穢史外編」四字。 其文曰:
高唐氏有二女焉,家習朋淫,人求野合。登徒子趨之如歸市。一石婢充氤氳使,操玉尺於門之右,以旌別其上下床。 東牆生聞而造之,曰:「竊比大陰之嫪毐,技擅關車;願為禁臠之昌宗,官除控鶴。」以翹翹者示石。丹之刃磨厲以須,毛之錐脫穎而出。石睨而笑曰:「踐形惟小,具體而微。人何以良,婿真是贅。」生曰:「不然。僕聞精多者物宏,體充者用腓。屠牛坦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其批郤導窾,皆眾理解也。卿毋皮相,僕試身嘗。」石曰:「招我由房,請君入甕。」乃見二女,喜而款之。有酒如淮旨且多;其人如玉美而艷。為武曌設無遮會,俾劉鋹觀大體雙。 既酣,石趨進曰:「寡君有不腆之溪毛,敢以薦之下執事。」生惶恐避席而對曰:「三女成粲,一夫當關,恐隕越以貽羞,將厭覆之是懼。請以淫籌,參之觴政,按徐熙之院本,演王建之宮詞;三珠張翠鳥之巢,十樣鬥娥眉之譜,不亦可乎?」皆曰:「善。」爾乃屏四筵,陳六簿。高氏振臂呼之,則風月三分,水天一色。生曰:「此鞦韆戲也。」高自裂帛縛踝,懸諸兩楹;重門洞開,嚴陣以待。生及鋒而試,不介而馳;挾潁考叔之輈,穿養由基之札。高知其易與也,強者弱之,實者虛之;若合若離,且迎且拒。鞭之長不及於腹,皮之存不傅於毛。生驚退三舍。高微哂,放踵而摩頂焉。龍已潛而勿用,蠖亦屈而不伸。無臭無聲,恍比邱之入定;或推或挽,儼傀儡之登場。壁上觀者挪揄之。 生內慚,不暇辨。以胥臣之虎皮蒙其馬,以郈氏之金距介其雞。華元之甲,棄而復來;堇父之布,蘇而復上。於是一張一弛,再接再厲;七縱七擒,十盪十決。王勃乘馬當之風,浩浩然不知其所止;陸遜迷魚腹之陣,倀倀乎不知其何之。高嚶嚀乞休曰:"可矣。今而後知死所矣。"生大笑。 次為唐氏,著手成春。厥象曰:「後庭花」。唐曰:「舍正路而不由,從下流而忘反,不可。」 生曰:「呂之射戟也轅門,奡之行舟也陸地,夫何傷?」強唐兩手據地,而自其後乘之。大開月窟,橫看成嶺側看峰;倒掛天瓢,翻手為雲覆手雨。 高撓之曰:「勿爾,雌雖伏矣,牝可虛乎?」生乃止。唐慍曰:「背有刺,氈有針,殆哉。」生令石博。石未及應。唐曰:「嘻!守如瓶口,困在垓心。石兮石兮,乃如之人兮!」生不信,染指於鼎。草萋萋兮未長,泉涓涓兮始流。葉底芙蓉,花深不露;梢頭荳蔻,苞吐猶含。扼腕歎曰:「涅而不緇白乎?鑽之彌堅卓爾!除非力士,鳥道可以生開;安得霸王,鴻溝為之分割?」聿及高。高博而囅然曰:「由來玉杵親搗元霜,豈有金莖仰承甘露?」生曰:「得毋為倒垂蓮乎?有術在:僕也皤其腹,卿鞠其躬。」遂戰。交綏,生暇甚,顧謂石曰:「大嚼於屠門,熟聞於鮑肆,何以為情?」石曰:「不度玉門關,負我青春長已矣;直至黃龍府,與君痛飲復何如?」生謹諾,拔幟而濠中突起,背水稱兵;探珠而海底重來,尾閭掃穴。石創鉅痛深,如兔斯脫。高曰:「姮娥奔矣。居士亦聞木樨香否?」生為撫掌。 會唐博,得弄玉簫之象,謀於石曰:「既獸畜而不能豕交,寧雞口而毋為牛後。