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野記/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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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保事類記[编辑]

  勝保,字克齋,滿州鑲藍旗人,以乙榜任國子監助教,轉翰林,開坊洊至侍郎,尚書銜太子少保而終。其居官事跡,載在國史,不必記。記其由皖豫入陝瑣事,皆聞之先君子者。先君子以咸豐十一年冬入勝保潁州戎幕,相從至河南至陝西,至同治二年春逮問而止。前後十六月中,所見甚夥,頗足記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寨主邢萬鈞,曾擄勝保弟恩保而污辱之。至是恩保為翼長,潁州圍解,乘勝攻克邢家寨,捕邢萬鈞並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於白晝污而斬之。又製一刀,銘曰「斬邢萬鈞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及勝獲罪,恩亦遣戍黑龍江,久之無以為生,遂入馬賊黨,為將軍銘安捕斬之。

  有張龍者,宿州人,亦捻首也。其妻曰劉三姑娘,美而勇,嘗披紅錦袍,插雙雉尾,乘駿馬舞雙刀,人莫敢敵。張龍有外寵,劉銜之次骨。勝知之,使人誘劉以為義女,劉感勝,遂刺殺龍以眾降。勝又慮人之多言也,以劉配部將某。勝敗,劉復暗結苗沛霖圖舉事,為蒙城知縣尹春霖所殺,並其夫斬之。

  苗沛霖者,鳳陽諸生,性陰鷙慓悍,有兵略。以團練保衛功,洊至布政使銜四川川北道巴圖魯,又暗通粵寇洪秀全,封為秦王。夜郎自大,目無餘子,獨服膺勝保,執弟子禮甚恭。

  偽英王陳玉成自安慶為曾忠襄所敗,全軍皆沒,窮無所歸,走鳳陽投苗。苗匿而不見,使其姪天慶縛獻於勝。時勝駐軍於河陝之交,得陳大喜,剋日親訊,盛設軍衛。陳立而不跪,大笑曰:「爾乃我手中敗將,尚腼然高坐以訊我乎!」因歷舉與勝交綏事。勝大慚,命囚之,鋪張入奏,冀行獻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並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齒於曾氏矣。

  陳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陳設皆備,環以木柵,兵守之。先君子與馮魯川、裕朗西皆往見。貌極秀美,長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點,此「四眼狗」之稱所由來也。吐屬極風雅,熟讀歷代兵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裕舉賊中悍將以繩之,則曰:「皆非將才,惟馮雲山、石達開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無一語及私。迨伏誅,所上供詞皆裕手筆,非真也。陳妻絕美,勝納之,寵專房,隨軍次焉。

  勝性豪侈,聲色狗馬皆酷嗜。生平慕年羹堯之為人,故收局亦如之。

  勝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則曰以此賜文案某,蓋仿上方賜食之體也。然惟文案得與,他不得焉。一日者,先君子報謁某於他所,忽奉勝召,遂亟歸。勝曰:「大帥之文案,猶皇上之軍機,至尊貴至機密,不得與他員相往來者,爾何報謁之有?」

  勝豪於飲,每食必傳文案一人侍宴。初,先君子與馮、裕皆常侍宴者,繼以先君子不能飲,遂命馮、裕以為常。一日,軍次同州境,忽謂文案諸員曰:「今午食韭黃甚佳,晚飧時與諸君共嘗之。」及就坐,詢韭黃,則棄其餘於臨潼矣。大怒,立斬庖人於席前,期明早必得。諸庖人大駭,飛馬往回二百餘里,取以進,其泰侈如此。

  馮魯川,山西進士,由刑部郎簡放廬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勝奏留軍中司章奏。馮,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趨時習。一日,與勝言論不翕,決然捨去,恐面辭不得,留書別之。勝閱書大驚,亟命材官齎狐裘一襲、白金二百,飛騎追馮還,戒之曰:「如馮不歸,殺爾無赦。」並手書致馮,略曰:「計此書達左右時,公度韓侯嶺矣,此即『雪擁藍關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於軍事雖非所長,然品望學問當代所重,所以拳拳於公者,以公之品學足以表率群倫也。」云云。馮得書即返,勝大慰。先君子私詢於馮曰:「公何以去而復返?」馮曰:「勝雖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於至誠,可感也。」

  勝之章奏往往自屬草,動輒曰「先皇帝曾獎臣以忠勇性成赤心報國」,蓋指咸豐間與英人戰八里橋事也;又曰「古語有云,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又曰「漢周亞夫壁細柳時,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此三語時時用之。意以為太后婦人,同治幼稚,恐其牽掣耳。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於此矣。

  至西安日,入行臺,甫下輿,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見,遍覓不得,識者已知為不祥矣。及事敗年餘,有人於地肆上以錢四百購得之,可詫也。

  入陝後,各省督撫交章劾勝,有劾其貪財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動者,有劾其軍中降眾雜出、漫無紀律者,惟河南巡撫嚴樹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癬疥之患,粵寇亦不過肢體之患,惟勝保為腹心大患。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至其冒功侵餉、漁色害民,猶其餘事。」云云。相傳為桐城方宗誠手筆。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問之旨,而獄成矣。

