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慟哭記
海外慟哭記 作者:黃宗羲 明末清初 |
往𣚘在海上,與諸臣無所事事,則相徵逐而爲詩。諸臣唯吳鍾巒、張肯堂故以詩名,其它雖未嘗爲詩者,愁苦之極,景物相觸,信筆成什。李向中之悲壯,朱養時、林瑛之淡遠,劉沂春感時之篇,沈宸荃思親之作,上聞亦時一和之。𣚘時謂諸臣之詩,即起杜甫爲之,亦未有以相過也。豈天下扰扰多杜甫哉?甫所遇之時、所历之境,未有諸臣萬分之一。諸臣即才不及甫,而愁苦過之,適相當也。語云,求仁得仁又何怨?諸臣之愁苦而見爲愁苦,無乃怨乎!曰:諸臣寧惟是寄命舟楫波濤之愁苦乎?宗廟亡矣,亡日尚矣,歸于何黨矣。當此之時,諸臣默默無所用力,俯首而聽武人之恣睢排奡,单字只句,刻琢風骚,若物外幽人之所爲者,其愁苦不更甚乎?𣚘故學于舊史者也,因次一時流离愁苦之事,爲海外恸哭記;以待上之收京反國,即创业起居注之因也。舟山以後,𣚘所未详。行朝之臣,必有同志者。
監國鲁元年(丙戌)夏六月丙子朔,浙江兵潰。上发紹興。定西伯張名振駐師岑江,遣裨將張名斌統所部軍迎駕,由江門入海。
御舟碇蛟門。
毅廟末年,閩人黄斌卿爲舟山參將,已而將任。隆武皇帝登極,封斌卿肅虜伯,給餉银萬兩,发九舶至舟山,命收其部曲,以窥浙、直。至是,不聽上入。下詔削方國安、王之仁等爵。
國安前封荆國公,之仁封定國公。
以大學士熊汝霖兼兵部尚書。
熊汝霖收殘卒百余人,由小亹入海。编修張煌言亦間道至,而兵部左侍郎錢肅樂、右都御史沈宸荃、義興伯鄭遵謙,皆棄浙入閩。隆武皇帝召對,晋秩有差。
己亥,大學士孫嘉績卒。
孫嘉績字硕肤,餘姚人也。五世祖巡撫江西右副都御史燧,死宸濠之難。祖文渊閣大學士如游。嘉績,崇禎丁丑進士,授南部主事,改北兵部。十一月,虜薄都城,扎營不動,舉國莫测其謀。嘉績曰:此甚易知。待後虜入,即放苗頭南下耳;急擊勿失。兵部尚書楊嗣昌曰:虜已倾巢而入,安得復有後虜?越三日,虜果挾西夷五、六萬,從青山口入,即日南下。於是,嗣昌以嘉績知兵,越次升职方司郎中。時,總督卢象升、閹人高起潜,分辦東、西二路。象升主戰,起潜陰與虜和。亡何,象升阵亡,而起潜自叙戰功,下部求世荫。嘉績奏寝之。毅宗日御觀德殿阅軍器,起潜辨其良楛,悦之;起潜乘間谗績下獄。十三年,上怒侍讀學士黄道周,廷杖之,舁入獄中,一切装赍药物,格不得入。嘉績撤衣被,親視飲食湯药保护之。
少間,從之受易。會諸生涂仲吉上書理道周,上益怒,取道周自刑部入黄門獄杂治之。諸與道周通者,概爲黨人。諸黨人多讦奏自脱,而嘉績獨承獄中往來状。周延儒再相,事得解。弘光時,起補九江道,未至而虜渡大江。顷之,虜入浙,征户口册籍。餘姚知縣王曰俞棄城走,教谕王玄如迎降。虜即以玄如爲知縣。玄如发闾左爲驰道抶役者,役者反毆玄如。嘉績遂入縣。朝,鳴鍾鼓,斬玄如以徇。當是時,虜入江南,郡縣無以一矢相加遺者。自嘉績建義,而豪杰皆起。然嘉績實不知兵,以其权授之總兵王之仁、方國安。東浙之事,不能有所發舒。上監國,加右僉都御史,寻又加文渊閣大學士。浙江失守,渡海至舟山,遂卒道隆觀。丁丑計偕,知縣梁佳植夢嘉績擢第一,榜发不验。及嘉績葬舟山,其墓適當張信坊下;張信者,洪武時擢進士第一者也。呜呼!豈非天哉!
秋八月丙子,張名振敗叛將張國柱于横水洋。
張國柱者,劉泽清之标將也。航海至東浙時,王鳴謙以總兵守定海,國柱有弓箭手五百人,劫王呜謙肆掠富家巨室,同至餘姚。行朝震恐,議以伯爵糜之。𣚘與孫嘉績裁量不許,不得已署爲勝虜將軍,乃返定海。既聞虜渡,遂放兵掳掠。保定伯毛有伦扈元妃、世子出海,國柱邀夺之。已與王鳴謙駕樓船四百余艘,將攻舟山,黄斌卿憂惧不知所爲,求援于張名振。於是名振、斌卿合營而軍,名振之裨將阮進善水戰,以四船冲國柱之營,炮聲雷鍧,波濤起立。國柱遁去,挾元妃、世子爲投拜之贽,虜殺元妃、世子而官之。
九月壬子,永勝伯鄭彩、定波將軍周瑞,自閩迎上于舟山。
福建失守,隆武皇帝走死。叛將鄭芝龍迎虜入境,鄭彩不與同降,以戰艦四百抵舟山。黄斌卿素畏鄭氏,閉城不敢出。
平海將軍周鶴芝起兵海坛山。
鄭芝龍之降也,先虜未至納款,散遣關隘水陸之師以待。隆武皇帝命周鶴芝出師蘇松,芝龍中阻之,而鶴芝滞于沙埕。及虜兵入閩,芝龍在安海,檄鶴芝會于其所。鶴芝不虞其降,遂以水師南還。道遇督撫張肯堂,肯堂止之。鶴芝不信,已而至定海,始知芝龍降虜,爭之不得。平海參謀林學舞,陳降虜八不可。芝龍亦不聽。監軍朱永佑謂鶴芝曰,虞山趙牧其人,勇士也,我欲見之于芝龍而刺之,不果。於是鶴芝移師海坛。
參將阮進移師于琅琦。
阮進者,閩之舵工也。嘗爲小寇于松撫。張名振拔之,使管水營,而進精于水性,能以少擊眾,既敗張國柱,舟山人多德之。黄斌卿忌名振勢出其上,說進使背名振,進乃取其船二十艘、軍资數萬至閩海,自爲一軍。
冬十月丁酉,御舟发舟山。十一月丙寅,上次中左所。
鄭芝龍知鄭彩奉上入閩,索之急,彩力不能禁,乃匿上于他所,而以南□貌类上者,服上冠服,居上舟,使一人守之;乃謂芝龍曰,彩欲出監國而難于爲辞,不若公使人取之。於是語守者事急,則縊南□,以屍與平國使者。已而虜挾芝龍北去,事得解。
黄斌卿殺右都御史荆本澈。
荆本澈字大澈,丹陽人也。由漴闕來朝,奉命西征,移師出舟山,洎芦花岙。斌卿畏其强,所以周旋之者唯恐後。越月而本澈破崇明,虜會師擊之,本澈大敗,收其殘卒還舟山。斌卿視其兵力既弱,禮之浸衰。本澈無所取餉,渔夺居民。居民既怨之,斌卿之營將顧乃德與斌卿有隙,本澈乃結驩乃德,潜以珍寶易其火器,事颇洩,斌卿下教各岙團練,次日故遣部下取民斗粟,團練殺之勿問。本澈知其意在己也,遂移兵攻之,三日而城不下,師潰。本澈至芦花岙,爲團練所殺;斌卿設察,斬團練一人以謝。
二年(丁亥)春正月癸卯朔,上次中左所。
周鶴芝復海口。
海口,鶴芝之故乡也。鶴芝既復海口,以參謀林學舞、總兵趙牧守之。
太僕寺卿王瑞旃自盡。
王瑞旃字聖木,溫之永嘉人。天啟乙丑進士,除蘇州府推官,纍官至太僕寺卿。清國贝勒過溫州,虜守朱從義逼令見之,瑞旃自縊死。
辛未,上禡牙出師,提督楊耿、總兵鄭联皆以兵來會,進鄭彩爲建國公、張名振爲定西侯,封楊耿爲同安伯、鄭联爲定遠伯,周瑞爲閩安伯、周鶴芝爲平虜伯、阮進爲蕩胡伯。
時張名振在南田,周鶴芝在海坛,阮進在琅琦。
二月壬申朔,王師攻海澄,克之。
癸酉,攻漳平,失利。甲戌,虜救海澄,王師復退入海。丙子,攻漳浦,克之,以閩人洪有文爲令。五日而漳浦陷,有文死之。
周鶴芝遣使乞師于日本。
鶴芝少時往來日本,以善射名。父事撒斯玛。撒斯玛者,日本一島之王也。黄斌卿之至舟山,鶴芝以都督令水師。乙酉冬,告哀撤斯玛,愿假一旅以助恢復。撒斯玛壯之,許助兵三萬,軍需戰艦一切不资中國;俟鶴芝自往受約。於是,鶴芝益市錦绣金玉奇物,與斌卿合謀,將以丙戌四月十一日東行,而兵部尚書余煌寓書斌卿,以叛將吳三桂之用虜爲戒,斌卿遂阻鶴芝。鶴芝怒而入閩。至是復理前約。日本待鶴芝不至,其意浸衰,所遣使又多商賈,不能得其要領,故日之師不出。
郧西王復建寧。
王變姓名隐武夷山,至是聚兵以應。
郧西王裨將王祁復邵武。
祁營山中,虜城守甚嚴,祁從民間取几桌數百,置火绳药线其上,月死夜,順流放之,环城而過;虜以爲祁兵薄城,炮石交下,迟夕方知其僞。已乃復然,虜習之不疑,一日,祁至,遂破。
夏四月,虜陷海口,參謀林學舞、總兵趙牧死之。
虜攻海口,牧出戰,殺虜四百余;虜又益兵攻之,城遂陷。平虜伯周鶴芝退保火燒岙。
虜殺國子監博士林化熙于行宫。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也。隆武元年,授國子監博士。福京陷,避之海口鎮。虜破海口,得化熙,執之。至其酋張存仁所,存仁意欲降之,問曰:吾聞海上周鶴芝,胁人留发而不剃頭,子受其所胁也。化熙立而笑曰:人生发肤,不能自主,而受胁于人耶?若发可胁之而留,今日亦能胁之而剃乎?存仁怒,置之獄中。化熙賦詩,有「铁骨凌千古、冰心扶五常」之句。明日存仁復降之,不可。使戮之于市。
過隆武皇帝登極之行朝,化熙趨入朝門,坐地上,謂虜卒曰:我大明臣子也,當死於是。口占一絕云:吾頭戴吾发,吾发表吾心,一死還天地,名義终古欽。命在旁者書之。而欽字误書爲矜,化熙視而改之,乃就殺。
松江虜帥吳勝兆诣定西侯張名振降,爲其部下所執。
吳勝兆以兵守松江,颇懷故國。吳中崇仁励義之士,欲因以爲功。於是相聚幕中,爲之計畫,而以招撫之名,内結太湖義旅戴之俊、周天等,外求援于海上兵部尚書陳子龍。蜡書至黄斌卿,斌卿猶豫不敢應,張名振乃召其兵就約。時斌卿進爵爲威虜侯,其肅虜故印猶在,名振請得之,赍使者以拜勝兆,期四月二十六日渡海。勝兆之聚謀者既眾,人人謂事成在旦夕,遂肆言無隐,而所招之義旅,又不就約束,欲陵虜卒出其上。虜卒恨之次骨。其未經招撫者,亦不忌□而昵就之,虜捕之于勝兆;勝兆無以自解,斧質以徇。義旅既惑勝兆中變,名振渡海碇崇明沙,飓風海啸,樓船自相激撞,飘没者什八九,軍资器械都盡。名振與翰林張煌言、御史馮京第单舸脱走,而右都御史沈廷揚見獲。勝兆因海上之失約,区雾無序,義旅遂劫勝兆,斬虜官之在松江者。而勝兆之部曲既與義旅異志,又不見海上之兵,視湖中所招,其力易制,於是虜中軍以勝兆之命,召義旅之帥次第入,斬之;勝兆未知。已而執勝兆,虜酋巴山陳錦杂治其獄,誅戴武功、吳鸿、欽浩、張謝、石喬垲、侯美汉等三十三人。其所連染,復數百人。
兵部尚書陳子龍赴水死。
陳子龍字卧子,青浦人也。父所聞,天啟壬戌進士。子龍天才絕出伦輩,少而知名于時,與檇李夏允彝爲生死交。崇禎丁丑登第,授紹興府推官。十六年,寇患已深,朝野之議,有欲出皇太子降南京以防未然。東陽人許都颇好事,游學于檇李,其師何刚謂之曰,天下多事,將及于江南,子所居,江南精兵处也,盍結其豪杰以待變:此江右夷吾之业也。都信之,歸而聚眾數千。東陽知縣桐城姚孫樂家富美,以其乡邑不可居,遷其资于官所;都眾無粮,囚孫樂劫其资。都不得已,遂攻下三城,浙東震動。子龍知都非欲反,往說降之,誓以不殺;而巡撫御史左光先斬都,子龍倉卒,不能得之光先,深以爲恨。遷南京吏部文選司主事,终養祖母。毅宗伟其定亂,改兵科給事中。子龍聞寇逼京畿,與夏允彝、何刚等操練水師,欲從津門入援,而北都已陷。弘光即位,馬士英自以援立不狎人望,盡疑當世高名之士意在潞王,而子龍以知兵見忌。虜渡江,允彝縊死。子龍建議守松江三月,上加總督兵部尚書兼右都御史。亡何,城陷,子龍旁皇山泽,作詩歌爲變征之聲。虜意吳勝兆獄,子龍爲之主,獲子龍一奴,謂嘉善錢旃檇李黄濤舍匿子龍;索之不得,已得之嘉定侯岐曾之丙舍。虜酋見之,子龍不屈钳釱,置于戰艦,洎松江跨塘橋,子龍伺隙投水死。子龍少爲古文詞,宗历下、太倉,于歐、曾蔑如也。江右艾南英爲長書刺之,相遇南中,至于相搏。其後子龍學益進,文章爾雅,一變其少時之作。天下喪亂,子龍、南英皆建義不成而死。所謂白首同歸者非耶!侯岐曾字雍瞻,兄左通政峒曾,并以文名。峒曾守嘉定不下,城破而死。岐曾復以客子龍見捕,亦不屈死。徐式谷字似之,吏部尚書石麒之養子也。嘉興陷,石麒死之。吳勝兆之降,式谷與謀;虜穷竟得之,亦死于難。
虜殺舉人楊廷樞。
楊廷樞字维斗,長洲人也。閹人魏忠賢亂政,逮吏部郎中周順昌,吳人相聚搏其官校殺之,諸生廷樞爲之魁。兩京既陷,隐迹吳江之芦墟。吳勝兆事敗,虜搜村落之伏聽者,到芦墟。廷樞曰,必爲我也。即诣虜大罵。四月二十九日被缚,饿五日不死;爲詩十二章,俘于大□殺之。妻費氏、女觀慧,皆罵賊而死。總制尚書張肯堂、兵科給事中徐孚遠、平海監軍朱永佑,避地至舟山。
三人皆依周鶴芝于海口,海口既陷,故北至舟山依黄斌卿。
五月甲辰,永嘉諸生叶天章自盡于獄。
叶天章一名尚高,虜令剃頭发,天章佯狂自免。賦詩讪谤,馬草詩曰:可怜昨夜選爲被,和泪拖來到馬栏。胡服詩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猶存楚楚好衣裳。上丁釋菜,天章入文廟痛哭,虜守朱從義執而笞之下獄。天中節前一日,爲絕命詩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蘭陽骨已香。飲鴆卒。
六月攻漳州,我師敗績。
安昌王與御史馮京第乞師日本。
馮京第自崇明歸,張名振之軍,喪失且盡,而黄斌卿又志在自守。於是至日本乞師。先是,歐罗巴國欲行其教于日本。其教務排釋氏,中國之所謂西學也。日本佞佛,乃殺歐罗巴之行教者。歐罗巴精火器,所发能摧數十里,舉國雠日本,駕大舶、置火器向其城擊之。日本謝罪,大舶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長旗島。日本新遭外國之侮,聞外國人至,一切不聽登陸。京第遥望而哭,晝夜不絕聲。會日本巡方者篮舆過長旗,收血書,達其國主。京第還舟山,使斌卿之弟孝卿從商舶待命,而孝卿出入妓館,日本益輕之。
舟山行洪武錢。
日本始用洪武錢,後始鑄其國號。而舊錢不敢銷毁,藏之庫中。至是盡发黄賦卿,助舟山國用。
秋七月初五日,攻福州,我師敗績。八月己卯,上次長垣。
上親征,會鄭彩、周瑞、阮進、周鶴芝之師攻福州,石田僧宋惺以其義旅應之。
丙戌,克連江。
冬十月,長樂虜帥逃,永福、閩清皆下。罗源虜知縣朱丕承、寧德虜知縣錢楷以城降,福寧州虜帥涂登華、章云飞全師來歸。督師大學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新建王克大田、沙縣、尤溪等路。朱成功克同安等縣。曹大皋克建陽。
以熊汝霖、馬思理入閣辦事。劉沂春吏部尚書、林正亨户部尚書、吳鍾巒禮部尚書兼通政使,錢肅樂兵部尚書,余揚左都御史,林嵋吏科給事中,黄岳吏部考功司郎中。
鄧藩審理陳世亨復安固,兵敗死之。
陳世亨,溫之瑞安人也。浙東建義,授中書舍人,改鄧藩審理。虜渡瓯江,晦迹山中。聞上至閩,十月初四日,以一旅復安固;援兵莫繼,被執,罵虜而死。
吏部文選司主事林垐起兵攻福清,不克,死之。
林垐字子野,福清人也。崇禎癸未進士,授海寧知縣。隆武立,遷吏部文選司主事,抑絕侥幸,已而歎曰:此润色太平之事,顧豈今日之所急耶!乃辞去。募兵得數千人,而閩事一禀鄭芝龍,垐不得自行其志。於是,散遣其眾入山。制棺一具、布衣一袭,上書大明孤臣之柩。自爲挽詩曰:绕厢風雨莫歸愁,燈暗心明泪不收。易舍妻拿惟有父,無惭肤发但多頭。復仇到底落人後,做鬼應居最下流。門外長江知我恨,年年濤卷未能休。上既復閩,垐約平虜伯進攻福清。當是時,其門人來訪,將歸海寧;垐送之詩曰:天地荒荒已如此,君今歸去去何方?山川麦秀傷心泪,日月刀頭带血光。屠狗市中聲忽變,采蘭泽畔志徒芳。寄言父老休相念,我死魂猶到此乡。明日臨阵,垐不避矢石,殺虜過當;會日暮,虜冲其營,遂殁。垐之友人叶子器者,初垐在營中,爲虜所獲。虜使作書招垐,子器受紙筆,書一詩授之。其末句云:到得死時方是我,纵然活去不成人。虜殺之。垐起兵時,有詩云:蘭蕙當門不怨秋,□□□盡也空休。拋它七尺留千恨,何必三□□□樓。月肯照人云作怪,龍方潜壑蚓遨游。誰能终古留高响,博浪聲中五世仇。
兵部左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潰死之。
林汝翥字心泓,福州人也。釋褐,知沛縣。妖賊徐鸿儒之亂,汝翥城守有功,考授御史。閹人魏忠賢干政,汝翥巡城,遇火者曹進、傅國興攫金于途,汝翥杖之,中旨逮汝翥。先數日,逮工部郎中萬璟,内侍數百人毆璟至死。於是汝翥援「大杖則走」之義,亡至遵化。托撫臣鄧儀具疏投獄,廷杖得不死。上至閩,征拜兵部左侍郎,總督義師。攻福清,兵潰,被執。虜欲降之,不屈,除夕服金屑死。
十二月庚午,黄斌卿攻寧波,不克。
甬諸生華夏、屠献宸、楊文琦、文瓚、董德欽、王家勤謀起兵内應。而御史李長祥亦結會稽豪杰以待,皆使人走舟山,約斌卿入。亡何,長祥爲人告變,亡命。姚江人王翊聚兵于海山,華夏以帛書約之,爲虜所得。降人謝三賓,又讦夏等于虜,夏等入獄,而水師始至。内無應者,斌卿之兵遂去。虜诘夏之同謀者,夏對曰:太祖高皇帝、崇禎先帝。虜曰:然則汝帛書所謂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爲大言,鼓動人心耳。是時虜利三賓之財,亦诬以同謀,故令夏引之。夏曰:若謝三賓者行同狗彘,建義之事胡可假之!三賓在旁聞其言,搏颡以謝。明年五月初二日,夏與屠献宸、楊文琦、文瓚、董德欽、王家勤皆論死,妻子爲奴。楊文瓚妻張氏,杭州人。文瓚既敛,張氏從容語其舅曰,儿不從死,無以成夫之志。出簪珥分餉姊姒,閉户自縊。華夏妻陸氏、屠献宸妻朱氏、楊文琦妻朱氏,皆自縊。
禮部尚書兼通政使吳鍾巒上申明职掌疏。
時遠近章奏,武臣則自將軍都督、文臣自稱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計。而江湖游手之徒,假造符璽,販鬻官爵。偃卧兵園,而云联師齐楚;保守妻子,而云聚兵千萬。故鍾巒請加嚴核,募兵起義者,則當問其册藉花名;原任职官者,則當辨其敕書札付。
三年(戊子)春正月丁酉朔,上次閩安鎮。
同安伯楊耿、大學士朱繼祚攻興北,克之。
虜守道彭遇颽,故弘光時之御史也。至是納款。楊耿攻興化,遇颽令其守將出戰,登陴立大明幟;守將不敢入。
癸丑,鄭彩殺大學士熊汝霖。
熊汝霖字雨殷,餘姚人也。舉天啟乙丑進士,授同安知縣,考選户科給事中。汝霖抗直敢言,謂今日以情面賄賂,斷送封疆,二祖列宗飲泣地下;降福建按察使知事。弘光立,復補給事中。是時四鎮迎立之功,逼取淮揚,朝臣莫敢議其進退。左都御史劉諱,言劉泽清、高杰之棄淮北可斬也。泽清遣刺客伺劉諱,刺者不忍而去。汝霖獨論之曰,一鎮之餉多至六十萬,勢必不供;即仿古藩鎮法,亦當在大河以北。曾奥窔之内,遽以藩篱視之,已爭阮大鋮之用。其議論皆不遂,歸。虜渡大江,汝霖入省,欲发罗木營兵拒之,不得。劉諱將死,念諸人悠悠,無可與計事者,獨以建義屬之汝霖。汝霖聚兵又不得。九江道僉事孫嘉績既斬餘姚虜知縣王玄如,汝霖始出領兵,渡海寧,戰三晝夜,敗歸。上監國,加兵部左侍郎右僉都御史。汝霖雖不知兵,然趨死不顧利害。當是時,總兵方國安、王之仁所領皆營兵,而分别召募者以爲義兵,同汛未嘗敢均粮糒,至汝霖則未敢易之。三吳之豪杰,欲爲應者,皆因汝霖而來。鲁元年,又加東閣大學士。浙江失守,從亡至閩。閩之諸鎮,鄭彩以商舶爲事,唯閩安伯周瑞勇敢可任。汝霖批答,右瑞而左彩,彩積恨之。
已而彩又與義興侯鄭遵謙交惡。上次閩安鎮,從亡諸臣之室俱保琅琦。彩裨將李茂守琅琦,汝霖奴子與之爭口。正月望,汝霖自上所休沐,熊、鄭兩家以簪瑱相問遺。李茂奔告于彩,彩疑熊、鄭合而圖己也,授意其下殺之。
鄭彩殺義興候鄭遵謙。
鄭遵謙字履公,餘姚臨山衛人也。父之尹,按察司僉事。遵謙少喜任侠,不爲绳墨之士所理。南都官屬聞虜渡江,皆棄弘光帝而逃。馬士英至浙江省、閹人屈尚忠至越,左都御史劉諱曰:凡系逃臣,皆可斬也。於是分守寧紹于颍系尚忠以待,遵謙出而毆殺之。曰:此劉先生之命也。紹興府通判張愫,以城降虜,虜即以愫守紹興府,而别遷彭萬里以爲會稽知縣;弘光元年闰六月十一日遵謙建義,皆斬之。而召其故所知少年數千人,應九江道孫嘉績。先是知府王期升夢有持谒入者,觉而記其姓殷;問于推官陳子龍。子龍曰:此會稽守殷通也。君夢見之,越亂兆矣。自遵謙斬張愫而夢验。浙江失守,遵謙依鄭彩。彩以同姓弟畜之,使領陸兵于牛田。海中洋舶,皆統于彩;遵謙强取二舶,资萬計。由是交惡。遵謙爲人疏诞,不能虑患;大學士熊汝霖見殺,復不秘其辞色。彩乃诈扑部將吳辉,辉扶傷就遵謙求書投鄭鸿逵。遵謙入辉船送之,被擒。辉既擒遵謙而難于面之,伏舱底不出。遵謙呼曰:汝鄭彩厮養,殺我豈出汝意?而相避乎?辉出,遵謙乞只雞盂黍,哭奠熊汝霖既畢,蹈海死。遵謙之妾金四姐者,故倡也;嘗笞殺其侍婢王氏。諸不理遵謙者,必欲致金四姐于獄,遵謙以千金脱之,遵謙死,金四姐束草象鄭彩,每食,斬草人以侑食。彩聞之,沉金四姐于海中。
二月,以兵部尚書錢肅樂爲東閣大學士。
虜帥郭天才來降。
江西虜帥金聲桓遣郭天才援閩,與虜撫佟國鼐有隙,故降;封爲忠勤伯。後聲桓反正,天才乃返江西。
三月,虜陷興化,吏科給事中林嵋、興化道湯棻死之。
林嵋字小眉,自縊。湯棻字方侯,嘉善人。緋衣坐堂上遇害。
虜陷莆田,大學士朱繼祚、知縣都廷諫死之。
廷諫,杭州人。
虜陷永福,兵科給事中鄢正畿、御史林逢經死之。
鄢正畿字德都,永福人也。賦絕命篇,投溪水死。林逢經字守一,以文名于閩中,有通鉴甲子圖行世。城破,赴水死。
餘姚人王翊起兵四明山,克上虞,執虜摄印推官劉章志斬之。
虜陷長樂,御史王恩及死之。
王恩及,長樂人也。以縣令歸里,上征爲御史。城破,服毒自盡,妻李氏同死。
闰三月,虜陷建寧,王祁死之。
王祁,江西人也。城破,祁猶巷戰,自焚死。上在閩中,先後復三府、一州、二十七縣;虜調江、廣、兩浙之兵來救,所復府縣皆陷。至是,仅留寧德、福安二城。
江西虜帥金聲桓反正。
金聲桓者,故楚帥左良玉之部將也。良玉死,良玉之子夢庚降虜,虜俾聲桓仍統其軍。大學士黄道周督鄭鸿逵、鄭彩二軍出杉關,聲桓故曾役于道周,乃陽爲送款,而使别將張天祿袭之,道周被執。由是得鎮江西。上取閩,虜調各省之兵復陷其地,聲桓之力居多。虜撫以聲桓降將,故輕之;從之取賄,不得。聲桓私居嘗改舊服,於是虜撫上變,言聲桓謀反。聲桓使人窜之中途,得其書,乃置酒召虜撫,以書示之。虜撫失色,遂斬之。奉永曆皇帝正朔,受爵豫國公,江西郡縣皆定。當是時,南都震動,以爲聲桓旦夕且下,虜官豫拟降附。而虜之守贛州者不從聲桓,聲桓欲攻之。守贛州者曰:吾不動以待汝,汝得南都,則吾以贛下。乃爲聲桓之謀者,以寧庶人之敗急于順流,故使新建得制其後;今門庭之寇未除而勤遠略,是追庶人之僨車者也。聲桓遂急攻贛,贛守愈堅。各省之援虜大集,围聲桓困之;數月食盡,部曲斬聲桓,降于虜。
夏六月戊戌,鄭彩殺大學士錢肅樂。
錢肅樂字希聲,鄞人也。舉崇禎乙丑進士,授太倉知州,遷刑部主事,转员外。九江道孫嘉績建義,會稽諸生鄭遵謙應之。鄞諸生華夏等謀起事,而縉紳謝三賓不從。時定海總兵王之仁已降虜,三賓寓書之仁,謂寧郡潝潝訿訿,起自諸生,需公以兵威胁之。亡何,夏等奉肅樂爲主,之仁亦以其軍聽命。上監國,進僉都御史,代熊汝霖爲東閣大學士。劉中藻起兵福安,已攻福寧州將破,而虜帥涂登華诣彩降。彩使其私人守之,中藻不可,於是與彩交惡。彩横甚,視諸大臣若無有。肅樂惡之,欲以中藻之力制彩。其在彩營,以陰事洩之中藻。故恐彩之疑也,爲深言嘗彩,令备中藻;而彩之伏聽者已得肅樂密書,彩阑及書中一、二語。肅樂大驚,嘔血,明日死。
冬十月,大學士馬思理卒。
馬思理,長泰人也。崇禎時,户科給事中,坐侍讀學士黄道周黨,下獄。隆武起升禮部侍郎,加尚書。上入閩,召授今官。卒沙埕舟中。
以工部尚書沈宸荃、吏部尚書劉沂春爲東閣大學士。
四年(己丑)春正月辛酉朔,上次沙埕。
二月,王翊破上虞,虜官施鳳翊棄城走。
三月癸卯,虜陷寧德。
夏四月,虜陷福安,大學士劉中藻死之。
劉中藻字薦叔,福安人也。崇禎庚辰進士,授行人司行人。隆武皇帝登極,以兵科給事中使浙。上至閩,中藻起兵其邑,復數縣,纍進至工部尚書、東閣大學士。中藻能激昂富人,使出其財,故一時聚兵益盛。鄭彩專制閩事,惟中藻不相下,由此有隙。上使大學士沈宸荃解之,不得也。中藻在福安,虜前後攻之,所殺傷四、五千人。三年十月,虜大集,傅城十里掘濠树栅环之,中藻不得戰。明年四月,食盡,中藻爲文自祭,吞金死。部將董世尚等同死者數百人。
六月,定西侯張名振復建跳所。
秋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
閩地盡陷,張名振迎上至浙,從亡者爲大學士沈宸荃、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鍾巒、兵部尚書李向中、兵部左侍郎孫延齡、御史黄宗羲、兵部职方司郎中朱養時、主事林瑛。
壬午,虜攻建跳。乙酉,虜退。
分使使山寨授官。
蕭山石仲芳、會稽王化龍、陳天樞、台州俞國望、金湯、奉化吳奎明皆將軍,四明山馮京第右僉都御史,王翊河南道監察御史。黄宗羲奏曰:臣觀諸營長,文則自稱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稱將軍、都督,未有三品以下者。上嘉其慕義,亦遂因而命之。唯王翊不自張大,使者颁書授以御史。御史在承平固爲要官,然其號令不可行之侍郎。御史諸營或不及王翊一小小部,故諸營于王翊,虔若小侯之事大國。自今以後,若諸營事翊如故時,則無貴王命。若因王命,使翊之令不行于諸營,將山中自此多故。方今草昧,時多假借,慎重名器,不宜獨薄王翊一人。大學士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鍾巒皆以爲然,定西侯張名振持之不肯下。初諸營迎表,皆因名振以達;唯翊不關名振,名振惡之。
上命黄宗羲爲左副都御史,辞不受。
封平西將軍王朝先爲平西伯。
時朝先營奉化之鹿頸山,有兵萬人,寧城爲之晝閉。
八月壬辰,世子生。
世子母李氏。
九月乙丑,大學士劉沂春、禮部尚書吳鍾巒、定西侯張名振盟于雒江。
大明監國鲁四年,太傅兼太子太師定西侯張名振治兵于台州。夏六月,長樂劉沂春宅揆統均,毘陵吳鍾巒掌秩宗,從上至自閩。三人者,皆先朝遺老,同守臣貞、共奖王室者也。越二月,定盟于雒江之上。于時重九,天高氣肅,云物屏彻,秋陽杲然,薦牲爇香,神人若接。司盟者舉爵而招曰:今日之事,君事也。義莫大于君臣,交莫良于朋友。合朋友之交以笃君臣之義,時乃功。勖哉夫子。於是三人者上各受爵進于神,拜手稽首致詞曰:歲在甲申,中原逐鹿,痛深共主之悲;暨及乙酉,于屋瞻烏,迸落孤臣之泪。惟是二三黄发,耄遜于荒,爰订斯盟,永以爲好。既盟之後,业務修而交勸,過必纠而從绳。役在社稷,竭蹶而爭後先;政在朝廷,和衷而商可否。功名不必出諸己,恩怨一切任諸人。矢靖献之無欺,期恢復之克濟。吾三人者,無愧怍于天地,留榜样于子孫。奉身而退,共咏太平,不亦休乎!司盟者受詞而載之書。君子謂斯盟也,蓋三有禮焉:尚齒一也,詩有之曰:三壽作朋。尚賢,二也,詩有之曰:正直是與。尚功,三也,詩有之曰:邦家之基。司盟者乃錫爵而稱曰:神之聽之,介爾景福。於是三人者受爵,下而飲。
丁酉,定西侯張名振、蕩湖伯阮進、平西伯王朝先,殺黄斌卿。
黄斌卿之在舟山,保坞自豪,不欲奉上入城,分其兵賦。于時隆武皇帝崩四年矣,猶稱隆武五年,以拒監國之朔。先是,張名振從崇明敗歸,斌卿每事侮之。雖結婚姻,而意相猜忌。阮進扈跸至建跳所,軍中乏食,進念保全舟山之力,以百艘泊舟山告急。總制尚書張肯堂謂斌卿曰:上飘泊海中,宜奔問官守;阮進之請,不當違也。不聽。於是,張名振、阮進皆因王朝先以謀斌卿。朝先同張國柱、王鳴謙出海,斌卿强使出其部下。三年之間,未嘗任之以事。朝先郁郁,請徇邊海至鹿頸,四、五月而致萬人,邊海皆賦其軍。斌卿又使其私人以夺朝先之賦,朝先恨之。有黄大振者,故閩盗也。劫商舶得金數萬,分馈斌卿,不餍;大振惧誅,亡抵朝先。朝先之孥帑寄舟山,大振僞使人以魚舟赴朝先曰:威虜以某日盡殺平西妻子矣。朝先遂與張名振、阮進合攻舟山,斌卿與二女皆赴水死。
十月己巳,上駐舟山。
以張肯堂爲東閣大學士、孫延齡爲户部尚書。
時,劉沂春與張名振不合,返閩。
五年(庚寅)春正月乙卯朔,上駐舟山。
夏五月,御史王翊烹虜使。
江南久不寧,虜主患之。其撫臣馬國柱欲自以爲功,嘗以語其客。其客與所善會稽人嚴我公謀之。我公曰:此吾处通候之一時也。清之用兵江南良苦,使得見吾于撫軍,吾得山海要領,能口舌下之。乃僞爲告身银印;曰:吾行朝之都御史也。
因客以見國柱,因國柱以見虜主。我公大言撼虜主,曰:陛下以江南爲一方之事與?崖山未覆,大元不書正統。臣尚未見陛下之有天下也。曩者臣在海上,諸營將故臣之屬吏;臣苟得奉明詔,開以丹青之信,則江南之患可刻日定也。虜主大悦,以我公爲招撫都御史。詔山海之帥解甲降者復其位,視嚴我公。然我公故未嘗爲山海之帥所識,第使人走諸營告曰:我公之所以爲此者,固荆乡,高渐离之心也。公等第令出而歸我。我分置通都大邑,摇手而江南舉矣。若公等所爲,徒劳耳。於是諸帥多惑其說,湖州柏襄甫、會稽顧虎臣等皆降。我公將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王翊之將黄中道曰:嚴我公甘言間我,业已摇動山寨,復可使之達行在哉!趨烹之。我公由是不得志而去。
秋八月,御史王翊破新昌縣虎山所。
九月,朱靖恭攻鄭彩,敗之。
上既入浙,閩安伯周瑞、平虜伯周鶴芝樓船三百余艘分屯溫之三盤,以爲舟山犄角。亡何,芝、瑞有隙,上使武林人吳明中往解之。明中之三盤,构之益甚。瑞遂南依鄭彩,芝亦北依阮進。鄭彩與朱靖恭爭中左,彩大敗,泊沙埕具表請援。芝、進既怨瑞,而張名振欲結驩于靖恭,反擊彩之余兵,破之。
虜破四明山寨。
上在舟山,虜欲出寇,御史王翊從中梗之。於是悉发行省虜騎,其酋金礪、田雄將之而東。金礪由奉化入,田雄由餘姚入,會師大蘭山,設帐二十里,游騎四出,以搜伏聽者。翊聞虜鋒銳甚,避之于海。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十一月甲子,虜殺兵部右侍郎馮京第。
馮京第字躋仲,慈溪人也。福京初建,上中興十二論。隆武皇帝奇之,召對,授兵部职方司主事。改監察御史,巡視浙江,至衢州而虜渡浙。京第偃伏里中,聞肅虜伯黄斌卿保舟山未下,乃渡海依之。從定西伯張名振至崇明,敗還。從安昌王乞師日本,哭于舟中,日本不許。又從攻寧波,事敗。於是至吳興,聚兵數千。亡何又敗。復渡錢塘,入四明山,依御史王翊以其兵付之。京第倚山爲城,立老寨于杜岙,練兵數月,颇可觀。而虜撫蕭起元下教團練,虜攻杜岙,團練從而掎之。翊走天台,京第匿民舍以免。明年,翊兵復盛,京第亦收殘卒,自居薛岙。京第自負經濟,然欲以承平體統待其士卒,雅不爲人所親附,故往往致敗。初京第入海,虜即收系其家屬;母尹氏徙燕,妻叶氏自縊死,子頌年十五,斬于市。虜破四明山寨,購京第甚急。京第之將王升降虜,欲致京第爲功。謂虜曰:馮都御史人莫知其处,獨升知之耳。引虜得之鸛頂山。京第已病甚,見金礪不肯跪;田雄在側,掠之僕地。明日遇害。
六年(辛卯)春正月己卯朔,上駐舟山。
得諜报虜主死,羣臣入賀。
是時,訛傳恢復,禮部尚書吳鍾巒有志喜詩曰:毘陵隅北有柴扉,寂寞荒庭草自肥。從此儿孫寻舊业,可將詩酒弄斜晖。衣冠不改容颜好,夢想還疑城郭非。却笑令威何化鶴,去家千載始來歸。又,世局沧桑變亦奇,忽于意外惬心期。兵機只在爭先着,天道何嘗不可知。主鬯一樽歸帝子,籌邊百計在胡儿。中興作手非容易,喜惧頻劳野老思。
二月乙卯,張名振殺平西伯王朝先。
王朝先,四川土司人也。自言爲童子時,已結無賴者爲伍;有大姓抶其同伍童子,朝先夜緣屋極,发凡抽椽,放野蜂數百螫之。天啟間,調土司兵從征,朝先因至塞上,纍立戰功。弘光即位,以參將隶黄蜚部。蜚死,航海至浙東。時江干兵賦已定,朝先自以老將,不肯出總兵方國安、王之仁下,以西征之命,滞于定海。浙江失守,同王鳴謙出海,遂爲黄斌卿所留。朝先欲借樓船百,截揚子江以遏虜运道;斌卿不許。既與張名振、阮進共破斌卿,進收其水師,朝先得陸兵二千余人,軍资甲仗一不以賦名振。嫌隙遂成。鄭彩之敗,振、進因而堕之,朝先又不與合。是時朝先居守,名振治兵南田。朝先不虞名振之見袭也,士卒散遣民舍;名振猝至,乃手格十數人以死。其部將涂登華、張濟明、吕廷詔降虜,告之虛實,虜遂决犯行在之謀矣。
秋八月丁巳,虜殺兵部左侍郎右都御史王翊。
王翊字完勛,餘姚人也。翊小而自負,好爲大言,世人未知之也。浙東建義,翊自募一旅,不肯屬人,故派粮不及同事。楚人舒益生,故新安王客。新安王自新安至,益生遂以其軍屬之。然王亦無分地可賦,軍遂散。司餉者案翊所破召募之金,將罪之。會浙守潰,翊渡海依黄斌卿,斌卿倨甚。馮京第以隆武御史與之爭禮,斌卿不悦,翊不肯下。斌卿既欲害之,翊知斌卿不足藉,聚眾四明山。四明山連三府八縣,翊往來乘隙;虜孤守一城,其城外之田賦、訟獄一歸之翊。已而爲虜撫蕭起元所敗。明年,擊破團練,其兵益盛。上至浙,勖功議右僉都御史,張名振欲其恩出自己,曰:需之以俟翊至。詔受福建道監察御史。翊朝行在,升右僉都御史。辞不就。曰:吾之入覲,豈爲官也!明年,加兵部左侍郎兼都御史。虜屯大蘭山,翊入海,謀與王朝先舟師入浙攻杭州。而名振擊殺朝先,翊還山中。山中所留諸將,降殺且盡。七月二十四日,大星坠地,團練兵執翊,賦絕命詩。虜副使王爾祿使書之,翊書生平忠愤,血飞溅于羣虜。書畢,乃引其筆以擿王爾祿。是時虜將寇行朝,其酋陳錦且至,系翊以待。翊每日從容束帻,飲酒賦詩。八月十二日,陳錦、金礪、劉某、田雄會于定海,翊入坐地上。劉某注矢射翊,中肩不動;田雄中颊、金礪中胁,皆不動。絕其吭,始僕。翊之從者二人亦不跪,虜掠之,則背虜向翊而跪。遂從死。羣虜聞之,皆曰:非獨王公忠也,乃其從者亦義士也。上发舟山,御舟泊道頭。
虜會浙、直之兵寇行朝,松江張天祿出崇明,金華馬進寶出海門,而虜酋陳錦、金礪、劉某、田雄總重兵出定海。行朝聞之,定西侯張名振、英義將軍阮駿,扈上出舟山,登舟泊道頭。八月十六日,虜試舟海口,王師以三舟冲突,獲樓船一只、戰艦十余,擒虜卒十一人,馘而纵之。二十一日大雾,虜舟悉渡抵螺頭門,王師纔觉。先是,阮進诣海門議和,虜欲诱之,進數船脱歸。值酋金礪之舟,進以火球投礪,風转篷脚,反擊進面,進创甚投水,虜刺取之。安洋將軍劉世勛、都督張名揚統營兵五百、義勇數千,背城大戰,殺傷虜千余人。
九月初二日,城陷。
丙寅,虜寇舟山。九月丙子,城陷,大學士張肯堂、禮部尚書吳鍾巒、兵部尚書李向中、吏部侍郎朱永佑、通政司鄭遵儉、兵科給事中董志寧、兵部职方司郎中朱養時、户部主事林瑛、江用楫、禮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李開國、朱萬年、顧珍、工部主事顧宗堯、中書舍人蘇兆人、安洋將軍劉世勛、左都督張名揚、工部所正戴仲明、錦衣衛指揮王朝相、内官監太監劉朝、定西參謀顧明楫、諸生林世英死之。
張肯堂字載寧,松江人也。天啟乙丑進士,知余干縣事。丁母憂,服除,補大名、浚縣,考遷御史。弘光時,以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隆武登極,加總制尚書。肯堂以額餉招集義勇,將出三吳而芝龍劫其餉。肯堂遂棄官,遁于海島。已而依平海將軍周鶴芝。海口破,又依肅虜伯黄斌卿。斌卿繆爲恭敬,不用其言。肯堂郁郁無所發舒,灌圃栽花,排豁憂悶而已(肯堂與往𣚘書曰):铜盤之役,僕豈敢後。顧飘梗隨流,不能奋飞)。上駐舟山,起爲東閣大學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視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婦沉氏、女孫茂漪皆縊死,然後題詩襟上云:虛名廿載着人間,晚節空劳學圃間。漫賦歸來惭靖節,聊存正氣學文山。君恩未报徒憂瘁,臣道無亏在克艱。傳與千秋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輕删。乃自縊。從死者守备吳士俊、僕張俊、彭歡、俊妻某氏。
吳鍾巒字巒稚,武進人也。從學禮部尚書孫慎行,知名數十年。晚登崇禎甲戌進士,選長興知縣,降紹興府照磨。于仕宦之意泊如也。大學士周延儒勸之出山,鍾巒答曰:公爲山巨源,某何獨不爲嵇叔夜?公爲富彦國,某何獨不爲邵堯夫?移桂林府推官。弘光召爲禮部主事,未至而南都陷,遂留福唐不歸。上至閩,起通政司通政使禮部侍郎。寻晋尚書。行朝权在武臣,卿相不能有所可否。鍾巒歎曰:當此之時,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圖恢復,成敗尚聽諸天,非立命之學也。當此之時,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聽諸人,非保身之道也。故鍾巒漂泊所至,試其士之秀者,前率見上;波濤樯橹之間,襕衫巾服,拜起秩秩。至舟山,益無所事事,退居補陀。舟山告急,鍾巒曰:吾從亡之臣,當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過别張肯堂,歸而自縊。年七十有六。鍾巒嘗謂往𣚘曰:李應升,吾受业之門人也。請誅逆閹不得而死。吾爲詩哭之。吳福之,吾子也。建義而死,吾爲詩哭之。錢肅樂,吾分房之門人也。從亡而死,吾爲詩哭之。吾無愧于三子已矣。
李向中號立齋,楚之鍾祥人也。崇禎庚辰進士,知長興縣。入爲兵部职方司主事,進尚寶司卿,避地福安。上入閩,召巡撫福寧。城破走,從亡至浙,升兵部尚書。行朝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風饕,面目黧黑,獨向中修飾 如故。時父死舟山,向中居憂城外。城陷,虜執向中欲降之,不可;衰绖翔武其營,虜殺之。
朱永佑號聞玄,昆山人也。甲戌進士,吏部主事。虜南下,避入浙東,依平海將軍周鶴芝爲監軍。周鶴芝取海口。海口陷,復至舟山,上以爲吏部侍郎。虜執永佑,欲剃发活之。永佑曰:吾发可剃,何俟今日?虜砍其胁,死。僕負屍出城,流血沾服。僕哭曰:主生前好洁,今豈無知耶?血遂止。
鄭遵儉,紹興人,義興侯之從弟也。
董志寧,鄞縣人。
朱養時,江陰人也。爲人慷慨,尚與𣚘爭御史王翊事。台州虜守道耿應衡遣奸細入舟山,托于日者,謂灾星見,上之祿命盡矣。定西侯張名振信之,使禳。上擇日行香,養時上疏爭之。名振不以爲然,養時怒曰:使虜聞之,謂行朝無一人矣。舟山陷。自縊。
林瑛,字玉之,閩人也。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上入浙,婿隨鄭彩;瑛至健跳所,而母又死,贫甚。妻陳氏及女,爲人纫箴以食。已而女又死。虜入舟山,瑛與陳氏分梁縊。陳氏腕弱不得死。瑛使其童子嗷嗷助之,陳氏揮之曰:吾守婦道三十年,垂絕而死男子之手乎?卒自力而死。
江用楫,蘇州人。
董玄,字天孫,會稽人。賦絕命詩自縊。
李開國,餘姚臨山衛人。
朱萬年,字虎拜,閩人也。與吳鍾巒同死。
顧珍、顧宗堯,皆長洲人。
蘇兆人,字黄侯,蘇州人也;大學士張肯堂之客。城陷,謂肯堂曰:黄泉之路,請以兆人爲道。絕命詞云:保发嚴胡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許,義重此身輕。自盡于雪交亭。雪交亭者,肯堂讀書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稱之雪交云。兆人死,肯堂酹之,而後自裁。
劉世勛,南直人。黄斌卿之在舟山,世勛即以安洋將軍守之,守甚力。城陷,自刎。虜相謂曰:吾兵南下以來,所不易拔者,江陰、涇縣合舟山而三耳。隆武皇帝嘗聞江陰、涇縣之以守見屠也,歎曰:吾家子孫遇江陰、涇縣三尺之童子,亦當哀而敬之。
張名揚,定西侯名振之弟也。名振之扈上,以名揚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數十人闔門自焚。
戴仲明,寧波人,抱高皇帝主投火死。
王朝相、劉朝,皆北直人也。奉上妃陳氏、貴嬪張氏、義陽王妃杜氏入井中,以巨石覆之;朝相與朝皆自刎其側。當宫眷未入井之時,闔門放火;虜將滅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極注矢向虜,虜不敢動。相朝蓋井既畢,七人挾弓矢投火中。
顧明楫,順天人,張名振之客也。
林世英,閩人。自閩入浙,上書遇難,自縊。
跋
右海外恸哭記,据書前引譔人名𣚘(音義列子周穆王篇:右骖赤骥而左白𣚘,八駿之一)不具姓,相傳爲黄太冲先生托名之作。全祖望譔先生神道碑銘,胪列所着,有海外恸哭記一卷,蓋必有所据矣。碑稱先生己丑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又全氏書先生所着行朝錄後云:先生從亡,纍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按記云:己丑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壬午,分使使山寨授官。河南道監察御史□□□奏曰:(元写本見先生姓名作□□□,今印本悉填姓名)臣觀諸營長,文則自稱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稱將軍、都督,唯王翊不自張大云云。同日上命□□□爲左副都御史,辞不受。凡作□□□,即先生姓名(行朝錄書後云,錄中凡書某,皆先生所自紀。記中之□□□,亦猶錄中之某也)。當是甫抵行在,即有左副都御史之命。其辞官之年,即從亡之年。碑稱先生以柯公夏卿、孫公嘉績等交薦,由职方改監察御史;而分道河南,則見于記,可補碑文之闕。其奏薦王翊之言,則碑亦載之,與記政合。行朝錄書後云:纍官左副都御史,而不知其未嘗受命也。記前引云,舟山以後,𣚘所未详。按碑云:公從亡,太夫人居故里,中朝詔下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公聞之,歎曰:主上仗我,我不忍去;今方寸亂矣。乃陳情監國,得請變姓名,間行歸家;事在辛卯八月已前(碑云公既失兵,日與尚書吳公鍾巒坐舟中,正襟講學,下即接叙告歸事。吳公于辛卯八月殉舟山之難,先生臨行猶與吳公周旋,則行期必在辛卯八月已前)。記云:辛卯八月丁巳,上发舟山。是書之作,當在間行歸家後。其所謂𣚘,疑即當時所變之名。宜舟山已後,事弗详也。碑又云:是年(先生歸家之年)監國由建跳至翁洲,復召公副馮公京第乞師日本;抵長琦,不得請。据記丁亥六月,安昌王與御史馮京第乞師日本;下云至長旗島。日本新遭外國之侮(因殺歐罗巴行教者),外國人至,一切不聽登陸。其時監國猶次中左所,丁、辛相距五年,此事何得在辛卯八月已後?且是馮京第副安昌王,何得云先生副馮京第?不知全氏何据而云然。尤可据記纠碑之繆。唯此記碻爲太冲所作,則亦可据碑以决之。當時事實,隐显同異之間,以記與碑互证,皆有草蛇灰线可寻之迹。
窃謂後儒稱述,總不如自記爲尤可信也。有清方隆盛時,忌諱甚深,文网尤密。凡殘明掌故之書,得以流傳至今,寧非羍事!孴而锲之,庸可緩乎?
