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隱漫錄/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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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劍秋,山西靈石人。少有膂力,喜習武事。能挽強躍駿,馳騁原野,弋飛射走,割鮮下酒,習以為常。嘗逐一猛獸,入深山中,數日不出,人疑其已死矣。及歸,則頓改前行,折節讀書,閉戶靜坐,抱膝長吟,有造門訪者,謝弗見。舅氏為杭州太守,馳書招之。生素聞西湖名勝,思往一遊,束裝就道,路經漢臯,逆旅中逢一羽流,神志瀟灑,狀頗不凡。生揖而與語,言多玄妙。異之,詢何往。謂將有蘇杭之行。生曰:「然則與子同途,正可賦偕行之什也。」因問:「煉師道號?」曰:「余固蜀人也,少在峨眉山上從師習燒煉鉛汞之術,冀成外丹。及長,知其不足學,遂往勞山,住持上清宮之翰飛,即我師也,賜號靜修,授以符籙。觀子玉骨珊珊,身有道氣,盡可結方外交。惟余夙有孤癖,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鼾睡,請同寓異室,何如?」生曰:「諾。謹如命。」由是日則聯鑣共話,夜則同席傾談。靜修固嗜酒,生亦豪於飲,對酌飛觴,往往達旦。

  一日,生偶話南海鮮荔甘美異常,今久不領略此異味矣。靜修曰:「此亦何難。」飛符頃刻取至,則枝頭零露猶,鮮紅可愛,一若新摘於樹者;擘而食之,色香味俱備。生因是服其神。靜修笑曰:「此不過遊戲小技耳,狡獪神通,初何足尚!」繼而至南徐,經北固,登金焦兩山,流連匝月。生因繪《焦山夢隱圖》,遍征題詠。靜修曰:「我向有同學世妹隱於此間,今求之不得,殆已移居梁溪。當與君求之慧泉山畔,庶或遇焉。」生從之。山麓有准提庵者,為女冠清修之所。漱霞仙史,琴川世家女子,父固名秀才,有聲庠序間,締婚名族,將嫁而夫亡,悲怨盈懷,誓隨泉壤。戚串委婉勸導,遂入空門,第未祝髪耳。仙史心慧色妍,頗解文字,生具潔癖,而又多病,才名既盛,志趣益高,以致雨妒風欺,不見容於流俗,因而閉門謝客,習靜養痾,時人罕睹其面。其下有女弟子三人,皆有豔名,長曰蕙仙,次曰蘭仙,三曰芸仙,梁溪人為之語曰:「蓉湖三仙,少者尤妍。」生有友缽池山人者,素識漱霞,往來最密,曾贈以七律二章,用志鴻雪因緣。

  其一云:

  少年豔說武陵春,今日艤舟始問津。

  雞犬懶迎塵世客,桃花偏媚避秦人。

  未參禪悅修清果,得睹優曇證夙因。

  何物與卿堪比潔,在山泉水淨無塵。

  其二曰:

  維摩善病性疏慵,含笑拈花示色空。

  大白滿浮醉山色,小紅傳唱遏春風。

  從來知己心能印,況復多情佛本同。

  賴有神通龍象力,居然身到蕊珠宮。

  於時缽池山人以勾當公事,亦來梁溪,適與生相值。生既聞其名而羨之,即乞缽池為介,一蓉湖,同往過訪。時蘭蕙二仙並詣鄰寺,惟芸仙在,出而應客。生一見傾心,神為之奪,贈以素縐四端,日本珍品也。漱霞特設盛筵於彌羅閣中。酒半,芸仙託故辭去,匿不復出。生興索然,遂別歸,以告靜修,縷述其神情態度。靜修曰:「此必余世妹也。君如屬意,敬當代作蹇修,何如?」生躍然起曰:「誠余所願,不敢請也。」