  初,勝之至陝也,軍機處有密書至,屬其日內切勿上言觸怒,因廷議將以陝撫、甘督二者擇一簡任,俾專力於西北軍事。勝得書示文案諸員曰:「姑妄聽之。」逾數日無耗,又曰:「是或有變,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眾勸稍緩不聽,乃自屬稿,略曰:「凡治軍非本省大吏則呼應不靈,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臣以客官辦西北軍務,協餉仰給於各省,又不能按數以濟,兵力不敷,又無從召募,以致事事竭蹷,難奏厥功。若欲使臣專顧西北,則非得一實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上,大受申飭,至謂該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見,不匝月而逮問矣。

  勝之為欽差大臣也,與河、陝兩省巡撫皆硃筆札文,文案諸員嘗諫之,勝曰:「爾輩何知,欽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將軍也。大將軍與督撫例用札,不以品級論也。」

  在陝日,有駐防副都統高福者,出言頂撞,勝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勝曰:「我欽差大臣也,以軍法且可斬,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後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又有德楞額者,初幫辦陝西軍務,亦副都統也。勝至劾去,降參領,俾統一軍壁黃河岸,德亦銜之。

  逮問之旨密交多隆阿自齎,即代勝為欽差大臣者。至之日,勝方置酒高會,賓客滿座。有諜者報曰:「灞橋南忽增營壘三十餘座,不知誰何。」蓋橋之北為回逆所據也。須臾又報曰:「來者聞為將軍多隆阿也。」勝綽髯沉吟曰:「豈朝廷命多來受節制乎?若然,則不待營壘成即當入城進謁矣。姑飲酒,且聽之。」有登城見望者,而連營十餘里,刁斗森嚴,燈火相屬,寂無人聲。歸而相謂曰:「事不妙矣。」有潛行整裝待發者。

  甫黎明,忽報多將軍至。將軍下馬,昂然入中門,手舉黃封,高呼曰:「勝保接旨。」勝失色,即設香案跪聽宣讀。讀畢,並問曰:「勝保遵旨否?」勝對曰:「遵旨。」多即命取關防至,驗畢,交一弁捧之。謂從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屬外,皆發封記簿。」勝再三懇,多曰:「與爾八駝行李,其餘皆簿錄之。」當即摘去珊瑚頂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凡文武員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軍矣。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馮魯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魯川尚作諧語曰:「諸君不觀降者乎?明日皆將傲我矣。」

  勝於此驕容盡斂,淒然無色。平日庖人四十八人,僅存其二。紅旗小隊二百,並旗械皆不見,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僕三人,圉人二,皆勝官翰林時舊役也。是晚,即聞炮聲隆隆,徹夜不息。

  次日黎明,人報灞橋克復,回壘皆掃平矣。即勝四十餘日所不能攻克者也。逾數日,文案舊員楊某,頭銜一新,欣欣然謂先君子曰:「克復灞橋保案,已得知府銜直隸州矣。公等不入多軍,真愚也。」一笑置之。

  不數日,勝就道,例以鐵索纏輿槓,示鎖拿意。甫至河,德楞額截其輜重侍妾而去,勝訴於多,始返其輜重,而留其侍妾,謂人曰:「此陳玉成賊婦也,不得隨行。」勝亦無如何。

  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灑淚而別,勝猶人贈百金為舟車資也。於是四人遂分道矣,馮魯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寶應省親,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攜予返上海。魯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朗西,名庚,漢軍正白旗人,原姓徐,父聯翰庭,曾為江蘇縣令。友笙,名憲錚,懷寧人,後不知所終。

  勝至京,繫刑部獄,奉旨嚴訊,猶桀驁不馴,訊其河南姦淫案,答曰:「有之。河內李棠階、商城周祖培兩家婦人無老幼皆淫之。」周大怒,其後賜帛之命,皆周成之也。

  是時周值樞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監刑。勝曰:「勝保臨刑呼冤,乞代奏。」周曰:「聖意難回。」遂死之。勝有印章二,一曰「我戰則克」,一曰「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皆生平得意事也。

  當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議成,議建總理衙門以治外交事。大宴各國洋使於禮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酒酣,勝笑謂巴曰:「今日和議已成,誓約已定,然兩軍究未分勝負也。今將與君會獵於郊外,勝負無與國事,第請與君之士戲耳,可乎?」巴大恐,乞恭親王和解之。勝大笑曰:「彼懼我矣。」蓋是時勝奉命總統各省援兵,位諸將帥上,當時援師至者十三萬,故巴恐也。

  八里橋之戰,勝一生最得意事也。洋兵麇集,僧忠親王戰不利,大沽失守,近逼北塘。八里橋者,距北通州八里。洋兵欺我無人,長驅而入,至橋,勝扼之,炮彈破馬腹,頷受微傷,易馬與戰,卒敗洋兵。厥後和議易成,未受大累,未始非勝一戰之力也。當時勝裹創入見,故文宗獎之曰:「忠勇性成,赤心報國。」豈知此二語即長其傲,速其死哉。