上元甲寅季春月,山陰吳隐石灊跋。
又按碑云:張國柱之浮海至也,諸營大震,廷議欲封以伯。公言于孫公嘉績曰:如此則益横矣。何以待後!請署爲將軍。從之。以記考之,此事在丙戌(監國元年)八月丙子。記所述𣚘之言,即碑所紀太冲先生之言,則爲𣚘先生之變名,無疑谊矣。遯盦再識。
●附錄一
思舊錄
贛州失事紀(行朝錄之二)
紹武爭立紀(行朝錄之三)
舟山興废(行朝錄之五)
日本乞師紀(行朝錄之六)
四明山寨紀(行朝錄之七)
沙定洲之亂(行朝錄之九)
。思舊錄
劉先生諱宗周,字起東,學者稱爲念台先生。其學體认辛苦,無所不历。故先儒之敝,洞若觀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于余有罔極之恩。余邑多逆黨,敗而歸家,其氣勢不少减。邑人從而化之,故于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撓。其時吾邑有沉國模、管忠聖、史孝咸,爲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學鳴;每至越中講席,其議論多袒黨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謂當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啮者,請以螳臂當之矣。戊辰冬,先生來吊,褰帏以袖拂其棺尘。恸哭而去。先生與陶石梁講學,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爲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則無不起而爭之。余於是邀一時知名之士數十余人執贽先生門下,而此數十余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遠于學,故能知先生之學者鲜矣。先生誨余雖勤,余顽钝终無所得。今稍有所知,則自遺書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進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斷絕,余徒步二百余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楊塴,余遂翻峣門山支径入楊塴.先生卧匡床,手揮羽扇,余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來。先生不應,但頷之而已。時大兵將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侍,復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絕也。
文震孟,號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爲溫體仁所排而罷。庚午歲,余自南都試回,遇公于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見余後場,嗟賞久之;謂後日當以古文鳴世,一時得失,不足計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别。
何棟如,字天玉。兩入詔獄,初以税事、後以遼事。住南都之烏龍潭,着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長之際,三致意焉。爲木牌蓬屋,上下于潭中。先生故與馮應京先生講學,遇其壽日亦用優人。謂余曰:余不似念台先生担板子,勿訝也。先生雖困苦之後,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陳繼儒,字仲醇,華亭人,以諸生有盛名。上自縉紳大夫,下至工賈倡優,經其題品,便聲價重于一時。故書畫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歲戊辰,余入京頌冤,遇之于西湖。畫船三只,一頓幞被、一見賓客、一載門生故友,見之者云集。陶不退(埏)謂先生曰:先生來此近十日,山光水影,當領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數日來只看得一条跳板。余時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轎,門生徒步隨其後。天寒涕出,藍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頌冤疏,先生從座上隨筆改定。己巳秋,余至云間。先生城外有兩精舍,一顽仙庐、一來儀堂,相距里許。余見之于來儀堂。侵晨,來見先生者,河下泊舶數里。先生栉沐畢,次第見之。午設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後即書扇,亦不下數十柄,皆先生近詩。書余扇爲吊熊襄愍詩:男儿萬里欲封侯,豈料君行萬里頭。家信不傳黄耳犬,遼人都唱白浮鸠。一腔热血终難化,七尺殘骸莫敢收。多少門生兼故吏,孤坟何处插松楸。余留信宿而别。明年書來,歉不曾過吊云:豈無田僮一束刍,彼磨镜者何人哉?許爲先忠端公作傳,寄于宋氏;後見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傳,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盤,字叔考,徐文長之門人。其書畫刻畫文長,即文長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長于填詞,如兼钗、合紗、金丸、夢磊諸院本,皆盛行于世。余十四歲時,于黄泥橋諸氏園中見之;鬚鬓皓然,年蓋九十余矣。
范景文,號質公,吳橋人。東閣大學士。甲申之變,投龍泉巷古井。公儀觀甚伟,好自标致。在吏部考功時,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馬故事也。某豈奸黨之鹰鹯乎?投板而歸。其爲南大司馬,颇留心于著述。劉振之之識大编、茅元儀之武备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杂不足觀,而公之虛懷下士,末世所仅見耳。余谒公,余出其書畫,賞玩终日;有宋刻爭坐位帖,神宗赐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钩勒重刻。公有家樂,每饭則出以侑酒。風流文采,照映一時。由是知節義一途,非拘谨小儒所能盡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户、禮兩部尚書。甲申之變,自磬而死;遺命大行殮後,方可收吾屍。初爲庶告士,虞邑有二人,當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詞林不可,乃止。逆奄敗後,其黨楊维垣等反面攻奄,以爲卷土重來之計。先生分别邪正,手障狂澜,维垣等爲之折角。又請毁要典以爲魏氏之私書;孫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許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劉孔昭之祖父;時先生爲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聽。孔昭遂以出婦讦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颇事園亭,以方、程墨調朱砂涂塈墙壁門窗。門生鲁元宠爲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間數日,又索。元宠曰:先生染翰雖多,亦不應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爲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导余登三层樓,正對秦望;其兩旁种竹數千竿,磨戛有聲。先生笑謂余曰:竹固水產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爲如何?先生殉節以後,余再過之,其地已爲瓦砾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静志居詩话:倪尚書晚筑室于紹興府城南隅,窗槛法式,皆手自繪畫,巧匠見之束手。既成,始歎其精工。時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鲁所制墨涂壁,默坐其中。堂東飞閣三层,扁曰衣云。凭阑,則萬壑千岩皆在舄一。適石齋黄公至越,施以錦帷,張燈四照。黄公不怡,謂國步多艱,吾輩不宜宴樂。尚書笑曰:會與公诀爾。既北行,遂殉寇難。
金鉉,字伯玉,車駕司主事。每巡城,過御河,輒流連不能去;嘗以語其弟。大行變聞,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過之,杯酒脱粟,蕭然如寒士,談咏竟日。
施邦曜,字爾韬,餘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賊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門自縊,居人恐貽纍,拒之。於是以砒霜投燒酒而飲,九窍血裂死。公爲通政時,黄石齋先生下獄,諸生涂仲吉上書頌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議論,不爲封進。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見其批,大怒,闲住回籍。逾年,再召爲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還。上曰:南京無事,留此爲朕干些要務。遷爲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叶六桐先生;公題主,余祀后土。公言天下將危,吾輩不知税駕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壽诞;公將赴召,爲文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過余談學,知余所評陽明文集,有所未盡。公之虛懷樂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窜繼,余爲議立其弟之子以後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陰人。其爲蘇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殺之;列郡肅然。南渡,復巡撫蘇松。乙酉,大兵將渡,公出居寓園,夜半,自沈于水。余嘗與馮留仙、邺仙訪之于梅市,入公書室;朱紅小榻數十張,頓放書籍,每本皆有牙签,風過鏗然。公知余好書,以爲佳否?余曰:此等書皆閶門市肆所有,腰纏數百金,便可一時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積,真希世之寶也。二馮别去,留余夜深而散。
巩永固,字洪圖,大興人;尚光宗女樂安公主。城破,闔門自焚死。公貌如書生,喜結交文士。壬午,僧達聞說戒,余與公同坐齋堂,議論相契,由是來往。
方震孺,字孩未,壽州人。巡按遼東,下詔獄。其出獄謝恩一疏,讀之絕痛。辛巳,公在南都,余往還久之。以謂余文有師法,不落世谛。時飲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卤,只堪屠沽飲耳。
附明文授讀注百家云:方公萬曆癸丑進士,官至廣西巡撫,乙酉年卒。天啟乙丑,逆奄興大獄,募參公者賞。京堂郭興治應募,論公河西赃;矫詔逮問。公自謂我與楊、左同被锻炼,一時
下獄者共十七人,今仅得兩人在。白骨再肉、華表重歸,若再作宦,海泊没之,想便是冥顽男子。兩人,公與惠世揚也。
魏學濂,字子一;癸未庶吉士,忠節公之次子。頌冤闕下,奄黨阮大鋮猶把持殘局;子一刺血上書,始丽于法。闯賊破城,子一與孫奇逢相約,欲以賊攻賊;久之不至,故其死獨後。子一多藝,能爲古文,字工章草,畫有元人筆法。學兵法于王君重、學律吕于薄子珏,一時名骤起,而忌之者亦眾。以其後死也,谤者纷然。余以同難兄弟,過相规、善相勸,蓋不異同胞也。
周延祚,字長生,吳江忠毅公之長子。戊辰,余年十九,出學入京師,于世故茫然。時李實、李永貞、劉若愚、許显纯、崔應元、曹欽程皆逮到入獄,會審對簿。長生練達,凡事左提右挈;因以長锥锥彼仇人,血流被體。獄卒颜咨、叶文仲諸公,皆被其毒手。余與長生,登時捶死。己卯,余至其家。壬午,與之同試北場。乙巳,余館石門,意欲扁舟话舊而不果行,仅以長笺致之,長生未答而逝。
李孫之,字肤公,江陰忠毅公之子。好讀書,錢東涧嘗謂江陰季氏家多殘本。甲申秋,余見之于南都。甲辰,至其家,訪之不遇。肤公無子,然所着三朝野記,足以傳矣。肤公之舅蔡士順纂傃庵野抄、同時尚論錄,留心當世人也。亦因肤公見之。
周茂蘭,字子佩。爲人谨守忠介公规矩,不失尺寸;好二氏之學。濟洞之爭、天童三峰之訟,子佩于其中爲調人。余試南都,每相款接。甲辰,至其家。癸亥,子佩年七十九矣;千里來拜先忠端公之墓,登山如履平地。乙丑,余至姑蘇,子佩在僧舍,法東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養炼。因破關出見。其所着參同契,颇有心得;而汪钝翁但以神仙忠孝陳言序之,失其旨矣。
徐石麒,字寶摩,嘉興人。官至吏部尚書,殉節危城。先忠端公在獄,公納橐饘,募金抵诬赃,以此去官。公爲司寇,崇禎末陳新甲、劉元斌、王裕民、張若麒諸大獄,無不自公手定。丁卯,渡江來吊,登堂拜母。公知余家赤贫,凡可以周急者,無所不至。余讀書泛滥,公训之曰:學不可杂,杂則無成。毋亦將兵、农、禮、樂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廟谟、裨掌故者,隨其性之所近,并當一路,以爲用世張本。此猶蘇子瞻教秦太虛多着實用之書之意也。今老而無所見長,深愧其言。
朱天麟,字震青,昆山人。崇禎時,爲翰林编修。改革之後,間關而死。先生好深湛之思,極之至于恍惚。故所着易鼎三然,無有不河汉其言。先忠端公之難,最先渡江而來者,先生也。先生司理饶州,余寄詩一卷,先生即爲之延誉,令名手序之。壬午,在都中,余遇先生。先生談學,牵連不斷,余忽忽座中睡去,亦不怪也。
沉壽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余十七歲遭難,往來都中、邑中,黨逆者陵侮孤儿,墓訟、祠訟纷纭不已;無暇更理經生之业,不讀書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爲之開导理路,谆谆講習,遂入場屋。癸酉,訪我于黄竹,不遇而去。至武林,與余同寓孤山,詩酒流連月余。戊寅,余訪眉生于宛陵;而眉生以保舉入京,余信宿其家。地名紅林,去城半舍。阮大鋮黨祸起,眉生變姓名至金華,不相聞問。然余逢急難,必夢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邹文江來,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園;作詩寄之。甲辰五月,遇文江于姑蘇,約其共訪眉生;而文江失約,予亦怅然而止。庚戌,得眉生手書,余詩所謂「春盡來書歲暮收。從前猶勝竟沉浮」是也。乙卯,有客自長洲來,接眉生書云:知己之難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與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纔一見耳。世路羊肠,局天蹐地,不敢踰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駕西來,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鶴、渡渐江、下嚴濑,买舟而東,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復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媿未親承,然于諸時賢傳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堯、學知惟舜,大禹口口說艱說難,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書筒上書,四月二十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則此書是絕筆也。以數千里之遥,顧诀别不爽時刻,豈非冥契乎!
沉壽國,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試南都。一日,月明如晝,余與治先過文德橋,叩周元亮之門,同訪崔昭,飲至夜半而散。戊寅,余至宛陵,宿于市肆。明日,欲抵安庆,治先知之,來肆中,將余幞被强搬去;拉余同入城,則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時(忘其字)、颜庭生十余人,已角巾葛袍,出迎于路矣。遂寓徐干岳(律時父)之家,款留近十日。將行,出宿治先家。余卧後,治先发吾拜匣,空無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余始知之。謂治先曰:此子會银也。凡人窘則舉會(其壁上有會单)奈何以餉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未几,宣令余赓之致馈;余曰:子可無虑矣。治先始已。以肩舆送至池洲,又寓書青陽吳空之鍾馈金。其交情如此。
沉士柱,字昆铜,芜湖人。讀書明敏,下筆千言。癸酉、甲戌來西湖,寓樓外樓,武林名士畢集,湖舫爲之增價。薄暮,與余聽丝竹管弦,所在掉小舟尾之。改革之際,纍書招余,余未之赴。终以李大生一案受祸,昆铜收禁南都之大内,一年有余,有前後宫詞二十四首。余選數首記于此。前詞云:三百年恩總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還與孤臣作枕頭。落日昭陽半照灰,寒鸦猶带影飞來;上林無树堪留宿,唤醒羁人夢一回(古木俱已斫盡)。熏風只有五弦揮,彤管朝朝傍衮衣;便殿只今圖史废,歌莺舞蝶不輕飞。後詞云:趙瑟秦筝入選頻,一年歌舞號長春;烟花金粉銷沉盡,肠斷南冠夢里人。方傳内药宰臣賢,親制蟾酥御苑前;剩得鼓吹鳴聒耳,蛙聲又在曲池邊。征馬長江四面围,親將騎射悦宫妃;那堪回首圜扉泣,落得倾城带笑歸(國亡後,故妃存者俱出嫁)。鹦鹉金笼唤御名,貴妃親教調郎情;只今苦雨凄風夜,却聽鸺鹠四五聲。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爭戴折花殘;沉香亭北多烽火,系馬誰怜舊倚栏。
附明文授讀注百家云:昆铜先生與先君子交最厚,留都防亂揭首顧子方杲,次先君子,次左硕人國柱,左子直棅,沉眉生壽民,次即先生也。
周镳,字仲驭,金坛人。庚午,南中爲大會,仲驭招余入社。已東渡錢塘,見劉夫子;入甬,見百歲老人劉念庭,返棹訪余。與沈眉生讀書茅山,務王佐之學。阮大鋮招摇丰芑,以新聲高會,网罗天下之士,人不知其爲奄儿也。仲驭草南都防亂揭,以顧杲爲揭首,列名士百余人。大鋮窘甚,於是,與仲驭爲贸首之仇矣。己卯,余入試南中,中途病疟;過句容,至仲驭家,談至夜分,而疟不发。壬午,北上,又晤仲驭。言陽羡之出山,大鋮哀求于東林諸君子云: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兹水。吳中諸君子颇欲宽之,但未知南中議論何如耳。因邀仲驭至虎邱,語以假借之意。仲驭毅然不可,陽羡亦不敢犯正議。以此復大鋮。大鋮涕泪交下,愿以其化身馬士英代。已大鋮得志,必欲殺仲驭。然無隙可乘,不得不借介生從賊之名,以及仲驭。初,仲驭與介生,以門人相高一邑,遂成朋黨。兩家之門人相見,則睚眦相向。仲驭之門人,以徐泽商爲魁,聞李賊勸進之文有「比堯舜而多武功、方湯武而無惭德」,揚言出自介生之手。馬士英竟以入告,大鋮遂以大義滅親,逮仲驭入獄,勒令自盡。泽商意欲殺介生,而反以害其師;大鋮意在殺仲驭,而借名殺介生。仲驭在獄,余欲入視之,而稽察甚嚴,徒以聲相聞而已。負此良友,痛哉!
韩上桂,字孟郁,番禺人。以南京國子監丞,左遷照磨。庚午,余奉祖母太夫人在經历官舍,與之爲邻。有梧桐一株,蓋一畝;余讀書梧桐之東、孟郁讀書梧桐之西,但隔一墙耳。孟郁始授余詩法,遂引入社。孟郁寻移居,集南中詩人,賦新秋七夕詩,余得秋字,詩成,爲改數字。孟郁赠余詩極多,失去可惜。孟郁豪爽不羁,其在五羊,伶人習其填詞;會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觀者一赞,則伶人摘之而去。在舊院演所作相如記,女優傅灵修爲文君取酒一折,便赉百金。好談兵略,郁郁無所試而卒。錢東涧曰:孟郁爲詩賦,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纵談大噱,呼號飲博,探題次韵,紙上飒飒然,如蚕之食叶;俄而筆腾墨饱,斐然可觀。
林云鳳,字若撫,長洲人;詞人之耆舊也。是時南中詞人汪遺民(逸)有鍾伯敬批評集,張隆甫有朱(之蕃)張唱和集,闵士行(景賢)有快書,皆與余往還;而若撫最親,赠余詩亦最多。吳子遠(道凝)、周元亮(亮工)與余同庚,若撫因作詩,有「誰家得种三株树、老我如登羣玉峰」,流傳詩社。其後出处殊途,元亮猶写此詩以見寄。若撫寓报恩寺,余與之登塔九重及游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詩唱和。
陳元素,字古白。余時作詩,颇喜李長吉。古白一見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韩如璜,字姬命,廣之博罗人。好古文,有皇明文兹之選。癸酉,序余制義。南中詩會,無有不赴。李小湾爲南宗伯,故姬命久留南中,所着古文,自號爲小韩文。
麻三衡,字孟璇。余交之于南中,書简往來,無有間歲,必以古墨侑简。赠余多古詩。後死難。臨刑賦詩:誓存千丈发,笑看百年頭。
林古度,字茂之,閩人。住南京,蕭然陋巷,車馬盈門。其先人曾被廷杖,余赠詩有:痛君舊恨猶然積,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讀之,流涕。
梁稷,字非馨,南海人。庚午,何匪莪選皇明文征,非馨主其事。辛巳,余復遇之于南中,游江湖間,尚未歸南海也。
何喬遠,字匪莪,閩人。爲南司空,四方名士多歸之。九日,大會于鳳皇台,分韵賦詩。所着有萬曆集,固一代之作手也。錢東涧以其所纂國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蓋不敢以私史窜國史,何可非也!
何楷,字符子,閩人。着五經解诂。余入其書室,方爲周易解诂。收罗甚博,百年以來,穷經之士,黄石齋、郝楚望及公而三耳。唐王時,公以左都御史叱鄭芝龍于殿上,致政而歸,芝龍使人戕其耳于途中。
吳應箕,字次尾,貴池人。復社國表四集,爲其所選,故聲價愈高。嘗于西湖舟中,赞房書罗炌之文,次日杭人無不买之;坊人應手不給,實時重刻。其爲人所重如此。次尾亦好收書,然未經考索,書賈多欺之;次尾不知也。辛巳,與馮躋仲同入大學,相得益彰。一日,禮部陶英人邀飲,次尾袖出一紙,欲拘顧媚。余引烛燒之,亦一笑而罷。改革之際,起兵山中,未几而敗。
劉城,字伯宗,貴池人。爲人平易,無次尾之鋒铓。雖挂名防亂揭,阮大鋮亦不忌之。戊寅,余信宿其家;四壁圖書,不媿名士也。
錢禧,字吉士,蘇州人。每刻社稿,必遣使至余家。余知其崇尚先輩,不以平日之文應;拈題别作數首,吉士嗟賞。
吳馡,字眾香,住城南委巷。舉時文社于天界寺,集者近百人;拈題二首,未午而罷,設飲于寺之丹墀。刻孫樵、皇甫湜文行世。余别眾香詩,有「一榻藏書君寂寞,半年旅邸我胡涂」句。
張自烈,字爾公,江右人。舉國門廣社,而社中與余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興陳定生、廣陵冒辟疆、商邱侯朝宗、無錫顧子方、桐城方密之及爾公,無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紅裙。余謂爾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獄,豈宜有此!爾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吾輩不言,终爲损友。爾公以爲然。爾公選文辩,多驳艾千子定待。千子大怒,亦肆訾嗷。余以爲此場屋氣習耳。以制義一途爲聖學之要則,千子之作俑也。其所言極至,以歐、曾之筆墨,诠程、朱之名理。夫程、朱之名理,必力行自得而後发之爲言;勃窣理窟,亦不過習講章之肤說,尘饭土羹,焉有名理?歐、曾之筆墨,象心變化;今以八股束其波澜,承前吊後,焉有文章?無乃罔人昧己之論乎!其間先輩如楊復所等間有发明其心得,千子批驳不遺余力。近溪復所之學,千子何曾夢見?即歐、曾之文章,千子但模仿其一、二转折,以爲歐、曾在是。豈知其爲折楊皇荂也。千子無論後來面墙之徒,讀其批尾,妄謂理學文章,盡歸于艾。於是猖狂妄诞,遂罵象山、罵陽明,不知天之高、地之遠,遂化爲時文批尾之世界。
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詩名,前有聖俞、後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無不以詩爲事。禹金有文紀,自汉至隋;朗三纂賦紀以補之。馮汝言辑汉魏六朝詩紀,朗三搜其遺者逸句斷章,亦二大帙。戊寅,余登其家三层樓,禹金讀書之所也;古木苍然,下臨古冢。发其藏書,朗三以陳旅集赠我。辛巳,在南中,與共晨夕者數月,宿觀音閣。夜半鸟聲聒耳,朗三推余起聽曰:此非喧鸟覆春洲乎?如此詩境,豈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陽挂网,别一境界。有言某家多古畫,余與朗三往觀,二更而返;月明如晝,復上酒樓沽飲。遇崔昭病卧樓上,就其榻訪之。
趙初浣,字雪度,涇縣人。癸酉,偕一僧來湖上。吳次尾每于廣座,議論鋒起,即琐屑之爭,亦不讓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终日妄言者乎?其後死于围城。
金浑,字宜蘇,吳縣人。先忠端公之難,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縣,亦死于難,無有表章之者。
張溥,字天如,太倉人。戊辰,相遇于京師。庚午,同試南都。爲會于秦淮舟中,皆一時同年:楊维斗、陳卧子、彭燕又、吳駿公、萬年少、蒋楚珍、吳來之(尚有數人忘之)。其以下第與者,沉眉生、沉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甲戌,余與馮研祥同至太倉。值端午,天如宴于舟中,以觀竞渡;遠方來執贽者纷然。天如好讀書,天姿明敏,聞某家有藏書,夜與余提燈而往觀之。其在翰苑,聲價日高,奉之者等于游夏,門無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筆丰艳,遂無苦功入細。嘗以泥金扇面,信筆書稿;故所成就不能遠到,爲可惜也。
張采,字受先。其文質朴,過于天如。余亦遇之于京師。甲戌,亦在其家往還;意氣慷慨,不盡其才而止。
楊廷樞,字维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駕帖,维斗與焉;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詩集;维斗過余,見之,遂請爲序。後死難。
陳子龍,字卧子,華亭人。爲紹興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銘。余邑有疑獄,余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吳勝兆之獄,卧子望門投止,牵連甚眾,人以比之張儉焉。卧子少年之文,恃才纵横。艾千子與之論文,極口鄙薄,以爲少年不學,不宜與老學論辩,自取敗缺。海内文章家,無不右千子。以余觀之,千子徒有其議論。其摹仿歐、曾,摹仿王、李者,亦唯之與阿。卧子晚亦趨于平淡,未嘗屑屑于摹仿之間,未必爲千子之所及也。
陳貞慧,字定生,陽羡人。國門廣业之社,定生與次尾主之,周旋數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诞,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詩。
黄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芦■〈艹废〉巷。庚午,何匪莪舉詩社,余與明立無會不與。辛巳,明立七旬,余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顷齋藏書甚富,余至金陵,必借讀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藝,吳子遠之甥也。己卯,余病疟,子遠拜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致余。余知其爲絕疟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虛其來意,些少服之,而委頓異常。密之爲我切脉,其尺脉去關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過也。壬午,在京師,言河洛之數,另出新意。後削发爲僧,法名無可。
金光辰,字天樞,合肥人。余至北京,寓萬驸馬之園,在城之極西。公時爲僉院,相去几二十里,特來相訪。谥典久稽,余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写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烦余也。公弟光房,字天驷;當己卯,余試南都,方病疟,天驷以其天界寺私室寓余。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爲斗墨之戏,皆方正、邵格之、罗小華名品;方、程以下,不論也。知武康縣,代者左硕人讦之。徐虞求先生致書于余,往武康爲解。時咸一方病,與韩道士講坐功;及余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韩道士者,住重陽觀,一饭能盡斗米,閉户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猶在,重陽王爾祿拜之爲師,不知所往。
陳元齡,字宗九,閩人。余遇于金陵。着思問初编。其壬遁之學,得之于吾乡周云渊;惜其時未及受之也。
顧杲,字子方,涇陽先生之孫。南都防亂揭,子方爲首。阮大鋮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時邹虎臣爲掌院,與子方有姻連,故迟其駕帖。福王出走,遂已。後死難。
陳宏绪,字士业,江右人。在南都,與余訪求藏書之家。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書士业;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
萬時華,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湾出谘訪谥册,皆拟谥于上。先忠端公之谥,茂先所拟也。
朱大典,字未孩。余十四歲時,隨先公至李皇親園看牡丹,公方较射園中,得一見之。其後守金華,死最烈。有金無炼者,屠城之日,無炼知必死,立于廟門。屠者入廟三四番,在廟内者皆死;從無炼身旁往返,皆不見之,幸而得生。其弟,則受屠。先是,其弟嘗于南鎮求夢,神令其伸掌,書一「古」字于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爲十口也。
錢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余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册,問東浙士大夫賢否?即書其上。此時已爲入相張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爲寧波推官。不甚知余,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難之谥典,正當邪氛炽日,忽然并下,則公之力也。癸丑,余寓書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載,行年七十三矣。舊時知識,零落山邱;忽一羽從空而下,啟而視之,則先生大札也,且驚、且喜。已聞太夫人壽躋八旬,益歎爲先老先生忠義之报,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華诞,此亦一奇也。小刻數种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載内,唯矻矻一卷書以消兹長日耳。
張國维,號玉笥,東陽人;官至大司馬。余更深見之論事;送余下舟,聲如洪鍾。寻死國難。
張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余見之于其家。時先生已病革,卧一坑上,以隐囊靠背而坐;謂余氣清,他年遠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黄端伯,字符公,江右人。爲寧波司理,調杭州。余登其舟,自丈亭談至下坝;谘訪民隐,出語直捷,無所回护。在杭州出堂,則士子與僧道环聚者數百人,一切以機鋒行事。後死難甚烈。
徐汧,字九一,蘇州人,死難。余于戊寅往還。
吳志遠,字子往,嘉善人。先生與高忠宪、歸陶庵三人爲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會葬魏忠節先生,與劉夫子講學,窃聞其绪言。
陳龍正,號几亭,嘉善人。甲戌,劉夫子題忠節之主,余同舟而歸。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書一卷。言天下之風氣,操于紹興;今之利病,無不操于書辦。爲六部各衙門書辦者,皆紹興人;書辦之父兄子弟,皆在紹興。使爲郡縣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則在京之書辦亦無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論。夫子曰,今之人誰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觀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後死贛州之難。丙辰,余過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猶在。
林增志,字可任,溫州人。壬午,北京往還,後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陳函辉,字木叔,臨海人。余初遇之嚴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從事。其後死節。
劉同升,字孝則,江右人。癸未,來湖上。酒阑,與沉昆铜論荆溪,孝則颇右之,相爭無已;余解之,方散。
蘇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壽吾母四十歲詩,仿風雅體爲之,甚美。
鄧錫蕃,字云中,金坛人;嵊縣知縣。余弟司舆補弟子员,爲公所薦。余至嵊,館余于寺,卧雪者數日。於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縣;余入其署中,談時局甚悉。
吳炳,號石渠。長于填詞,所着有西園情邮、畫中人、疗妒羹、绿牡丹,雖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經也。以三司首領,摄餘姚縣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後從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灵岩,繼起館于天山堂。一時來會者,周子洁、文孫符、王双白,而昭法後來。余箧中有文數篇,昭法見之,嗟賞不已;以爲此真震川也。因相與論著述,欲以通鉴爲經、二十一史爲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後曾拈動否也?其苦節,當世無兩。謝絕往來,當道聞其名者,無從物色。馈遺,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繼之。其畫神品;蘇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爲一會,次第出银以买其畫,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後,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赠余詩三首,余次韵和之。同上山頂葛仙祠,三宜迹至,爲設湯饼。已而山下待者奔來,言無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轎十乘來。三宜曰:方欲與居士快談,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來,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輩,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鲁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讓我兩人;止有一被,五更不勝其寒,魏美與余贴背相磨,少取暖氣。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門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價等金玉;爲大匏賦以見志。乙巳,聞余館語溪,破戒相訪。夏彝仲有幸存錄,言三案之事,得之山東張延登;是非刺谬,余作汰存錄以正之。彝仲死節,存此錄,使後人致議,爲不幸也。端明序汰存錄,以爲彝仲亡後,他人假托其名爲之。使出自彝仲,則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爲文以祝。寓書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學于後昆。白首穷愁,亦復何憾!