子盍為我圖之。」石受命,掬之以手,承之以口。雙丸跳盪一氣卷舒;鳴鳴然猶蚯蚓竅之蒼蠅聲也。高曰:「未病而呻,雖䊚亦醉,渾敦也而饕餮乎?」唐曰:「捫燭而得其形,嘗鼎而知其味,媧皇有靈,能無首肯?」石亦忍俊不自禁焉。 生既刮垢磨光,伐毛洗髓;新硎乍發,游刃有餘。高度不敵,得弓彎舞而讓於唐。生戰益力,中強外肆,陰合陽開;左旋右抽,大含細入。如猛虎之咆哮;如神龍之夭矯;如急雨飄風之驟至;如輕車駿馬之交馳。俄而津津乎其味,汩汩然而來。浹髓淪肌,揉若無骨;撐腸拄腹,捫之有棱。就其淺,就其深,丹成九轉;旅而進,旋而退,曲奏三終。蓋下視其轍,而唐且血流漂杵矣。 生曰:「乞靈於媚藥,請命於淫符。晝日猶可接三,背城何妨借一?」高、唐皆曰:「休矣先生!俟諸異日!」生冠帶興辭,二女歌「採葑」之首章以送之,三肅使者而退。
眾人閱畢,皆怔怔看著齊韻叟。不料韻叟連說:「好,好!」更無他詞。惟史天然、華鐵眉兩人愛不釋手,葛仲英、朱藹人、陶雲甫三人讚不絕口,連朱淑人、陶玉甫亦自佩服之至。異口同聲,皆道:「洵不愧為絕世奇文矣!」
葛仲英道:「俚用個典故,倒也人人肚皮裏纔有來浪,就不過如此用法,得未曾有。」華鐵眉道:「妙在用得恰好地步,又貼切,又顯豁。正如右軍初寫《蘭亭》,無不如志。」朱藹人道:「最妙者,『鞭剌雞錐』搭仔『馬牝溝紮』多花齷齪物事,竟然雅緻得極。」史天然道:「像『捫之有棱』一聯,此情此景,真有難以言語形容者,虧俚寫得出!」陶雲甫道:「我倒勿懂,俚末為啥忽然想到《四書》 《五經》浪去?《四書》《五經》末為啥竟有蠻好句子撥俚用得去?阿要稀奇!」說得大家皆笑。
尹癡鴛道:「既蒙謬賞,就請賜批如何?」史天然、華鐵眉沉吟並道:「要批倒難批?。」葛仲英矍然道:「我有來裏。」即討取筆硯,向底稿後面空幅寫下行書兩行,道:
試問開天辟地,往古來今,有如此一篇洋洋灑灑、空空洞洞、怪怪奇奇文字否?普天下才子讀之,皆當瞠目愕顧,箝口結舌,倒地百拜,不知所為!
史天然先喝聲「批得好!」朱藹人道:「故是金聖嘆《西廂》個批語,俚就去抄仔來哉。」華鐵眉道:「抄也抄得好。」陶雲甫點頭道:「果然抄得好,除脫仔實概個批語,也無撥啥好批哉?。」
葛仲英顧見高亞白獨坐於旁,片言不發,訝而問道:「亞白先生啥勿聲勿響嗄?難道癡鴛先生做得勿好?」亞白道:「好末阿有啥勿好?耐阿曉得城隍廟裏大興土木,閻羅王殿浪個拔舌地獄剛剛收作好,就等個癡鴛先生去末,要請俚嘗嘗滋味哉!」大家復笑哄堂,尹癡鴛也笑道: 「俚乃輸仔東道,來裏肉痛,無啥說仔末,罵兩聲出出氣,阿對?」齊韻叟道:「亞白不過說說罷哉。我末要勸耐句閑話:大凡讀書人通病,往往為坎坷之故,就不免牢騷;為牢騷之故,就不免放誕;為放誕之故,就不免潰敗決裂,無所不為。耐阿好收斂點,君子須防其漸也。 」尹癡鴛不禁竦然改容,拱手謝教。
