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隱漫錄/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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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碧秋,名佩蓀,揚州人,而遷於吳。父芷生,固江都名孝廉。家故素封,而工心計,饒蓄積,以是有「田萬戶」之稱。顧年逾大衍,僅生一女,尚虛嗣續。愛女若掌珍,一切悉隨其意。女喜讀書,特為樓五楹,以藏經籍,奇編異帙,搜羅殆遍。女年及笄,姿容婉麗,舉止令嫻。欲早擇婿,而甚難其選。

  吳門有任秀才瑞圖者,以學問文章冠群彥,一邑中推為巨擘。家貧,猶未有室。生貌固翩翩娟秀。一日,女方與鄰婦小立門前,生適趨而過。婦指謂女曰:「此秀才中之翹楚也。聞其文才必作狀元郎,不知誰家多福女娃,得以消受耳。」女注目視之,意似許可。

  既夕歸房,輾轉不能成寐。微聞窗外有彈指聲,詢為伊誰。曰:「我即日間所見之任生也。感卿顧盼有情,是以犯瓜李之嫌,冒昧來此。簷際風露甚冷,請即啟門。」女卻立躊躇,不敢遽答。頃之,門尚未啟而生已入內,向女長揖。女亦襝衽還禮,謂生曰:「堂上耳目甚近,請卻退。果蒙垂愛,請遣媒妁來,當無不諧。苟以非禮相干,為桑間濮上之行,妾弗能從也。」生曰:「此來只談風月,敢涉邪念哉?」因與女東西對坐,娓娓談詩,自漢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靡弗討原溯流,窮其旨趣。女亟贊其妙。久之,漸入游語,近於褻狎,女微笑不言。生移座以就之,戲攬女袂曰:「羅袖薄如此,何以耐宵寒耶?」女仍低首拈帶不語。生笑指之曰:「自恨鯫生福薄,不及此鴛鴦繡帶,得以常近纖腰一搦。」繼而抱置榻上,女亦不拒,因此遂成割臂之盟。

  女謂生曰:「此身已屬君矣。以後將何以置妾?」生曰:「『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生生世世,永弗相離。」自此恒與女往來,幾天間夕。女視生體態笑言,日稍變異;久之,竟與初見時迥別。生問女曰:「我今孰若曩美?」女曰:「曩時信美矣,似於端莊中雜流利;今則風流蘊藉,幾令人想張緒當年。」生向女再拜曰:「卿真我之知己也!奈夙緣將盡,不得久留何?」女請其說。則曰:「至時將自知。」

  任生是日偶經女門外,驟睹女容,殊驚其豔,諦視徘徊,然後疾趨而過。既回齋舍,挑燈夜讀,轉憶容華,頗涉遐想。少倦,隱几假寐,夢中忽覺有推之醒者,且笑之曰:「攻書客何竟作瞌睡漢哉?」耳畔鶯聲嚦嚦,口脂之馥,直透鼻觀。啟眸四顧,則一絕妙十六七歲許女郎立於身旁,細加端詳,即日間所見麗人也。因曰:「卿非田家碧秋耶?何能至此?頃睹芳容,不禁心醉。今乃不召自來,得親香澤,真是幾生修到!」遽擁之入幃,代解結束,雪肌乍露,玉體橫陳,此樂奚啻天上,不在人間。女竟夕無一言,天明,悄然自去。

  生自與女相遇,枕衾衣服,芬芳襲人。女亦每夜必至,舉杯對月,剪燭翻書,風雨之夕,輒撥琵琶歌長短調,藉以消遣。女飲量甚豪,罄百觥亦不醉,生弗逮也。女偶問生能詩否,生曰:「夙心所好,豈有不能,特愧未工耳。」越夕,女出詩一卷授生,題其簽曰《懺紅吟》。生略一翻擷,大抵皆閨閣遣愁之作。七絕四首雲;

  淒然擁髻靜焚香,偎著薰籠漏正長。

  狼藉絨針拋滿榻,夜深繡得兩鴛鴦。

  鸚鵡簾前屢喚寒,羅衫清淚幾曾乾?