顧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國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見之。其寻瞳使者說敬十八房文,于科舉之敝,嘻笑甚于怒罵矣。
附明文授讀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與裕愍孪生。
錢謙益,字牧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與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議論,而惡夫剿袭;詞章貴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謂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數病:阔大過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經之語,而不能穷經,二也。喜談鬼神方外,而非事實,三也。所用詞華,每每重出,不能謝華啟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爲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爲口實,掇拾爲正錢錄,亦不以取之也。余數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繼在半野堂绛云樓下;後公與其子孫貽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時,只言韩、歐乃文章之六經也。見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議論、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過十余門。绛云樓藏書,余所欲見者無不有。公約余爲老年讀書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蓋恐余之不來耳。是年十月绛云樓毁,是余之無讀書緣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見即云以喪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顧盐台求文三篇,润筆千金,亦嘗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書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顧云華封翁墓志、一云華詩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畢。公使人將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視之,叩首而謝。余將行,公特招余枕邊云:惟兄知吾意,殁後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孫貽,與聞斯言。其後孫貽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於是非,幸也。是時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燒紙,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聞啟祥,字子將。余每至杭,舍館未定,子將已見過矣。子將風流蕴藉,領袖讀書社。
嚴調御,字印持;領袖讀書社。忆與陳木叔飲其家,偶言宋之問詩「桃花紅若绶」,只此一語。其無刻不忘富貴乃爾。
孫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門士連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爲意也。桑間敗屋,圖書精致,吟咏自如。庚寅,余自吳門返,訪之;方欲與之剧談,而陸丽京聞余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時名。丙子,余兄弟以應試寓涌金門黄家庄,珂月夜遇余,索酒與泽望棹舟湖中,笑聲震動兩岸,犬聲如豹。
陸培,字鲲庭,杭人。與陳元倩交惡。元倩無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書于余,欲東浙爲應。余告同社,於是紹興王元趾爲首、寧波陸文虎爲首,皆出檄。元倩几無以自容,而以死節一洒之。
陸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爲文長于俪體。亂時,避至東浙,館于吾家。言當此兵戈載道,無不閉門聽難;而賓客满座、盗賊不犯者,唯朱湛侯與黄氏兩家耳。庚寅,同宿吳子虎家。夜半,推余醒,問舊事,擊節起舞。余有懷舊詩:桑間隐迹懷孫爽,樂笼偷生忆陸圻;浙西人物真難得,屈指猶云某在斯。史祸之後,丽京以此詩奉還,云自贬三等,不宜當此,請改月旦。其後不知所终。人有見之黄鶴樓者,云已黄冠爲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從劉夫子講學東浙。爲少宰,特疏薦余。國亡遁去。骆賓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無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會稽人。辛亥,邂逅論文,見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賞不已。及論時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問其何所師法,以爲先人與徐文長同學數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後余至郡城,必相過從。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爲優劣者妄矣。
馮元揚,字爾赓,慈溪人。天津巡撫,以海船迎駕南遷。國亡,憂愤而卒。余爲弟泽望求婚于劉瑞當,瑞當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與夫人言,無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黨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馮元度、馮正則、馮自昭、陸文虎、萬履安會哭祠下,祭文傳播,黨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倉阅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辞出。
馮元飙,字爾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親之。留仙卒,公亦以憂愤相繼卒。辛巳,公爲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婦翁引之見余。余言于公,即爲致書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補弟子员。余書僮冒余書,中多别字,公以示諸子躋仲。躋仲曰:僞也。公曰:汝等學問浅,太冲所写,必有來历,無貽後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嘗于公所相會時,有自省中歸者,以前輩自居,高視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識之乎?
劉應期,字瑞當。始與端愚齐名,人稱曰姜、劉;後與元度齐名,人稱曰劉、馮。此時溪上多名士,而瑞當裁量其間,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議。馮正則曰:瑞當亦有疵处,然可件而盡也;吾等非無好处,然可件而盡也:吾等與瑞當相去遠矣。是時一方名士,皆有錄學使者至。以公書進之,大略准之爲上下。余嘗執筆,名士十數人列坐,皆無毫发私意,必眾論相谐而後定。慈溪馮躋仲有盛名,余以瑞當爲首,躋仲次之。躋仲不悦,無以難也。
馮家禎,字吉人。長于度曲;喪亂之際,結爲歌社。時慈人陳谟,以無賴委署寧紹道;好作聲勢,恐喝乡里。公登場賓白:黄和尚有成親日,豈可人無得意時;莫笑陳谟今富貴,他年情事有誰知?谟聞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獄。獄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樓怪相逢」款待;疏節曼聲按拍,無不絕倒,初不知其爲患難也。然每對余言,則無非新亭之泪。
華夏,字吉甫。其爲制義简洁,自成一體。以黄斌卿事坐纍死,其夫人亦自盡。余選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統。
陸符,字文虎。爲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吳來之言貴乡陸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於是遂爲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學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無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無月不往來,北都同讀書于萬驸馬北湖園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將发,余與王敬載、馮躋仲、馮沛祖及文虎飲園中;而徐心水監場,使人至,文虎出與耳語,還座復飲,斯時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後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從越城返而遇我,歎息事已莫可爲。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來言,見文虎坐轎中,用布束缚,將入城小敛也。其聞讣與相别同日,豈非冥契哉!
萬泰,字履安,余之交,猶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與文虎刻沉昆铜壽啟,至期來祝。癸未,又來。己丑,至甬上,時履安喪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對秉烛,疟不復发。庚寅,晦木爲馮躋仲連染,而固山之記室與履安有舊,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獨行,出其正氣堂壽序,讀之不觉失聲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余兩年頻遭患難,望其返棹,一洩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時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爲别調。東浙既亡,異時舉人爭先入仕之爲浓官者,皆復會試于本朝,人謂之還魂舉人。次公獨稱故官,不見當道。嘗以朱子发卦義問余,余爲之疏解于下。曾忆與之看戏,有演寻親記者,哀動路人;次公指而謂曰:此錢美恭也。其父與此相类,顧忍而爲此乎?蓋美恭父錢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後美恭决志入滇,而身無一錢,乃买鼓板一副,市鎮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號稼轩。粤中立國,公鞠躬盡瘁,公殉節而不成爲國矣。當公之赴粤也,余送之于湖頭。公欲强余同去,余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詩數章爲祝。
張肯堂,號鲵渊,松江人。盡節于滃洲。
吳鍾巒,字霞州,武進人,知長興時,刻社稿,名士品不過二十人,而余在其列從亡海外,考試沿海有志之士,錄爲弟子员,飾 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問先生以爲不急;先生曰:此與昔人行冠禮一意耳。觞余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濤,凄然相對;但觉從古興亡,交集此時,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駕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補陀;聞滃洲將破,赴難。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廟。
余煌,字武貞,會稽人。郡守于颖長初至,公與乡紳旅見;刺入,堂吏禀俟堂事畢而後見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見顧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東橋下;出没久之,猶舉首曰:忠臣難做。復力沉而死。
余增遠,字若水。改革以後,居城南破屋,床頭屋漏,則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園,似老农家。病將革,余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後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餘姚人。北變聞,余從劉夫子于武林,寓吳山之海會寺,公徒步上山相晤。東浙之事,趨死不顧利害。從亡海外,爲悍將所害。
孫嘉績,字硕肤。大兵將渡,東浙郡縣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師;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動。公書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鳴鍾伐鼓,號召其邑人。於是錢希聲應于甬上,鄭履公應于越城,張玉笥、陳寒山應于台、婺。然公本書生,應變非其所長,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數騎乘浅過江,列帥皆潰矣,公至滃洲而卒。營將章欽臣潰後,復起山中,見獲。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問官始恐之以斬、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豈怕凌迟者哉?磔畢,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謂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傳;其烈古今所仅見。
王毓蓍,字符趾。爲人亢爽不羁,好聲色;在先師弟子中,颇爲逸羣。及改革之際,上書請先生自裁,無爲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橋之下。先師曰:吾數十年來,止得此一門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張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兩如,甲子舉人;嘗教授余家。元箸爲人跃冶而明敏過人,故能就死從容,有文山氣象。當其被獲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獨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島也。而補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帥者,遂遇難。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餘姚,亂兵充斥,颇能鎮定之,事解。丁亥,訪余于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來。辛丑,余遷化安山,又來。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學,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學,仲撝亦寓越城;生計消索,云將佃田五畝,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張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讀書深細,其讀三禮,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設,皆所不遺;音樂,則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則入山中與老农种植。亂後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讀書略見大意,而胸懷洞達,無尘琐纤毫之纍。余與之月夜泛舟,偶爭一義,則呼聲沸水,至于帖服。後亦從釋氏,改名義月。
馮悰,字俨公,武林長橋人;爲讀書社領袖。余嘗宿于其館,偶論楊、左事,其門人顧豹文,問楊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讀書者鬚知當代人物,若一向不理會,讀書何用?三渡訪余。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執事。
許元溥,字孟宏,長洲人。余與劉伯宗及孟宏約爲抄書社。是時藏書之家,不至穷困,故無輕出其書者;間有宋集一、二部,則爭得之矣。丙子,來越城,張登子大會名士,孟宏與焉。
阎爾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頂,限韵賦詩;月色侵人,三鼓始罷。古古言自華山游返,然觀其山行甚艱。人言華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則知余亦不難矣。
孫奇逢,字鍾元,范陽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後講理學,門人甚眾。癸丑,寄所着理學宗傳一部、老母壽詩一章。書云:湯孔伯來,知太冲爲蕺山薪傳。時年九十三。
顧炎武,字寧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歸。丙辰,寓書于余云:辛丑之歲,一至武林,便思東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載,流览山川、周行邊塞,麄得古人之陳迹,而离羣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無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過從諸文士之後,注虫魚、吟風月而已。積以歲月,穷探古今,然後知後海先河,爲山覆篑;而于聖賢六經之指、國家治亂之原、生民根本之計,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門,見貴門人陳、萬二君,具谂起居無恙。因出大着待訪錄,讀之再三,於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百王之敝,可以復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還也。天下之事,有其識者未必遭其時,而當其時者或無其識。古之君子,所以著書待後。有王者起,得而師之。然而易穷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聖人復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見爲日知錄一書,窃自幸其中所論,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着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錢粮論二篇,乃數年前筆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復,以開末學之愚,以貽後人、以幸萬世,曷任祷切!
陳确,字干初,海寧人。于先師門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訪之;時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干初以大學层纍之學,不出于孔子,爲學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鬚沿門乞火,即以圖書爲怪妄、大學爲别傳。言之過當,亦不相妨與剿袭成說者相去遠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寧人。漳海之學通天地人,嗣之者無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經史,洞見一方;苟覃精三數年,雖羲文阃奥,舍皆取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訪之。康流日发其所着五經,讨論终夜。越明年,復以其大凡見寄。海昌之學者,康流、干初二人,恐從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湯,琵琶傳、李一足傳、寒碧琴記,亦近日之铮铮者。但余與之言,多附會不實,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讀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禎間,江右一輩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陳大士、傅平叔、萬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陳士业,連镳共爲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約庵,嘉興人。余謂其學夹杂釋氏。約庵言博。當甲申、乙酉,卧病兩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鬚養,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與出世者往還,自分不可爲聖人之徙。蚩蚩以待盡,隐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干三,姑蘇人。中興天台教。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時名士、一時堂頭皆讥贬。以天台之學,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難以承當,拳拳于余。别後寄詩三章,約余重會;以爲君不出家,亦是無盡無垢之流。詩失去。從其遺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華三生夢,岷山一弄琴。評書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來約,相思不自禁。
熊開元,號魚山,楚人。以直諫著名。出家,嗣法于繼起。余初遇于湖頭。甲辰,至烏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無異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繼起。甲辰,余上灵岩,館于天山堂。同館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余詩有:應怜此日軍持下,同是前朝黨锢人。徐昭法不受當事馈遺,繼起、繼粟焉非世法堂頭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余與汪魏美訪之。見其知客扇上詩:忽拋一点月當户,唤起几多人上樓。因索其詩稿觀之,亦多佳句。與余輩談谐正熟,大眾請其上堂。奯堂蹙額曰:汝輩爲之,何與吾事?大眾爲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余與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爲上堂,言韩文公來也;爲余而发。庚申秋暮,過訪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歸。題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許,遠隨牛迹辨荒村;先生乘興看花去,惆怅斜陽立板門。方外交游,如木陳初求□□文字,視若天人;繼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與文虎友善,助結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雖有交情,姑且略諸。
余少逢患難,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滅者,追亿而志之。開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無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後此亦有知己感恩者,當爲别錄。
附錄明文授讀注:
尹民興,字宣子,楚人。崇禎朝,任职方。國亡後出家,以灵岩繼起储爲師。其詩拗僻,奏疏多中時病。至文章别開生面,真有生龍活虎手段,藝苑中變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學無本領,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學陳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賢刻快書數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書數十种。余遇景賢于南中,偶問伟然何状?景賢訾之不置。兩人本好友,顧絕交于快書也。
谭宗初,字九子,後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爲人不羁。余于庚寅歲,見其與羣少年登場演戏;九子扮绣襦,樂道德摹写帮間,情态逼肖。是後不相邂逅;聞其改窜唐詩,心窃笑之。近從邑丞田一峰处見其集,詩文俱有師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選其古繪、吊落梅二賦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號八公;閩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聞;召對時,凡九邊兵馬之書及道路遠近、錢榖利弊,矢口而陳,無藉笏記。爲文明爽,辨晰實用之學。晚年之學,如論黄鍾古尺,有裨經學者;惜未寓目。
跋
梨洲先生杂着,其見于浙江進呈書目者,有易學象數論、深衣考、今水經;其見于家傳者,有汰存、思舊、待訪三錄、宋史補遺、台宕紀游、匡庐紀游,皆秘本也。丙申夏,余得張太史损持手钞汰存錄,已校登新编矣。思舊錄,則客歲于明文授讀題識内,摘錄成帙。今知不足齋主人復舉二老閣刊本見貽,因參互其異同,汇爲一编。當年承蓋扶轮,氣求聲應,固历历如繪也。
丙午午日,震泽楊復吉識。
。贛州失事紀(行朝錄之二)
隆武二年丙戌三月二十四日,江西吉安失守。督師萬元吉、都宪陳赓、兵曹王其宖議列栅守張家渡,而潰兵勢不可止。陳赓收散亡入贛,萬元吉退守皂口,惟安遠營汪起龍兵三百人。蘇觀生以閣部督師于贛,冏卿李陳玉、楊仁愿、兵桓楊文薦、兵曹范六吉、周遠、待詔劉季矿,皆請发師援皂口。觀生止发新威營二百人,元吉以監紀程亮督之,下守绵津滩。楚帥曹志建以二千人至,一夕即噪而去。
四月六日,北師至,新威營先潰,汪兵繼之。元吉守未數日,竟奔回贛。贛城倉皇爭窜,元吉殺其妾之出署者,人心乃定。
十一日,楊文薦自任城守。命中書范康生乞師于南雄,舊贛督李永茂遣副將吳之蕃、游擊張國祚率粤兵五千人至。
十七日,北師至贛,蘇觀生率所部退守南康。北勢方張,滇、粤諸軍,先後至南康者以數萬計,皆惴恐莫敢即下。
二十九日,閣部楊廷麟,自雩都力促新撫阎總及張安各營兵四萬余至贛。江撫劉廣胤自寧都召募二千人亦至。未經一戰,俱以五月一日,先後潰散。劉廣胤被執,所失士馬器械無算。此後援兵益不敢前。
蘇觀生、陳赓多方鼓舞,六月十五日,吳之蕃、張國祚兩營奋勇出戰,與北師相遇于李家山、九牛之間,數戰皆捷。北師疑援兵大至,遂撤城下之围,退屯水西;之蕃、國祚亦退守南康。時贛城守已兩阅月;奉詔劳苦,改名忠诚府,加楊文薦右都御史。
二十四日,汪起龍率師數千,滇帥趙印選、胡一清率師三千,南安同知劉清名引兵三百,蘇觀生部下遺師三千,粤帥余卒三千,楊廷麟收散亡數千,大司馬郭维經、侍御姚奇胤召募滇、閩兵八千,閣部丁魁楚部下遣師四千,先後至,營于城外,不下四萬余人,皆欲一當敌。先是,中書袁從谔出募沙兵三千人,铨曹龚棻、兵曹黎遂球出募水師四千人,留滞南安。萬元吉以爲必待水師之至,并力一戰,安危在此一舉。王其宖曰:今水涸不能泛巨舟,且其帥罗明受,故海盗也,桀鷔不驯。龚、黎二公如慈母之奉骄子,豈能如約?
八月二十三日,將至,北師以是夜截之于江上,焚巨舟八十余,兵士被殺者數百。罗明受遁,舟中火器皆爲北人所獲。列營無不喪氣。
二十八日,北師破廣營。
二十九日,破滇營。自是東南城外,遂無一卒。
九月三日,攻西門。北人將登,元吉、文薦缒死士格堕之。
九日,北人据南康。滇、廣諸營既潰,人無固志,皆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龍罷卒三百人,汪國泰、金昌振四百人,徐日彩招虔人二百余,郭维經部下三千余;城外,惟水師後營黄志忠二千余而已。内外既单弱,給事中萬发祥及王其宖招集乡勇,爲不得已之計。而參將趙之良拥眾萬余于雩都,粤西狼兵八千人踰岭亦不即至。贛人登陴日久,勉强支吾旦夕。
十月三日,城内有缒城出者。北人獲之以爲乡导,夜由小南門而上,乡勇猶巷戰久之。
四日黎明,北兵大至。城上发炮皆裂,遂陷。楊廷麟投水死。萬元吉出城登舟,已而歎曰:一城人,吾殺之也。巾帻赴水死。郭维經入嵯峨寺,焚死。此外,翰林院兼兵科給事中萬发祥、太常寺卿兼守道彭斯生、吏部主事龚棻、御史姚奇胤、兵部主事于斯昌、周瑚、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鲁嗣宗、錢謙享、户部主事林珽、中書舍人袁從谔、劉孟鍧、劉應泗、贛州推官署府事吳國球、同知王明汲、臨江府推官胡缜、知縣林逢春、監紀通判郭寧登、乡官卢象觀、舉人劉日佺、萬興明、馬芝、贡生楊廷鸿、黄尚實、胡國伟、王明、管聲元、戴绂、諸生段之辉、朱長應、劉斯镐、賴尚佑等數十人,不死于兵火,則自罄投水耳(此篇全用范康生所記)。
史臣曰:贛之守與死者,皆三百年以來國家之元氣也。萬元吉清苦絕伦,而自用颇專;楊廷麟志節之士,而見事迟、聽事不廣;郭维經稱下士,而遴才太滥。贛事三人爲政,然皆承平賢者;扶危定倾,非其所長也。
。紹武爭立紀(行朝錄之三)
紹武皇帝諱聿鎮(鎮系英宗諱,恐误,或曰聿■〈金粤〉),思文皇帝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唐王,以主唐祀。閩敗,浮海至廣州。
時,大學士丁魁楚、瞿式耜已奉桂王監國于肇庆。隆武大學士蘇觀生從贛入廣,故與魁楚有隙,以爲由隆武而言,則宜及其弟;乃與大學士何吾驺、布政司顧元镜、在籍侍郎王應華于丙戌十一月癸卯朔,請王監國。使主事陳邦彦通好桂王。初五日,王即帝位,以廣州都司署爲行在,改明年爲紹武元年。自舊辅觀生而外,何吾驺仍爲大學士,顧元镜、王應華皆爲東閣大學士,以軍國事專屬觀生。邦彦至肇庆,桂王見于舟中,皇太後垂帘,丁魁楚侍立。言戰與平孰便?邦彦曰:天潢之序,固應屬王,何平之有?以言乎戰,外患方殷,寧可寻踪谭尚,貽笑千古。不如早正大位,以屬人心。魁楚然之。遂以是月十八日,桂王即位,加邦彦兵科給事中,赍詔至廣州。邦彦至而唐王已正位號,遂不敢入。以詔致觀生。觀生颇不自安。
已而桂王命總督林佳鼎、武靖伯李明忠領兵至三水,帝使督師陳際泰御之(非西江陳大士)。二十九日,戰于城西,唐兵大敗。佳鼎兵晝夜兼行,十二月二日遇唐兵于海口。唐兵皆大艦,乘東南風发火箭、火球以焚桂舟。桂兵登岸,淖深三尺,人馬陷,全軍皆覆。林佳鼎中炮死,李明忠仅以數十騎免。
唐、桂方相持,而北帥佟養甲、李成棟自閩入廣,潮、惠皆開門降。遂用兩府印文移廣州,报無警。觀生泰然不爲备。
當是時,廣州陸寇則有花山砦;水寇則有石、徐、馬、鄭,謂之四姓兵。觀生皆撫之爲用。然桀鷔不聽節制,白晝殺人市中,悬其肠于官府之門,莫敢向問。七門之外,號令不行。十五日,北帥李成棟遂以十七騎疾趨廣州,門者納之。帝方幸學阅射,羣臣朝服行禮。俄报北兵至,觀生曰:此妄言,爲敌間者。斬之。既而汹汹,猶以爲花山砦人。未几,紅笠載道。宿衛萬人,倉卒不及集。帝變服踰垣,匿王應華家。寻缒城遁至洛城里,爲逻者所獲,安置東察院。成棟使人馈食;帝不食;曰:吾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帝于地下?自縊而崩。
觀生遇吏科都給事中梁鍙問計。鍙曰:死耳。觀生乃大書「大明忠臣義士固當死」九字于壁而縊死。太僕寺卿霍子衡、國子監司业梁朝宗、行人梁萬爵死之。十八日,殺諸王之在廣州者十六人。何吾驺、顧元镜、王應華皆降,而元镜尤丑。
史臣曰:唐、桂之构,外惧方張,又生内憂。蘇觀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觀生受思文特達之知,其立紹武也,與荀息之不食言,可以并稱矣;豈仅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帝之從容遇難,追配毅宗,所謂亡國而不失其正者,寧可以地之廣狭、祚之修短而忽之乎?
。舟山興废(行朝錄之五)
舟山四面皆海,元爲昌國州。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勾東,即此地也。今并入寧波之定海,設參將一员以鎮之。
崇禎間,黄斌卿爲其地參將三年。斌卿號虎痴,福建興化衛人。少隨其父于京邸,流落不能歸。後以恩例當授把總,苦于無赀;有妓劉氏助之,得辦。劉氏乃爲其妻妒死。自參將升江北總兵。南都既亡,遁歸。思文即位,斌卿得附勸進,上言:舟山爲海外巨鎮,番舶往來,饶魚盐之利;西連越郡,北绰長江,此進取之地。上善之。封爲肅卤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復上疏,乞周崔芝自副。斌卿爲人猜忌,而崔芝慷慨下士,來者多歸崔芝。由是與斌卿不合而歸。
乙酉,出師窥崇明,戰敗。以周瑞,得還軍。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丙戌,副使荆本彻至舟山,屯小沙岙;斌卿奉乡民殺之。本彻,松江建義兵,敗入海,其將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彻不能辑士卒,所至爲民患。斌卿乘民怒,造爲流言,民单里從斌卿以攻,本彻遂遇害。六月,浙東事敗。富平將軍張名振扈監國鲁王出海,投舟山,斌卿不納。然名振故與斌卿爲儿女姻,其兵勢相倚藉。寧國王之仁、王鳴謙至舟山,斌卿诱擊之,盡并其眾。叛將張國柱,乃悉定海舟師以攻舟山。國柱有弓箭手五百名,號饶勇。斌卿知陸戰不能勝之,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師以出洋,力戰三晝夜,猶不能當國柱;賴名振之水營將阮進精于水戰,以四舟冲國柱營,秋濤方壯,乘之发炮,無不糜碎。國柱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樓船百號,聲勢益振。
阮進者,嘗爲海中小盗;名振拔之,使管水營,其德名振實甚。斌卿妒名振之有是人也,以計間之,使進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軍资器械數萬,脱歸閩海。
未几,而有吳勝兆之事。勝兆,守松江之北帥也;颇懷反正之志。吳中失职之士,相聚幕中,爲之計划。内以招撫之名,結太湖義旅;外以蜡書求援于海上;斌卿猶豫不敢應,翰林張煌言、御史馮京第俱在舟山,勸名振以其兵就約,名振诺之。時斌卿已進爵肅卤侯,其肅卤伯故印猶在。名振請即以其印封勝兆爲据。四月二十六日(丁亥年),勝兆之聚謀者既眾,人人謂事成在旦夕,肆言無忌;而所就撫之義旅,多不受約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刺骨。其未經招撫者,亦不忌北人而昵就之;捕之見勝兆,勝兆無以自解,輒斧锧以徇。義旅且惑勝兆中變。名振渡海,至崇明而海啸,樓船喪失八、九,踉跄歸舟山。煌言、京第,間道得脱。勝兆因海上之失約,区畫無序,義旅遂劫勝兆,斬北官之不從者。而勝兆之部曲,既與義旅異志,又不見海上之兵,視湖中所撫,其力易制,於是詹世勛矫勝兆之命召義師次第入,斬之畢而執勝兆。北人杂治其獄,陳子龍、侯曾岐、沉廷揚、徐式谷、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長吉者,亦牵連入案。北人鞫之,長吉自承與詹世勛謀叛,非勝兆也。北人并殺世勛。
丁亥六月,斌卿又殺忠威伯賀君堯,劫其赀。君堯帥溫州,嘗賊殺禮部尚書顧錫畴,爲眾論所不與。溫敗入閩,復至溫之玉环山,收其渔税,挾重赀入舟山。其标將歐興有郄于君堯,潜告斌卿。斌卿遣盗殺之中途。
十二月,攻寧波不克。甬諸生華夏、屠献宸、楊文琦、文瓚、董德欽、王家勤使人走舟山,約斌卿入爲内應,斌卿诺之。夏等又約義旅之在沿海者王翊,其帛書爲侦者所得,乡紳謝三賓又讦夏等以實之。夏等入獄,而島師始至。斌卿固無攻城掠地之志,徒望内應成功,己享其利耳。樓船泊桃花渡,仰視城上,絕無動静;北人以大炮擊之,即退。當事诘夏之同謀者,夏慷慨而對曰:此事更有何人。無已,則太祖高皇帝、崇禎先帝耳。當事曰:然則帛書所謂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爲大言鼓動人心。當事利三賓財,亦诬以同謀,令夏引之。夏曰:若謝三賓者,龌龊鄙夫,建義之事,胡可假之?三賓在旁,搏颡以謝,夏等皆論死。楊文瓚妻張氏、華夏妻陸氏、屠献宸妻朱氏、楊文琦妻朱氏,皆自縊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刻意爲保聚之計,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無子者,收其田產,别給口食。初,舟山田土,大半屬之内地大户。至是不敢渡海,盡籍爲官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之意,并欲收其一分,如土司之法,爲不侵不叛之島彝而已。
張名振之喪師而歸,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别營于南田。平西將軍王朝先亦失歡于斌卿,而别屯于鹿頸。兩人皆恨斌卿,第孥帑皆在舟山,未得間也。
已丑七月,閩地盡陷。監國在沙埕,名振往迎之,與阮進同扈跸于南田,旋復建跳所以处監國。阮進軍饥,恃昔日保全舟山之功,以百艘泊舟山,告急于斌卿,斌卿不應。斌卿喜收海盗用之,资其劫掠。有黄大振者,善劫,獲番船數萬全以馈,斌卿不餍。大振無以應,逃匿朝先營内,駕危言以動朝先。朝先遂與名振、阮進合謀,上疏監國,有旨進讨。斌卿遣將陸玮、朱玖御之,數戰輒敗;求救于安昌王恭■〈木枭〉、大學士張肯堂。上章待罪:所不改心以事君者,有如水。又議和于諸營曰:彼此皆王臣也,兵至無妄動,候处分。九月二十四日,胥會于海上。初,安堵無恐,俄而陸玮、朱玖背約出洋;阮進疑斌卿之逃也,纵兵大掠,砍傷斌卿,沉之水中。二女從死。
十月,監國駐跸舟山,历庚寅至辛卯。八月,发舟山。九月,北師破其城,以巴臣興(或作巴成功)守之。
乙未十一月,延平王朱成功遣英義伯阮駿、總督陳雪之(又作陳六御,一作云之)率師围舟山,巴臣興降。
丙申八月二十六日,北師復取舟山。阮駿、陳雪之俱赴海死。
丁酉,北人以舟山不可守,遷其民過海。追之海水,數日之間,溺死者無算。遂空其地。
史臣曰:當浙、閩立國之時,诚能悉发舟師,一屯于舟山、一屯于崇明,相爲首尾,窥伺長江,斷其南北之援;即需之歲月,亦可使疲于奔命矣。孫恩、徐海之徒,以盗賊之智尚能及此,而况國家之大計乎?逮夫閩、浙既亡,穷島孤軍,亦何能爲?以此形勝之地,仅仅以田横島結局,悲夫!
。日本乞師紀(行朝錄之六)
周崔芝,號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讀書不成,去而爲盗于海。其人饶機智,侪輩聽其指揮。嘗往來日本,以善射名;與撒斯王玛結爲父子。日本三十六島,每島各有王統之。其所謂東京者,乃國主也。國主曰京主,拥虛位而已。一國之权,則大將軍掌之。其三十六國王,則如諸侯之职,撒斯玛(即萨摩)于諸島爲最强,王與大將軍相爲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無不如意。微行至家,爲有司迹捕;系獄三年,賄吏得解,乃變姓名爲盗如故。久之,招撫以黄華關把總,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軍都督,副黄斌卿駐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玛,诉中國喪亂,愿假一旅,以齐之存衛、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將軍慨然,約明年四月发兵三萬,一切戰艦軍资器械,自取其國之余资,足以供大兵中華數年之用。自長琦島至東京三千余里,驰道橋梁驿递公館重爲修辑,以待中國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备珠玑玩好之物以悦之。參謀林钥(一作學)舞爲使,期以四月十一東行。钥舞將解维,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馬余煌書來,曰此吳三桂之续也。崔芝怒而入閩。
福州既破,鄭芝龍劫眾議降。安昌王恭■〈木枭〉、尚書張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賀君堯、武康將軍顧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謂芝龍曰:崔芝海隅亡命耳,無所輕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堕地,爲天下笑。請得效死于前,不忍見明公之有此舉動也。抽刀自刎,芝龍起而夺之。後數日,芝龍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鎮東二城。遣其義子林皋隨安昌王至日本乞師,不得要領而還。
戊子,御史馮京第謂黄斌卿曰:北都之變,東南如故,并使其東南而失之者,是則借兵之害也。今我無可失之地,比之前者爲不伦矣。斌卿於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至長琦島,其王不聽登陸。始有西洋人爲天主教者入日本,日本佞佛,教人務排釋氏,且作亂于其國;日本勒兵盡誅教人,生埋于土中者無算,驱其船于島口之陳家湖焚之,絕西洋人往來。于五達之衢置铜版,刻天主像于其上以践踏之。囊橐有西洋物,即一錢之微,搜得必殺無赦。方是時,西洋人復仇,大舶載炮而來,與日本爲難;日本請解,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故戒嚴于外國。京第即于舟中,朝服拜哭不已。□東京遣官行部如東國巡方御史,秃頂坐藍舆,京第因致其血書。撒斯玛王聞長琦王之拒中國也,曰:中國喪亂,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國,我國之耻也。與大將軍言之,議发各島罪人。京第還,日本致洪武錢數十萬。蓋其國不自鼓鑄,但用中國古錢;舟山之用洪武錢,此由也。孝卿假商舶留長琦。長琦多官妓,皆居大宅,無壁落,以绫幔分爲私室。當月夜,每室悬各色琉璃燈,諸妓各赛琵琶,中國之所未有。孝卿樂之,忘其爲乞師而來者,見輕于其國。其國发師之意益荒矣。
己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來,爲蕩胡伯阮進述請兵不允之故。且言金帛不足以動之,诚得普陀山慈聖李太後所赐藏經爲贽,則兵必发矣。進與定西侯張名振上疏監國,以澄波將軍阮美爲使,上親赐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島山,與長琦相去一程。是夜大風,黑浪兼天,兩紅魚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見山,舵工驚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進長琦。凡商舶至國,例拨小船讥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箧乞師,其王聞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則大骇。初,湛微之在日本也,長琦島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中國北僧居之;一曰福州寺,閩、浙、廣僧居之;一曰日本寺,本國人居之。南京寺住持名如定,颇通文墨,國人重之;湛微拜其位下。湛微所能不若師,而狡狯多變,乃之一島名■〈月斐〉泉者。其島無中國人往來,不辨詩字之好丑,湛微得妄自高大,惡札村谣,自署金狮子尊者。流傳至于東京,大將軍見之,曰:此必西洋人之爲天主教者,潜入吾國。急捕之,以其爲江西僧,逐之過海。日本不殺大唐僧,有犯法者止于逐;再往,則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舉自結于日本,阮於是始知爲其所卖也。遂載經而返。然日本自宽永享國三十余年,母後承之,其子復辟,改元義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詩書、法帖、名畫、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經,異日價千金者,捆載既多,不過一、二百金。故老不見兵革之事,本國且忘备,豈能渡海爲人復仇乎?即無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
史臣曰:宋之亡也,張世杰嘗遣使海外某國借兵,陳宜中亦身至占城借兵,崖山既陷,兩國之師同日至,遂不戰而還。今日之事,何與之相类耶?忠臣義士,穷思極計,海水不足较其浅深;徒以利害相权如余煌,真書生之見也。
。四明山寨紀(行朝錄之七)
四明山,在汉、晋以前,通謂之天台;其後,分裂天台以爲四明。蓋周围八百里,連山叠嶂,豁险之極。唐咸通元年,裘甫之裨將劉纵简率壯士五百,奔至大蘭山,据险自守;諸將共攻破之。大蘭山,即四明之山心也;則四明之爲山寨舊矣。
丙戌六月,浙東師潰。宗羲時率師渡海,规取海盐、海寧二城;报至而還。十日,散遣余眾,愿從者歸安茅瀚(字飞卿)、梅溪汪涵(字叔度)二帥。以五百人入四明,屯于杖錫。宗羲意結寨固守,徐爲航海之計。因诫二帥連络山民,方可從事。二帥違宗羲節制,取粮近地。二十日,宗羲令二帥守寨,出行旁舍;山民相約數千,乘二帥不备,夜半焚杖錫寺。士卒睡中逃出,皆爲擊死,二帥被焚。
丁亥,餘姚人王翊、王江聚兵于沿海,爲黄斌卿内應。斌卿攻寧波,不克而去,翊遂入四明。戊子三月,破上虞,殺摄印官,浙東震動。北人合兩郡之師,由清賢岭入,義師屯丁山以待之。待久而弛,按甲空弮。北師骤驰之,義師狼顧失措,一時爲所屠者四百人。有孫說者,聞丁山敗,救之;中流矢死,其立不僕。御史馮京第自湖州軍破,亦間行至四明,與王翊合軍杜岙,守關禡牙,軍容甚整。北撫勒兵東波下,教乡聚團練攻杜岙,破之。其别部邵不伦亦見獲,京第匿民舍;翊以四百人走天台,依定遠將軍俞國望。翊謂諸將曰:是皆團練之罪也。北兵雖健,吾視其銳則避之、懈則擊之,非團練爲之乡导,彼敢行险地如枕席乎?然北兵團練豈能相守?吾卒雖殘,其破團練尚有余力。乃自天台至四明,擊破乡聚之團練者;隨道收兵,一月至萬余人,而京第亦出。
己丑春,又破上虞,走其知縣,得縣印。當是時,浙東山寨,蕭山則石仲芳,會稽則王化龍、陳天樞,台州則俞國望、金湯,奉化則吳奎明、袁應彪,皆掳掠暴横;而平冈張煌言、上虞李長祥,又单弱不能成軍。惟王翊一軍,蔓延于四明八百里之内,設爲五營、五内司。王江則專主餉,勸分富室,单門下户安堵如故。履畝而税,人亦無不能樂输者。平時不義之徒,立致重典。異時巡方訪惡徒爲故事;翊所决罚,人人稱快。浙東列城,爲之晝閉。胥吏不敢催租缚民,惴惴以保守一城爲幸,皆薦陳忱講解。翊計天下不能無事,待之數年,庶可以爲中原之應也。自上虞出,東徇奉化。北師方攻吳奎明,奎明力不支而遁;北師追奔至河泊所,翊猝遇之而戰,北師大敗。
六月,上駐跸建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王江户部主事左副都御史。宗羲上言:諸營文則自稱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稱將軍、都督,未有三品下者。主上嘉其慕義,亦遂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張大,仅授御史。御史在承平時,固爲显要,而非所論于今日。諸營小或不及百人,大亦不過王翊一部;今品级悬殊,以之相陵,恐爲未便。大學士劉江春、禮部尚書吳鍾巒,皆以爲然。定西侯張名振,持之不肯下。
初,諸營迎表,皆因名振以達,獨翊不關名振。名振不樂曰:俟王翊之來,吾爲上言之也。翊朝行在,睹其軍容,升右僉都御史。翊曰:吾豈受定西侯钤键哉?山海久不寧,有爲北人謀者曰:此皆失职之人所致。苟招撫而官之,無有不愿解甲者矣。會稽人嚴我公知之,僞爲告身银印,曰請自隗始。遂俾以都御史,招撫山海。湖州柏襄甫、會稽顧虎臣,皆降。我公將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中,翊之前營黄中道曰:嚴我公動摇山海,寧可使之達行在哉?烹其使,分羹各營,敢受招撫者視此。我公踉跄遁。
庚寅三月,翊朝行在,升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拔虎山。九月,北帥將攻舟山,惡翊中梗,金帥由奉化入、田帥由餘姚入,會師大蘭山,帐户三十里;游騎四出,以搜伏聽者。翊避之于海。馮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鶴頂山,爲其降將所致,害于寧城。
辛卯七月,翊還山中,所留諸將降殺且盡。二十四日,大星坠地,野雄皆鳴;爲團練兵執于北溪。過奉化,賦絕命詩。入見海道,海道欲觀絕命詩,授筆于翊。其詩結句:平生忠愤血,飞溅于羣卤。書畢,引筆以挝海道面而出。北師將會定海,系翊以待。每日從容束帻,掠鬓修容;謂北人曰:使汝曹見此汉官威儀也。
八月十三日,北師畢集,陳督讯之,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敗利钝,天也。汝又何知?劉帥注矢射之中肩、田帥中颊、金帥中胁,翊不稍動,如贯植木。絕其吭,始僕。從翊者二人,掠之則跪而向翊。北人見之,皆爲泣下;曰:非獨王公之忠也,乃其從者亦義士也。
王江之母,爲金帥所得,以招江。江削发爲僧,見金帥于杭,問讯而已。安置省城,母以天年终。江买一妾,其妻日夜勃溪,邻居無不厌之。江怜妾而黜遣其妻,妻攘袂數江,登車而去,聞者莫不薄其爲人。一日,江出,邻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反,始知向者以术脱其妻也。江既得逸,遂與張名振引師入長江,登金山,遥祭孝陵,題詩痛哭。丙申,江復與沉調伦聚眾四明山,聲勢寖衰。調伦見獲被害,江亦病创而卒。自此十有九年,山中無事。
甲庚冬,復啸聚半載而平。然皆偷驴摸犊之賊,徒爲民害。其父殺人报仇、其子行劫,浸失其傳矣。
史臣曰:四明山本非進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横與其徒屬五百余人入海居島中之意;不意後遂踵其陳迹,割裂洞天。雖然,王翊之死,于田横何遜!