其時滿廳上點起無數燈燭,廳中央擺起全桌酒筵,廣東婊子聲請入席。眾人按照規例,帶局之外,另叫個本堂局。婊子各帶鼓板弦索,嘔嘔啞啞,唱起廣東調來。若在廣東規例,當於入席之前挨次唱曲,不準停歇。高亞白嫌道聒耳,預為阻止。至此入席之後,齊韻叟也不耐煩,一曲未終,又阻止了。席間方得攀談行令如常。
既而華鐵眉的家丁華忠踅上廳來,附耳報命於家主道:「少大人到仔清和坊袁三寶搭去,兆貴裡勿曾來。」華鐵眉略一頷首,因悄悄訴與孫素蘭,使其放心。適為齊韻叟所見,偶然動問。鐵眉乘勢說出癩頭黿軟廝纏情形,韻叟遽說道:「價末到倪花園裏來?,搭仔文君做淘伴,阿是蠻好?」素蘭接說道:「倪原要到大人個花園裏,為仔俚乃說,常恐勿便。」韻叟轉問鐵眉道:「啥勿便嗄?耐也一淘來末哉?。」鐵眉屈指計道:「今朝末讓俚先去,我有點事體,二十來張俚。」韻叟道:「故也無啥。」天然也說是二十來。
鐵眉見素蘭的事已經妥議,記起自己的事,即擬言歸。高亞白知其徵逐狎呢皆所不喜,聽憑自便。
華鐵眉去後,丟下了素蘭沒得著落,去住兩難。韻叟微窺所苦,就道:「該搭個場面,生來全夜天??,我轉去要困哉。」高亞白知其起居無時,惟適之安,亦惟有聽憑自便而已。
齊韻叟乃約同孫素蘭帶領蘇冠香,辭別席間眾人,出門登轎,迤邐而行。約一點鐘之久,始至於一笠園。園中月色逾明,滿地上花叢竹樹的影子,交互重疊,離披動搖。韻叟傳命抬往拜月房櫳,由一笠湖東北角上兜過圖來。剛繞出假山背後,便聽得一陣笑聲,唏唏哈哈,熱鬧得很,猜不出是些甚麼人。
比到拜月房櫳院牆外面,停下轎子,韻叟前走,冠香挈素蘭隨後,步進院門。祇見十來個梨花院落的女孩兒,在這院子裏空地上相與勃交打滾,踢毽子,捉盲盲,頑要得沒個清頭。摹然抬頭見了主人,猛喫大驚,跌跌爬爬,一哄四散。獨有一個凝立不動,一手扶定一株桂樹,一手垂下去灣腰提鞋,嘴裏又咕嚕道:「跑啥嗄,小乾仵無規矩!」韻叟於月光中看去,原來竟是琪官。韻叟就笑嘻嘻上前,手攙手說道:「倪裏向去?。」琪官踅得兩步,重復回身,望著別株桂樹之下,隱隱然似乎有個人影探頭探腦。琪官怒聲喝道:「瑤官,來!」瑤官纔從黑暗裏應聲趨出。琪官還呵責道:「耐也跟仔俚?跑,覅面孔!」瑤官不敢回言。
一行人踅進拜月房櫳,韻叟有些倦意,歪在一張半榻上,與素蘭隨意閑談,問起癩頭黿,安慰兩句。見素蘭拘拘束束的不自在,因命冠香道:「耐同仔素蘭先生到大觀樓浪去,看看房間裏阿缺啥物事,喊俚?舒齊好仔。」素蘭巴不得一聲,跟了冠香相攜並往。
韻叟喚進簾外當值管家,吹滅前後一應燈火,祇留各間中央五盞保險燈。管家遵辦退出。韻叟遂努嘴示意,令琪官、瑤官兩人坐於榻旁,自己朦朦朧朧合眼瞌睡,霎時間鼻息鼾鼾而起。琪官悄地離座,移過茶壺,按試滾熱,用手巾周圍包裹。瑤官也去放下後面一帶窗簾。即低聲問琪官道:「阿要拿條絨單來蓋蓋?」琪官想了想,搖搖手。
兩人嘿嘿相對,沒甚消遣。琪官隔著前面玻璃窗,賞玩那一笠湖中月色。瑤官偶然開出抽屜,尋得一副牙牌,輕輕的打五關。琪官作色禁止,瑤官佯作不知,手持幾張牌,向嘴邊禱祝些甚麼,再呵上一口氣,然後操將起來。班官怒其不依,隨手攫取一張牌藏於懷內。急得瑤官合掌膜拜,陪笑央及,無奈琪官別轉頭不理。瑤官沒法,祇得涎著臉,做手勢,欲於琪官身上搜檢。琪官生怕肉癢,莊容盛氣以待之。