  落紅滿地無人掃,只恐多情不忍看。

  珠櫳不捲雨如絲,眉諱新愁只鏡知。

  深院一燈紅似豆,兜衾最是未眠時。

  繡幕深沈思悄然,寒燈挑燼不成眠。

  彎環低盡湘簾月,只有鐘聲到枕邊。

  生為朗吟數過,亟贊之曰:「此女學士可與溫李兩家分道揚鑣矣!」

  一夕,生以赴友人宴,晚歸,則室中紅燭高燒,案上杯盤尚未收拾;燭之牀頭,所藏宿醞已空。聞帳內有鼻息聲,啟衾視之,女睡正濃,雙頰微酡,彷彿曉霞將散,又如海棠香夢正足,惟再三審視,其容初不類碧秋。生訝甚,殊不解其何以來此。因眠於側,欲觀其變。久之,女始轉輾有聲。生乃攬之於懷,曰:「美哉睡乎?」女曰:「君何時來此?」生曰:「卿果何人,請直告我。」女嫣然不語,即起攬鏡自照,笑曰:「今日廬山真面目為君識破矣。妾乃白氏素秋也。前生與碧秋為姊妹行,每以貌不逮碧秋為愧。今生自謂過之。君觀妾與碧秋孰美?」生曰:「此時碧秋不在側,卿自堪獨秀一時。尹邢嬙旦,可稱雙美。」女以纖手彈生頰曰:「此君模稜語耳,後來當有定評。特妾蹤跡已露,勢不能久留。且行露宵征,亦非計也。秋試在邇,君何不往?」生以行資未措為辭。女曰:「妾有私蓄七十金,可以助君,旅橐有餘,則以購異書可也。鄉闈已捷,然後遣冰人往說,當無不諧。事成,幸勿忘我。」生喜感交並,留與共宿,極及繾綣。早起,女已不見,自此絕跡弗至。

  生入闈,文字頗得意,敏捷如有神助。榜發,然高列。求姻女家,允焉。生方慮阿堵物不能猝辦,謀貸諸戚串。一日晨起,有叩門求見者,則一美少年也。手持五百金並尺一書曰:「此素秋所以贈君者。」生方擬詢女居處,而少年已長揖出門去。生於是擇吉行禮。至時賀客盈門,彩輿登堂,笙簫並作,嫁娘既扶新人出輿,則輿中更有一人相攜齊出,並皆紅巾首,盈盈偕立。賓從盡驚。內有識者,請並去巾以觀孰為田氏女,則真贗自別,邪正可分。既卻扇,兩女皆豔絕如神仙中人。嫁娘白客:「此田氏女碧秋也。特不知上立者為誰家妹。」生固識女,向客緬述前事,且言「兩次贈金於我,故恩至而情深者。」客曰:「然則不如另設青廬,並納之,效英皇之故事,亦何不可。」生從之,蹀躞於兩者之間,伉儷固相得,而兩女亦相愛悅,並無猜嫌。

  三日廟見,諸女伴咸置酒屬賀,評田女曰「穠豔」,評白女曰「纖麗」,燕瘦環肥,並皆佳妙,而白女秋波明媚,尤覺秀絕人寰。兩女甲乙遂定。田女彌月歸寧。白女亦欲返其家,生戲謂之曰:「卿家果在何處?此一月中,卿母未嘗遣一價之使相臨,何必遽欲往還?」女曰:「我家在金閶門外鄧尉山中,一煙波,朝往夕返。君何不偕行,一識岳家?」

  生從之。既抵其舍,則肅客出迓門外者,即前日贈金之美少年也。詢知為白女之兄。其室閈閎高峻,棟宇毗連,宛然世族。繼而設宴相款,水陸畢陳,異饌佳餚,不可名狀。僕從犒賞豐盈,靡不歡悅。始有疑白女為非人者,至是群喙盡息。

  一日,生偶經田女室外,聞房中有笑語聲。從窗隙窺之,見一少年偕女對坐,狀頗褻,審視之,即白兄也。生憤甚,排闥直入。女頗惶愧。少年殊坦然,並不趨避,謂生曰:「君來亦甚佳。本欲一為剖白,我亦從此逝矣。我於碧秋女史三生石上舊有姻緣,渠於門前見君塵心一動,故特假君形以為作合,轉令素秋女弟完璧以貽君,復使宛轉贈金,諧君姻事,其報君也,可謂至矣。且碧秋慕才愛德,但知有君而不知有弟,於從一之義,亦無愧焉。」

  生詫以為妖,回顧牀頭懸有寶劍,遽拔以逐之。少年大笑而起。諸臧獲聞之,畢集室中,群呼助生,操戈縱擊。轉瞬間,少年容貌衣服,與任生無異,一時室中有兩任生,眾莫之辨,喧噪彌甚。俄見一任生趨出門外,招白女與別曰:「我將應虯髯公招,游於十洲三島間矣。五百年後,重複相見。」又謂田女曰:「善事任生,勿以我為念。」言訖,聳身入雲際,冉冉而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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