。沙定洲之亂(行朝錄之九)
沙定洲,云南蒙自土司也;父源。崇禎間,與阿迷普名聲同調征水西。名聲妻,沙源女也;無子,江右賈人萬某有女,故倡也,名聲嬖之,遂娶焉,生子祚遠。已而名聲、祚遠俱死,歸于沙氏,破數家;最後,及妻定洲。定洲之年,與其子祚遠相若也。定洲遂兼有蒙自、阿迷二司,以萬氏爲謀主;日告讦諸土司,以兵掠之。滇中撫按與黔國公沐天波,不能審其曲直。兵勢既盛,遂輕國公,以爲可取而代也。
乙酉,與武定土司吾必奎、吾安世約,汝以武定叛,黔國必調我兵合攻,諸司莫敢難我者;必奎如約。黔國发諸司兵,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赴之。至則必奎已擒,定洲大失望。會黔國家奴阮韵嘉、徐中和有異志,參將張國用、都司袁士宏亦怨黔國。二憾密告,定洲許爲内應。當是時,諸生于錫朋、饶希之用事于黔府,恣爲不法,大横。兵官李天植征武定回,有二妹殊色,錫朋夺之。天波既犒定洲軍,疏題參將。十二月朔日食,天波不受谒。二日,定洲入謝;阮奴伏甲于内、沙兵噪于外,以誅于錫朋爲名,纵火沐府。天波持印踰垣出走,母陳太夫人、配焦夫人、弟天泽、天润皆遇害。定洲劫巡撫吳兆元具題,言沐天波叛,沙定洲起兵定之;應以定洲代天波,鎮守云南。兆元不可;拘之别室,夺其印以僞疏入告福克。定洲遂行府事。
丙戌春,发兵围天波于楚雄。天波走永昌,以道臣楊畏知留守。而四將軍之師自黔入滇,定洲大惧,截軍弥勒,陳隔泥關。四將軍以兵五萬突之,沙兵大敗。四將軍者,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艾奇能也;皆献賊部曲。張献忠伏誅,去僞號,欲迎黔國以辅王室。既入曲靖,值思文皇帝遣太監孫興祖調沙兵入衛;四人謂興祖曰:「朝廷遠不知滇事始末,今若征之,是奖亂也。不如讨平沙逆,迎還沐爵,使之引兵東向」。興祖然之。傳檄至云南,定洲殺故大學士王錫衮以宵遁。
丁亥四月十八日,城中人執阮韵嘉、袁士宏槛送楚雄,伏誅。二十四日,孫、李諸軍入城,秋毫不犯。定洲据省,凡五百五十日。五月,李定國帥師向臨安;庚申至壬戌,拔之。改阿迷曰開遠、蒙自曰樂新。遣使至楚雄、永昌,楊畏知猶以流賊目之。六月,四將軍入迤西,畏知迎戰被執;四將軍解其缚,坐之上坐,以爲同奖王室,非有他也,俾作書通意于天波。七月,土司龍在田、許名臣來降。八月十八日,兵入鶴庆,又分兵入丽江,土知府木懿迎降。天波得畏知書,猶不敢信;遣其子显忠至營曰:「但得守永昌足矣,不敢復望故位」。劉文秀謂諸人曰:「沐世子來,猶沐國公來也;請以國公禮禮世子」。世子歸,以二十騎送之,悉返所得沐國世寶,天波大喜過望。二十騎中,有兩人历阶而上,显忠視之愕然;謂其父曰:「此即撫南劉將軍及王將軍某也」。天波乃同兩將軍還滇都,車裂于錫朋、徐中和以謝國人。文秀引兵讨佴革竜.
佴革竜者,定洲之老巢也。有九山最险,硐名溪烏,其外巢也;大庄夷目黑老虎据之。其戰也,口衔双刃,手舞大刀,所向無前。文秀围之,久不下;定國益師往,誅黑老虎。十月四日,硐人多出降;破之,執萬氏、定洲以歸,磔之。
史臣曰:沙亂由于萬氏,滇人疑其爲夏姬;及献俘,魋墨奇丑,莫不大笑。嗟乎!亡國者,何必褒姒、骊姬哉!
●附錄二
張元箸先生事略
大學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
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銘
文渊閣大學士吏兵二部尚書谥文靖朱公墓志銘
兵部左侍郎苍水張公墓志銘(丁巳)
硕肤孫公墓志銘
户部貴州清吏司主事兼經筵日講官次公董公墓志銘(乙巳)
鄧起西墓志銘
移史館熊公雨殷行状
移史館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錢忠介公傳
。張元箸先生事略
張元箸先生(即煌言,寧波舉人),先從鲁監國。監國敗,率殘兵數百,飘蕩海上。延平招之入島,表爲兵部尚書,俱至金陵。王謂煌言:芜湖上游門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先生不可。
七月初七日,煌言率師至芜湖,驰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附。未几,延平敗走,煌言趨铜陵,與楚師遇,兵潰,變姓名,從建德祁門山中,出走天台以入海,仍與延平同定台湾。見延平甘王扶余,不復與太原公子角逐,爲詩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曰:围師原將略,墨守亦彝風。曰:只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曰:寄語避秦島上客,衣冠黄绮總堪疑。延平一笑而已。
未几,延平薨;會東寧有難,不能出海。年余,鄭經定位,益庸劣無比,不足與謀;乃散其部曲,拂衣竟去。浮海涉江,窜至杭州西湖上,觅山僻小庵隐焉;瞻望邊藩,猶有所冀。爲杭守臣觇得,與健僕楊贯玉、爱將罗自牧同被執(兩人皆萬人敌)。就逮之日,先生烏巾葛衣,不言不食。越數日,唯啜水而已。臨刑,二卒以竹舆舁至江口。
先生從舆中出,見江上青山夹岸,始一言曰:大好山色。因索筆砚,賦絕命詩三首,付行刑者。端坐受刃,自牧、贯玉同斬。笑一振臂,绑索俱斷;立受刃,屍不僕。刑者惟跪拜而已。正甲辰年中秋日也。故東庄聞而诔之。所着詩詞,贮一布囊,悉爲逻卒所焚。其絕命詞曰:「義幟纵横二十年,豈知闰位在于阗!桐江空系嚴光钓,笠泽難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猶負國,死將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傳」?「國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師: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將赤手分三席(真不愧三賢),特爲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盡鸱夷」。「何事孤臣竟息機,鲁戈不復挽斜晖。到來晚節惭松柏,此去清風笑蕨薇。双鬓難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歸。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大學士機山錢公神道碑銘
有明朋黨之祸,至于亡國。論者亦止謂其递勝、递負,但營門户,罔恤國是已耳。然所以亡之故,皆不能指其事實;至于易代而後明也。
烈皇既誅魏奄,列其從逆者,命宰臣司寇定爲逆案。首辅韩爌傷弓之後,不敢任事;機山錢公,爲物望所歸,首辅倚以裁决。當時從逆之徒,险拙不同。拙者妒宠爭妍,冰山富貴,纍丸不止,爲逆奄所用者也;险者去梯造謀,經營怨毒,豫留敗着,资其卷土重來之計,蓋用逆奄者也。例以渠魁胁從,但誅把持局面之险人不過十余,聽拙者之自去,則逆案可以不立。顧险人蓋藏甚密,破心無路,遂使滔天括地之虐焰,滞固于鬼薪城旦之律文。公從票拟中爲之点破,云以望氣占風之面目,夸发奸指佞之封章。蓋指楊维垣、賈繼春等而爲言也。此與黄琼于梁冀誅後,言羣輩相黨,自冀興盛,腹背相親,朝夕圖謀,共构奸轨,臨冀當誅,無可設巧,復記其惡以要爵賞,其議一也。逆黨恨甚,割臂而盟,眈眈思以奇計中之。
亡何,而毛帥之事起。毛文龍者,錢塘人,遼撫王化貞之千總也。遼陽陷後,逃至皮島,招流民、通商賈,數年遂爲巨鎮。然不過自營一窟耳;而掠沿海零丁、稱爲斬獲,献俘欺朝廷,以牵制遼渖。參貂之賂貴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官至都督,挂平遼將軍印。索餉歲百二十萬,稍不應,則跋扈恐喝曰:臣當解剑歸朝鲜矣。而于廣寧、旅順、铁山之失,寧遠、錦州之围,顧未嘗有一■〈文上虫下〉一■〈亡上虫下〉之劳也。其不能牵制明矣,識者無不謂爲疆場之蠹。督師袁崇焕出山,公亦以爲言。崇焕入皮島,大阅軍士,以計斬文龍。其奏报之疏云:臣出京時,已商之于辅臣錢龍錫矣。己巳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鋒直指闕下,崇焕提援師至。先是,崇焕守寧遠,大兵屡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國文程時爲章京,謂太祖曰:昔汉王用陳平之計,間楚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獨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奄數人,置之帐後,佯欲殺之。范相乃曰:袁督師既許献城,則此輩皆吾臣子,不必殺也。陰纵之去。奄人得是語密聞于上。上頷之,而舉朝不知也。崇焕戰東便門,颇得利,然兵已疲甚,約束諸將不妄戰,且請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復召對。缒城以入,下之詔獄。上雖疑崇焕,猶未有指實,止以逗留罪之。而逆黨之恨公者,以爲不殺崇焕,無以殺公;不以謀叛,無以殺崇焕;不爲毛帥頌冤,則公與崇焕不得同罪。於是出間金數十萬,飞箝上下,流言小說,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证其先入,朝野傳告亦爲信然。崇焕之磔,酣讴竟路;逆黨遂議一新逆案,以洩舊案之毒。以崇焕爲大逆,比魏忠賢;公爲次逆,比崔呈秀;以及東林諸君子,悉比魏廣微、徐大化、劉志選之流。謀既定矣,乃逮公入獄。時相主其事者,恐公入廷辩,真僞不可掩;傳語公其趣和药,毋爲崇焕续也。公仰天歎曰:我無媿于心,若冒昧自裁,皆謂我實有罪,後世誰白我者。時相聞公就道,愕然曰:彼竟來耶?公至,廷辩侃侃,上密遣人诇其語。及谳入,芟公辩辞,而锻炼文内,拟不時处决。且令有司設厂于柴市,蓋用夏文愍故事也。上見谳詞與所诇異,持其疏未下。明年,右中允黄公道周自田間來,上疏救公。反復久之,黄公降级去,上亦無意殺公矣。是年六月,釋公戍定海。崇焕爲人麤豪,不持士節。然甲士精强,邊备修舉;自熊襄愍以後,未見其比。關兵之在城外者,聞其下獄,哄然稱亂,矢集皇城,兵部從獄中出其手書止之。其得士心如此。顧使之诬死,從此精銳盡喪,士卒不可以經戰阵矣。逆案雖未翻,而烈皇之胸中已隐然疑東林之敗类;由是十余年之行事,親小人而遠君子,以至于不救。然則有明之亡,非逆案之小人亡之乎?
公在戍九年,奉旨歸里。南渡,始復原职,赐存問。乙酉春三月卒,年六十七。公諱龍錫,字稚文,號機山;松之華亭人。公大復,以舉人知蓬莱縣。公少從學于舅氏張以诚,登萬曆丁未進士第,以庶告士授编修。時年二十余,深沉寡言笑,院中推爲老成。历宫坊少詹,至南吏部侍郎。時百官皆捐金助大工,多頌逆奄;公以軍输爲言,遂遭削夺。崇禎初,起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寻進太子太保、文渊閣。烈皇好以耳目隐发爲明,多任番役。公言東厂之設,所以防奸謀卒變也;使苛碎及于闾阎,民其堪命乎?惠安伯張庆臻提督京營,敕内有「兼管捕營」四字;提督鄭其心以爲舊敕所無,論之。
按其事爲中書田嘉璧所增,下鎮撫司鞫問,詞連閣臣劉鸿训、周道登。上怒,不测;公五疏解之,二辅始生還。熊襄愍傳首九邊,御史饶京疏請收葬;上不開可。其子兆璧又請。公與韩公爌言,自有遼事以來,阘冗視日,廷弼不取一錢、不通一馈,焦唇敝舌,爭言大計。逆奄窃柄,莫不阽身徼幸。廷弼一長系待决之人,终不改其强直自遂之性;以致獨膺显戮,慷慨赴市:耿耿侠肠,猶未盡泯。枯骸雖冷,不宜長付狐狸。上爲之悯然,聽其歸葬。崇禎初相長山勇于有爲,及在際會,每乏溫润之色。小人环而攻之,公爲之撑拄。蒲州再出,颇失人望,小人不忌蒲州而忌公。上性嚴,而公濟之以宽;上好動,而公持之以静。小人之必欲殺公,亦上有以啟之也。
辛未歲,余至新安,公之孫柏齡以碑銘見屬,余不辞而爲之。後之君子,其考信于斯文。銘曰:史狐罪盾,君子赦止。大儒經注,尚多遷徙。見聞異辞,去三千里。湯湯冤血,沉埋故鬼。己巳之役,坐袁大逆。僉曰胁和,孤注一掷。爰書里喭,同者十百。豈有天朝,受汝绳尺。島帥狡繪,皆曰可殺。辅臣大計,原無藤葛。奈何諱之,若恐相涅。云非公意,亦爲飾 說。烈皇在位,兩大冤案:鄭鄤之獄,督師之叛。馬角不生,白虹不贯。水落石出,疑信猶半。反間之意,不在辅臣;小人之怨,不在于袁。瓦堕頭碎,適爾無根。天之所遣,百爾魔君。
。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銘
崇禎末,大臣爲海内所屬望、以其進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劉蕺山、黄漳海、范吳橋、李吉水、倪始寧、徐隽里,屈指六人。北都之變,范、李、倪三公,攀龍髯上升,則君亡與亡。蕺山、漳海、隽里在林下不與其難,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饿死、漳海以兵死,隽里以自經死,則國亡與亡,所謂一代之斗極也。
隽里徐公,諱石麒,字寶摩,號虞求。家本秦川,宋南渡始遷嘉興之畫水。高祖端,曾祖向上,祖養蒙,父聞韶;自向上以下,皆赠宫保尚書。妣錢氏,封太安人,赠一品夫人。公少好學,有清才,强記博览。年十七,補其邑諸生,以家難棄去;再補青浦諸生,則年三十余矣。
天啟戊午,先忠端公分房南闱,始舉公賢書。壬戌,登進士第,授工部營缮司主事,管節慎庫。庫與中人惜薪司交關,逆奄專权,有所調发,主者奉行惟谨,猶恐不得其歡心。公在事,多格之以令甲,逆奄不悦。中人冬衣靴料,初不過三萬金,内操增至十二萬,前司空鍾羽正以稽留去官。至是逆奄欲预支,已得請于上;公又以故事持之,逆奄大怒。會先忠端公下詔獄,公納橐饘,募金抵诬赃,思所以出之。逆奄知之,恨愈甚;遂以新城侯王升、博平侯郭振明之发葬價罪公,削籍。
烈皇登極,誅逆奄,起南京禮部郎中,改吏部文選司。崇禎乙亥,改考功司。冢宰鄭三俊、掌院范景文主南計,公佐之;奏免七十八人。是時主北計者謝升,烏程私人無不庇之;而南計反是,烏程無以難也。转尚寶司卿、應天府丞,署尹事。其地爲民患苦者,無如僉报馬户一事。應天九驿,使命征发無時。出农里以役衙前,無不立困。而又奉旨裁减驿递,缩食缩馬,本足相當;當事者不权輕重,食缩而馬如故時:民益困。公以爲救之莫如召募,且句其胥吏之所干没者,其赀有余。積年之患,一日而除。
戊寅,入賀元旦。鄭司寇以輕比失上意,下獄,黄少詹道周、黄庶子景昉言之于經筵,上怒未回。公言:皇上御極以來,丽丹書者多大臣朝士,即使盡皆情法允协,己是幽陰景色;而况威嚴之下,株連蔓引,九死一生。今皇上以輕拟之故深督三俊,恐將來必有承順風旨,以锻炼爲能事、以钩棘爲精神,非復皇上慎獄之本意矣。疏上三日,上御門,口傳出三俊。國家典故,未有御門之日有宣谕者;即上所摄逮大臣,亦未有六日即釋之者。非公忠诚悟主,何以有此!公起废籍,历官南京十二年,至是始入爲左通政,转光祿寺卿,晋通政使。天子治尚综核,棄子斥臣,莫不造作端末,妄生首尾,萃于納言。主者几若承行之吏,不然則绞讦相摩,叫呼已及之矣。公廋情匿奸,悬見立剖,必使之詞穷意竭,而後冰骇風散。自公作納言,告讦之風少息。
寻升刑部右侍郎。會推閣员,冢宰李日宣先後推至二十余人,公與焉。上召對與推諸臣于中極殿,公稱疾不至。時上已入陳演之谮,越翼日,下日宣于理,及與推三人;始服公之先几也。转左侍郎,署部事,旋即真爲尚書。公言:迩年以來,刑官擅背条律,嚴文克剥,遂使各司上下其手,胥吏因緣爲奸。刑獄繁興,干和召愆。侥幸苟免之徒,關節賄營之盛,雖日誅之而不能止矣。因纠近日附會律文之谬者數十事。時贯城滞獄不下萬人,重文横入,多穷怒之所遷及。清獄之議,发自宜興;而宜興簠簋,人不見信。公理問端,其冤嫌久訟,莫不曲盡情诈,压塞羣疑;即被罪而去者,亦緣道讴吟。然公未嘗盡主姑息。一時關系大案,俄顷而定。陳新甲下獄,政府六卿無不爲之營救。公言:俺答阑入,而丁汝夔伏誅;沉惟敬盟敗,而石星論死。國法炳如,彼此网紀陵夷。沦開、陷渖、覆遼、蹙廣,仅誅一、二督撫以應故事,中樞率置不問。故新甲一則曰有例、再則曰有例者,此也。不知親藩膏刃、百城流血,夔、星之罪,若是烈乎!春秋之義,人臣無境外之交。戰款二策,古來通用;然未有身在朝廷,不告君父而專擅便宜者。辱國啟侮,莫此爲甚。上览疏心動。宜興面奏:國法,大司馬兵不臨城不斬。上曰:犯邊疆,即勿論;僇辱我親藩七,不甚于薄城乎?即日棄市。中人劉元斌監軍讨賊,御史王孫蕃劾其淫掠,逮問。司禮王裕民漏洩,疏未抄而元斌辩至。上并下裕民于獄;言裕民职任提督,禁旅殺掠,代爲欺隐,法難輕纵。公上爰書,言隐人之惡,與身自爲惡者有間,终不可以元斌爲首而裕民爲從。律内「奏事诈不以實」条,止拟一配注,以其欺君也。然則绳欺之法,亦止此矣。加等至烟瘴已極;過此以往,非守法之臣所敢擅入也。上召公面谕而始决之。洪督救錦州之围,束馬未動。职方張若麒以司馬私人,出關督戰,洪督不得已從之。進而兵潰,若麒從渔舟遁還,關外精銳,喪失俱盡。若麒就理而有奥援,司官遷延不谳。時本司韩一臣出守,公批此案未結,竟不聽。新除爰書:以本案爲例,王朴倡逃誅矣,倡倡逃者豈可緩誅?陳新甲误國辟矣,误误國者胡能延辟?欲彰軍政,宜赴藁街。上宽秋後。他如刊定丁督、許帥,不假借以溫筆。或從或不從,而公之不爲燥湿輕重則一也。最後而有熊、姜之獄,卒以執法去位。
當是時,宜興當國;興化後起,而聲價稍高。一時台省各相依附,爲反復憸滑之术,以构兩相。於是附宜興者爲南黨、附興化者爲北黨,章疏诡绐激讦,莫不有謂;上亦心知言官之横而惡之。有無名子疏二十四氣,達之御前。上益信,手敕申戒。給事中姜采,言上中谣言单辞,厌薄言官;行人熊開元,屏人密奏宜興過失。上皆疑爲捭合故智,下之詔獄。且欲赐死獄底。蕺山于召對,犯颜救之;蕺山革职。公言:皇上欲求變通趨時之臣,舉朝不乏;若欲求廉顽立懦、维風易俗之臣,舍宗周無與歸矣。不聽。然上亦凛于公論,收回密詔,改下刑部。公輕拟不徇上意,奉旨闲住。公去而國事益急,彷徨一旅,冀赴賊俱死,而北變已至。
江左嗣興,起公爲右都御史;未至,改吏部尚書。大业草创,人心未附,聞公與蕺山、漳海之出,天下始無寡弱之憂。公以國家之敗,由官邪也。方欲条品人物、简落狐狸,易危亡之辙;而馬、阮傳通奸賂、毁裂恩仇,孽勛悍將、宫奴市侩,時相爲市。中旨賢于部推、私門热于廟堂,黔首嚣然。公猶以祖宗之法,汰彼已甚;不因流極之运,刓其方圆也。馬士英希心列侯,中人韩赞周請加恩定策,五等延世。公覆:世宗以外藩入繼,拟封辅臣楊廷和、蒋冕伯爵,皆謙讓不遑;方今國耻未雪,扼腕拊心,諸臣豈肯裂土自荣?俟神京克復,大統告定之後,議之未晚。又言福王殉難,先帝尚遺一勛臣、一黄門、一内侍,验審含敛;今先帝梓宫何处?封树若何?仅遣一健儿應故事,則羣臣之悲思大行,祗具文耳。士英苦其折讓,凡公所上考選年例,少所稱可。御史黄耳鼎恨公例转,蹄尾纷然,謂公殺樞臣以敗款局。公历叙和議始末,從前小人闪揄卖國情状始露。公與蕺山先後去國;黄童白叟,皆知南都不能立矣。
乙酉四月,余過嘉興,勸公避地四明山。公曰:不可。吾東向一步,則馬、阮謂我拥立潞王;西向一步,則馬、阮謂我與卧子將興晋陽。惟有死此一块土耳。别後三月,干戈满地。嘉興城守將破,公在城外,至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當與城存亡。城上人哗曰:我公來矣。開門納之。越宿而城陷。公朝服自縊死,闰六月二十六日也。僧真實藏之柜中;踰二旬收敛,颜色如生。其時蕺山在越城,饿經七日。曰:此降城,非我死所,乃出城而死。兩公死相反,而其義則一。海内爲作「降城歎」、「我公來」樂府以美之。
烈皇拨亂反正之才,有明諸帝皆所不及。承熹宗芜秽之後,銳于有爲。向若始事,即得公等六、七人而辅之,開诚布公,君臣一體,全不堤防,其于致治也何有!自蒲州出而失望,見制于小人。所謂君子者,往往自開破绽。烈皇遂疑天下之士,莫不贪欺;颇用术辅其资好,以耳目隐发爲明。陸敬舆曰:驭之以智則人诈、示之以疑則人偷,然後上下交戰于影响鬼魅之途。烈皇之視其臣工,一如盗賊,欲不亡也得乎?故蕺山進告,先欲救其心术。公隨事消息,歸于忠厚,雖纍逢投杼,而過後思之不置。蓋其性原不與小人合也。烏程、韩城、武陵、井研,能亡烈皇之天下,而不能使猜忌刻薄之名加于烈皇者;觀兩公之遇合,而可以解于後世矣。南渡沸鼎,斗筲而叨天业;苟非公等數人虛名润色,讵能免于闰位,亦猶文山之存德佑也。公清修絕俗,造次布素;官物贮庫,苞苴戒門。通籍二十余載,位至冢宰,所余不過談尘歌鍾而已。宏奖後進,士有纤芥之長,依以成名;尤急人之患難,雖側踵焦原,不忘援手。竹亭敗後籍没,公力言當事,止没其田產而卷握之物不與。雠竹亭者,又欲窜其子弟于許都叛黨之内;公復理而出之。孝廉祝渊上書頌蕺山,缇騎逮問;公嘱吳金吾勿殺義士。渊得生出獄户。一門之内,孝友濡染,義盡情至。兄弟三人,惟伯兄一子,相埋者言當遷;公曰:有兄在,吾不敢爲主也。母黨式微,公折契田庐曰:俾無忘太夫人之德。公初以疏屬爾榖爲子,已二十六年;甲申,始立柱臣爲後。或問後與子異乎?曰:然。子可私也,後不可私也。子惟父之所爱即子之;後非薦于祖祢而祖祢用馨、告于宗族而宗族不疑,不敢後也。故詩曰:螟蛉有子,蜾蠃負之;即人皆可爲子之证也。傳曰:鬼不馨非类、神不馨非族;是人不可皆後之证也。其議禮之精如此。公条贯經史,而尤熟于朝章國紀。故其章奏尺牍,見聞周洽,凿然皆可施行,非經生是古非今之腐談也。而又旁通九流之學;嘗推施公子祿命,謂人曰:施四明佳人,奈何此郎不任香火!已而果絕。
公生于萬曆戊寅,殁于宏光乙酉。年六十八。娶顧氏,繼馮氏,俱赠一品夫人。子爾榖、柱臣;女五人,唐堯臣、潘涣、張守、虞景堯、祝文管,其婿也。孫二人,功燮、申。
余覆巢孤露,公以稚弟畜之。所不至陨越于沟壑者,繄公是賴。且少不知學,泛滥無根,公每训之曰:學不可杂,杂則無成。亦無將兵农禮樂,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佐廟谟、裨掌故者,隨其性之所近,并當一路,以爲用世張本。此猶蘇子瞻教秦太虛多着實用之書之意也。公死生師友之谊,過于彭宣;余感傷舊恩,不能及李燮之于王成,能無愧乎?公葬海寧園花鎮之龍山;余兩過墓下,丰碑未立,但有腹痛。辛酉,距公之殁已三十七年矣,功燮來求銘。白发青燈,回理前绪,尚可彷佛其六、七也。銘曰:國之興亡,豈以事功。曰诚曰术,何途之從。吁嗟烈皇,求治太急。一念刑名,僉壬斯集。公亦有言,王道平平。至诚透露,即是機权。行其所學,以匡烈皇。帝雖曰俞,舉國若狂。南渡爝火,專树饕餮。公于其間,六月霜雪。大厦將倾,猶抽梁棟。泛泛沟中,以俟一哄。御儿鸳水,黑云压城。蓑城毅魄,耿耿孤城。血碧龍山,魂騎箕尾。千秋萬歲,光芒斧扆。
。文渊閣大學士吏兵二部尚書谥文靖朱公墓志銘
公諱天麟,字游初,别號震青;以沈天英舉乡試,後始復姓。世居吳江之太湖滨,爲农家;至公而徙昆山。幼好學,家贫,無力從師。年十歲,隨父素庵之黎里。其地有道士陸逸庵,公之親也。精舍幽雅,公欲留而讀書。素庵不可,携之還家。越二日,里人有鬻薪于黎里者,公不告于家,附舟而往。家人迹之使歸;公曰:吾不欲以农夫没世。逸庵亦勸學甚力,聘名師教之,历八寒暑而學成。
萬曆戊午舉賢書,出先忠端公之門。登崇禎戊辰進士第,授饶州府推官。政事之暇,唯務談學。所謂豫章四子者,陳際泰、艾南英、罗萬藻、章世纯皆從之。何心隐傳泰州之學,爲江陵所害;弇州据其爰書作傳,人遂以游侠外之。公觀其遺錄,有所发明,刻之,眾毁之。中兼官摄印,皆有惠政。建祠者三地。
戊寅,上御中左門,召考選諸臣,問兵食之計;拔公爲翰林院编修。庚辰,充武經大全纂修官。
甲申正月,差祭淮王;至山東而京師陷,一恸几不起。大兵南渡,公欲爲即墨之守,而人心已去,航海而南。至定海登陸,復自浙之閩。遇閩立國,公以少詹事兼侍讀學士署國子監祭酒,諸生亦千余人。隆武廷試贡生,選十二名爲萃士,其冠服比庶常,三年後赐同進士出身;以公爲教習。未几,公見鄭芝龍跋扈,乞假至粤。
閩事敗,又自東粤至西粤,入土司安平州。桂王立于肇庆,移梧、移桂、移全永;丁亥四月,依劉承胤于武冈,遣官以禮部侍郎召公。公上疏,請上自將爲前鋒,毋徒踵辙承平;今日拜一相,明日設一官,坐失事機。戊子四月,王在南寧,升禮部尚書,寻兼東閣大學士;召入直,公力辞:今何時也,營官晋秩,臣實耻之;愿押選土兵,勤略江、閩。不聽。公不得已,至行在。會李成棟請幸肇庆,公扈跸過浔州。浔帥陳邦傅請世守粤西,如黔國故事;公票拟不允。邦傅意在必得,以印剑掷公胁之;公仍不允。時兩粤新復、豫章通款,何腾蛟、堵胤錫經略三楚,肇庆晏然以小朝廷自处。公上言:爲今之計,親賢選將,询爾仇方,夙缵舊服爾。乃惟聽孔壬諓諓,日以口舌快忿;即旰日横經,榷商繁牍,亦奚以爲?顧議者謂何必親征,我以地方官官彼、人以地方餉餉各兵,即我官、我兵也。汉高所云馬上得天下者,欲以筆端收之。臣望皇上效周宣自將,以世臣元老姜曰廣、黄景昉、瞿式耜、何腾蛟、堵胤錫等爲今莅止荆淮之穆公、方、召。即以迎銮諸勛鎮兵合爲王旅,仿舊制京營、神樞等十二以隶眾師,内以神機一營,領兵一萬二千五百人屬中樞,戎政辖之;使表里策應,悉聽命于行闕。亟颁親征之詔,舍此更無他道。王優詔答之而不能行也。
未几,而五虎之門户起。五虎者,左都御史袁彭年、副都御史劉湘容、吏科都給事中丁時魁、兵科都給事中金堡、户科都給事中蒙正发也;皆以李成棟之子元胤爲主。堡在桂林,拟上十事,參馬吉翔、陳邦傅、庞天壽、李成棟及大學士王化澄、嚴起恒。至肇庆行朝以示時魁等,時魁削其牵連成棟者二事,而以八事上之。成棟見其所論之人,皆己之所不悦者,故使其子親之。化澄、起恒俱欲辞位;公言二辅历盡颠沛,所謂同患難之臣也,不宜聽其去。首辅瞿式耜當令回朝,内定纷嚣,外资发纵。十二月二日,召對,王谕:肇基伊始,百爾功臣方賴中外拮据;科臣弗悉艱難,說现成话,或寒其心,豈不误事?日來改票,朕與辅臣再三商确,豈不容朕改一字?何云中旨?公奏:科臣金堡,前朝卓竖風裁;紀纲初立,方賴纠绳。用舍人材、谟畫軍國,倘有故違僉論,出自斜封墨敕者,方爲中旨。今雖無此,言官防微杜渐,言之未始不可。袁彭年条陳宪规,察御史履历;適陸樞回道,刺書下御。彭年劾請逮問,上批未允;彭年隨劾起恒。而丁時魁、金堡单疏、公疏,劾起恒及馬吉翔、庞天壽者無已時。太後召公票拟,面谕:當武冈危難之時,今日諸臣安在?非馬吉翔等二、三人左右聖躬,焉有今日?先生嚴加票拟,不可隐徇。公奏:武冈扈從,大功固不可泯;然宪垣所爭,亦是职所當言。還望皇太後、皇上宽宥,以開言路。太後復谕:先生只管嚴拟來看。隨命内臣筆札赐坐,公票拟兩解;太後不允。改票至再,内有「那得如許更端聚訟」語。彭年大怒。疾呼于朝堂曰:當時不惜铁騎三千,猶得作此景象耶?起恒遂抹前旨,以逢其意。彭年怒猶未平。二十三日立春,王令諸大臣盟于太廟,而後入賀。顧水火愈甚。己丑正月,陳邦傅愤金堡參之也,上疏言堡謂臣無將、無兵,滥冒封爵,請即遣堡爲臣監紀,以觀臣十萬铁騎。堡昔爲臨清知州降賊,受官逃回;今日湖南來,未必非北人間諜。公與起恒在直,得邦傅疏,抵几大笑曰:金道隐善罵人,今亦被人罵倒耶(道隐者,堡之字也)?遂拟票:金堡辛苦何來?朕所未悉;所請監紀,着即會議。其謂「辛苦何來」,用杜子美「喜達行在所,辛苦賊中來」成語,非有他意;而堡以爲讥其從賊。時魁等率科道官青衣哭于朝,掷印免冠,入閣大噪。公曰:公等豈以小朝廷,遂無君臣之禮耶?彭年曰:不關我事。公曰:總宪者,總朝廷之法也;公爲總宪,法紀蕩然,焉所謝责!王召諸臣,勉之收印視事;時魁等不從,令李元胤給之。初,時魁等以票拟出自起恒,欲進閣毆之。是晨侍郎劉遠生至公舟,阻其入朝;询其故,遠生以告。公曰:不知可以不入;既知矣,事不辞難。遂至閣自认,魁等爲之稍阻。公隨乞去;王遣鸿胪卿何骧敦趣入直,不可。陛辞涕泣,王亦垂泪曰:卿去,朕益孤矣。二月初六日也。此與唐昭宗欲相韩渥,朱溫欲害之而出,昭宗握渥手流涕曰:左右無人矣。又何殊也。
公栖迟庆遠。九月,王復敕入覲;跂予悬望,更勿久延。公言:兩粤兵民,情涣勢促,路人能言之。好建言者,絕置不論。鬚知近地可危,方克謀及御遠;知迩形可惧,奚遑漫采浮言?而乃琐屑一人、一事,掉頭以爭,矫命還封,曰:我古遺直也。今而後,毋以四方無利害之章奏悻悻見面,认爲極痛、極痒而哄焉。使我一人终日知危、知惧,仅知此焉而已。王念之不置,俾返棹端溪。公自庆遠至象州,而王已退跸梧州。上疏言:端州终歲偷視,兹因一番震蕩,毅然有爲。自今日爲始,東省勤奋,各有寨兵汛艇曾舉義于昔者,自可號召于今。高、雷、廉、琼額解兩廣盐利,土弁、客兵禅其根括,有兵而不知发、有餉而棄諸人。毋若向之謀國者曰:義兵可散歸农也、土狼寨島兵不可用也;终日以毛锥從事,一驚、再驚,至有今日。又言:宋高宗渡江航海,偏安一隅,有退地也。今日之事,退地何居?卞無行台、上無行闕,中露、中泥,無地非戰場也,無日非戰期也。可云此爲三公九卿屬内欤?彼爲使相調將屬外欤?二、三年間,摇惑内权,麾之難去;輕畀外爵,招之莫來。皇上當奋然自將,勿判内外文武諸臣,悉擐甲將兵以從。臣請持經略江南、岭南使節,拣砦兵、擇土豪、抽峒丁、募水手,自近逮遠,招集四方流徙之人,训阅以充御兵,佐我皇上云集龍斗之力。否則,徒责票拟,調停文武水火,以爲主持政本;呜呼!今日政本何在乎?