  翌日,遂偕靜修逕叩禪關。三女冠並出相迓。芸仙一見靜修,即曰:「兄何時來此?吾師現住青霞山修道,時有書來,謂內丹已成,不日衝舉,特以丹砂一粒見賜,言服之可蔽形斂跡,入木石水火,並無所害。妹將擇庚申日禮鬥餐之,隨後深入空山,靜證前修,不復再履塵世矣。」靜修笑曰:「此事談何容易?非數百年苦功,不能臻此境界。汝尚有塵緣未了,須待六十年,方能坐隱。」因指生曰:「此即汝之情魔也。」芸仙秋波回盼,不覺紅潮暈頰,即欲翩然卻入。蘭蕙二仙留之曰:「少坐亦何妨事。」靜修附耳語生曰:「君與彼緣雖至而情未至也,試以子掌來,我書一符於掌心,可戲拍其肩,彼即為情所絆矣。」生如其言,芸仙嫣然一笑,殊不足怒容。蕙仙曰:「君將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乎?」

  正言間,漱霞已設宴款生,兩賓四主,履舄交錯,杯中酒作紺碧色,味甘而冽。漱霞曰:「此蜀山中猴採百果釀成,閱十二年始飲。每逢歲首,猴於山麓瀕水處,陳列數十甕,近山鄉人掉扁舟載果實米穀以往,視甕數若干,亦積作若干堆,然後攜甕以去,售販遠方,頗得重值。猴伺人去遠,群往搬運。歲恒如此,謂之『猴市』,酒謂『猴釀』,飲之延壽,世多寶之,非佳客不出也。以煉師高行,敬以為獻。」生贊歎不絕口,罄無算爵。漱霞目生而笑曰:「今夕君恐不能歸矣。此酒質釅而性遲,醉必作三日睡,不減於中山千日酒也。」生頗弗信。頃之,肌膚悉作桃花色,玉山漸倒。靜修親掖之至芸仙房,芸仙曰:「師兄何惡作劇!」靜修曰:「前緣已定,不可違也。子善待之,吾行矣。」

  芸仙篋中故藏有醒酒丸,取以納生口中,倉卒間誤取丹砂,入口須臾,酒氣盡消,面上光彩頓爾發越,生遽欠伸作倦態,曰:「美哉,睡乎!」忽睹芸仙秉燭立於旁,肅然起立曰:「余醉,累卿不眠,何以為情?」芸仙微笑不語。生自覺體中有異,骨節通靈,能兩手高舉躡空而行,能穿牆壁了無窒礙。芸仙心疑,翻視藎篋,丹砂已失,而醒酒丸故在。因歎曰:「此殆數也!」乃謂生曰:「子今服靈藥,可冀長生。余頻年擇婿,正欲得磨鏡者流而事之,子既身有仙骨,正可為余嘉耦,不意一粒丹砂,竟作君姻緣簿中之如意珠,事之難以預料也如此哉!」

  芸仙既歸生,即偕靜修泛舟金閶,獅林、虎阜,排日清游。時拙政園半已荒廢,怡園規模雖日漸開拓,究不免山林而在城市,惟留園距城不遠,而為境頗廣,畫船燈舫,士女如雲。芸仙已改作時世妝,靜修尚服黃冠。岸旁觀者凡見芸仙,無不驚其豔冶,幾疑閬苑神仙挾許飛瓊而下降紅塵也。靜修遍閱船家姝,以沈金蘭為翹楚,頗加賞識。生曰:「何不招來侑觴?」適左紅玉從歇浦來,能唱粵謳,裘如意能演戲劇,京腔、崑曲,無不擅長,咸羅致之。既夕,新月已上,微波不興,泊舟方基,群畢集,發聲初唱,音韻悠揚,少頃,急管繁弦,歌喉忽縱,響可遏雲,脆堪裂帛,一時東舫西船,悄然傾聽,無一嘩者。蓋吳人聞粵妓歌謳自此始,故以為奇。生至西泠,則舅氏已改官豫省,入都引見。薄游四日,靜修別去,謂生曰:「可以離世網矣,恐障礙愈深,難脫屣於名利場也。」後芸仙與生偕隱於天台,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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