兩人正擬交手扭結,忽聞中間門首吉丁當簾鉤搖動聲音。兩人連忙迎上去,見是蘇冠香和大姐小青進來。琪官不開口,祇把手緊緊指著半榻。冠香便知道韻叟睡著了,幸未驚醒,親自照看一番,卻轉身向琪官切切囑道:「阿姐請我去,說有生活來浪,謝謝耐兩家頭替我陪陪大人。晚歇困醒仔,教小青裏向來喊我好哉。」瑤官在傍應諾。冠香囑畢。飄然竟去。琪官支開小青不必伺候,小青落得自在嬉遊。
琪官坐定,冷笑兩聲,方說瑤官道:「耐個獃大末少有出見個,隨便啥閑話,總歸瞎答應。」瑤官追思適間云云,惶惑不解,道:「俚勿曾說啥??」琪官哼的從鼻子裏笑出聲來,道:「耐是俚買個討人,該應替俚陪陪客人,勿曾說啥!」瑤官道:「價末倪走開點。」琪官睜目嗔道:「啥人說走嗄,大人教倪坐來裏,陪勿陪挨勿著俚說?!」瑤官纔領會其意思。琪官復哼哼的連聲冷笑,道:「倒好像是俚?個大人,阿要笑話!」
這一席話,竟忘了半榻上韻叟,粲花之舌,滾滾瀾翻,愈說而愈高了。恰好韻叟翻個轉身,兩人慌掩住嘴,鵠候半晌,不見動靜。琪官躡足至半榻前,見韻叟仰面而睡,兩祇眼睛微開一線,奕奕怕人。琪官把前後襟、左右袖各拉直些,仍躡足退下。瑤官那裏有興致再去打五關?收拾牙牌,裝入抽屜,核其數三十二張,並無欠缺,不知琪官於何時擲還。兩人依然嘿嘿相對,沒甚消遣。
相近夜分時候,韻叟睡足欠伸,簾外管家聞聲舀進臉水。韻叟揩了把面,瑤官遞上漱盂,漱了口。琪官取預備的一壺茶,先自嚐嚐,溫暾可口,約篩大半茶鍾遞上,韻叟呷了些。韻叟顧問:「冠香嗖?」琪官置若罔聞,瑤官道:「說是姨太太搭去。」
韻叟傳命管家去喊冠香。琪官接取茶鍾,隨手放下,坐於一旁,轉身向外。韻叟還要喫茶,連說三遍,琪官祇是不動,冷冷答道:「等冠香來篩撥耐喫,倪笨手笨腳陸裏會篩茶?」韻叟呵呵一笑,親身起立,要取茶鍾。瑤官含笑近前,代篩遞上。
韻叟喫過茶,就於琪官身傍坐下,溫存熨貼了好一會。琪官仍瞪著眼,獃著臉,一語不發。韻叟用正言開導道:「耐覅來浪糊塗,冠香是外頭人,就算我同俚要好,終勿比耐自家人。自家人一徑來裏,冠香一年半載未轉去哉?,耐也何必去喫個醋?」琪官聽說,大聲答道:「大人阿是耐無撥仔淘成哉?倪末曉得啥醋勿醋!」韻叟訕笑道:「喫醋耐勿曉得?我教個乖撥耐,耐故歇末就是叫喫醋。」琪官用力推開道:「快點去喫茶罷,冠香來哉!」韻叟回頭去看,琪官得隙掙脫,招呼瑤官道:「冠香來哉,倪去罷。」
韻叟見側首玻璃窗外,果然蘇冠香影影綽綽來了,就順勢打發道:「大家去困罷,天也勿早哉。 」瑤官一面應諾,一面跟從琪官踅下臺階,劈面迎著冠香。琪官催道:「先生快點來?,大人等來浪。」冠香不及對答,邁步進去。琪官、瑤官兩人遂緩緩步月而歸。
第五十一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