庚寅七月,以文渊閣大學士、吏兵二部尚書入直梧州,赐圖書曰「理學名臣」。先是,云南督師楊畏知說滇寇孫可望反正,同乡官龚彝赴肇庆,進可望表,請王封。金堡首言本朝異姓止有赠王,三百年定制,不宜坏自今日。眾皆以爲然。畏知曰:不與無益,彼固已自王也。一旦降號公侯,而能欣然受命者,此纯臣之節,寧可望于若輩?今因其向義,使之感恩,庶几收助于萬一。且法有因革,時異勢殊;土宇非故,而猶執舊法乎?議數月不决。臨发,乃赐一字親王章,而無封號。畏知西行過梧,遇堵胤錫曰:可望业自王云南,今赐之印而無國名,是猶靳之也。激猛虎而使噬人,奈何?胤錫然之,爲補牍入,始封定遼王。武康伯胡執恭者,故陳邦傅中軍,駐防泗城洲;地與滇近,聞可望求封,先以書約封秦王,可望悦。執恭即具疏聞,且謂機不容緩,臣已便宜鑄印,填空敕赍執行矣。執恭至滇,可望郊迎甚恭,所部額手交賀,俨然以秦王臨其下矣。比畏知回,始知其诈,顧深耻之;曰:爲帝、爲王,我所自致,何藉于彼?而屑屑更易,徒爲人笑欤!遂不受朝命。至是,可望復遣使至梧,自稱秦王,且以不愿改號爲請。從官集議,公與王化澄以爲許之便,嚴起恒、文安之、郭之奇以爲不當許。公厉色爭之,而起恒等持之益堅。及兩廣俱破,大兵日迫,王奔南寧;辛卯,始封可望爲秦王,而可望已視之甚輕。
五月,可望請移跸云南,從亡諸臣議之;閣臣吳貞毓、御史王光廷、徐極等議幸欽州,依李元胤。公言:元胤屡敗之余,眾不满千,栖依海滨,其不足恃明矣。云南山川险阻,雄師數十萬,北通川、陕,南控荆、楚;可望既懷好音,必弗遽萌他志。不若因其迎而依之,亦推诚之道。僉議未协,遷延者纍月。公憂扈從单薄,奉命經略左、右兩江土司。兵眾未集,大兵已迫南寧。王踉跄入滇,公扶病隨行。壬辰正月,至廣南府,病剧不能前進,暂寓西板村,土官侬紹周架屋居之。是年八月十八日卒。有「孤忠未展、遺恨無穷」疏,遣人至安隆所上之。王览疏悲泣,赐祭十一坛,赠少保建極殿大學士,谥文靖。
粤稽永曆立國,筚簬篮缕,自救無暇;與宋之二王無異。惟肇庆之時兩、三年間,可以進取有爲,而又爲五虎所把持,薄文細故,事事爭執,以法祖制、慎名器,依傍爲題目,廟堂之上,流矢影風,救過不遑;而于兵食戰守绸繆呼吸之大計,一切置之不講。夫未進呈曰票拟,既落紅即聖旨;聖旨一不當意,即追究票拟之人而欲毆之。此與「狗脚朕」之詈何殊?袁彭年等不足责,金堡颇持士節,顧乃昵近凶慝、取謀豺虎,與之共濟乎!明朝異姓不封王,猶汉之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一也。孫可望之求王于明,亦猶韩信之求王于汉也。顧汉未嘗不王信,堡執承平之言以绳创业,得乎?彼求我則我重,我求彼則我輕;我不能操重之权,直至零丁失所,我出其下而後奉之,則爲其所輕也固宜。不王異姓與諫南遷之議,皆愚儒不知通變者也。文靖公之學,所謂積榖做米、把缆放船,其于儒門尚未臻于自得;顧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堡則深契禅宗,佞口铦筆,一以機鋒出之;坏人家國,視爲堕甑。而又别開生面,挝鼓上堂。〔入〕世、出世間,總屬無情。于此可以知儒、釋之分矣。
公端志讀書,栖心重仞,即行街术間,亦不彻吟诵。壬午,在京師,余每過之,談學亹亹,汗漫恍惚,非章句之所轨辙。着有道統、治統二錄、七觀齋文集、雉城詩、集孝诠、一弦草藏于家。娶沈氏,封一品夫人。子二人:宿垣,監察御史。斗垣,給事中;册封巩昌王行至板橋,孫可望犯跸,抗節而死。孫之铨,甲子武舉人。某某。
康熙壬寅,喪車還里。癸丑,葬于雉城之湖滨。又十年,余至昆山,之铨以墓銘爲請。先忠端公之難,門人唯徐冢宰石麒职納橐饘,公與金知縣浑倉惶奔赴;余時童稚,執手而號。徘徊家國存亡之故,執筆泫然。浑字宜蘇,吳縣人,亦死節于英德。銘曰:國之興亡,雖曰天數,天之所废,由人摧僕。鼎悬一丝,啮之未错。景炎新造,危如朝露。猶以台諫,排論宿素。蕞爾兩粤,乃興朋黨。咫尺堂陛,殷雷扰攘。昔之台諫,奉行宰相;今之宰相,台諫厮養。于唯文靖,爭此呼吸。羣枉哗然,卷堂相逼。寄命舟航,時危復入。朝服搵泪,桐棺瘴湿。一家百口,寄处蛮巢。經年十九,存者寥寥。故乡晝錦,丹旐飘飖.死而不亡,視此霜毫。
。兵部左侍郎苍水張公墓志銘(丁巳)
語曰: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所謂慷慨、從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盡,但不容已;古今成敗利钝有盡,而此不容已者,長留于天地之間。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常人藐爲說铃,賢聖指爲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爲,即非從容矣。
武林張文嘉、甬水萬斯大與僧超直葬苍水于南屏之陰。余友李文胤謂:文山屬銘于鄧元薦,以元薦同仕行朝也。今行朝之臣無在者,苍水之銘非子而誰?余乃按公奇零草、北征錄及公族祖汝翼世系,次第之以爲銘。
公諱煌言,字玄箸,别號苍水。宋相張知白之裔也。曾孫集賢修撰袭,自沧州徙平江;集賢子吁,又自平江徙鄞。九傳至景仁,避元末之亂,泛海至高丽;洪武初,始返乡里。又四傳,而張氏以雍睦名。長伯祥,舉成化癸卯賢書;次珽,次玠,次璟,里人以孝友名之。玠生錫,錫生淮,淮生尹忠,尹忠生應斗。應斗生圭章,字兩如,天啟甲子舉人,仕至刑部员外郎;公之父也。妣趙氏,封宜人。公幼颇跅弛不羁,好與博徒游,無以償進,則私斥卖其生產;刑部恨之。然風骨高華,落落不可一世。年十六爲諸生。時天下多故,上欲重武,試文之後試射。諸生從事者,新射莫能中;公執弓抽矢,三发連三中,暇豫如素習者。觀者以爲奇。崇禎壬午,舉乡試。
東江建義,公與錢忠介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籌軍旅,入典制诰。丙戌,師潰,公泛海依肅鲁于滃洲。明年,松江吳勝兆反,□以右僉都御史持節監定西侯軍以援之;至崇明,飓風覆舟,公匿于房師故諸暨令家以免,得間道歸海上。又明年,移節上虞之平冈山寨,與王司馬相犄角;焚上虞、破新昌,浙東列城爲之晝閉。庚寅,滃洲爲行在,公復從之滃州;隨扈跸至閩海。時閩事主于延平,遥奉桂朔,監國爲寓公而已;公激发藩鎮,改鹢首而北之。癸巳冬,返浙。明年,復監定西侯軍,入長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軍皆恸哭失聲;爟火通于建业,題詩蘭若中。以上游師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長江,掠瓜、儀,抵燕子矶,南都震動;而師徒单弱,中原豪杰無响應者,亦遂乘流東下,联營浙海。
戊戌,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延平北伐,公監其軍;碇羊山,孽龍爲祸,海舶碎者百余,義陽王溺焉。羊山者,海中小島,羣羊乳其上,見人了不畏避,然不可殺;殺之,則風濤立至。軍士不信,執而烹之,方熟而祸作。於是返旆。
明年五月,延平全師入江,公以所部義從數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謂延平:崇沙,江海門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爲老營;脱有疏虞,進退自依。不聽。將取瓜州,延平以公爲前茅。時金、焦間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聲雷鍧,波濤起立,公舟出其間。風定行迟,登柁樓,露香祝曰:成敗在此一舉。天若祚國,從枕席上過師;否則,以余身爲虀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進,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陰相之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議師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頓兵京口,金陵援騎朝发夕至,爲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師水道,薄觀音門,金陵將自守不暇,豈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請公往。未至儀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觀音門。延平已下京口,水師畢至。七月朔,公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將以芜湖降書至。延平謂芜城上游門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辦。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勢,一軍出溧陽以窥廣德、一軍鎮池郡以截上流、一軍拔和陽以固采石、一軍入寧國以偪新安。傳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來歸:郡則太平、寧國、池州、徽州,縣則當涂、芜湖、繁昌、宣城、寧國、南寧、南陵、太平、旌德、貴池、铜陵、東流、建德、青陽、石埭、涇縣、巢縣、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陽、建平,州則廣德、無爲、和陽,凡得府四、州三、縣二十四。江、楚、鲁、衛豪杰,多诣軍門受約束,歸許禡牙相應。當是時,公師所過,吏人喜悦,爭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挈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絕。見其衣冠,莫不垂涕。
亡何,而金陵之敗聞。公方受新安之降,乃返芜湖。初,公語延平:師老易生它變,宜遣諸師分巡郡邑。留都出援,我則首尾邀擊;如其自守,我則堅壁以待。倘四面克復,收兵麇至,金陵如在掌中矣。廷平不聽;自以爲功在漏刻,士卒釋冰而嬉,樵蘇四出,營垒爲空。大兵諜知,以輕騎袭破前屯,延平倉卒移帐;質明,軍灶未就,大兵倾城出戰。兵無鬪志,大敗。延平亦遂乘流出海,并彻京口之師而去。公之聞敗也,亦謂軍雖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揚帆;即揚帆,必且退守鎮江。故弹压列城,無有變志。遣人至延平,請益百艘,天下事尚可圖也。已而知其不然。大兵千余艘截于下流,歸路已梗;引舟趨鄱陽,以集散亡。八月七日,次铜陵,與楚師遇,兵潰。有言英、霍山寨可投者,乃焚舟登陸,士卒尚數百人。十七日,入霍山界。縣有陽山寨,寨在山巅,可容萬人,饶水泉,故義師所据,彼受招撫。聞公至,拒之。英山有將軍寨,转而至;已渡東溪岭,追師奄至。士卒皆窜,公相依只一僮、一卒,迷失道;土人止之,幺賂土人爲导,變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眾,导脱身去,踪迹者得賂乃解。然茫然不知去向,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求一人导至其所。至則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識公爲張司馬,怜其忠義,导公由枞陽湖出江,渡黄盆,抵東流之張家滩。陸行建德、祁門兩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寧,买棹入嚴陵。浙人熟公面目,改而山行,自婺之東、義,出天台,以達海壖。树纛鳴角,散亡復集。
庚子,駐師林門。辛丑冬,入閩海,遣客罗子木至台湾,责延平出師。時延平方與紅夷构難,殊無經略中原之志。公作詩诮之云:中原方逐鹿,何暇問虹梁?明年,滇事敗,延平師既不出,公復歸浙海。
甲辰,散兵居于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無居人;山南多■〈氵義〉港通舟,其陰巉岩峭壁。公結茅其間,從者爲罗子木、楊冠玉,余惟舟子、役人而已。于時海内承平,滇南統絕,八閩澜安;獨公風帆浪楫,傲岸于明、台之間。議者急公愈甚,系纍其妻子族屬以俟。公之小校降,欲致公以爲功;與其徒數十人,走補陀,僞爲行脚僧。會公告籴之舟至,籴人謂其僧也,眤之。小校出刀以胁籴人,令言公处,擊殺數人,而後肯言。曰:雖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動静,船在十里之外,則猿鳴木杪,公得爲备矣。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緣藤踰岭而入,暗中執公,并及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寧波。方巾葛衣,轎而入;觀者如堵墙,皆歎息以爲晝錦。張帥舉酒屬公曰:迟公久矣。公曰: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後數日,送公至省,供帐如上賓。公南面坐,故時部曲皆來庭谒。司道郡縣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側,皆視公爲天神。省中人賂守者得睹公面爲幸。翰墨流傳,視爲至寶;每日求書者,堆積几案。公亦稱情落筆。九月七日,幕府請公诣市。公賦絕命詩:我年適五九,復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萬事畢。遂遇害。子木、冠玉、舟子三人,皆從死。子木名纶,溧陽人。冠玉鄞人。公生于萬曆庚辰六月初九日,年四十五。娶董氏,子萬祺,先公三日戮于鎮江。今以再從子鸿福爲後。
公精于六壬,兵屯東溪岭,占得四课空陷;方大驚,而追騎已及。籴舟未返,占课大凶,主有非常之變;徘徊假寝,卒遭束缚。聞嘗以公與文山并提而論,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無尺地一民可据;正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爲鼓蕩。然而形勢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者亦從而转矣。唯兩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見光彩。文山之指南錄、公之北征錄,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文山鎮江遁後,驰驱不過三載;公丙戌航海、甲辰就執,三度閩關、四入長江,兩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經營者,不過閩、廣一隅;公提孤軍,虛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爲益難矣。
公父刑部嘗教授余家;余諸父皆其門人,至余與公則兩世之交也。念昔周旋鲸背蛎滩之上,共此艱難;今公已爲千載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余屈身養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後之人其許我否也?
銘曰:庐陵之祠,四忠一節。文山自許,俎豆其列。誰冠貂蝉,增此像設!曰惟信公,终焉是揭。西湖之陽,春香秋雾。北有岳坟,南有于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義,而相旦暮。前之庐陵,後之甬水;五百余年,三千有里。一時发言,俱同讖語。天且勿違,成人之美。
。硕肤孫公墓志銘
順治丙戌六月二十四日,孫公硕肤卒于海外之滃洲。滃洲寻爲界外,殊絕内地。康熙乙丑,還滃洲于定海;其孫讷渡海,載公柩歸葬烛湖。蓋公墓之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余與公共事時,膂大方刚;今癃殘顽鄙不死,始得銘公之墓。
公諱嘉績,字硕肤,烛湖先生孫應時之後。五世祖燧,巡撫江西右都御史;死宸濠之難,谥忠烈。高祖墀,尚寶司卿。曾祖□,上林苑監丞。祖如游,文渊閣大學士,谥文恭。父□,工部郎中,妣胡氏、屠氏,俱封太淑人。公刻苦爲學,业舉子,以才稱。登崇禎丁丑進士第,授南京工部主事。時徐忠襄爲應天府丞,爲公分别邪正,開張聞見,公從捧手而受之。本兵聞其名,調爲职方司郎中。適有風尘之警,傅城閉垒,皆不测其進止。公曰:此不難知,當俟後队南下耳。既而果然。高奄起潜求世荫,公覆疏格之。起潜恨甚;烈廟于觀德殿较阅軍器,谗之下獄。會石齋先生逮入,上怒其面折,意欲殺之,廷杖而入獄門;幞被药裹,一切摭拦,公彻己服用,遇之甚谨。稍間,從而受易。凡與先生通往來者,楊嗣昌皆指之爲福黨。因取同獄黄文焕、文震亨等及公杂治之,多睚眦戟手以分涇渭;公獨曰:昔黄霸之在獄,受經于夏侯勝,史傳以爲美談。今又何必諱乎?同事者皆愧其言。
清獄詔下,司寇徐忠襄遂出公。踰年,起爲九江道僉事。未上而國變。乙酉,大兵東渡,郡邑望風迎附。然數百年故國,一旦忽焉。當是時,人心恇扰未定,但觀望未敢先发。公方买書筑室,欲老泉石,而書卷横胸,利害智力,倉卒不暇较量。闰六月九日,于空然無恃之中,创爲即墨之守。黄鍾孤管,遂移氣运,東浙因之立國一年,顧不可謂無益興亡之數。血路心城,豈論修短?陳壽即仇諸葛,不能不紀蜀汉;宏范雖逼崖山,未嘗不稱二王。從來亡社雖加一日,亦關國脉。此說蓋在成敗利钝之外者也。
當公丁丑赴試,縣令梁佳植夢公廷對第一,榜发不验;及卒滃洲,適葬張信墓道之南,信固明初之第一也,前定之矣。東浙历官左僉都御史、東閣大學士。
公生萬曆甲辰九月十四日。配陳氏,封夫人。子延齡,中書舍人;從亡海外,历官司农。孫男六人:讷,州同知;训、谔,諸生;诚、谥、诠。孫女几人;其一嫁太學生黄正谊,即余子也。公詩法孟、王,其文集散失,止存數十首。此外,則五世傳赞、存直錄。
銘曰:越唯忠烈,抗節武廟。嘉靖名臣,文恪爲邵。萬曆三宰,正色清简。光、熹之際,文恭是显。大厦已倾,一木血指。明之世臣,呜呼孫氏!
。户部貴州清吏司主事兼經筵日講官次公董公墓志銘(乙巳)
嘗讀宋史所載二王之事,何其略也!夫其立國亦且三年,文、陸、陳、謝之外,豈遂無人物?顧聞陸君實有日記、鄧中甫有填海錄、吳立夫有桑海遺錄,當時與文、陸、陳、謝同事之人,必有見其中者;今亦不聞存于人間矣。國可滅,史不可滅;後之君子,能無遺憾耶?乙酉丙戌,江東草创,孫公嘉績、熊公汝霖、錢公肅樂、沉公宸荃,皆聞文、陸、陳、謝之風而興起者。一時同事之人,殊多賢者;其事亦多卓荦可書。二十年以來,風霜銷铄,日就芜没!此吾序董公之事,而爲之泫然流涕也。
公諱守谕,字次公;汉孝子黯之裔,由慈溪徙鄞。曾祖澜、祖晔。父世登,赠户部主事;母陶氏,赠太安人。公以孤童,自奋身于學。十七歲,補弟子员。其爲制義不苟袭蹈,排奡邊幅之外。甲子,舉于乡。于時文體一變。浙所指名者,翁鸿业、姜思睿,其一公也。七試南宫,不第。然達官高第,海内庸有不知,而無不知甬中董次公者。東江初建,公猶偃息衡門。李司农白春谯政府曰:今小朝廷殊非多士,如董某者,寧可聽其不出乎?國命倚于餉司,非董某不可。乃以户部貴州司主事召之。
當是時,孫、熊二公皆書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帥,拱手而授之國成。凡原設營兵衛軍,俱隶方、王,而召募奇零之街卒田儿,則身領之。方、王既自專,反惡諸公之參决,而分餉、分地之議起。分餉者,以諸公之師謂之義兵,食義餉;以方、王之師謂正兵,食正餉。正餉田賦所出;義餉,勸分無名之征也。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餉,某義兵支某邑義餉也。有旨會議,方、王司餉者皆至,殿陛哗然。公厉聲進曰:公等今日所爲何事?而不爲咫尺天威地乎?於是跪奏王前曰:分餉、分地非也,當以一切正供悉歸户部,核兵而後給餉,核地而後酌給之先後。所謂義餉者,雖有其名,不可爲繼。義兵食義餉,是散遣義兵之别名。王以爲然。方、王諸帥雖怒,無以難也。
無何,王帥請税渔舟。謂其客胡中書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科及渔舟,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昔吳越王有西湖渔税,由罗隐之詩而罷,至今以爲美談。傳語武寧,使某得繼隐之後尘可乎?王帥又請塞鄞之金錢湖爲田,又請行税人法,又請官卖大户祀田。三疏既上,兵士抽刃公門以待覆。公疏湖不可塞,祀田不可官卖,税人必至激變。王帥大怒,謂行朝大臣尚不敢裁量幕府,何物竖儒,乃爾事事中格乎?上言:得孟轲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談仁講義之徒百,不如得雞鳴狗盗之雄一。遂折简召公。王雖惜公甚,不能爲力,陰使公避之。公慷慨對曰:餉司命吏,生殺聽于主上,非武寧所得端。桓溫、劉裕,何許奸雄,亦必托言晋陽之甲,無敢擅出一檄,執朝臣而去者。臣歸死上前,武寧能以臣血溅丹墀則可。舉朝忿忿,皆言若武寧殺餉司,直反耳;何復義旗?王帥亦迫大義而止。
丙戌三月十九日,思陵大祥,廷議寂然。公請朝堂哭臨,三軍缟素;君子以爲知禮。武林陸行人培、王同知道焜皆死節,廷議谥培不及道焜.公爭曰;兩人同死,何由分其優劣?豈以道焜非進士乎?今之進士而卖國者,纍纍也。道焜乃得谥節愍。王纍欲遷公官,而難于代者,乃兼公經筵日講。
江東内附,異時宦爲大官者,皆自削去。舉人則復求會試;公曰:嘻!吾故司农也,焉能爲還魂舉人哉?掃轨著書。一日,滃洲破,張相國之俘入;其孤欲還里,無有爲之保者。公作而曰:此吾事也。入言于監司。公之干涉當道者,二十年中,惟此而已。
公生于丙申十月初四日,卒于甲辰十二月二十日,年六十有九。兩娶皆陳氏,赠封安人。嗣子諸生道权。女子二,長字庠生余遵生,先卒;次適贡生邱承嗣。孫一,孫符。女孫三,長字戴煊,余幼。
啟、禎間,社文盛行,甬中知名者,公與陸符文虎、萬泰履安三人。而公之議論,務不欲與人同;故雖與文虎、履安同里相好,其意見時有出入。海内望之者,亦知三公之俱爲正人;然文虎、履安則牵連而舉,公則孤行。豈知公之不欲同同社者,其後即不欲同方、王,不欲同諸失职者之所爲乎?公自此遠矣。公苦心易學,聚古今言易數十家,考其異同。甲午冬十二月,余訪公。公自言丙戌以前所讀書,不脱場屋余習;丙戌以後,始知有讀書一事耳。已又以草庐易纂言爲問,余疏其卦下之義答之。以余之固陋,而公不棄之如此,則無以見公之不欲與人同也。所着有讀易一抄、二抄、卦變考略、易韵補遺、春秋简秀集、公車錄;公車錄仅存,董□□集藏于家。
某年某月某日,將葬公于某处。道权撰次行實,介萬言貞一以志銘見屬。余雖不足以知公,猶冀傳其十一。後之君子,网罗放失,必有取乎此也。銘曰:北都巍巍,溫、陳屠之;南國渠渠,馬、阮俘之。于時董公,七上公車。蕞爾江東,公理軍输。人身虎齒,环以武夫;履而不咥,易道不孤。翠華不返,沧海爲桔。公侯卿相,直視如奴。董公突兀,故官舊儒;非官爲重,重此身躯。曰董□□,春秋特書。
。鄧起西墓志銘
君名大臨,字起西,别號丹邱;常熟人,鄧黻曾孫。黻舉于乡,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殁服阕,黻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殁也。時稱爲真孝廉。起西幼孤,稍長,即能力學,從游于江陰黄介子毓祺。
歲乙酉,江陰城守不下,介子與其門人起兵竹塘應之;起西募兵于崇明。事敗,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來書,爲人告變,捕入金陵獄;起西职納橐饘。獄急,介子以其所着小游仙詩、圜中草授起西,坐脱而去。當事戮其屍,起西號泣守喪鋒刃之中,赎其首联之于頸,棺殮送歸;有汉楊匡之風。當時稱介子之門有徐趨、鄧大臨;趨則抗節而死者也。
起西師死之後,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卒無所遇;遂侘傺而死。聞者傷之。
當辛丑,余讀書双瀑院,起西來訪。双瀑萬山之中,人迹殆絕。起西何以知之?問其所自。曰:甬東。視其所肩之行橐,纍纍有道士印數十颗。曰:吾已窜身爲黄冠矣。唱和旬日,與之偕至武林,起西上玉皇山去。甲辰,余至虞山,起西以其精舍館我。款對數人張雪崖、顧石賓,皆其道侣也。隨訪熊魚山于烏目、訪李肤公于赤岸,皆起西导之。比余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楊忠烈祠下,涕零如雨。余舟中遥望,不可爲懷。然不意其從此不再見也。
嗟乎!桑海之交,士之不得志于時者,往往逃之二氏。此如缚虎之急,勢不得不迸裂而倒行逆施。顧今之逃于釋氏者,鍾鼓杖拂,投身浓艳之火;是虎而就人之豢,其威盡喪。起西之在元門,苦身持力,無異于全真之教;有死之心、無生之氣,以保此悲天悯人之故我,無愧師門。即鄧牧、張雨,亦不愿爲是谷音中人物。然而世眼易欺,禅師語錄,流通颇不寂寞。世無杜清碧,起西名氏已自銷沉。
乙丑,余過昆山,顧景范以所作鄧丹邱傳屬余志之。當今日而有舉及起西者,恐此外更無人矣。銘曰:門生守喪,不避犴狴。東汉以來,此風如洗。誰其嗣之?黄門高弟。防風一節,足概全體。
。移史館熊公雨殷行状
熊公諱汝霖,字雨殷,世居餘姚之天花街。祖某,父某。公登崇禎辛未進士第,授同安知縣。爲政不避强御,直行己意。紅毛入寇,公渡海敗之于下門。考選户科給事中。辛巳,江南荒疫,人死且半;米價四兩有余,转运不至。命給事中七人催督漕粮,公當江南上江,黾勉從事,不使病民。遼練正耗二百四十一萬石,如期而集。沿途見聞,無不入告。
上以朝臣不足任使,所用文武踰绳越契,而左官外附之徒,竞張空虛以邀荣路。公以爲破格不如循常,聽聲不如采實。武臣只用甲科行伍,凡叙功御览名色,一切报罷。會推大將,亦鬚保舉。事敗,連坐舉主,庶杜债帥之門。又言時值艱難,安危省括,悬于督撫;以臣裁量,多不可以备倉卒也。關督范志完,事口舌而習調欺;順撫潘永圖,何所優長,况當軍旅;宣督江禹绪,陽和兵噪,風裁掃地;宣撫李鉴,忸憂小利,不持士節;保督侯恂,凡偶近器;鳳督馬士英,妪■〈女禹〉名勢;秦撫蔡官治,威恩浅薄;襄藩陷而楚撫晏然,南陽破而郧撫無恙;皖撫黄配玄,仅百里之才;保撫楊進,非锁钥之選。臣非敢薄待天下士,謂方今督撫,盡皆非人;大聲疾呼,欲使其内乎扪心、量力自陳耳。力言孫傳庭不宜急戰;不聽而敗。京師戒嚴,公分守齐化門,隨時条陳。四月之間,三十余疏,皆切中機宜,多所弹治。上亦嘉其敢言,召對咨诹。公言:行間諸臣,去彼數百里而軍,不敢一望颜行;大約南去則我隨其後,北返則我出其前。如厮隶之于貴官,負弩前驱,望尘靡及耳。兵士一聞督戰,便汹汹欲叛。如此則將不能御兵,何名爲將?督師不能用將,何名督師?興言及此,督將之肉,其足食乎?巡按陳昌言奏:淄川乡官孫之獬,夢關壯繆語之:爾等安心守城,我以神兵出戰。迟明瞻像,汗下如雨。公言:山東州縣十去七八,而獨效灵一缁川;壯繆正神,而獨降夢一之獬,此何爲者乎?之獬逆案中人,士論棄之;豈神偏鉴之乎?爲此言者,不過欲借神異之說達其姓名于御前,以爲異日燃灰之地。縣官從而和之,奇矣。按臣不加驳正,而据以入告,何異夢中說夢也!窃謂淄川之夢、涿城之守,同一機關;遠法王欽若之閉門诵經、近类楊嗣昌之華嚴退蝗,可怪也。公于朝廷,舉動失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痛。熊開元、姜采兩給事之獄,蕺山、全椒之去,龂龂廷诤,不肯但已。當時號爲能諫者,亦必揣摩宛转,以納其說,而公之发言粗梗,有敌以下所不堪受者。有犯無隐,蓋其天性然也。止以降谪而去,烈皇可謂之能容諫臣矣。公言:楊嗣昌負國,尚未处分,誰爲嗣昌畫練餉之策,驱中原百姓爲盗者,沉迅也;誰爲嗣昌运籌,以三千守襄而賊以十七騎入城遂出逃者,余爵也。誰爲嗣昌援引乙榜,開府受事即敗者,宋一鶴也。情面賄賂,斷送封疆,二祖列宗之灵,能無飲泣地下乎?執政既苦其诮讓,上以飲泣一語致怒,降福建按察司照磨。
南渡,起補原官,转吏科。公言:諸臣爭夸定策,罔計復雠;处堂未已,旦爲斗穴。始之武與文爭,繼而文與文爭,殿廷之上,無人臣禮。其言起阮大鋮也:陰陽消長,間不容发。寧博采廣搜,求奇材于草泽;胡執私違眾,翻铁案于丹書。閣臣此舉,無乃負先帝、負皇上乎?其言四鎮也:一鎮之餉至六十萬,勢必不供。即仿古藩鎮法,亦當在大河以北,開屯設府,永此带礪;曾堂奥之内,而遽亦藩篱視之。其言復厂衛也:厂衛之害,横者借以树威,黠者因而牟利。人人可爲叛逆、事事可作營求,縉紳惨祸,所不必言;小民雞犬,亦無寧日。先帝十七年憂勤,曾無失德,止有厂衛一節,未免府怨臣民。新建每事持正,其待同官,嘗乏溫润之色。馬士英恨之,使其門客朱統■〈金类〉造作飞条,跳梁大叫。公言:幺么小臣,爲誰驱除?聽誰指使?上章不由通政,内外交通,神丛互借;飞章告密,墨敕斜封,端自此始。可不嚴行诘究,用杜將來?又言先帝笃念宗藩,而聞寇先逃,誰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叛降跋扈,肩背相踵;先帝委任勛臣,而京營銳卒,徒爲寇藉;先帝旁寄内臣,而開門延敌,反在禁旅;先帝不次用人,而邊材督撫首鼠兩端,超遷宰執,罗拜賊庭。思先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
九月出差陛辞,言朝端之上,議論日新;宫府之間,揣摩日熟。自少宰樞贰,悉废廷推。四品監司,竟晋詹端之席;追赃定罪,無烦司寇之章。雖然睿斷之無私,未免羣情之共骇!况乎蹊径叠出,谣诼繁興。一人未用,便目满朝爲黨人;一官外遷,輒訾當事爲可殺。市井狡狯,眈眈得官。呈身應募,以备推刃上變之用者,环伺而待发。逐客之令時聞,翩翩之邻未已。假然而只手足,戡祸亂,羣小可致太平,即使驱除異己,别用同心,吾輩自然退聽,其奈缌缌报復、切切更張、置國恤于罔聞,逞私圖而得志。黄白充庭、青紫塞路,打成一片富貴世界。六朝佳丽,復見今時,昧却晋、宋、梁、陳後來一段公案也。其時黄耳鼎、陸朗方以例转,倾側孽臣、灌晓冢宰。郎出饯公,適邸抄傳至。朗讀公疏,一字一系節;及至「一官外遷」二語,聲忽中止,相對默然。
會稽之守,畫江而營,公之意欲令諸師畢渡,沉舟破釜,爲不返之計。如其不濟,則亦八千子弟,豈復東還?五百島人,不脱剑铓而已。身提孤旅,不满千人,從小亹渡江,札喬司,倡率羣帥;而皆契需觀望,無一應者。公進至海寧,集其父老豪杰,激揚忠義,辞酸泪血,聞者莫不感動,旅拜辕門者且萬人。别營伍,分汛地,以本邑進士俞元良司餉,指揮姜國臣主兵;浙西尘起,沿海烽燃,一時號之爲熊兵。公大小數十戰,親臨矢石;纍經覆没,志氣不爲之少衰。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總督義師。
亡何,而閩使劉中藻至,欲以江上之師受其約束;行朝汹汹,且議開讀之禮。鲁王亦將退就藩服。獨公持不可;言:主上原無利天下之意,唐藩亦無坐登大寶之理。有功者王,定論不磨。若我兵而復杭城,便是中興一半根脚;此時主上早正大號已是有名,较之閩中乘時拥戴、奄有閩、越者,规局更難例論。千秋萬世,公道猶存。若其不能,而使閩兵克伐武林、直趨建业,功之所在,誰當與爭?此時方議迎詔,亦未爲晚。自公此議出,人心始定,閩使始返。
丙戌六月朔,浙河兵潰。公扈監國由海道至閩,而隆武走死,郡縣已皆降附;王以公爲東閣大學士,會兵于長垣,分道攻取,先後得三府、一州、二十七縣。戊子,王在閩安鎮。時國事皆專于鄭彩;彩暴横,公每折之以禮。彩與定遠伯周瑞交惡,公票拟恒右瑞;彩積恨之。既而彩與義興伯鄭遵謙爭商舶,嘗恐謙之袭己。公自閩安至琅琦休沐,守琅琦者,彩之裨將李茂也;與公奴子爭口。元夕,熊、鄭兩家同郡相問遺,茂即以合謀告彩。公遂爲彩所害,并其幼子投海中。公报國之心,九裂不恨;然吳钩枉矢,飞火狂濤,皆鉴公之忠。全躯横海之鲸,而受制于蝼蚁,謂之何哉?
夫神器流离,草创未有成绪。公何不引閩師爲助,而分唐、分鲁自開瑕隙,議者以公爲闇。昔梁元帝以简文制于賊臣,太寶改元,卒不遵用。逮侯景授首,而後焚柴颁瑞。隆武之制于鄭氏,猶侯景也。公而奉詔,亦豈能转其斗粟、发其一甲乎?徒使江上离心,行間之精神,徒爲福京之媚悦耳。此舉固與元帝無異也。然則公何不勸監國即真,以系波蕩之人心?議者以公爲迂。昔光武既贰更始,迟之一年,河北既平而後受命,事之無成,天也。天若假其始愿,焉知即非白水?嗟乎,踵百王之末,當陽九之會,帝昰、帝昺,何益于运數?監國不稱位號,涉川龛暴,力絕而亡;留此無利天下之心,皎然千古,其視受终如敝蹝也,公之所虑,不亦遠乎?
公子茂鼎,介余族叔應蛟求序公事。公魄不返,公魂無廟。幽銘陽碣,無地可施。爰撰行状一通,移之史官,以爲列傳之張本也。
。移史館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會稽章誉持格庵先生家傳,以余爲先生同門友也,再拜乞行状,將以上之史館。先生在崇禎間,爲一代眉目,豈可令其遺事舛驳零落乎?谨以故所聞見状之。
先生諱正宸,字羽侯,别號格庵,會稽人也;爲道虛望族。祖□、父□。先生爲子劉子内侄,從而禀學。爲人诚朴近道,深爲子劉子之所契許。舉崇禎庚午乡試。歸至濟寧聞报,同舟有李科者,先生師也;先生不忍其失意獨歸,偕返而後北辕。明年,登進士第,選庶吉士,授禮部給事中。
上求治太急,烏程復以功利导之。先生言:伏見陛下洞照羣情,有先事爲察之哲;钤束百辟,有以力勝殘之威;登咸三五,有其臣莫及之聖。是以合意者爲忠良,睿算曾無改變;以至急賦之開衅、锢罪之失情、追往之稔惡、告密之府奸,羣心嗟歎,盗賊披猖:求治愈急而愈遠矣。亦惟是語默、動静之間,日求放心;以周、孔仁義爲必當遵,以管、商富强爲必當黜,以臣邻吁咈爲必不可厌、以亿兆耳目爲必不可蒙。谨喜怒之端,灼善惡之别,則太平宏业,自然各得其所。蓋先生之言治必本于學术,讀者不問而知其爲大儒之弟子也。巴縣,烏程之衣钵也;癸酉,入相。先生奏弹應熊刚愎自用,纵横爲習;小才足以覆短,小辩足以濟贪。一旦大用,必且芟除異己、驱除善良,报復恩仇,混淆毁誉;且訛言何所不至,夤緣左右,士論所耻。從此熏心捷足之徒,飙驰而起矣。疏入,下獄。馬世奇、王邵爲先生過巴縣曰:章長科此舉,成就老先生爲潞公矣。巴縣艴然曰:这个皇上,某如何做得潞公。然上亦不深罪,放還田里。
丙子冬,起户科。先生言:方今大臣持祿養交,刻深難犯;揣摩宫府,張設爪牙,知护一官。小臣習爲恬默,冀以自完;盱豫邀求,隨機觀望,知护一身。通國臣僚,盡爲聲名利祿,無一人爲陛下者。陛下以孤危之身,居臣民之上,受人欺绐,衅兆百出,臣窃傷心。大抵爲烏程而发。
戊寅五月,火星示變。時田貴妃與中宫不协,上久不見中宫,武陵故以田畹進;上疏微及後宫,爲給事中何楷所驳。先生亦言:火于五德爲禮。陛下未嘗以沽名市恩疑大臣也,而大臣揭救鄭三俊、錢謙益倡爲是言,疑陛下甚矣:是謂無禮。史■〈范上土下〉辨疏,一曰時局、再曰時局;理玄黄之說,開羣枉之門:亦無禮也。朝廷每一番令甲,即增一番径窦;張柽芳京察不谨,借城工以復铨职:亦無禮也。灾異頻仍,陛下方发罪己之詔,而李鳳鳴稱善言不可退星,猶揮戈不可却日:亦無禮也。然則荧惑焉得不垂象乎?
時厂衛横甚,先生又言:西厂雖革,而西厂之實尚存;西厂之任雖虛,而昔日把持西厂之人尚在。昔云陛下不知,則宫掖之間、肘足之際,尚且迷罔天聽,而况于三辅郡縣乎?上令中官自行回奏,氣勢爲之少衰。
辛巳,賊陷洛陽,福王被害。上召對羣臣于干清宫;先生奏:闯賊從四川來。奏未畢,樞臣陳新甲從旁急應曰:賊自秦來,不從川來。言至再。督師楊嗣昌奏:流賊九股,已撫其八,只張献忠與曹操逃入蜀。闯賊在献忠一股之内,今從川來,所過地方,不見拦截,則嗣昌之欺君露矣;新甲表里爲奸,故不禁其辞之暴也。
寻長吏垣,先生言治之盛衰,由于言路之通塞。臣爲六垣之長,苟一垣不言、一事不言,皆臣之责也。一日召對,上厉聲曰:言官鬚是設身处地,奈何苟且塞责。先生對:設台諫,本以求言;寧言不當,無使其畏而不言,愿皇上勿生厌薄!
宜興再召,悉反前政:引用正人,撤回差珰;停止缉事,蠲租清獄;行間賞罚,朝报夕可。天下仰望丰采,刻期太平;而門多杂賓,性少刚節。先生故宜興之門人也;謂其一時之君子曰:吾輩當夹持相公,以成就其功名;無徒將順,以爲臧氏之美疢也。會推宣大總督,宜興欲以門生江禹绪陪之;先生不可。冢宰承宜興意,江爲正推;先生劾冢宰私易不道。宜興欲起江陵令史調元,先生于其名下注一钻字,遂止。宜興之起,涿州之力也;宜興無以报之,欲借守涿之功,復其冠带。先生與金光辰、孫晋固執不可,亦中格。且上言:閣臣先格君而後事功可建,亦必先積诚而後君心可格。人主菲薄朝士,必因外廷無一人、一事足稱意旨;苟能不與中官作緣,不凭恩怨起見,不以宠利居成功,不以爵祿私親昵,自起皇上敬信矣。宜興雖恨先生,然终先生在朝,形格勢禁,亦不至大段放倒、賄賂如後時也。先生又舉史可法、范景文、孫傳庭、蔡懋德可任司馬。以爲國事日坏,皆由司馬之不忠;賄賂不絕,情面不除,推诿不屏,欺朦不破,恩仇不化,躯命不捐,以致刑賞倒置,功罪混淆。臣不知兵,安知人之知兵,所可信者,諸臣夙具肝胆,自矢忠義,愈于蠹國欺君、寡廉鲜耻之陳新甲耳。
壬午五月,會推閣员,先生與冢宰李日宣、河南道張瑄共事。先推十三人;上命再推,又列十一人。六月辛酉,召對中左門,上怒徇私滥舉,如房可壯、宋玫、張三谟何故得與?日宣對畢;先生奏:日宣平日游移少執持,臣曾有公疏纠之。第此番推舉,實無徇私;即房可壯三人,未必果堪辅弼,論其生平,颇知自好。上怒未解,下先生等于獄,遣戍均州。先是,無名子效東林点將錄故智,以二十四氣分配朝官,達之御前。於是閣员兩推所不及者,流言以實之。上聪明旁寄,遂以爲然。
南渡,以原官召。先生上疏:一曰勤學。春秋爲孔氏要典,宜選方聞之士,朝夕進講;高皇帝祖训,备历艱難,尤宜時時省览。一曰辨官。易言開國承家,小人勿用。其乘時射利、侥幸显荣、口舌得官者,不宜輕開滥門。一曰肅纲紀。肘腋之間,威令不行,四海生心。今于藩鎮之中,忠勇可任,觀望不前,速宜分别,以就钤键。一曰正人心。天啟之季,喪心媚逆,余孽猶存,熏蒸弥甚。今兹附賊,豈緩刑章?又疏:陛下宜缟素帥師,親臨淮甸,聲灵所震,人切同仇。而乃不稱行在,粉飾 儀文,志在偏安;窃恐偏安之业,亦未易也。馬相將起阮大鋮,舉朝爲難;铨衡不敢任其责,欲假中旨起之。司空缺,先以中旨升張有誉;先生封還詔書,不聽。上言:臣于有誉,非爭其人,爭其事也。傳升一途,非所以待正人君子。有誉賢者,未必即受;是用有誉者,乃所以斥有誉也。魏國公徐宏基公疏薦張捷,有旨部議。先生曰:何議爲?因言:勛臣無薦舉文臣例;使其人果賢者,必耻受勛臣薦舉。已而以安遠侯柳祚昌疏,遂起大鋮。先生言:朝廷如此舉動,邸报流傳,第見微臣姓名尚挂仕版,必且相顧驚骇,謂臣負先帝之經纶、負陛下之明詔、負铨選之权衡、負琐垣之职掌,罪當萬殛,穴地難容。伏望早赐罷斥,以爲不忠之戒。蓋先生大指以親君子、遠小人爲立國根本,不以小朝廷而少有阿邑。故與羣小爭射龂龂,猶冀稍延國命。而無如天生妖孽,非人力之所能爲乎!旋以大理寺左丞歸。
江上之役,以先生爲吏部左侍郎署部事。事敗,先生溺水不死,自刭又不死,行脚不知所往。吳市抱關,曾干封事;灵隐续句,以避揚觯:固先生之高致也。
先生從子劉子講學,最重風節。余嘗聞其評品人物曰:太守張有誉、蔡屏周入覲,送監督户、工二部内官文册,長揖不跪;天下郡縣,只此二公。又曰:關中一細民與馮少墟講會,從此口不二價。一日過縣治,見學會中二縉紳入谒縣令,愕然曰:渠亦爲此耶?终身不屑入會。嗟乎!使先生而首邱念重,當時何以稱此細民乎!余嘗念陽明之學,得門人而益彰。劉夫子之學,尚大行于天下,由門人之得其傳者寡也。已而思之,彰陽明之學者,不在講席遍天下之門人,而在孤高絕俗之門人,如兩峰、念庵之徒是也。吾夫子之門人,當金石變聲,金弦、吳麟征、祁彪佳、叶廷秀、王毓蓍死爲列星,而先生力固首陽,又參错于其間。他日追溯渊源,以求其學,即無龍溪、心齋一輩庸何傷?其過陽明遠矣。谨状。
。錢忠介公傳
錢忠介公肅樂,字希聲,别號虞孫;浙之鄞人也。祖若赓,隆庆辛未進士,知臨江府。臨江三子,長靖忠,舉萬曆戊午乡試;次益忠,瑞安縣學训导;次敬忠,己未進士,知寧國府。公,瑞安之子也。母楊氏,繼母傅氏。公登崇禎癸丑進士第。是時場屋之文,雖宗大家,而無所根柢。獨公沈湛于大全,以歐、曾之法出之,故一時號爲名家。授太倉知州。二張負人伦之鉴,吏于其邑者,瑕疵立見。公下車未几,二張交口赞诵。公每謂人曰:我若得罪天地,當令子孫斬絕。自揣歸家,量口炊米、裁身置屋;書生門户,如斯而已。遷刑部员外郎。丁瑞安憂。
浙東議降附,公大會縉紳士子于城隍廟,痛哭敷陳,建立義旗。鄙夫恐爲祸阶者,陰致書定帥王之仁;謂潝潝訿訿,起自一、二庸妄書生;鬚以公之兵威胁之,方可無事。庸妄書生者,指公而言也。已而定帥至寧,陳兵教場,亦受公約。出鄙夫之書,雒诵坛上。鄙夫戟手欲夺之,定帥色變。公令之任餉而止。
畫江之守,公分汛瓜沥。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寻升右副都御史。上言:國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賢人肥遯,不肖攘臂:一也。宪臣劉宗周之死,關系宗社,密章太牢,朝典未备:二也。外戚張國俊权倾中外,共指神丛:三也。台省直諫,发言盈廷,無傷羣枉:四也。朝章令甲,委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阘茸下流,冒舉義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開詔,息同姓之爭,李長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越城裒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棟之下:八也。所與托國者,强半宏光故臣。鸮鸟怪聲,東徙尤惡;飞蛾滅烛,至死不改:九也。民爲根本,七月雨水,庐舍漂没,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饿死;執干戈以衛社稷,以戰死;文武衙門,绛标寸紙一日數至,以供應死;越人衣食,取辦于舟楫,調发既多,民皆沉舟束手,以無藝死;比户困于誅求,此營未去,彼營又來,以財死;富室输財,亦以義動之,非有罪也,而動加榜掠牢囚,以刑死;大兵所過,沿門供亿,怒罵及于婦女,以辱死;甲献乙之货,丙报丁之怨,百毒齐起,以憂恐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鎮之一吸;將來合藩鎮之兵馬,不能衛小民之一发,恐以发死:十也。若不圖變計,不知所税駕矣。户部主事邵之詹畫地分餉,以紹興八邑,各有□師,專供本郡;寧波專給王藩。公言:臣師二千,既無分地,理鬚散遣。但臣自舉義而來,大耻未雪,终不敢歸安庐墓。散兵之日,单丁入伍,濟則君之灵也,不濟以死繼之。
浙師既潰,泛海入閩,思文授以原官。閩亦寻破,隐于福州之化南。鲁王航海至閩,從亡者文臣熊汝霖、孫延齡,武臣建國鄭彩、平夷周崔芝、閩安周瑞、蕩胡阮進;汝霖爲東閣大學士,建國署兵部尚書事。公朝見,建國舉以自代。王謂諸臣曰:江上之師,不能成功,病在不歸于一。公請以建國爲元戎,諸鎮皆受其節制,則兵出于一矣。又言:兵貴精炼;然炼兵非旦夕事也,今命建國挑選敢死善戰之士,不論某營、某營,另爲一軍。自今一切封拜挂印,暂行停止;悬金印于此,令曰:有能將建國挑選之兵先鋒破敌,不論守、把等官,即以印佩之。議者曰:不然。各藩以私錢養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公言、無已,則改前法。今自建國以下六大營,每營挑選敢死善戰之士,另爲六軍;悬金印六于此,令曰:有能將建國挑選之兵先鋒破敌,即不論守、把等官,各以印佩之。王以爲然。自是之後,兵威颇振。
王之初入閩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赐姓所營之地也。赐姓不肯奉王,以丁亥歲爲隆武二年;故王改次長垣。建國自以其軍,連破郡邑,赐姓不與焉。是年十月,公拟詔颁明年鲁三年戊子大統历。於是海上遂有二朔。時,劉沂春、吳鍾巒皆隐遯不起;公疏薦沂春爲右副都御史、鍾巒爲通政司使。又寓書兩公:時平則高洗耳,世亂則美褰裳;急病讓夷,前哲训也。司徒女子,猶知君父;東海婦人,尚切报仇。嗟乎!公等忍負斯言!二公翩然就道,而思文遺臣無不出矣。
戊子,王次閩安鎮。公請立史官,言:近者主上遣使訪求隆武;又議爲宏光发喪;長樂知縣鄭以佳,科臣劾之,主上悯其清苦,又重違言官,姑降级消息之,旋與湔雪。即此三事,皆可傳遠,豈以艱難遂泯庶績?晋東閣大學士,兼吏部尚書。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王终不聽。與馬思理、劉正亨同入直。當是時,以海水爲金湯、以舟楫爲宫殿。公每日系河艍于駕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見賓客;票拟封進,牵船别去,匡坐讀書。其所票拟,亦不過上疏乞官、部覆細小之事;大者則建國主之,王亦不得而問也。
先是,大學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寧州。將破,其帥涂登華欲降,第謂人曰:豈有海上天子、船中國公?公致書謂將軍獨不聞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陸不在船中乎?後世卒以正統歸之;而况于不爲宋末者乎?今將軍死守孤城,以言乎忠義,則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則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稱安、巢危林而自得,計之左矣。登華遂诣建國降。建國欲使其私人守之,劉相不可;建國反掠其地。公與劉相書,每不直建國。建國聞之恨甚。公固有血疾,至是憂愤,疾動而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王遣官致祭,赠太保,谥忠介。後六年,而閩人叶成晟葬之黄蘗山。
舊史曰:自會稽而航海者,孫硕肤、熊雨殷、沉彤庵與公四人,皆相行朝。孫殒于滃洲,沈沉于南日,公與熊皆因鄭彩而死。在昔文謝孤軍,角逐于萬死一生之中,空坑、安仁之敗,亦是用兵非其所長,其進止固得自由也。未有一切大臣,聽命于武夫之恣睢排奡,同此呼吸之死生而蠢然不得一置可否,如幕客、如旅人。閩有平國,浙有方、王,海上則建國、赐姓、定西,不啻一邱之貉。公與雨殷稍欲有所發舒,朝懷異議、暮入黄墟;忠臣之热血,不洒于疆場之鍾鼓,日染夫睚眦之干戈。雖由遇此厄會,然推原其故,有明文武過分,書生視戎事如鬼神,將謂别有授受。前此姑置,當其建義之始,兵权在握,諸公皆惶恐推去,不敢自任武人大君,而悔已無及矣。
公之從子鲁恭,欲余次公二十年來乘桴之事;若滅、若没,停筆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
●附錄三
梨洲先生世谱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傳
傳
傳
黄梨洲先生年谱
。梨洲先生世谱萬斯大
姚江黄氏,汉颍川之後。靖康之亂,遷于婺源。有仕爲庆元通判者,金人破庆元,不屈死之。子三人,分地避兵;一居定海(東发之始祖),一居慈溪吳岙,一居鳳凰山竹墩。
居竹墩者,諱萬河,字時通,號鶴山。居三十年,又徙餘姚之竹橋(柳道傳詩「連延黄竹浦」是也);則梨洲先生之始祖也。當是時,离亂之余,力田給食,不遑詩書之业。故以下四世,皆失名諱。第七世文茂字茂卿,始登泰定甲子進士第。授餘姚州判。從學吳草庐,歸而主教于乡,每令學者静坐數日,然後得親函丈。子三人:德彰,至順庚午進士,任浙江宣司;德順,以制舉授鄞縣教谕;德泽,武舉,以都元帥鎮定海。又一世均保號菊源,洪武庚午贡士,北平道御史。墀,與同邑陳子方當遜國之難,賦詩:爲臣真欲效全忠,豈料翻成與叛同;北狩緣藏青史筆,南還猶是白頭公。赴水死,失其世次。第十世韶字九成,成化己丑進士,仕至江西提學僉事。翊字九霄,書畫皆入能品,而菊花尤傳于世。九成,有道南八景詩;其和者華亭張東海、常熟桑民怿也。伯川字德洪,號蜇庵;舉天順壬午,除建寧府教授,主考陕西。有竹橋十咏,同邑倪小野稱其蕭散闲遠,超于尘外。珣字廷璽,成化辛卯乡試榜首,登辛丑進士第二,历官南冢宰。逆瑾勒令致仕,卒谥文僖。第十一世堂字勉敬,號南浦;弘治壬戌進士,拟第一甲,未傳胪而卒。乡人至今稱爲探花也。嘉爱字懋仁,號鶴溪;正德戊辰進士。從王文成講學,卒官欽州。嘉會字懋禮,號履齋;舉弘治辛酉,知金溪縣。嘉仁號半山,其詩清新,不加雕繪,有自然之色。第十二世夔字子韶,嘉靖乙卯贡元;從文成于稽山書院。第十三世尚質號醒泉,舉嘉靖己酉,守景州,致仕。詩與山人楊珂齐名。第十五世■〈山來〉字鳳署,萬曆庚戌進士。谱繁不能盡書,書其著者。
梨洲之世,自州判叔父世堂,而名諱始可得详。世堂生文貴,文貴生子尹,子尹生安祥,安祥生廷杲,廷杲生璽字廷璽。兄伯震,出商于外,踰十年不歸。璽往求之,裂紙數百張,缮写兄之年貌、籍贯爲零丁,榜之寺觀街市。經行萬里,卒無所遇,不懈益虔,流转襄、汉間。至道州,入厕,置伞路旁;伯震適過之,見伞而心動曰:此吾乡之伞也。循其柄而視之,有字一行,曰姚江黄小雷記。小雷者,璽之别號。伯震方疑骇,璽出,而相視若夢寐,恸哭失聲;道路觀者,亦歎息泣下。遂奉兄而歸。廷璽生谅號素庵,舉義倉之法于里中,年八十。素庵生稔號東河,娶章氏,撫其孤子;孤子入城市,必向其所之而立,待其歸始食,未嘗先一饭也。守節數十年。東河生大绶號對川,爲人精敏,十五歲,官役爲庫子,老吏不能欺之,知其孫忠端公必貴。嘗問之曰:孫之推封其祖父,何品及之?對曰,三品。忠端公以七品死節,故老言其不验。未几,赠官三品,追封對川爲太僕寺卿。對川生曰中,號鲲溟。以易爲大師,諸生應試,以文先定其次第,無不奇中。五經、左氏、内外傳、國策、庄、骚,隨舉一句,應口诵其全文。與人言,亦必原本經傳。忠端公之喪,蒋令吊之于途,公曰:此郊吊也。明府以春秋起家,豈宜有此?一邑利害,他人不敢言者,公獨言之。有伍伯倚令勢,魚肉小民,公投以治生帖,伍伯叩頭請死,吏亦從此不敢近伍伯。□之逆案尚書某,使其僮客越境追人,公呼僮客杖之;曰:吾非杖汝,聊以此寄汝主耳。其疾惡如此。鲲溟生忠端公諱尊素,字真長,號白安。天啟間官御史,劾魏忠賢、客氏,削籍。三吳訛言翻局,以公爲主;逆奄忌而害之。赠官,赐祭葬,谥忠端。
梨洲先生名宗羲,字太冲,號梨洲,忠端公之長子也。忠端公五子,著者三人;宗炎字晦木,宗會字泽望。自鶴山至先生,爲世凡十七云。
南雷里,唐謝遺尘之故居在焉,距竹橋數里而近;先生因以名集。大述黄氏世谱,冠于集端;仿胡助述宋氏世谱,以冠潜溪集之例也。門人萬斯大述。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全祖望
康熙三十四年,歲在乙亥。七月初三日,姚江黄公卒。其子百家爲之行略,以求埏道之文于門生鄭高州梁,而不果作;既又屬之朱检讨彝尊,亦未就。迄今四十余年無墓碑。然余讀行略,中固嗛嗛多未盡者;蓋當時尚不免有所嫌諱也。公之理學文章,聖祖仁皇帝知之,固當炳炳百世;特是公生平事實甚繁,世之稱之者,不過曰始爲黨锢、後爲遺逸,而中間陵谷崎岖,起軍、乞師、從亡諸大案,有爲史氏所不详者。今已再易世,又幸逢聖天子蕩然盡除文字之忌,使不亟爲表章,且日就湮晦;乃因公孫千人之請,捃摭公遺書,參以行略,爲文一通,使歸勒之丽牲之石,并以爲上史局之章本。
公諱宗羲,字太冲,海内稱爲梨洲先生;浙江紹興府餘姚縣黄竹浦人也。忠端公尊素長子,太夫人姚氏。其王父以上世系,详見忠端公墓銘中。公垂髫讀書,即不琐守章句。年十四,補諸生。隨學京邸,忠端公课以舉业,公弗甚留意也。
忠端公爲楊、左同志,逆奄勢日張,諸公昕夕過從,屏左右論時事,或密封急至,獨公侍側,益得盡知朝局清流、浊流之分。忠端公死詔獄,門户臲卼;而公奉養王父以孝聞,呜呜然哭,顧不令太夫人知也。庄烈即位,公年十九,袖長锥,草疏入京頌冤。至則逆奄已磔,有詔死奄難者,赠官三品,予祭葬;祖、父如所赠官,荫子。公既謝恩,即疏請誅曹欽程、李實。忠端之削籍,由欽程奉奄旨論劾,李實則成丙寅之祸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問。五月,會讯許显纯、崔應元,公對簿;出所袖長锥锥显纯,流血蔽體。卒論二人斬,妻子流徙。公又毆應元胸,拔其鬚,歸而祭之忠端公神主前。又與吳江周延祚、光山夏承共锥牢子叶咨、颜文仲,應時而毙。獄竟,偕同難諸子弟,設祭于詔獄中門,哭聲如雷,聞于禁中。庄烈知而歎曰:忠臣孤子,甚恻朕懷。
既歸,治忠端公葬事畢,肆力于學。忠端公之被逮也,謂公曰: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讀献征錄。公遂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歸宿于諸經。既治經,則旁求之九流百家。既盡发家藏書讀之,不足,則抄之同里世學樓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顷齋黄氏、吳中則绛云樓錢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書;薄暮,一童肩負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復出以爲常。是時山陰劉忠介公,倡道蕺山。忠端公遺命,令公從之游。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绪余,援儒入釋,石梁陶氏奭齡爲之魁;姚江之绪,至是大壤。忠介憂之,未有以爲計也。公及門,年尚少,奋然起曰:是何言與?乃約吳越中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講席,力摧其說,惡言不及于耳。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公,皆以名德重;而四友御侮之助,莫如公者。蕺山之學,專言心性;而漳浦黄忠烈公兼及象數,當拟之程、邵兩家。公曰:是開物成務之學也。乃出其所穷律历諸家相疏证,亦多不謀而合。因建续抄堂于南雷,思承東发之绪。閣學文文肅公嘗見公行卷,曰:是當以大著作名世者。有弟宗炎字晦木、宗會字泽望,并負異才。公自教之。於是儒林有東浙三黄之目。
方奄黨之锢也,東林桴鼓復盛。慈溪馮都御史元揚兄弟,浙東領袖也;月旦之評,待公而定。踰時,中官復用事,於是逆案中人,弹冠共冀燃灰。在廷諸臣,或薦霍维華、或薦吕纯如,或請復涿州冠带。陽羡出山,已特起馬士英爲鳳督,以爲援阮大鋮之渐。即東林中人如常熟,亦以退闲日久,思相附和。獨南中太學諸生,居然以東都清議自持,出而扼之。乃以大鋮觀望南中,作南都防亂揭。宜興陳公子貞慧、寧國沉征君壽民、貴池吳秀才應箕、芜湖沉上舍士柱共議:以東林子弟,推無錫顧端文公孫杲居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公居首;其余以次列名。大鋮恨之刺骨。戊寅秋七月事也。薦紳,則金坛周儀部镳實主之。說者謂庄烈帝十七年中善政,莫大于堅持逆案之定力;而太學清議,亦足以寒奸人之胆。使人主聞之,其防闲愈固,則是揭之功,不爲不钜。壬午入京,陽羡欲薦公爲中書舍人,力辞不就。甲申難作,大鋮骤起南中,遂按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盡殺之。時公方之南中,上書闕下而祸作。太夫人歎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貞慧亦逮至,镳論死,壽民、應箕、士柱亡命;公等惴惴不保。駕帖未出而大兵至,得免。
南中歸命,公踉跄歸浙東,則劉公已死節,門弟子多殉之者。而孫公嘉績、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公纠合黄竹浦子弟數百人,隨諸軍于江上,江上呼之曰世忠營。公請援李泌客從之義,以布衣參軍;不許,授职方。寻以柯公夏卿與孫公等交舉薦,改監察御史。馬士英在方國安營,欲入朝,朝人言其當殺;熊公汝霖恐其挾國安以爲患也,好言曰:此非殺士英時也,宜使其立功自赎耳。公曰:諸臣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于陳恒?但不得謂其不當殺也。熊公謝焉。又遺書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决戰,由赭山直趨浙西?而日于江上放船鳴鼓,攻其有备,蓋意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北兵即不发一矢,一年之後恐不能支,何守之爲?又曰:崇明,江海之門户,曷以兵扰之,亦足分江上之勢?聞者皆是公言而不能用。公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遂渡海札潭山。太僕寺卿陳潜夫,以軍同行,議由海寧以取海盐。因入太湖,招吳中豪杰。會大兵已纂嚴,不得前。於是復議再舉,而江上已潰,公遽歸入四明山,結寨自固,余兵愿從者尚五百余人。
己丑,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晋左僉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俄而大兵围健跳,城中危甚,置靴刀待命;蕩胡救至,得免。時諸帥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異同其間,立致祸。公既失兵,日與尚書吳公鍾巒坐船中,正襟講學;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历而已。
公之從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而中朝詔下,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以聞。公聞而歎曰:主上以忠臣之後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亂矣,吾不能爲姜伯約矣。乃陳情監國,得請變姓名,間行歸家。是時大帥治浙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即行翦除。公于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侠客多來投止。當事以馮、王二侍郎與公名并悬象魏,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將以南援。辛卯夏秋之交,公遣間使入海告警,令爲之备而不克。甲午,定西侯間使至,被執于天台;又連捕公。丙申,慈水寨主沉爾绪祸作,亦以公爲首。其得不死者皆有天幸,而公不爲之慑也。
其後海氛澌滅,公無復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門。於是始畢力于著述,而四方請业之士渐至矣。公嘗自謂受业蕺山時,颇喜爲氣節斬斬一流,又不免牵纏科舉之習,所得尚浅;患難之余,始多深造。於是胸中窒碍,爲之盡釋。問學者既多,丁未,復舉证人書院之會于越中,以申蕺山之绪。公謂明人講學,袭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爲根柢,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故受业者必先穷經,經术所以經世,方不爲迂儒之學,故兼令讀書史。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证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爲俗學。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坠講學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統,综會諸家:横渠之禮教,康節之數學,東莱之文献,艮齋、止齋之經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連珠合璧;自來儒林所未有也。
康熙戊午,詔征博學鸿儒;掌院學士叶公方蔼先以詩寄公,從臾就道。公次其韵,勉其承庄渠魏氏之絕學,而告以不出之意。叶公商于公門人陳庶常錫嘏;曰:是將使先生爲叠山、九灵之殺身也。而叶公已面奏御前。錫嘏聞之大驚,再往辞;叶公乃止。未几,又有詔,以叶公與掌院學士徐公元文監修明史。徐公以爲公非能召使就試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前大理評事興化李公清同征,詔督撫以禮敦遣。公以母既髦期,己亦老病爲辞。叶公知必不可致,因請詔下浙中督撫,抄公所著書關史事者,送入京。徐公延公子百家參史局;又征鄞萬处士斯同、萬明經言同修,皆公門人也。公以書答徐公,戏之曰:昔聞首陽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我遣子從公,可以置我矣。是時聖祖仁皇帝纯心正學,表章儒术,不遺余力;大臣亦多躬行君子。廟堂之上,鍾吕相宣,顧皆以不能致公爲恨。庚午,刑部尚書徐公干學因侍直,上訪及遺献,復以公對。上曰:可召之京,朕不授以事;如欲歸,當遣官送之。徐公對以笃老,恐無來意。上因歎得人之難如此。呜呼!公爲勝國遺臣,蓋濒九死之余,乃卒以大儒耆年受知當寧,又终保完節,不可謂非貞元之运护之矣。
公于戊辰冬,已自營生圹于忠端墓旁。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公作葬制或問一篇,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身後無得違命。公自以身遭國家之變,期于速朽,而不欲显言其故也。乙亥之秋,寝疾數日而殁,遺命一被、一褥,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殮。得年八十有六,遂不棺而葬。妻叶氏,封淑人。三子,長百药、次正谊、次百家。女三。孫男六,千人其季也。孫女四。
公所着有明儒學案六十二卷,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薮也。經术,則易學象數論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圖說之非,而遍及諸家;以其依附于易似是而非者爲内编,以其显背于易而拟作者爲外编。授書隨筆一卷,則淮安阎征君若璩問尚書而告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辨衛朴所言之谬。律吕新義二卷,公少時嘗取余杭竹管肉好停匀者斷之爲十二律與四清聲試之,因廣其說者也。又以蕺山有論語、大學、中庸諸解,獨少孟子,乃疏爲孟子師說四卷。史學,則公嘗欲重修宋史而未就,仅存丛目補遺三卷。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历學,則公少有神悟;及在海島,古松流水布算簌簌,嘗言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遺,而後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傳。有授時历故一卷、大統历推法一卷、授時历假如一卷、公历回历假如各一卷。其後梅征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驚爲不傳之秘,不知公實開之。文集,則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二卷、吾悔集二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後又分爲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定爲南雷文約:今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訪錄二卷、留書一卷、思舊錄二卷。公又選明三百年之文爲明文案,後廣之爲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自言多與十朝國史多弹驳參正者。晚年于明儒學案外,又辑宋儒學案、元儒學案,以志七百年來儒苑門户。于明文案外,又辑续宋文鉴、元文抄,以補吕、蘇二家之闕;尚未成编而卒。又以蔡正甫之書不傳,作今水經及自着年谱諸書,共若干卷。公之論文,以爲唐以前句短、唐以後句長,唐以前字華、唐以後字質,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旷野:故自唐以後爲一大變。然而文之美惡不與焉,其所變者詞而已;其所不可變者,雖千古如一日也。此足以掃盡近人规撫字句之陋,故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忽爱謝皋羽之文,以其所处之地同也。公雖不赴征書,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本紀,則削去诚意伯撤座之說,以太祖實奉韩氏者也。历志,出吳检讨任臣之手,總裁千里貽書,乞公審正而後定。其論宋史别立道學傳爲元儒之陋,明史不當仍其类。如地志,亦多取公今水經爲考证。蓋自汉、唐以來,大儒惟劉向著述,强半登于班史;三統历入历志、鸿范傳入五行志,七略入藝文志。其所续史記,散入諸傳;列女傳雖未錄,亦爲范史所祖述。而公于二千年後,起而繼之。公多碑版之文,其于國難諸公,表章尤力。至遺老之以軍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爲異姓之臣者,反甘爲異姓之子也。故其所許者,祗吾乡周囊云一人。公弟宗會晚年亦好佛,公爲之反復言其不可。蓋公于異端之學,雖其有托而逃者,猶不肯少宽焉。晚年亦好聚書,所抄自鄞之天一閣范氏、歙之丛桂堂鄭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後則吳之傳是樓徐氏。然嘗戒學者曰:當以書明心,無玩物喪志也。當事之豫于聽講者,則曰:諸公爱民盡职,實時習之學也。身後故庐,一水一火,遺書蕩然。諸孫仅以耕讀自給。
干隆丙辰,千人來京,語及先泽,爲怅然久之。余乃爲之銘曰:鲁國而儒者一人,矧其爲甘陵之黨籍、崖海之孤臣!寒芒熠熠,南雷之村。更亿萬年,吾銘不泯。
。傳江藩
黄宗羲字太冲,餘姚人,忠端公尊素之長子也。生而岐嶷,垂髫讀書,不事舉业。年十四,補博士弟子员。
時魏忠賢弄國柄,戕害清流;忠端遭罗织,死詔獄,有覆巢毁卵之虞。宗羲奉養王父及母,以孝聞。讀書畢,夜分伏枕呜呜哭,不敢令堂上知也。思宗即位,携铁锥,草疏入京訟冤。至則逆奄已死,有詔恤死奄難者,赠官三品,予祭葬,荫一子。乃诣闕謝恩,疏請誅曹欽程、李實。蓋忠端削籍,乃欽程奉奄旨論劾,而李實則成丙寅黨祸之首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問。崇禎元年五月,會讯許显纯、崔應元,對簿時,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满體。显纯自诉爲孝定皇後外甥,律有議親之条,請從末减。宗羲謂显纯與逆奄构難,忠良盡死其手,几覆宗社,當與謀逆同科;以謀逆論,雖如親王高煦,尚不免誅,况後之外親乎?卒論二人斬。時欽程已入逆案。而李實辨:原疏非實所作,乃逆奄取其印信空本填写,故墨在朱上。又陰致宗羲三千金,求勿質;宗羲即奏稱李實今日猶能公行賄賂,其辨詞豈足信哉?于對簿時,亦以锥锥之。然丙寅之祸,實由空本填写,得减死。獄成,偕同難子弟設祭于詔獄中門,哭聲如雷,聞于禁中。思宗歎曰:忠臣孤子,朕心爲之恻然。宗羲與吳江周延祚、光山夏承,锥牢子叶咨、颜文仲,應時而毙;二人乃毙諸君子于獄中者。思宗悯其忠孝,不之罪也。宗羲在京師,毆應元胸,拔其鬚歸,焚而祭之忠端木主前,乃治葬事。
父冤既白之後,日夕讀書,十三經、二十一史及百家、九流、天文、历算、道藏、佛藏,靡不究心焉。忠端遺命以蕺山劉忠正公宗周爲師,乃從之游。又約吳越中向學者六十余人,共侍講席,力排陶奭齡援儒入釋之邪說。弟宗炎字晦木、宗會字泽望,并負異才。宗羲親教之,皆成儒者。
崇禎中,復用涓人,逆黨咸冀錄用;而在廷諸臣,或薦霍维華、吕纯如,或請復涿州冠带。至陽羡出山,特起馬士英爲鳳督。士英以阮大鋮爲援,奄黨又炽;即東林中如錢謙益以退闲日久,亦相附和矣。獨南都太學諸生仍持清議,乃以大鋮觀望南中,必生他變,作南都防亂揭文。宜興陳貞慧、寧國沉壽民、貴池吳應箕、芜湖沉士柱共議署名:東林子弟,首推無錫顧文端公之孫杲;被難諸家,推宗羲;縉紳,則推周儀部镳。大鋮衔之。壬午入京,陽羡欲薦宗羲爲中書舍人,力辞不就,遂南歸。甲申之難,赧王立國,大鋮骤起,遂按揭一百四十人,欲盡殺之。時宗羲憂國勢難支,之南都上書而祸作。同邑有奄黨者,纠劉忠正公及三弟子;三弟子者,都御史祁彪佳、給事中章正宸與宗羲也。遂與杲并逮。駕帖未出而大兵至,得免。
南都歸命,踉跄回浙東。時忠正已死節。鲁王監國,孫嘉績、熊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宗羲纠黄竹浦子弟數百人,隨諸軍,江上人呼之曰世忠營。黄竹浦者,宗羲所居之乡也。宗羲請如唐李泌故事,以布衣參軍;不許,授职方司员外。寻以柯夏卿、孫嘉績等文章論薦,改監察御史,仍兼职方司事。總兵陳梧,自嘉興之乍浦浮海至余杭,纵兵大掠;王职方正中行縣事,集兵民擊敗之,梧兵大噪。有欲罷正中官以安諸營者。宗羲曰:乘亂以濟私,致干眾怒,是賊也。正中守土,爲國保民,何罪之有?監國從之。是年作監國鲁元年大統历,颁之浙東。馬士英南中脱走,在方國安營,欲入朝;朝臣皆言宜誅之。熊汝霖恐其挾國安爲患,曰:非殺士英時也,使其立功自赎。宗羲曰:公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兵于陳恒?但不得謂其不當殺也。汝霖大惭,謝過焉。遺書總兵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决戰,由赭山直趨浙西?而日于江中放船伐鼓,意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豈能久守乎?總兵張國柱之浮海至也,諸軍大驚,廷議欲封以伯;宗羲言于嘉績曰:若封以伯,則國柱益横,且何以待後來有功者?請署爲將軍。從其請。又力請西進之策。孫嘉績以所部卒盡付之,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正中,之仁從子也,以忠義自奋;宗羲深結之,使之仁不以私意撓軍事。故諸軍與之仁有隙,皆不能支餉,而宗羲獨不乏食。查职方繼佐軍亂,披发夜走,投宗羲拜于床下;宗羲出撫其眾,遂同繼佐西行,渡海駐潭山,烽火遍浙西。太僕寺卿陳潜夫以軍同行,尚寶司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吳乃武皆來會師。議由海寧以取海盐,因入太湖,招吳中豪杰。百里之内,牛酒日至。直抵乍浦,約崇德孫奭爲内應。會大兵已戒嚴,不得前。復議再舉,而王正中軍潰于江上,宗羲走入四明,結山寨自固,殘兵從之者五百余人。駐軍杖錫寺,微服潜出,欲訪監國消息,爲扈從計。戒部下無妄動,部下不遵節制,扰山中民,民潜焚其寨,部將茅瀚、汪涵死之。
己丑,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晋左僉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時方发使拜山寨諸營官,宗羲言諸營之强,莫如王翊;乃心王室者,亦莫如翊。宜優其爵,使之總諸營以捍海上。朝臣皆以爲然。俄而大兵围健跳,城中危甚;會蕩胡救至,得免。時熊汝霖、劉中藻、錢肅樂皆死,宗羲失兵無援,與尚書吳鍾巒坐船中講學,推算歐罗巴历法而已。
宗羲之從亡也,母氏尚居故里。章皇帝下詔,凡前明遺孽不順命者,錄其家口以聞。宗羲聞之,恐母氏罹罪,陳情監國,得請變姓名歸。鍾巒棹三板船,送三十里外,哭别于波濤中。是年,監國由健跳至翁州,復召宗羲副馮京第,乞師日本之長崎島,不得請。宗羲賦式微之章,以感將士,乃回甬上。
是時,大帥治浙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涉者,即行翦除。宗羲雖杜門息景,然位在列卿,而江湖侠士多來投止;馮侍郎京第結寨杜岙,即宗羲舊部。大帥習聞其事,宗羲名與馮侍郎并悬通衢。有上變于大帥者,首列宗羲名;捕者益急。宗羲窜匿草莽,東徙西遷,屡濒于危。然猶挾帛書,招婺中鎮將;遣使入海告警,令爲之备而不克。弟宗炎與京第交通有状被獲,刑有日矣;宗羲潜至鄞,以計脱之。慈水寨主沉爾绪難作,牵連宗羲,大帥遣人四出搜捕;乃挈眷屬伏处海隅草間苟活。
迨海氛靖後,聖祖仁皇帝如天之仁,不復根追勝國從亡諸人;宗羲始奉母返里門,復舉蕺山证人書院之會,從之請學者數百人。嘗謂明人講學,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爲根柢;束書不讀,但從事于游談。學者必先穷經,經术所以經世,乃不爲迂儒。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证斯理之變;讀書多而不求于心,則又爲僞儒矣。故受其教者,不堕講學之弊,不爲障雾之言。其學盛行于東南,當時有南姚江、西二曲之稱。二曲者,李中孚也。
康熙戊午,詔征博學鸿儒。掌院學士叶方蔼先以詩寄宗羲,怂惥之。宗羲次韵,答以不出之意。方蔼商于宗羲門人陳庶常錫嘏;對曰:是將迫先生爲謝叠山矣。其事遂寝。未几,有詔命叶方蔼與同院學士徐元文監修明史。宗羲爲世家子弟,家有十三朝實錄,復娴于掌故;方蔼與元文又薦宗羲,乃與前大理寺評事興化李清同征。詔督撫以禮敦遣。宗羲以母老及老病,辞。方蔼知不可致,乃請詔下巡撫,就家钞所著書有關史事者,付史館。元文又延宗羲子百家及鄞处士萬斯同,參订史事。斯同,宗羲之弟子。宗羲戏答元文書曰:昔聞首陽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從公,可以置我矣。
宗羲之學,出于蕺山。雖姚江之派,然以慎獨爲宗、實践爲主,不恣言心性,堕入禅門,乃姚江之诤子也。又以南宋以後,講學家空談性命,不論训诂;教學者說經則宗汉儒,立身則宗宋學。又謂昔賢辟佛,不检佛書,但肆谩罵;譬如用兵,不深入其险,不能剿絕鲸鲲也。乃阅佛藏,深明其說,所以力排佛氏,皆能中其窾要。國難時,遺老以衣钵晦迹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宗羲曰:是不甘爲異姓之臣,反爲異氏之子。弟宗會晚年好佛,爲之反復辩論,極言其不可。蓋其異端之說,雖有托而逃者,亦不容少宽假焉。
宗羲性耿直,于友朋中多不少可。周囊云一人之外,皆有微辞。在南都時,見歸德侯朝宗,每宴以妓侑酒。宗羲曰:朝宗之尊人尚在獄中,而放诞如此乎?吾輩不言,是损友也。或曰:侯生性不耐寂寞。〔宗羲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耶?時人皆歎爲至論。及選明文,或謂當黜方域文。宗羲曰:姚孝錫嘗仕金元,遺山终置之南冠之列,不以爲金人者,原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其論人嚴,亦未嘗不恕也。
平生勤于著述,年逾八十,尚矻矻不休。所着有明儒學案六十二卷、宋儒學案、元儒學案。易學象數論六卷,辨河洛方位圖說之非。授書隨筆一卷,則阎若璩問尚書而答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律吕新義二卷,少時取餘姚竹管肉孔匀者,截爲管而吹之,知十二律之四清聲,乃着是書。孟子師說四卷,因蕺山有論語、大學、中庸諸解,獨無孟子,以舊聞于蕺山之說,集爲一書,故名師說。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宏光紀年一卷、隆武紀年一卷、永曆紀年一卷、鲁紀年一卷、贛州失事紀一卷、紹武事紀一卷、四明山寨紀一卷、海外痛哭記一卷、日本乞師記一卷、舟山興废一卷、沙定洲記亂一卷、赐姓本末一卷。汰存錄一卷,纠夏考功幸存錄也。授時历故一卷、大統历推一卷。授時历假如一卷、公历假如一卷、回历假如一卷、氣运算法、勾股圖說、開方命算、测圆要義諸書。又有今水經、四明山志、台宕紀游、匡庐游錄、病榻隨筆。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與十五朝國史,可互相參正。续宋文鉴、元文抄,以補吕、蘇二家之缺。思舊錄、姚江琐事、姚江文略、姚江逸詩、自着年谱、明夷侍訪錄二卷、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一卷、吾悔集四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詩历四卷。又分爲南雷文定、南雷文約,合之得四十卷。明夷留書一卷,言王佐之略;昆山顧绛見而歎曰:三代之治可復也。又欲修宋史而未成,仅存丛目補遺三卷。宗羲以古文自命,有志于明史,雖未豫修史,而史局遇有大事、疑事,必咨之。其論古文曰:唐以前句短,唐以後句長;唐以前字華,唐以後字質;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旷野。自唐以後,爲文之一大變。然而文章之美惡不與焉,其所變者詞而已;所不可變者,雖千古如一日也。此論足以掃近世规撫字句之陋習矣。晚年爱謝皋羽晞发集,注冬青树引、西台恸哭記,蓋悲皋羽之身世苍凉,亦以自傷欤!
康熙戊辰冬,營生圹于忠端墓側。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作葬制或問一篇,援趙邠卿之例〔戒〕,毋得違命。自以身遭國難,期于速朽,不欲显言也。卒之日,遺命一被、一褥,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敛,遂不棺而葬。卒年八十有六。門生私谥曰文孝,學者稱爲南雷先生云。
。傳錢林
王藻
黄宗羲字太冲,餘姚人,明御史尊素子。尊素以忤奄人,與楊涟、左光斗并死詔獄。宗羲每夜讀書,呜呜而哭。思宗即位,獨先至長安,上疏訟父冤。嘗袖一铁椎,擊奄黨假子許显纯,流血被胫。既诣詔獄門,修祭恸哭。又拔崔應元之鬚,歸告其父主。宗羲奋迅感激,無所回避。天啟中,被難之家以十數,其子弟各懷忿疾,求復雠怨,推宗羲爲魁首。宗羲時年十九。南都既建,奄黨煽其余焰,纠都御史劉宗周并及宗羲,將下郡縣捕治之。會明亡,乃免。宗羲家居,明鲁王嘗授以官。既入國朝,養母不仕。康熙中,置博學鸿詞科,廣招遺佚;學士叶方蔼薦宗羲,宗羲辞。都御史徐元文監修明史,薦宗羲明練古事,遂征之;以母老及病,辞。詔取所著書有關明史者,宣付史館。
宗羲爲學,務求精熟。嘗謂明代講學,袭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爲根柢。又謂問學者必先穷經,經术所以經世;必兼讀史,史學明而後不爲迂儒。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证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爲俗學。其論易曰:聖人以象示人者七:八卦之象、六爻之象、象形之象、爻位之象、反對之象、方位之象、互體之象。後儒之爲僞象者四,納甲動爻,卦變先天。乃崇七象,黜四象;着易學象數論,以授學者。又論遁甲、太乙、六壬:世謂三式皆主九宫以參人事,乃以鄭康成太乙行九宫证太乙,取吳越春秋占法春秋外傳伶州鸠之對测六壬;推五行之究極,本乎大道,不用臆說也。又用泰西术,探日月五星之會,以知其行度。宣城梅文鼎算星历,本周髀經;人以爲妙,其實肇于宗羲。宗羲雖不與修明史,然史官著作,常转咨之。因起明史条例,年月依國史、官爵世系取家傳,參详是非,兼用稗官杂說。是時史館初置,颇引召雅徒凡數十人。鄞縣萬斯同稱一時南董,見宗羲說施行之。聚書數萬卷,装本厚二寸許,置架上;人求不得,宗羲獨省記之。年六十如少壯時,冬夜身拥缊被,足踏土炉上,執卷危坐;暑月則以麻帷蔽其體,限讀若干卷。卷數不登,终不休息。紹興知府李铎深敬之,行乡飲禮,請賓之。貽铎書曰:宗羲蒙天子命召入史館,庶人之義,召之役則往役,筆墨之事亦役也。時以老病堅辞不行,聖上怜而許之。今之乡飲酒,亦奉故事以行者也。若召之役,則避劳而不往;召爲賓,則贪養而飲食衎衎,是爲不忠也。铎遂不復强之。
康熙五年,復舉证人會于越中以申蕺山之绪。已而東之鄞、西之海昌,皆請主講。大江南北,從者甚眾。論學師蕺山诠良知,不用姚江說。于宋、元諸儒,皆有着錄。嘗取明代儒者区分之,定學案,冠以師說,弟子附焉。首崇仁吳興弼康齋也。次白沙陳献章白沙也。次河東薛瑄敬轩也。次三原王恕石渠也。次姚江王守仁陽明也。姚江之學至廣,又分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閩,王門學案附焉。次止修李材見罗也。次泰州王艮心齋也,亦自姚江出也。次甘泉湛着水甘泉也。次諸儒:首方孝儒遜志,终孫奇逢鍾元。次東林顧宪成涇陽也。末爲蕺山劉宗周念台也。書成叙之,生徒甚盛,鄞陳赤衷、董允蹈、慈溪鄭性、山陽楊開沅皆事之;陳錫嘏、仇兆鳌及萬斯大、斯同昆季,亦出其門。安陽許三禮知海昌,延主皋比,從受三易洞玑;及官京師,歲貽書問學。嘗令弟子輩取汉、唐、宋、元諸儒經解,并其烦復、着其異同,勒爲一書。經始春秋,只「春王正月」一句,已盈五、六帙;度不可成,遂罷。宗羲少年砥礪名義,以志胆自喜;既历患難,乃潜心清苦,盡究术业。嘗曰: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使伯玉在,師之矣。學案凡六十二卷,又辑二程學案及宋儒、元儒學案。學者欲觀古今儒者源流門户、同異得失,此書备矣。善古文辞,成南雷文案四卷。吾悔、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劉子行状二卷、詩历四卷、忠端祠神弦曲一卷。後總爲南雷文定,晚又省爲文約;文定十一卷、文約四卷。别有梨洲集,則歙令靳熊封慕其名,代爲開雕者也。又着大統法辦四卷、授時历故一卷、大統历推法一卷、時宪書法解、新推交食法一卷、圜八线解一卷、授時法假如一卷、西洋法、回回法假如各一卷、氣运算法、勾股圖說、開方命算、测圆要義共若干卷,皆所序历谱也。又爲易學象數論六卷、春秋日食历一卷、律吕新義二卷、孟子師說二卷、授書隨筆一卷,是其发抒經學之籍也。又明史案二百四十二卷,条舉一代之事,供采摭、备參定也。以宋史爲不辞,欲辑宋史,未能就业;今丛目補遺三卷存焉。又贛州失事一卷、紹武爭立記一卷、四明山寨記一卷、海外恸哭記一卷、日本乞師記一卷、舟山興废記一卷、沙定洲紀亂一卷、赐姓本末一卷、汰存錄一卷,其余深衣考一卷、历代甲子考一卷、今水經一卷、四明山志九卷、明夷待訪錄二卷、留書一卷、思舊錄一卷、剡源文钞四卷、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明文授讀六十二卷,并大行于世。其宋文鉴、元文钞未成。又台宕紀游、匡庐游錄、姚江逸詩、姚江文略、姚江琐事、補唐詩人傳、病榻隨筆、黄氏宗谱、黄氏喪制、自着年谱,共若干卷。
康熙三十四年,卒于家,年八十有六。十六年,先自營生圹于忠端墓旁;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乃作葬制或問一篇,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無得違命。一衾、一被,角巾、深衣,遂不棺而葬。弟宗炎、宗會,并有異禀。時目爲三黄。子百家,字主一,少傳父业。又事梅文鼎,有勾股、矩测解原二卷。尚書徐干學延之入史局。其父宗羲先不就征,以書戏干學曰:舊聞首陽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從公,可以舍我矣。
全祖望曰:公論文以爲唐以前句短,唐以後句長;唐以前字華,唐以後字質;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後如平原旷野。故自唐以後爲一大變。然而文之美惡不與焉,其所變者詞,所不可變者千古如一日也。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爱謝皋羽文,以所处之地同也。雖不赴征書,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本紀則削去诚意伯撤座之說;历志出吳任臣手,千里貽書,乞公審正。其論宋史别立道學傳爲元儒之陋,明史不當承其例。時朱彝尊方有此議,湯睢州出公書示眾,遂去之。其于講學諸公,辨康齐無與弟訟田事、白沙無張蓋出都事,一洗昔人之诬;黨祸則謂鄭鄤杖母之非真,寇祸則謂洪承畴殺賊之多诞。死忠之籍,尤多确核:如奄難則丁干學以牖死、甲申則陳纯德以俘戮死;南中之難,則張捷、楊维垣以逃窜死。史局依之。地志,多取公今水經爲考证。公多碑版之文,其于國難諸公,表章尤力。至遺老之以軍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爲異姓之臣,反甘爲異姓之子也。故其所許者,只吾乡周囊云一人。公弟宗會晚年好佛,公反復言其不可。蓋公于異端之學雖有托而逃者,猶不少宽焉。初在南京社,會歸德侯朝宗每食必以伎侑。公曰:朝宗尊人尚在獄中,而燕樂至此乎?吾輩不言,是损友也。或曰:朝宗賦性不耐寂寞。公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矣!時歎爲名言。及選明文,或謂朝宗不當復豫。公曰:姚孝錫嘗仕金,遺山终置之南冠之列,不以爲金人者,原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公之論人嚴,而未嘗不恕也。晚年好聚書,所钞自鄞之天一閣范氏、歙之丛桂堂鄭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後則吳之傳是樓徐氏。然嘗戒學者曰:當以書明心,毋玩物喪志也。當事之豫于聽講者,則曰:諸公爱民盡职,實時習之學也。身後故庐,一水一火,遺書蕩然。諸孫仅以耕讀自給。
今大理寺卿汪漋,鄭高州門生也。督學浙中,爲置祀田以守其墓。高州之子性,又立祠于家,春秋仲丁,祭以少牢,而辑其遺書焉。
。傳李元度
黄梨洲先生宗羲,字太冲,浙江餘姚人;明御史忠端公尊素長子。忠端爲楊、左同志,以劾魏閹,死詔獄。庄烈帝即位,先生年十九;袖長锥,入都訟冤。至則逆閹已磔,即具疏請誅曹欽程、李實。會庭鞫許显纯、崔應元,先生對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體;又毆應元,拔其鬚,歸祭忠端神主前。又锥殺牢卒叶咨、颜仲文;蓋忠端絕命二卒手也。時,欽程已入逆案;實诉辨原疏非己出,陰致三千金賄先生,求勿質。先生发其事,復于對簿時锥之。獄竟,偕諸忠子弟設祭獄門,哭聲達禁中。庄烈帝歎曰:忠義孤儿,可念也。
先生歸,益肆力于學;經史百家,無所不窥。愤科舉之學锢人,思所以變之。既盡发家藏書讀之,不足則钞之同里世學樓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顷齋黄氏、绛云樓錢氏。且建续钞堂于南雷,以承東发之绪。山陰劉忠正公倡道蕺山,奉忠端遺命從之游。而是時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绪余,援儒入釋,石渠陶氏奭齡爲之魁,姚江之绪大坏。先生約吳越中高材生力摧其說,故蕺山弟子如祁忠敏公彪佳、章給事正宸,皆以名德重;而四友御侮之助,必首先生。蕺山之學專言心性,而漳浦黄忠端公兼及象數,人比之程、邵兩家。先生曰:是開物成務之學也。乃出所學律历諸書相質证。弟宗炎、宗會,并負異才。先生自教之,有東浙三黄之目。
及周延儒再召,謀翻逆案,起馬士英督鳳陽,爲阮大鋮地。於是南太學諸生,作留都防亂公揭,斥大鋮。陳公子貞慧、沉征君壽民、吳秀才應箕、沉上舍士柱共議:東林子弟,推無錫顧杲居首;珰祸諸家,推先生爲首;余以次列名。戊寅秋七月事也。壬午,先生入都,延儒欲薦爲中書舍人,力辞免。偶游市中,聞铎聲;曰:非吉聲也。遂南下。已而,大清兵果入塞,甲申難作。大鋮骤起南中,案揭中姓氏得百四十人,將盡殺之。先生同里有閹黨,首劾劉文正公及其三大弟子,則祁、章二公暨先生也;先生與杲并逮。太夫人歎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
會大兵下南都,先生得免,踉跄歸浙東。時忠正公已死節,弟子多殉之。而孫公嘉績、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先生纠里中子弟數百人從之,號世忠營。請以布衣參軍事,不許;授职方郎,寻改御史。作監國鲁元年大統历,颁之浙東。馬士英在方國安營,欲入朝;眾言其當誅。熊公恐其挾國安爲患也,好言慰之。先生曰:諸臣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于陳恒?但不謂其不當誅也。熊公謝焉。又遺書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决戰,由赭山直趨浙西?而日于江上鳴鼓,攻其有备,蓋意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必不支,何守之能爲?聞者皆韪其言,而不能用。惟熊公嘗再以所部西行,下海盐。至是,孫公以火攻營卒付先生,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正中者,之仁從子也,以忠義自奋;先生深結之,使之仁不得撓軍事。职方郎查繼佐軍亂,先生定之;挈以西,遂渡海札潭山。陳太僕潜夫,以軍同行。議由海道入太湖,招吳中豪杰。抵乍浦,約崇德義士孫奭等内應。會大兵纂嚴,不得前。而江上已潰。公歸入四明山,結寨自固,余兵尚五百人。先生駐兵杖錫等,微服出訪監國。戒部下善與山民結,部下不盡遵節制,山民畏祸,潜爇其寨,部將茅瀚、汪涵死之。先生無所歸,捕檄纍下,携子弟入剡中。
己丑間,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授左副都御史。亡何,大兵围健跳,城中危急,置靴刀待命;會蕩胡伯阮駿救至,得免。時諸帥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異同其間,立致祸;熊公以非命死,劉公中藻以失援死,錢公肅樂以憂死。先生既失兵,日與吳尚書鍾巒坐舟中,正襟講學;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历而已。
先生之從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當事錄其家口。先生曰:方寸亂矣,吾不能爲姜伯約也。乃陳情變姓名,間行歸家。是年,監國自健跳至翁州,復召先生副馮侍郎京第,乞師日本;抵長崎,不得請。自是,東遷西徙無寧居。而浙中當事,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即行狝薙.先生于故國位在列卿,江湖侠客多來投;而馮侍郎等結寨杜岙,即先生舊部,風波震撼無虛日。先生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將南援。時方捕諸寨之通海者,山寨諸公相繼死;弟宗炎坐與馮侍郎交通,刑有日矣,先生以計脱之。辛卯,遣間使入海告警,令爲之备。甲午,定西侯張名振間使至,被執,又名捕先生。丙申,慈水寨主沉爾绪祸作,亦以先生爲首。其得不死,皆有天幸,先生氣不慑也。
其後海上倾覆,先生無復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門,畢力著述,而四方請业之士渐至矣。自言受學蕺山時,颇喜爲氣節斬斬一流;患難後,始多深造,而追恨爲過時之學。丁未,復舉证人書院,申蕺山之绪;已而之鄞、之海寧,巡撫張公以下皆請開講,先生不得已應之。先生謂明人講學,袭語錄之糟粕,不以六經爲根柢。教學者必先穷經,而求其事實于諸史。又謂讀書不多,無以证斯理之變化;多而不求諸心,則爲俗學。蓋先生以濂、洛之統,综會諸家:横渠之禮教,康節之象數,東莱之文献,艮齋、止齋之經术,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自來儒林所未有也。
康熙戊午,詔征博學鸿儒。叶學士方蔼拟疏薦,陳庶常錫嘏曰:是將使先生爲叠山、九灵之殺身也。力止之。會修明史,徐學士元文謂先生非可召試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與興化李公清同征,詔督撫以禮敦遣;先生固辞。朝廷知不可致,特詔浙中督撫抄先生著述關史事者送京師。徐公延先生子百家及萬处士斯同、萬明經言任纂修,皆先生門人也。先生以書报徐公,且谐之曰:昔聞首陽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懷。今吾遣子從公,可以置我矣。當是時,聖祖表章儒术,大臣多钜人長德,顧皆以不能致先生爲恨。魏公象樞曰:生平愿見不得者三人:夏峰、梨洲、二曲也。湯公斌曰:黄先生論學,如大禹导水、导山,脉络分明,吾黨之斗杓也。庚午,徐尚書干學侍直,上訪及遺献,復以先生對;且言:曾經臣弟元文疏薦,老不能來。上曰:可召至京,朕不授以事;即欲歸,當遣官送之。徐公對以笃老無來意。上歎息不置。
先生卒于康熙乙亥秋,年八十有六。初營生圹于忠端墓旁,中置石床,無棺椁;作葬制或問,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身後無得違命。蓋自以遭家國之變,期于速朽,而不欲显言其故也。所着有明儒學案六十二卷,三百年儒林之薮也。易學象數論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圖象之非。授書隨筆一卷,則阎征君若璩問尚書而告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辨衛璞所言之谬。律吕新義二卷,則嘗取余杭竹管肉好停匀者,斷之爲十二律及四清聲試之,因廣其說者也。又以蕺山有論語、大學、中庸解,獨闕孟子,乃疏爲孟子師說四卷。嘗欲重修宋史,未就,存丛目補遺三卷。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贛州失事紀一卷、紹武爭立紀一卷、四明山寨紀一卷、海外恸哭記一卷、日本乞師記一卷、舟山興废一卷、沙定洲紀亂一卷、赐始本末一卷。又汰存錄,纠夏考功幸存錄者也。历學則少有神悟;及在海島,古松流水布算簌簌,嘗言勾股之法,乃周公商高之遺,而後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傳。有授時历注一卷、大統历推法一卷、授時历假如一卷、公历、回历假如各一卷,外尚有氣运算法、勾股圖說、開方命算、测圆要義共若干卷。其後梅征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驚爲絕學;實先生開之。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一卷、吾悔集四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劉子行状二卷、詩历四卷,忠端祠神弦曲一卷。後分爲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定爲南雷文約,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訪錄二卷。留書一卷,則王佐之略;顧先生炎武見而歎曰:三代之治可復也。思舊錄二卷,中多庀史之文。又選明文案,廣之爲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阅明人文集二千余家,自言與十朝國史相首尾。而别屬李征君邺嗣爲明詩案,未成而李卒。又辑宋、元儒學案,以志七百年儒苑門户。又嘗续宋文鉴、元文钞,以補吕、蘇二家之闕;未成编卒。又以蔡正甫之書不傳,作今水經。其余四明山志、台宕紀游、匡庐游錄、姚江文略、姚江琐事、補唐詩人傳、病榻隨筆、黄氏宗谱、黄氏喪制及自着年谱,共若干卷。先生文不名一家,晚年忽爱謝皋羽文,所处之境同也。雖不赴征車,而史局大義,必咨先生:历志出吳检讨任臣之手,總裁千里遺書,乞審正而後定。嘗論宋史别立道學傳爲元儒之陋,明史不當仍其例;朱检讨彝尊適有此議,湯公斌出先生書示眾,遂去之。于國難諸公,表章尤力。至遺老之以軍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開堂。先生曰:是不甘爲異姓之臣,反甘爲異姓之子也。故所許止四明周囊云一人。弟宗會晚年好佛,爲反復言其不可。于二氏之學,雖其有托而逃者,猶不少宽焉。晚年益好聚書,所抄自鄞之天一閣范氏、歙之丛桂堂鄭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後則吳中傳是樓徐氏。然嘗戒學者:當以書明心,無玩物喪志也。子百家,字主一,能世其學。
。黄梨洲先生年谱
七世孫垕炳编辑
叙
國初所稱三大儒者,北則容城孫夏峰先生、西則盩厔李二曲先生、東南則我遺献文孝公也。维時三峰鼎立,宇内景從,無所轩轾于其間;然身世之迍邅、著述之宏富、聲氣之應求,公視孫、李有加焉。公嘗自作年谱貽鄭高州,豫以志銘相屬。居無何,鄭氏不戒于火,失所藏;敝庐洊遭水火,并副本赤歸烏有。呜呼!豈天不欲公之嘉言懿行與夫荼苦蓼辛之状,昭示來世耶?抑其時忌諱甚嚴,欲使起軍、存亡、乞師諸大案泯没其迹,以避旡妄之灾耶?干隆間,叔祖稚圭公裒集遺書,欲辑公年谱;未及编次,遽歸道山。厥後敬旃從兄思踵祖志,旋抱沉疴,招炳謂之曰:昔小雷公寻兄萬里,得七世宗子遺献公表章之而益显;子則遺献七世宗子也,年谱之编辑,舍子其誰屬哉?炳曰:遺献锥仇魏閹、腰緪虞渊,學包董鄭、行侔夷魚,性理文章,海内宗仰,夫何待後人之表揚。雖然,陽明、蕺山二先生年谱久行于世,而遺献殁且百余十年未有年谱,後人之咎奚辞焉?况遺献运丁陽九,黨锢之余,繼以兵革;兵革之後,繼以水火。其間围城捕檄、變姓易名、潰軍焚寨、崩屋絕粮以及洒血泪于扶桑、冒鲸波于沧海,所謂野葛之味不止一尺者,固當大書以彰苦節也。於是发箧,得行略、神道碑、三大儒傳、文案、文定、詩历、行朝錄、思舊錄爲藍本,旁搜各家文集、明末野史、省府縣志等書,信者采之、疑者闕之,仿王陽明先生年谱之例,事節其要、文取其简,再易寒署而書成。呜呼!公殁于康熙乙亥孟秋,距炳生于嘉庆乙亥孟秋,花甲仅再周耳。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斬。以父子繼世論之,已六世而有余;以三十年一世論之,計五世而不足。則夫抱殘守缺,搜辑于風微人往之余,有足見公梗概者,謂非遺泽尚存哉!辛酉、壬戌間,炳携此谱暨羣籍避亂北乡,僦居一室,寝处在南牗而置書北牖下。賊將至,居停主人曰:南牖明、北牖暗,置書暗中,賊疑有寶物藏焉者,書必毁。盍置于明处,使賊一览而知爲書也,庶免于蹂躏乎?乃移書南牖下,而奔避他所。已而賊至,舉火焚庐,朔風大作,余宅皆燔,北牖亦毁;延及屋脊,賊遽退,天亦反風,居人出救火,而南牖仅存,谱竟無恙。呜呼!此非文孝公在天之灵有以呵护之耶?不然,鲜有不爲鄭氏之续矣。寇氛既熄,文教聿興,殘明紀事之書次第锓出;乃復博采旁稽,重加厘订。每条下不注出处者,因一条中多參用羣書,不便备注;且以所引之書,博雅所共知也。今春朱鎮夫孝廉過留書种閣,怂恿付梓,且愿助赀焉。既而林君祥纯、謝生高树謂公實海内百世之師,谱豈黄氏一家之書哉?出赀各梓一卷。而公生平之行事,庶後人得觇其覼缕矣。若夫事可征信而年次未详者,當别爲補遺一卷附于後。
同治癸酉斗指未、申兩辰之月大盡前一日,晜孫垕炳谨識。
卷上
公諱宗羲,字太冲,號南雷;忠端公之長子,居餘姚通德乡黄竹浦。明鲁監國時,以副宪從亡。鼎革後,講學甬、越間,屡征不起,大江以南之士多從之。世稱梨洲先生。卒後,門人私谥曰文孝。
明萬曆三十八年(庚戌)八月八日戌時,公生。
姚太夫人將分娩,忠端公预推祿命年月庚戌、乙酉,得日時庚寅、丙戌,配合極佳;然鬚聞金鼓之聲,乃验。適有里優鳴钲擊鼓,而公生。日者謂與孔子生□,只差一字(見文定孔子生卒歲月辨)。乳名曰麟,太夫人夢有麟瑞故也。公生而岐嶷,壯能舉鼎。貌古而口微吃;額角有紅黑痣如錢,左右各一,或曰此日月痣云。
三十九年(辛亥),公二歲。
四十年(壬子),公三歲。
四十一年(癸丑),公四歲。
八月乙未(十日),曾王母章太淑人卒。十一月丁丑(二十三日),曾王父赠太僕對川公卒。
四十二年(甲寅),公五歲。
四十三年(乙卯),公六歲。
秋,忠端公舉于乡。
四十四年(丙辰),公七歲。
春,忠端公成進士。七月辛未(三日),仲弟晦木公生(諱宗炎)。
四十五年(丁巳),公八歲。
忠端公授寧國府推官,公隨任。
四十六年(戊午),公九歲。
叔弟泽望公生(諱宗會)。
四十七年(己未),公十歲。
四十八年(庚申),公十一歲。
天啟元年(辛酉),公十二歲。
二年壬戌,公十三歲。
自寧國回姚,赴郡城,應童子試。過空樓,聞笑語、弈棋聲,遂登樓睇視,見有五、六人倉皇急避;公追蹑,惟見五通神之像設焉。此時公以孤身童子凝視,弗怖也。七月庚戌(十六日),季弟司舆公生(諱宗辕)。忠端公考授御史,悬缺假歸。
三年(癸亥),公十四歲。
補仁和博士弟子员。秋,隨侍忠端公至京,見朱公未孩大典于李皇親園中。冬,忠端公授山東道監察御史。公在京邸,好窥羣籍,不琐守章句。忠端公课以制義,公于完课之余,潜購諸小說觀之。太夫人以告;忠端公曰:亦足開其智能。
四年(甲子),公十五歲。
時,逆奄窃政,黨論方興。楊忠烈涟、左忠毅光斗、魏忠節大中諸公與忠端公爲同志,常夜過邸寓,屏左右論時事;獨公在側,故得盡知朝局清浊之分。
五年(乙丑),公十六歲。
三月,忠端公以劾奄媪魏忠賢、客氏,削籍歸。季弟孝先公生(諱宗彝)。十二月,公娶叶安人,爲同邑廣西按察使六桐先生(諱宪祖)女(安人時年十七)。
六年(丙寅),公十七歲。
三月,忠端公與高忠宪攀龍、周忠介順昌、繆文貞昌期、周忠毅宗建、李忠毅應升、周忠惠起元,先後被逮。公適至郡城,劉念台先生宗周饯之蕭寺,忠端公命公從之游。闰六月辛丑朔,忠端公卒于詔獄。凶問至,太夫人痛哭至晕絕。公勸解,太夫人曰:汝欲解我,第毋忘大父拈壁書耳。蓋封太僕鲲溟公,嘗于公出入处,大書「爾忘句践殺爾父乎」八字拈于壁。公受教痛哭。冬,書窗油盏燈炷時吐青珠,細于芥子,堅不可破,竟夕可得圭撮;如是者月余。或曰,此草舍利也。吳縣金孝廉宜蘇浑(與徐公石麒、朱公天麟,均系戊午江南乡試忠端公分房所得士)來吊,痛哭而去(後宰英德殉難)。
七年(丁卯),公十八歲。
檇李徐忠襄公寶摩石麒(忠端公門生)渡江來吊;臨行,謂公曰:學不可杂,杂則無成;無亦將兵、农、禮、樂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可以佐廟谟、裨掌故者,隨其性之所近,并當一路,以爲用世張本。此猶蘇子瞻教秦太虛多着實用之書之意也。
崇禎元年(戊辰),公十九歲。
袖長锥,草疏入京頌冤。過杭,遇華亭陳眉公先生繼儒;公出疏,先生隨筆改定(疏載頌天胪筆)。先是,忠端公三劾魏奄,奄恨甚,嗾曹欽程參之,削籍。後訛言繁興,謂三吳諸君子謀翻局,忠端公用织造奄李實爲張永,授以秘計。魏奄大惧,使人噍李實,令出疏自解;實遂以講學興大獄,而忠端公被祸。至是,公頌冤。至京,則魏奄己磔。有詔死奄難者,赠官、赐祭葬、錄後如例。公上疏謝恩,并請殛逆黨曹欽程、李實等。得旨,刑部作速究問。五月,刑部會讯許显纯、崔應元;公對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體。显纯自诉爲孝定皇後外甥,律有議親之条。公謂显纯與奄构難,忠良盡死其手,當與謀逆同科;夫謀逆則以親王高煦、宸濠,尚不免于戮,况皇後之外親乎?卒論二人斬,妻子流徙。公揕應元胸,拔其鬚,歸而祭之忠端公神位前。又與吳江周公子廷祚(忠毅公子)、光山夏公子承(之令公子),共捶所頭(獄卒)叶咨、颜文仲,應時而毙。蓋显纯爲大理,與應元承順逆旨,拷問忠端公;叶、颜二人則乙、丙被難諸公,皆其所手害者也(時欽程已入逆案)。六月,會讯李實、李永貞、劉若愚三奄于中府。李實辨原疏不自己出,忠賢取其印信空本,令永貞填之,故墨在朱上;陰使舉人袁某致三千金于公,求勿質。公即奏之,謂實當今日,猶能賄賂公行,其所辨豈足信?復于對簿時,以锥锥之。獄竟,偕同難諸弟子設祭詔獄中門;讀文未畢(魏公子學濂爲文),莫不狂哭,觀者亦哭。左右入告庄烈,庄烈歎曰:忠臣孤子,甚恻朕懷。秋,奉忠端公柩南回。過京口,有寺作佛事;公入觀之,有神位書忠端公姓名,前設伊蒲之馔。公痛哭而拜,一寺皆驚。冬,劉念台先生來吊,褰帷以袖拂棺尘,痛哭而去。
二年(己巳),公二十歲。
郡中劉念台先生,與石梁陶氏奭齡講學。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入因果;先生獨以慎獨爲宗旨。至是,講學蕺山,公邀吳越知名之士六十余人共侍講席,力摧石梁之說,惡言不入于耳。六月辛未(十八日),長子棄疾公生(諱百药)。之嘉善,谒錢御泠士升相國,求先公墓文。之云間,訪陳眉公先生于來儀堂精舍,留信宿而别。又見張侗初先生鼐于其家。時,先生已病革,謂公氣清,他日遠到,勿忘老夫之言也。冬,旋里。十一月丙午(二十五日),卜葬忠端公于隐鶴橋。
三年(庚午),公二十一歲。
奉太母卢太淑人之南京應天府經历署(公季父白崖公時爲經历)。番禺韩孟郁上桂,以南京國子監丞左遷照磨;其署與經历署但隔一墙,公昕夕過從,孟郁始授公詩法。時,南中爲大會,金坛周儀部仲驭镳招公入社,南司空何匪莪喬遠又招公入詩社。九日,大會于鳳凰台。南中詞人如汪遺民逸、林茂之古度、黄明立居中、林若撫云鳳、闵士行景賢,皆與公相契。宣城沉征君眉生壽民勸公理經生之业,始入場屋。榜发後,太倉張天如先生溥爲會于秦淮舟中,一時在會者,楊维斗廷樞、陳卧子子龍、吳駿公俊业、萬年少壽祺、蒋鳴玉、彭燕又、吳來之;其以下第與者,公與眉生昆仲而已。南回,遇文文肅公震孟于京口,同舟至吳門。文肅公見公落卷後場,嗟歎久之;謂異日當以大著作名世,一時得失,不足計也。周儀部仲驭來姚,訪公于黄竹浦(柳道傳詩:延連黄竹浦。竹浦之稱始此)。
四年(辛未),公二十二歲。
忠端公被逮時,途中謂公曰:學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將架上献征錄涉略可也。公至是发愤,自明十三朝實錄,上溯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雞鳴方已,兩年而畢。五月辛卯(十八日),王父封太僕鲲溟公卒。先是,公因匠事未敦,步行四百里,冒暑至諸暨,購歸美槚,計直二百金。太僕公摩挲久之,喜曰:汝後日封赠及我,亦是虛名;今日之孝,力實事耳。
五年(壬申),公二十三歲。
始與甬上陸文虎符、萬履安泰兩先生交。是時東林、復社,爭相依附;公所居雖僻遠城市,不乏四方之客。兩先生歲率三、四至,晚潮落日,孤篷入港;見者咸知其爲甬上訪公兄弟之舟也。昆山朱文靖公震青天麟(忠端公門生)見公詩稿一册,即嘱豫章四子序之。
六年(癸酉),公二十四歲。
讀書武林南屏山下,與江道闇浩(後改濟月)、張秀初岐然(後改濟義,即仁庵師)同學。沉征君眉生返自海外,訪公于竹浦,不遇而去。秋,眉生暨芜湖沉昆铜士柱至武林,與公同寓孤山讀書社,諸子皆來相就(當時杭有讀書社、小筑社、登樓社);三峰(即汉月)開堂于净慈寺,一時龍象之盛,前此未有。蜀人劉道貞新得法,馮俨公悰與張秀初、江道闇邀公定交,公與江右劉進卿同升及沉眉生、昆铜諸文士同往,入室講論語、周易,僉謂凿空新義,真石破天驚也。叔弟泽望公補博士弟子员。太夫人四旬壽辰(十二月二日),甬上萬履安、陸文虎兩先生刻昆铜壽啟,至期來祝;瞿御史稼轩式耜作詩數章爲壽。
七年(甲戌),公二十五歲。
仍與讀書社諸子讀書武林。時公講習律吕,與張秀初取余杭竹管肉好匀者,截爲十二律及四清聲吹之,以定黄鍾。往姑蘇,寓干山管氏鑨家。先生中興天台教于一時,名士皆讥贬。以天台之學,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難以承當;拳拳于公,殷勤而别。太倉,訪張天如溥、受先采兩先生,聞某家有藏書,公與天如提燈往觀。嘉善,會葬魏忠節公;即隨劉念台先生還至省下。適陳中書几亭龍正以與紹守書呈先生,先生览畢付公;公一笑置之曰:迂腐。先生久之曰:天下誰肯爲迂腐者?時高宗宪遺集初出,公在舟中,盡日翻阅;先生摘其阑入釋氏者以示公。返郡城,邂逅周仲于木莲庵,架上見其先人云渊先生述學神道大编數十册,方廣皆二尺余,欲盡抄其所有;會仲游楚,不果。
八年(乙亥),公二十六歲。
正月丁丑(二十六日),太母卢太淑人卒。
九年(丙子),公二十七歲。
二月,過長洲,谒文文肅公;過虞山,訪錢宗伯。馮公留仙元揚招公入太倉守道署阅卷;既而馮公以勤王行,公遂辞出。赴杭,偕仲弟晦木公、叔弟泽望公應解試(公兄弟五人,仲、叔兩弟公自教之,不數年皆大有聲儒林,有東浙三黄之目。當時考官皆欲搜公兄弟出其門下,而卒不相值,論者惜之)。十二月,遷葬忠端公于化安山。初,忠端公喪歸,卜葬于隐鶴橋,門人徐忠襄公爲状、嘉善錢相公御泠爲銘;乡人之在逆案者,妒天子有表章忠義之事,出而爲難。至是遷葬,文文肅公爲銘。
十年(丁丑),公二十八歲。
武林馮俨公悰來訪。二月,分守道南海謝公云虬奉命谕祭忠端公,府縣僚屬暨紳士來馔者云集;公應之,不露寒儉之态。秋,偕泽望公之杭。
十一年(戊寅),公二十九歲。
之宛上,訪沉眉生征君,不遇。欲抵安庆,征君弟治先壽國知之,拉公入城,則梅朗三朗中、麻孟璇三衡與徐律時、颜庭生十余人出迎于路,遂寓徐干岳家(律時父),款留十日。至朗三家,登三层樓,发其藏書,朗三赠公以陳旅集。將行,出宿治先家,公卧後,治先发公匣,空無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公知之;□治先曰:此子會银也(其壁上有會单)。凡人窘則舉會,奈何以餉余乎?堅辞不受。之池州,訪劉伯宗城,信宿而别。時中官復用事,逆黨共冀燃灰,阮大鋮以重賄新聲,招摇白下。七月,金坛周仲驭镳與宜興陳定生貞慧、貴池吳次尾應箕出南都防亂揭,集諸名士攻之;以顧子方杲(文端公孫)與公爲首,次左硕人國柱、子直國棅(二人忠毅公子)、沈眉生壽民、沉昆铜士柱、魏子一學濂(忠節公子)等。公又與諸死奄難者之孤,大會于桃叶渡,齐聲詈大鋮。大鋮衔之刺骨(此条行略作十二年,兹据神道碑及公所作陳定生先生墓志在此年)。金陵刻忠端公集,楊维斗先生過訪,遂請爲序。返里,曾波臣鲸來姚,写忠端公像。武林鄭元子鉉與馮俨公悰渡江來訪,村路泥滑,同來沈長生不能插脚;元子笑言:黄竹浦固難于登龍門也。注謝皋羽西台恸哭記、冬青引。
十二年(己卯),公三十歲。
子劉子講學之時,圆澄、圆悟兩家子孫欲以其說窜入,子劉子每臨講席而歎。公於是至郡城,邀一時知名士王士美业泃、王元趾毓耆等十余人,進于函丈,退而爲浙東文統之選。彼釋學之黠者,其氣爲之消沮。赴南京,應解試。過吳江,訪周公子長生廷祚;過句容,訪周儀部仲驭镳。至金陵,金僉院天樞光辰之弟天驷光房以天界寺私室寓公。公病疟,吳子遠道凝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公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虛其來意,些少服之。是時,江右張爾公自烈舉國門廣业之社,四方名士畢集;而與公尤密者,宣城梅朗三朗中、無錫顧子方杲、宜興陳定生貞慧、廣陵冒辟疆襄、商邱侯朝宗方域、桐城方密之以智,無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紅裙。公謂爾公曰:朝宗之大人(尚書恂)方在獄,豈宜有此?吾輩不言,终爲损友。爾公以爲然(事详公所着思舊錄中)。
十三年(庚辰),公三十一歲。
歲大祲,邑中点解南粮,充是役者家覆,諸叔皆相向泣。公告籴黄岩,遏禁綦嚴;謀于倪鸿寶元璐、祁世培彪佳、王峨云三先生,而其事得集。過臨海,訪陳木叔先生函辉。過剡溪,鄧使君云中錫蕃館之于圆超寺,卧雪者數日;公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公往來台、越間,以其暇游天台、雁宕諸名勝,作台宕紀游。是年,仲子直方公生(諱正谊)。
十四年(辛己),公三十二歲。
之南中,主黄比部明立居中家;千顷堂之書,至是翻阅殆遍(公自庚午迄辛巳,嘗主于其家)。朝天宫有道藏,公自易學以外,有干涉山川者,悉手抄之。聞焦氏書欲售,公急往讯;因不受奇零之值而止。與宣城梅朗三共晨夕者數月。一日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陽挂网;有言某家多古畫,公與朗三往觀,二更而返。陶禮部英人邀飲,吳次尾袖出一紙,欲拘顧媚;公引烛燒之,一笑而罷。都御史方孩未震孺過訪,謂公曰:君文有師法,不落世谛,真古文种子也。冬,葬外舅叶六桐先生;施副院邦曜題主,公祀後土。副院言天下將危,吾輩不知税駕何所!
十五年(壬午),公三十三歲。
建忠端公祠,卜地邑西之西石山;爲吕氏書室,用官價百金买之。同邑在逆案以太常卿回籍者蒋某(萬曆辛丑進士,事详兩朝剥復錄)嗾其黨爭地,東浙士大夫皆爲之不平。時兩馮公中丞留仙元揚、尚書邺仙元飙、陸文虎符、萬履安泰兩孝廉、劉瑞當應期明經凡十余人,會哭祠下;祭文傳播,黨逆者咋舌而死(公有忠端祠神弦曲一卷)。入京應試,徐忠襄爲司寇,客公;公與陸文虎先生讀書于萬驸馬北湖園中。時朝中以補谥一款爲節目,台疏如馬培原等或出疏,或抄參,不止一沈侍郎沧屿也。七月杪,金僉院天樞過訪,立索公疏上之。未几,京師戒嚴,不果行(後十七年,侍御管紹寧疏請,得谥忠端)。榜後,陽羡周相國延儒欲薦公爲中書舍人,力辞不就。一日,游市中,聞铎聲曰:此非吉聲也。遽南歸。十一月丙子(十日),自京回越。數日,約諸弟游四明洞天,迟晦木公不至,中辍。後十一月戊申(十二日),遂令促装繇藍溪而進。月夜走蜜岩,探石質藏書;宿雪窦,觀隐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历鞠侯岩;至過云,識所謂木冰(公有過云木冰記)。甲寅,抵家;晦木公爲賦、泽望公爲游錄、公則爲四明山志(俱已校梓)。陳卧子爲紹興推官,姚邑有疑獄;公爲言于卧子,出死罪二人,多傳頌者。
十六年(癸未),公三十四歲。
之杭,與沉昆铜同寓湖上。秋,與泽望公之崇德,寓陳寺。義士孫子度爽聞公至,即來訪。翼日,過子度舍,遂要之出京口、泝長江,至金陵而别。十月丙戌(二十六日),季子主一公生(諱百學,後改百家)。太夫人五旬壽辰,同邑副院施忠愍公邦曜將赴召,先期來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及期,蕺山先生制序,使長公伯绳汋至竹浦爲壽。張樂,演鳴鳳記;至椒山写本時,太夫人不觉失聲而恸。
卷中
大清順治元年(甲申),公三十五歲。
四月,聞京師失守,即從劉念台先生之杭。寓吳山海會寺,與章公羽侯正宸、朱公未孩大典、熊公雨殷汝霖爲召募義旅計。已而福王監國之詔至,公遂之南中,上書闕下。時阮大鋮以定策功骤起,思修报復,遂廣揭中人姓名(共一百四十人)造蝗蝻錄(以東林爲蝗、復社爲蝻),欲一网殺之。里中有奄黨某,首纠念台先生及其三大弟子:則祁都御史世培、章給事羽侯與公也。繼而里中奄黨徐大化之侄署光祿丞者,復特疏纠公,遂與顧子方杲并逮,陳定生亦逮至。周仲驭論死,沉眉生、吳次尾、沉昆铜亡命,左硕人子直兄弟入寧南軍;公等惴惴不保。時邹掌院虎臣與子方有姻連,故迟其駕帖;公踉跄歸浙東。未几,大兵至,得免。
二年(乙酉),公三十六歲。
四月,之嘉興,晤徐司寇寶摩石麒。五月,返杭,晤熊行人魚山開元;感慨時事,呜咽而别。六月,徒步二百里至劉先生家。時越城已降,先生避居楊塴,公遂自绕門山支径入楊塴.先生卧匡床,手揮羽扇,勺水不進者已二十日矣。公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來;先生頷之,公復徒步而返。奉太夫人避居中村。大兵東渡,郡邑望風迎附。闰六月,我邑前吏科給事中熊公雨殷、九江道僉事孫公硕肤嘉績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公與仲、叔兩弟纠合黄竹浦子弟數百人,步迎監國鲁王于蒿坝,駐軍江上,人呼之曰世忠營。十月十日,甬上陸行人文虎訪公,因相與歎息浙東之事(明年讣音亦值是日)。十一月,馬士英窜入方國安營,欲朝見。羣臣言士英當誅,熊公恐其挾國安爲患也,曰:此非殺士英時,宜使其立功自赎耳。公曰:諸臣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于陳恒?但不得謂其不當殺也。熊公謝焉。十二月,兵部主事摄餘姚縣事王正中(之仁從子)表進公所作監國鲁元年大統历;有詔優答,宣付史臣,颁之浙東(小腆紀年隶九月,今從行朝錄)。公遺書總兵王之仁曰:公等不從赭山進師,而日于江上放船鳴鼓,攻其有备。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北兵即不发一矢,一年之後亦何能支?又曰:崇明,江海之門户,盍以兵扰之,亦足分江上之勢?聞者皆是公言,而不能用。官兵屯西石山忠端公祠,抽屋材爲營火,有司無所致祭;公方驰驱王事,聞之泫然。
三年(丙戌),公三十七歲。
二月,監國以公爲兵部职方司主事;公請援李泌客從例,以布衣參軍,不許。寻以柯公夏卿與孫公交薦,改監察御史,仍兼职方。張國柱劫王鳴謙由安海入内地,纵兵大掠,諸營大振;廷議欲封以伯。公曰:如此則益横矣,何以待後?請署爲將軍。監國從之。陳總兵梧敗于檇李,渡海至姚,虜掠乡聚;王职方正中方行縣事,遣兵擊之,乡聚犄角,殺梧。行朝忌正中者,以此聲讨。公謂:梧之見殺,犯眾怒也。正中爲國保民,不當罪。上疏救之,乃止。公力陳西渡之策,熊公再以所部西行,攻下海盐,軍弱不能前進而返。五月,孫公嘉績以所部火攻營卒盡付公,公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遂偕太僕寺卿陳潜夫、职方查繼佐渡海,札潭山;適尚寶司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吳乃武皆從浙西來會師,將由海寧取海盐。百里之内,牛酒日至。整軍抵乍浦,約崇德義士孫奭等爲内應;會大兵已纂嚴,不得前。六月朔日,浙河兵潰,監國由海道至閩。公歸入四明山,余兵愿從者五百人,結寨自固(公有四明山寨記)。公駐軍杖錫寺,微服潜出,欲訪監國消息,爲扈從計。山民畏祸,突焚其寨,部將茅瀚(字飞卿,歸安人)、汪涵(字叔度,梅溪人)死之。公歸而迹捕之檄纍下,奉太夫人徙居化安山丙舍(次年返故居)。慈水劉瑞當先生至,唁慰凭吊,悲啸震空谷。
四年(丁亥),公三十八歲。
居山中,甘露降。注授時历;王侍御仲撝自郡城來,受之而去(公在穷島空山,古松流水間布算簌簌,自謂屠龍之技,無可與語者。所着有春秋日食历、授時历故、大統历推法、授時历假如、回回历假如、公历假如、氣运算法、勾股圖說、開方命算、测圆要義諸書,在此數年中)。
五年(戊子),公三十九歲。
劉瑞當先生訪公于竹浦,信宿而去。十月辛丑(十日),季弟司舆公卒(公有志,年二十有七)。
六年(己丑),公四十歲。
監國還至海上,公赴行朝,晋左僉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六月,定西侯張名振由南田復健跳所。七月壬戌,公與大學士沈公宸荃、劉公沂春、尚書吳公鍾巒、李公向中、侍郎孫公延齡、右僉都御史張公煌言扈監國次健跳所。壬午,北師围健跳;蕩胡伯阮進救,却之。王翊却北師,发使贡方物于監國;張名振以表贡不由己達,颇忮之。公上言:諸營文則稱侍郎、都御史,武則稱將軍、都督,惟翊乃心王室,不自張大,而兵又最强;宜優其爵,使之總臨諸營,以捍海上。監國乃授翊右僉都御史。明年,晋翊兵部右侍郎。時國事盡歸定西侯,即閣臣張公肯堂亦不得有所豫。諸帥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異同其間,立致祸。公既失兵,日與吳尚書霞舟鍾巒正襟講學;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历。已而,中朝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令有司錄家口上聞。公聞而歎曰:主上以忠臣之後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已亂,不能爲姜伯約矣。乃陳情監國,得請間行歸家。吳公駕三板船,送之二十里外,呜咽濤中。八月,四十初度;有句云:先公殉國余三載(忠端公殉難,時四十三歲),孔子悬弧易一辰(公祿命與至聖只换一時)。是年所作詩,名「穷島集」。山中亂,奉太夫人徙居邑城(明年返故居)。十月,監國由健跳至舟山,復召公偕馮侍郎躋仲京第副澄波將軍阮美乞師日本,抵長崎,不得請。公爲賦式微之章,以感將士(是馮公第二次乞師事);有日本乞師紀、海外恸哭紀(案全氏祖望曰:公日本乞師紀,但載馮公奉使始末,而于己無與。惟避地賦有曰:历長崎與萨斯玛兮,方粉飾 夫隆平;又曰:返余旆而西行兮,胡爲乎泥中。則是公嘗偕馮以行,而後諱之。又案神道碑所載有贛州失事紀、紹武爭立紀、舟山興废、沙定洲紀亂、赐姓本末各一卷,皆此數年間所紀。後合隆武、鲁監國、永曆紀年爲行朝錄。又有汰存錄一卷)。
七年(庚寅),公四十一歲。
時,大帥治浙東,凡得名籍與海上有連者,即行名捕。公弟晦木公以參馮侍郎軍事被獲,待死牢户中;公潜至甬,與萬履安、高旦中、馮濟道諸公以計活之(详見鲒埼亭集鹧鸪先生神道表)。三月,公至常熟,館錢氏绛云樓下,因得盡翻其書籍。返至崇德,訪孫子度方,欲與之剧談;而陸丽京聞公至,强之入城,同宿吳子虎家。公有句云:桑間隐迹懷孫爽,药笼偷生忆陸圻。熊公夫人將逮入京,公爲調护而脱之。冬,自西園移居柳下;故次庚寅至乙未之詩爲「老柳集」,猶昔人之傷心于枯树也(宅前向有老柳,爲大風拔去三株,仅存其一;故云)。外舅叶六桐先生遷葬邑東西黄浦,公送葬。
八年(辛卯),公四十二歲。
住柳下,王侍御仲撝來訪。夏秋之交,遣間使入海告警。九月丙子(二日),大兵下翁洲(即舟山);城陷,監國再入閩。是年,季子壽生。
九年(壬辰),公四十三歲。
着律吕新義;王仲撝侍御來,受之而去。
十年(癸巳),公四十四歲。
五月,華亭申山人自然浦南從汴梁蘇氏來訪,梅雨連绵。蘇氏述其昨夢,有裨舊史;山人間戏爲江湖相士,膏唇調笑,以破寂寞。太夫人六旬壽辰,甬上萬履安先生以所作正氣堂壽燕序來祝,陽羡陳少保于庭、定生貞慧父子,皆有詩爲壽。
十一年(甲午),公四十五歲。
元夕,悼周侍者。定西侯間使至,被執于天台;公於是又招名捕。冬,送女至甬東朱氏(公第三女,適諸生朱沆),寓萬氏寒松齋,與董次公守谕、高旦中斗魁兩先生话舊。董以草庐易纂言爲問,公即疏其卦下之義以答之。馮行人恺章乞中丞留仙公神道碑銘。
十二年(乙未),公四十六歲。
從化安山至門士魏己任思澄故居,怆然有賦。除夕,季子壽殇;公最鍾爱,集中有圹志。故括丙申年之詩,爲「杏殇集」。
十三年(丙申),公四十七歲。
二月朔,山燒將及禁茔,夜同泽望公入化安山。三月,墓祭戴家山,公與弟晦木、泽望、孝先三公均爲山賊所缚;沈、李二君救之,乃得放歸。因避亂入城,寓外家。四月,次子婦孫孺人卒于寓。五月,一孫以痘殇。公詩云:八口旅人將去半,十年亂世尚無央。紀其事也。旋返故居而屋崩,繼而粮絕;太夫人徙半霖,秋返故居。慈水寨主沉爾绪祸作,公遭名捕,脱死毫厘間;仲弟晦木公被補,公頓足曰:死矣。賴故人朱湛、侯雅淳(其子諸生林,公之長婿也)、諸雅六救之,得免。
十四年(丁酉),公四十八歲。
春,甬上高旦中過訪。花朝前,宿石井,作詩志慨(去年爲山兵缚至此地)。
登萝壁山碧霞元君祠。公爲仲子直方公就婚上虞虞氏,即館于其家。上虞之名山,爲金罍、萝岩、鳳鳴,其遺民爲颜叙伯、陸苞甫、范裒生,公於是得與往來游览,歡然道古。至杭,訪汪孝廉魏美沨,即寓孤山,講龍溪調息之法;各賦三詩契勘。
十五年(戊戌),公四十九歲。
同泽望公之郡城,過满聽轩,吊倪鸿寶先生;登柳橋,吊王元趾先生。之杭,寓昭庆寺。吳門邹文江來訪,始得沉征君眉生消息,因作詩寄之(時眉生已返故園)。集丁酉、戊戌兩年詩,名「金罂集」。
十六年(己亥),公五十歲。
二月,之杭孤山;訪注孝廉云居,訪仁庵師。海上亂,防海之師望門而食;故居苦于蹂躏,乃移居剡中(即化安山)。有山居杂咏詩;公謂讀之横身苦楚、淋漓满紙者也。晦木公奉太夫人寓三溪口,公間日往來定省(明年冬,返故居)。哭沉昆铜有句云:傳死傳生經二載,果然烈火燎黄琮。
十七年庚子,公五十一歲。
居龍虎山堂(四明北麓有化安山,故宋所謂剡中也。東峰状类虎、西峰状类龍,公丙舍適當其間,因名曰龍虎山堂)。八月甲午(十一日),爲匡庐之游。過蕭山,訪徐徽之,不遇。渡錢塘,天章寺晤高旦中。九月丙寅(十四日),抵南康。
辛未,入山;拜李忠毅公祠,宿開先寺,與嚴羽儀夜坐。游萬杉寺,訪白鹿洞、經净妙寺,历凌霄岩,登五老峰絕頂;下萬松坪,遇徐州阎古古爾梅,限韵賦詩大林寺。寻虞永興碑,歸宗寺、辨真净元社,至玉川門,與雁川夜话,即柬方密之(检讨方以智。時已爲僧,改名宏智,字無可)。十月丁亥(五日),返南康。庚子,舟发五老峰下,猶上云龍寺、探雨花洞,遂之金陵。復买舟至崇德,適高旦中、泽望公在城中,入宿其寓。十一月己巳(十八日),发崇德。丁丑,返姚江。有匡庐行脚詩、匡庐游錄。
十八年(辛丑),公五十二歲。
仍居龍虎山堂,着易學象數論(钞入四庫全書,新安門士校梓)。元夕,甬上門士萬允诚斯禎、季野斯同、貞一言訪公山中。春暮,之甬上,寓高氏小樓;與辰四斗权、旦中斗魁昆仲賦詩话舊。王侍御仲撝來,公授以天官壬遁之學。公方着纬書三史,仲撝欲居剡共學。常熟鄧孝廉起西大臨(時已爲道士)自甬返,過訪,倡和旬日;公與之偕至武林。歲盡,避盗出龍虎山,权寓故居。
康熙元年(壬寅),公五十三歲。
元夕,甬上萬子貞一來訪。越數日,郡中劉百绳先生汋(忠正公子)來訪。二月壬子(八日),龍虎山堂灾。五月乙亥(三日),故居又灾。公詩所云:「半生滨十死,兩火際一年」是也。九月,徙住藍溪市(即陸家埠)。約是年詩爲「露車集」,志不安处也。着明夷待訪錄(次年冬削筆,二老閣校梓。公又着有留書一卷)。
二年(癸卯),公五十四歲。
四月,至語溪。館于吕氏梅花閣,有水生草堂唱和詩。吳孟舉之振暨猶子自牧讀書水生草堂,與公联床分檠,共選宋詩钞。踰月,以弟泽望公报病,驰歸。八月癸卯(八日),泽望公卒(详公所作圹志)。太夫人七十壽庆,公有句云:白首有儿仍向學,浙河此母尚安全。是年詩名「心斷集」,用盂襄陽「心斷脊鸰原」之句也。劉伯绳先生問律吕,公以書答之。
三年(甲辰),公五十五歲。
二月,同弟晦木公偕高旦中之語溪。四月杪,益以吕用晦、吳孟舉,同至常熟;適虞山病革,一見即以喪事相托。公未之答;虞山言顧盐台求文三篇(一庄子注序、一顧云華封翁墓志、一云華詩序),润筆千金,使人代草,不合我意,知非兄不可。即导公入室,反锁于外;公急欲出,二鼓而畢。虞山叩首稱謝。鄧起西以精舍館公,款對數人,張雪崖、顧石賓皆起西之道侣也。寻與顧公子玉書麟生(裕愍公子),訪李肤公遜之(忠毅公子)于赤峰、訪熊渔山開元于烏目(時熊受法于灵岩繼公)。返棹,起西送公于城西楊忠烈祠下,涕泗而别。吳門,訪周子佩茂蘭(忠介公子)兄弟,即主于其家。越數日,同弟晦木公暨高旦中上灵岩,宏繼起储,集文荪符秉(文肅公子)、徐昭法枋、周子洁、邹文江、王双白于天山堂,中有文數篇,昭法見之,嗟賞不已,謂此真震川也;繼起遂乞公作三峰第二碑。公約文江同訪沉眉生;文江失約,公亦怅然而止。返杭,寓湖上,遇申山人自然于南屏;公問其癸巳同來之客,霜霰將盡,相視唏嘘。净慈奯堂爲公燒猪沽酒,痛飲而歸。六月,返里。甬上門士萬公擇斯選過谒,見公詩稿零落,許写净本;公因汰其三之二,取蘇文忠行記之意,曰「南雷詩历」。是年詩,系之「吳艇集」。問劉伯绳先生病,留郡城半月。十月初,復之語溪。十二月初。旋里。
四年(乙巳),公五十六歲。
春,甬上萬充宗斯大、季野斯同、陳介眉錫嘏、夔献赤衷、董在中允瑫、巽子道权、吳仲允璘、仇沧柱兆鳌等二十余人咸來受业,信宿南樓而返。公之語溪,同晦木公暨萬子公擇登龍山,拜辅潜庵先生墓,議重爲立碑。有句云:弟子朱門無立傳,凭誰好事記斯文(公未刻稿有辅潜庵傳)!欲訪吳江周長生,不果行;以長笺致之,長生未答而逝。嘉禾巢孝廉端明鳴盛訪公于語溪。八月,吕用晦自平湖至,傳汪孝廉魏美卒;范元長自江右至,傳陳晋州士业卒。十月,又聞申山人自然客死。越三日,家信至,則叔父季真公亡矣。公类而哭之,作八哀詩(八哀詩合甲辰哭張司馬苍水、劉先生伯绳、錢宗伯虞山、仁庵義禅師共八人)。建续钞堂于南雷。
五年(丙午),公五十七歲。
仍館語溪。之海昌,同陸冰修嘉淑訪陳干初先生确。又偕至朱康流先生朝瑛家,公讀其所記五經,剧談澈夜,謂生平大觀。至金陵,嘗入何元子楷署中,讨論五經,至此而二耳。五月望,東歸,旋復之語溪。檇李高氏書歸于吳氏之振。公在語溪三載,阅之殆遍。祁氏旷園之書,亂後遷至化鹿寺;公過郡,與書賈入山翻阅三晝夜,載十捆而出。
六年(丁未),公五十八歲。
二月,之郡城;邂逅王仲撝侍御,凄怆话舊。子劉子講學于证人書院,正命之後,虛其席者二十余年;九月,公與同門友姜定庵希辙、張奠夫應鳌兩先生復爲講會。公表显師門之學,发前人所未发者,大端有四:一曰静存之外,無動察;一曰。意爲心之所存,非所发;一曰已发非发,以表里對待言、不以前後際言;一曰太極爲萬一總名(详公所辑子劉子行状)。董吳仲疑意爲心之所存,未爲得也;作劉子質疑。公謂先師意爲心之所存,與陽明良知是未发之中,其宗旨正相印合也(详見答吳仲書)。萬子貞一至自南浔,以近作求正。五月,慈邑鄭禹梅梁始見公;公授以子劉子學言、聖學宗要諸書。禹梅聞公之論,自焚其稿,不留一字;而名是年後之稿,曰「見黄稿」。
七年(戊申),公五十九歲。
始選明文案。至郡城,仍與同門會講于证人書院,有证人會語。公自謂始學于子劉子,其時志在舉业,不能有得,聊备蕺山門人之一數耳。天移地转,殭饿深山,盡发藏書而讀之。近二十年,胸中碍窒解剥,始知曩日之孤負爲不可赎也(公次婿茂林,蕺山冢孫也。公從其家搜得遺書,乃大阐其傳,而公之學問、才思復足以通畅之;海内翕然,推爲劉門董薛云)。甬上諸門士,請主鄞城講席。三月,公之鄞,與諸子大會于廣濟橋,又會于延庆寺,亦以证人名之(公講學遍于大江以南,而瓣香所注,莫如江東門下士如陳夔献、萬充宗、陳同亮、仇沧柱、陳介眉之經术,王文三、萬公擇之名理,張旦復、董吳仲之躬行,萬季野之史學,鄭寒村之文章,其着焉者也)。公謂學問必以六經爲根柢,游腹空談,终無捞摸;於是甬上有講經會(公深于經术,所着如易學象數論、授書隨筆、孟子師說等書,皆发前人所未发)。四月,鄭子禹梅以古文谒公于竹橋。
八年(己酉),公六十歲。
春,至郡城,仍寓证人書院。游云門諸勝,有云門紀游詩八首。毘陵恽仲升先生日初來,以所着劉子節要書欲公序之。且曰:今日知先生之學者,惟我與子,議論不可以不一。惟于先師言意所在,稍爲圆融。公曰:先師所以異于諸儒者,正在于意,寧可不爲发明(详見答恽仲升書)?同弟晦木公及從弟道傳公(諱宗裔)之語溪。八月,公六十壽辰,鄭子禹梅、萬子貞一欲征文相宠;公謂某不得遇先公之五十,以申其一日之爱,何敢自有其五十、六十乎?援念庵先生謝祝之例,辞之。冬,觀海達蓬山,有達蓬紀游詩八首;并作海市賦、香山寺志序。是年,季弟孝先公卒。
卷下
康熙九年(庚戌),公六十一歲。
闰二月丙午(十九日),同卬在、晦木、道傳諸公宿石井,賦詩紀事。秋,之郡城,寓证人書院。山陰周允華率子弟升阶再拜,求爲其祖云渊先生作傳。之杭,寓吳山。越數日,泛西湖,至南山,历高丽、法相、烟霞諸寺;遂上風篁岭,酌龍井泉,寻壽聖院,返宿钵池庵。明日,冒雨披勾曲墓上湖船而回,作長歌紀之。冬,爲甬上高旦中題主,至烏石山。明日,李杲堂文允、高辰四斗权、元发泰初邀公入天童,山晓本晰特爲上堂,言韩文公來也。遂同至阿育王寺觀舍利,公力辨其诬。得沈眉生手書,有句云:春盡來書歲暮收,從前猶勝竟沉浮。時眉生不通音問二十年矣。冬盡,雨雪十日不止;四野凶荒,景象惨淡。聊取平日之文自娱,因爲選定,題曰「庚戌集」,以生于庚戌,今编次適遇庚戌,其支干爲再值也。
十年(辛亥),公六十二歲。
之郡城,寓古小學。鲁庶常韦庵■來訪,觀公文,歎曰:二川以後,百年無此作矣。張郡侯來請修郡志,公辞焉。
十一年(壬子),公六十三歲。
鄭子禹梅隨父秦川先生溱谒公于续钞堂。選姚江逸詩。公平日于諸家文集,凡關涉本邑者必爲記别;是年始選定(凡十五卷,已校梓。後又辑姚江文略、姚江琐事,尚未梓)。作赠少保施忠愍公傳,并議立其弟之子銘爲後(議載文定後集)。
十二(年癸丑),公六十四歲。
適甬上,范友仲引公登天一閣,发藏書;公取其流通未廣者钞爲書目,遂爲好事者流傳。昆山徐尚書健庵干學,使門生誊写而去。太夫人八十壽辰,孫征君夏峰先生奇逢(時年九十矣)寄到理學宗傳一部,并壽詩一章;李征君映碧先生清,寄所着鶴齡錄爲壽,巢孝廉端明亦爲文以祝。公有謝祝壽諸君子詩。
十三年(甲寅),公六十五歲。
時羣盗满山,奉太夫人至海滨第四門,寓諸九征來聘書室。室容一几,三几之内,寝灶圖書咸在焉。暇則泛汝仇湖,历牛屯岙、泊九龍亭,觀石壁凿像;訪東山寺,略臨山以觀海。发箧,得半山(諱嘉仁)、景州(諱尚質)諸公詩稿、缩齋文集(泽望公集),皆爲之校正作序。唐陸鲁望、皮袭美有四明山倡和詩,分爲九題;後之言四明名勝者,莫不渊源於是。公作四明山九題考,并各系之以詩。
十四年(乙卯),公六十六歲。
南山亂定,闰五月還故居。秋,孫千顷過訪,遂同游永樂寺。八月,有客自長洲來,接沉眉生四月二十日手書;而眉生于五月三日逝世,此書蓋絕筆也。車厩谒楊慈湖先生墓。明文案選成,共二百十七卷(钞入四庫全書。後廣爲文海四百八十二卷,□钞入四庫全書)。
十五年(丙辰),公六十七歲。
二月,之海昌。安陽許侍郎酉三三禮爲邑令,以公曾主教于越中、甬東,戒邑士大夫胥會于北寺,昆山徐果亭秉義宫詹來,健庵大司寇遣門人彭羡門孫遹來;公曰:諸公爱民盡职,實時習之學也。留兩月,省覲歸;作留别海昌同學序。顧寧人先生炎武寓書于公,以所着日知錄呈請抨弹。六月己未(八日),叶安人卒;公嘱鄭子禹梅作墓志銘。九月,復之海昌,與朱止溪先生嘉征剪烛論文。九日,同仇沧柱、陳子棨、子文、查夏重、范文園出北門,至范文清東篱;有句云:如此江山殘照下,奈何心事菊花邊。讀蘇子美哭師鲁詩,次其韵哭沉眉生征君;公嘗謂终身偲偲之力,眉生與文虎二人而已。許公約十月朔日至海盐云岫山(即鹰窠頂)觀合朔;前一日,公與仇沧柱、邵蓼三、陳彝仲至其地,許公迟之寺中。五更時起觀之,遇雨(有鹰窠頂觀日月并升記);遂至胡考辕先生家觀藏書,其子令修爲公发其故箧。集忠端公祠墓碑銘爲正氣錄,刻之。明儒學案成,共六十二卷(钞入四庫全書。安陽許氏、甬上范氏各刻數卷而辍,故城賈氏所刻杂以臆見。惟慈水鄭氏续完萬氏所未刻爲善本。厥後莫寶齋侍郎晋重梓之本,亦有賈氏搀入处)。後又辑宋、元儒學案,尚未成编;遺命主一公成之(甬上全謝山太史祖望又续修之,共一百卷。慈水馮五橋云濠校刊,板旋毁;道州何子貞编修紹基重刊)。
十六年(丁巳),公六十八歲。
仍主海昌講席。公每拈四書或五經作講義,令司講宣讀;讀畢,辨難蜂起。公曰:各人自用得着的,方是學問。寻行數墨,以附會一先生之言,則聖經賢傳,皆是糊心之具;朱子所謂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則障了一路光明也(公在海昌凡五載,得公之傳者無聞焉。惟勾股之學,陳言揚得其傳耳)。甬上董子在中自京來,寄到叶讱庵學士方蔼五古三百五十字,怂惥就道;公即次其韵,勉其承庄渠之絕學,而告以不出山之意。陸文虎先生之喪尚在浅土,公聞之泫然歎曰:是余之罪也夫!乃告于世之爲郭元振者,而使契弟子充宗董其事,且忆其生平之崖略而志之。甬上錢鲁恭來求忠介公肅樂傳;公謂二十年來,乘桴之事若滅若没,停筆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李杲堂先生文允至,爲會稽余若水增遠求銘;公仿叶水心并志陳同父、王道夫之例,作余若水、周唯一齐曾(甬人)兩先生墓志銘。杲堂又謂公曰:文山屬銘于鄧元薦,以元薦同仕于行帐也。今行帐之臣無在者,苍水(張司馬煌言)之銘,非子而誰?公乃按奇零草、北征錄次第之以爲銘(司馬葬杭之南屏)。冬,嘱鄭子禹梅作忠端公集序。
十七年(戊午),公六十九歲。
詔征博學鸿儒,掌院學士叶文敏公方蔼以公名面奏。聖祖仁皇帝且移文吏部,公門人陳常庶怡庭錫嘏大驚曰:是將使先生爲叠山、九灵之殺身也。因代爲力辞,乃止(行状作己未年事,今從神道碑系戊午)。至海昌,許公酉三從,受漳海黄忠端公(石齋先生諱道周,亦谥忠端)三易洞玑及授時、西洋、回回三历。登龍山,拜徐忠襄公墓。
十八年(己未),公七十歲。
天一閣范左垣重订書目,介門士王文三錫庸來求藏書記。之海昌,季子主一公隨侍。秋,之杭,與陳子夔献同寓吳山。至六一泉,拜忠端公神位(六一泉有兩朝忠烈祠,寻改爲廣化寺);南屏,寻張苍水司馬墓。監修明史總裁徐立齋元文、叶讱庵方蔼兩學士,征公門士萬处士季野斯同、明經貞一言同修;公以大事記(忠端公所記)、三史钞授之,并作詩以送其行。
十九年(庚申),公七十一歲。
正月庚子(十日),姚太夫人卒(年八十有七)。立齋徐公謂公非可召使就試者,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前大理評事興化李映碧先生清兩人,特舉遺献。奉旨:着该督撫以禮敦請。公寓書制府李公之芳、撫軍李公本晟,代以老病疏辞。已又奉特旨:凡黄宗羲有所論着及所見聞有资明史者,着该地方官钞錄來京,宣付史館。李方伯士貞因招季子主一公至署,校勘若干册,使胥吏數十人缮写進呈(公長于史學,嘗欲重修宋史而未就,有丛目補遺三卷。又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故雖不赴征書,而史局大案總裁必咨于公。如历志出于吳检讨任臣之手,乞公審正而後定。其論宋史别立道學傳爲元儒之陋,公謂明史不當仍其例。時朱检讨彝尊方有此議,湯公斌出公書以示眾,遂去之。至于死忠之藉,尤多□核;地志亦多取公今水經爲考证)。徐公又延主一公參史局;公以書戏之曰:昔聞首陽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我遣子從公,可以置我矣。上太夫人事略于史館(入明史列女傳)。徐果亭宫詹訪公黄竹浦,謂勝于過柴桑問浣花也。秋暮,天童山晓本晰過訪,不值;題詩于壁云:短杖拄泥深尺許,遠隨牛迹辨荒村;先生乘興看花去,惆怅斜陽立板門。適海昌,過郡城,適轮庵禅師(文文肅公從子)開法于能仁寺,公相見话舊,怆然者久之。謝吊過桐溪,休陽汪氏三子(時侨寓桐溪)周青、晋賢、季青,出其詩稿求序。自订南雷文案,授門人萬子充宗校、鄭子禹梅序(甬上門士校梓)。
二十年(辛酉),公七十二歲。
適海昌徐公燮爲其祖忠襄公求神道碑銘;公謂白发青镫,回理前绪,猶可彷佛其六、七也。作吏部侍郎章公格庵正宸行状、熊公雨殷汝霖行状,上之史館。九月,公與慈邑劉仁规訪陳子禹梅于黄過草堂,以箑書壽序,祝其父秦川先生溱七十。甬上萬子公擇自淮歸,過訪。
二十一年(壬戌),公七十三歲。
至郡,遇百歲翁陳孝廉赓卿箴,以所用拄杖見赠,賦詩志謝。七月既望,與門士陸鉁俟、蒋萬爲、洪晖吉各賦詩一章。旋里,遇十月之望,又賦詩一章。嘉善魏允札來求其父子一先生學濂墓銘;公謂子一之大節,四十年尚然沉滞,則黨人余論锢之也,因爲之发其沈屈。華亭張孝廉守求其父司馬澹若公履端家傳,公追忆五十年前以身所見聞者,铨次其事;家國之恨,集于筆端,不觉失聲痛哭。
二十二年(癸亥),公七十四歲。
正月杪,甬上後學陳辛學汝咸(介眉先生子)從萬子充宗來問學;公謂人曰:是程門之楊迪、朱門之蔡沉也。四月,吳門周子佩先生千里來訪,上化安山,拜忠端公墓。作金陵懷舊詩十章,寄仲子直方公。平陽寺天岳诣黄竹浦,求公作山翁禅師文集序(公詩第三卷天岳評点)。五月,之郡城,同門友董無休玚、門人施勝吉敬觀徐文長題壁,即次其韵,并有寻禹穴宋六陵懷古詩。同轮庵欽虞咨牧陽和書院,時唱阮大鋮詞,其語多刺東林;公有句云:故翻黨锢作新題。七月,之杭。王九公邀集湖舫,同會侯許霜岩、王廷献賦詩志感。聞萬子充宗卒于寓,往哭之。至昆山,主徐司寇家,觀傳是樓書。朱之铨以其父文靖公行状丐墓銘,公乃按状而銘之。
二十三年(甲子),公七十五歲。
之杭,游南山,過法相寺。童、王兩校書乞詩還天台。
二十四年(乙丑),公七十六歲。
往姑蘇,訪周子佩先生。時先生有僧舍,法東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炼養。因公至,破關出見。往昆山,顧景范以所作鄧丹邱(即起西)傳,請公志之。八月,返里。萬子公擇自語溪返,過訪。歲暮,之甬上,并問陳子介眉病;介眉即以千秋相托。
二十五年(丙寅),公七十七歲。
督學王公颛庵掞,考圖經,知忠端公故有祠,饬即故里官埭浦口老屋三楹,肖像存舊;王明府嵩伊委沉教谕辰令煋摄二月祀事,公有記。三月,忠端公入祠乡賢。公留城數日,值赛神之會,舉國若狂,作姚江春社賦。淮上顧在瞻諟自甬過竹浦,公謂在瞻如剑客奇材,當是稼轩同甫路上人物。六月丁丑(二十五日),仲弟晦木公卒(详全太史鹧鸪先生神道表)。遷居周家埠。
二十六年(丁卯),公七十八歲。
王颛庵督學刊子劉子文集;公取家藏底草與伯绳先生原本(公次女婿茂林,念台先生冢孫也。家藏此本)逐一校勘,必以手迹爲据(有刻子劉子全書啟,見未刻稿)。淮陽門士田守典來谒。聞陳子介眉、陳子夔献讣音,作二律。衢州叶静遠書來,有傳公已物故者;公以詩戏之曰:豈邀美酝同丁讽(宋丁讽人傳其死,京師諸人致奠美酝盈室),却喜流傳似子瞻(子瞻在日,人亦訛傳其死)。
二十七年(戊辰),公七十九歲。
女孫婿甬上萬承勛,自五河來谒(父貞一先生,時爲五河令)。五月,之吳門;晤湯文正公潜庵斌。文正退謂人曰:黄先生論學,如大禹导水、导山,脉络分明,吾黨之斗杓也。昆山果亭徐公自來相接,遂至昆山。在健庵尚書座,有突如而問道學異同者;公曰:爲盗賊有對证,人不敢爲;若道學任人可講,誰爲的证(公有句云:土朱点四書,朱、陸急同異。蓋有爲言之也)?留昆山一月而返。六月,畫師黄子期自武林觸暑來訪,公令写忠端公正命詩中讖語爲潮神圖及蕺山夫子泣别像、太夫人禮斗诵經二像(子期以傳神著名,其師爲謝文侯,文侯師曾波臣)。九月,寓郡城。九日,拜六賢書院(即六賢祠,在南罗門畈。王颛庵督學行部東浙,表章啟、禎忠節,立六賢祠;以忠端公爲首,次劉忠正宗周、施忠愍邦曜、倪文正元璐、祁忠敏彪佳、周文忠鳳翔。咸丰辛酉,毁于賊。宗涤樓觀察稷辰議重建,未及舉行,附其主于四賢書院);古蘭亭土人張敬吾导之,始得其地(在崇山下。有華表,萬曆時徐貞明立)。十一月四日,夢哭王仲撝侍御,醒而衾湿。自订南雷文案、吾悔集、撰杖集、蜀山集,钩除其不必存者三分之一,曰南雷文定;後復欲芟爲文約(文定前集十一卷、後集四卷,武密靳熊封使君校刊;三集四卷、四集四卷,山陽小門人戴唯一、西洮楊禹江諸先生校刊;五集三卷,主一公编辑、仁和沈荻林廉訪校梓;文約四卷,慈水鄭南溪先生编梓,其板存二老閣)。筑生圹于忠端公陇畔,内設石床;有筑墓杂言。
二十八年(己巳),公八十歲。
元夕,公會講于姚江書院,邑侯康公如琏實來。紹守李公铎以乡飲大賓請;公曰:某蒙聖天子之召,則避其劳而不往;召之爲賓,則贪其養而飲食衎衎,可乎哉?因作書辞之。主一公自京歸覲,呈徐立齋相國述懷詩三章;即次韵寄之。三月,之甬上,送萬子季野北上。登清道觀,遇馮令儀,留宿張炼師房。集諸老人作千歲會,鄭近川、陳赓卿、邵陶叔、潘某年皆百歲,余六人亦九十,公八十爲最少云。烏山胡氏產麟,公謂是大水之兆;作獲麟賦。
二十九年(庚午),公八十一歲。
二月,聖祖仁皇帝問徐尚書干學:海内有博學洽聞、文章爾雅可备顧問者?干學對:以臣所知,止有浙江黄宗羲學問渊博,行年八十,猶手不釋卷;曾經臣弟元文奏薦。聖祖曰:可召至京,朕不任以事;如欲回,即遣官送之。干學對:前业以老病辞,恐不能就道也。聖祖因歎人才之難如此。督學晋陵周公清源按臨東浙,舟次竹浦,訪公山中。云間族侄仲简公炳來姚,訪寻祖墓;公展阅家谱,知爲竹橋畈頭之支(公集族祖文僖公諱韶、道南公諱韶、半山公諱嘉仁、颍州公諱嘉爱、丁山公諱元釜、景州公諱尚質、蛰庵公字川遺稿,爲黄氏攗殘集伸,公任剞劂之事)。三月,之杭,次子直方公隨侍廣化寺,拜忠端公神位。遂往姑蘇,吊劉龍洲先生墓;同周子洁文與也点(文肅公孫)門士裘殷玉琏游虎邱,遇蔡九霞、張茂深,賦詩一章。五月,始返。至五夫,見大鸟满田,初以爲鸛,察之則鶴也。公謂東浙無鶴,海鸟之來,其如鲁之鸜鹆、天津之杜鹃乎?七月杪,大雨,山水骤至,忠端公祠圮。姚人訛言邑當沉,父老思爲压勝之术,祭告城隍神,彻城樓「餘姚縣」三大字投之江;公作姚沉記。十月,復之杭六一泉,谒忠端公神位;先觉祠,谒講學諸賢(崇禎初,子劉子請建五君子祠于西湖,先忠端與魏忠節及其子學洢生于浙、周忠毅宦于浙、高忠宪講學于浙也。寻改爲先觉祠,并祀講學諸賢。今移附六一泉廣化寺後)。
三十年(辛未),公八十二歲。
得吳公及裔之(霞洲先生子)手書;公感四十三年前航海之事,賦詩二章。靳使君熊封治荆任新安,招公游黄山;公遂之新安,爲黄山之游。龍鍾曳杖,一步九頓。適汪栗亭黄山续志告成,公即爲之序。四月杪,旋里。復建忠端公祠于新城南門。
三十一年(壬申),公八十三歲。
海盐李明府梅墅請公主講,不果。宋中丞牧仲荦以詩赠,公次韵即寄。秋七月,公病几革;文字因緣,一切屏除。接仇子沧柱都中來書,言北地賈醇庵(若水子)已將明儒學案梓行;公暂彻呻吟,作序文一首,口授季子主一公書之。公平日讀水經注,參考各省通志多不相合;乃不袭前作,条贯諸水,名曰今水經。是年書成,遂序之(桐川鲍以文校梓)。是年後所作文,曰「病榻集」(今入文定五集)。修儒學落成,公爲記。
三十二年(癸酉),公八十四歲。
寄萬子貞一五古五百字。姚志底本,皆公所着,考核颇详;而人物一門,爲後來妄增颠倒。公恐言之則招怨,因作八絕,使讀者可追寻也。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選成。謂主一公曰:唐文苑英華百本,有明作者轶于有唐,非此不足存一代之書。顧讀本不鬚如許,我爲擇其尤者若干篇授汝讀之。於是有明文授讀六十二卷(四明門士張子錫琨校梓。公又有续宋文鉴、元文钞,未梓)。冬,仲子直方公卒。
三十三年(甲戌),公八十五歲。
正月杪,萬子公擇冒雪來訪,信宿而去;八月,卒。公思之如陽明之于曰仁,不俟其家人之請而銘之(萬履安先生八子多從公游,而公擇、充宗、季野三先生最稱高座云)。甲子(八月二十九日),長子棄疾公卒(棄疾公幼患背疳。博學强記,着有留穷草)。哭徐立齋相國。
三十四年(乙亥),公八十六歲。
七月癸亥(三日)卯時,考终正寝。疾革,谕家人曰:我死後,即于次月舁至圹中,敛以時服,一被、一褥;安放石床,不用棺椁;不作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銘旌、紙旛、紙錢,一概不用。作葬制或問(載文定五集。全氏祖望曰:公自以身遭家國之變,期于速朽,而不欲明言其故耳)。又書梨洲末命一篇(略云:余圹雖成,然頂未淋土,非三百担不可,此吾日夕在心者也。吾死後,即于次日之早,用棕绷抬至圹中,一被、一褥,不得增益。棕绷抽出,安放石床圹中;鬚令香氣充满,不可用紙块、錢串一毫入之。隨掩圹門,莫令香氣出外。墓前隨宜分爲阶级拜坛,其下小田分作三池,种荷花。春秋祭掃,培士要紧,切不可以一兩担循故事而已。其祭品:干肉一盤、魚腊一盤、果子兩色、麻餈一盤、饅首一盤。上坟鬚擇天氣晴明第一,不可殺羊;天雨變爲堂祭,此流俗無禮之至也。凡世俗所行折齋、做七,一概掃除。來吊者,五分以至一兩并紙烛盡行却之。相厚之至,能于坟上植梅五株,則稽首謝之。有石条兩根,可移至我圹前作望柱;上刻「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風節;詔钞著述,同虞喜之傳文」。若再得二根,架以木梁,作小亭于其上尤妙)。主一公谨遵末命,即于卒之次日,舁至化安山,安卧圹中,即塞圹門。其圹前片石,平時嘗求鄭高州梁爲文勒之;高州卒,未及成文。後鄞人全太史祖望補爲之曰: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銘曰:鲁國而儒者一人,矧其爲甘陵之黨籍、崖海之孤臣?寒芒熠熠,南雷之村;更亿萬年,吾銘不泯(梓入鲒埼亭集)。
三十八年,學使黄冈張公石虹希良如详批准入祀府庠。
五十六年,學使休寧汪公荇洲漋捐俸置姚邑通德乡作字號田四十一畝有奇,爲公祀田(汪公系鄭寒村先生甲戌會試分房所得士,此舉蓋南溪請之也);紹守古滇俞公卿有記,海昌查编修慎行書丹勒石。越三十余年,公仲子後嗣某以贱值私質于族内,畝仅十缗;公曾孫雪汀公储文以原質價赎其三之二,公元孫稚圭公璋、清遠公璘以原質價赎其三之一,各入于私,雪汀公并移碑石藏于家。惟户管仍屬通德三都三里文孝公祀,奉宪永不准易户故也(同治二年清厘户管,開列黄文孝祀作字號田四十一畝一分一厘八毫,永不易户)。一時士論哗然,雪汀公歸四畝于公祭,霜露凄然,烝嘗未能备物矣(本慈水鄭征君書常孝廉勛祀田記後跋。案文孝祀田系汪公捐助,豈有可分裂入私之理繇。雪汀、稚圭、清遠三公訟諸官,以私赀赎歸,未取赎費于公祭(?);因据其田而收所入,以償本息。延滞至今,後人遂以爲入私耳)。後賢有能復其舊者,亦九原所深慰也。
六十年,鄭南溪性建二老閣于半浦,祀公及其祖秦川公溱;成其父寒村先生梁之志也。春秋仲丁,祀以少牢;至今百五十年矣。
同治十一年,炳建留書种閣(取公楹联「留天下讀書种」之意)于敝庐西北,爲觀象讀書之所。谨奉公遺像于中,朝夕瞻仰,用勔紹衣之志。後三年,光绪紀元,歲在乙亥,敬撰联語,勒于神座旁云:耄年终乙亥,距诞生小子,六甲兩周;愧而今运转三元,趨步難追祖武。幽閣建壬申,溯繼序大宗,七傳遥嬗;愿此後祀延百世,詩書弗替家聲(贱诞嘉庆乙亥,爲大宗七世矣)。
乙巳長夏,辑成此稿,卷分爲四。公之一言、一事,與夫文詩目之有年可稽者,捃摭殆盡,久爲同志钞傳矣。戊申、己酉間,宗涤樓先生講學吾姚龍山書院,就而正焉。先生曰:年谱自有體例,曷以夸多斗靡爲?遺献事實甚繁,取其言行之大節、師友之結契、際遇之轗轲、行踪之經历,有足見性情學問者编而入之,使後人得以論世知人巳耳。琐屑之事,盍從芟削!且年谱之作,將弁諸遺集也。文定、詩历諸篇,各标年次;而復次其目于谱中,毋乃赘乎!炳因删繁就简,合爲三卷;兵燹時存于牖下者是也。歲丙寅,重加厘订。時先生歸老越中,炳復缮清乞正。先生曰:得之矣。不違陽明、蕺山二先生年谱之例矣。今剞劂告成,而先生已歸道山六稔。爰書此以志師承之自云。
癸酉仲秋,炳垕又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