  當洋兵之焚圓明園也,珠玉珍寶皆掠去,獨書畫古玩棄而不顧。有土寇二百餘,掠所餘而遁。至中途,遇勝,聚而殲旃,盡得其所有。

  簿錄京宅時,並其第皆賜兆公焉。兆公者,慈禧姊子,於穆宗為中表行也。同治季年,兆公之母死,居喪不哀,慈禧大怒,命盡室所有為皇老老焚之。皇老老者,即其姊之俗稱也,焚三日夜始竟。焚之時,命護軍統領率千人監視之,於是勝所得與歷年御賜物皆蕩然矣。聞勝所得者,有項墨林進呈之物數百種,他稱是亦書畫之浩劫哉。此事炳半聾見之,為予言。

  勝一子海某為藍翎侍衛,以事遭斥,同治壬、癸間,飄泊至皖,英果敏憐之,為集資納同知,分安徽。英去,亦不知所終。

  予隨侍先君子在皖南時,有揚州人馮繼昌者,曾在勝軍為文案小吏,後為皖北牧令,謂:「一日奉使至宿州,見旅舍有執泛掃役者,貌酷類勝,面亦半青色,密訪之,知其母少時曾一度侍勝寢。」蓋過境時,地方官所進之土妓也,而貴種淪為下賤矣。

  故世之疵勝者,皆謂勝有應得之罪。惟曾文正有言:「勝克齋有克復保衛之功,無失地喪師之過,雖有私罪而無死罪。」人皆服其公允云。

  考勝所部惟雷正綰一軍二千人為官兵,其餘則苗沛霖萬人,宋景詩八百人,長槍會也,又山東大刀會千人,合之不滿五萬千人。苗軍之餓,沛霖自稱報效者;雷軍則就餉於陝者;其餘則或有或無,不能按時按數也。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時,文牘所載皆號稱月二百金,實則月僅得六七千金耳。蓋各路協餉皆積欠,間有來者,必先盡勝揮霍,揮霍所餘,乃歸軍用耳。

  一日者,方至同州,雷軍後至,猝遇賊伏,未及備,遂大敗,死傷枕藉。雷正綰痛哭入,求發恤賞,勝無以應。須臾負傷者累累舁至轅門下,徹夜呻吟,無過而問者。先君子謂人曰:「實令人慘不忍睹也。」

  嗚呼!勝治軍如此,自奉又如此,焉得不敗?

  就逮之次日,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宋景詩驟馬挺槍而來,哭拜於勝前曰:「沐恩不能終事公矣,世事尚有公道哉!」擲冠帶於階下,率八百人呼嘯而去,一渡河即大掠,後為宋慶所滅。大刀會亦返山東作亂。故曾國荃劾勝疏云:「勝保軍營,降眾雜出。」誠哉是言,未之誣也。

  予嘗論勝之為人,瑕瑜互見,然瑕多而瑜少,是殆不學無術之故哉!然固一世之雄也。

冤鬼索命[编辑]

  苗沛霖之叛歸皖北也,皖豫之交響應者,大小一千六百餘寨,其中勝兵者不下四十萬人。有勸苗勾結張宗儒、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撲京津者,而苗逆必欲得蒙城為根據地,圍攻月餘不下,蓋縣令尹某深得民心,竭力守禦也。會僧忠親王援師至,內外夾擊,苗大敗潰。沛霖乘肩輿夜遁,有步卒二尾之曠野,殺苗割其首,將以獻王。

  至中途,遇王萬青率兵巡緝至,驗其首信,遂受其降,匿二卒於營,至夜殺之,而以苗首級赴王師報功。王大喜,立賞萬金,翌日即專折奏保提督黃馬褂、輕車都尉世職。

  萬青家清淮,既思富且貴矣,不可不誇耀鄉里,遂乞假,以巨舟載金而歸。

  將至家,忽瞪目變色,趨至鷁首,若與人撐拒狀,大呼曰:「莫捉!莫捉!我即去即去。我不合殺爾冒爾功,我知罪矣。」言畢噴血而死。其從者知其事,言於人,謂實二卒索命也。

  異哉!豈中國真有鬼神哉?豈鬼真能為厲哉?西醫曰:「肝經熱血妄行,則生平惡跡皆現象。」是說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為厲之說,可以警世人之為惡者。

裕庚出身始末[编辑]

  裕庚,字朗西,本姓徐,為漢軍正白旗人。父聯某,字翰庭,道、咸間任江蘇縣令,君子人也。庚貌岐嶷,幼而聰穎,讀書十行並下,過目成誦。有譽庚於其父者,聯曰:「是兒聰穎自恃,不受範圍,愈貴顯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墮家聲,非福也。」太息而罷。

  庚年十二即入國子監肄業。時勝保為滿助教,亟愛之,遂由官學生入泮。十四食餼,十六選優貢。累應鄉舉不第,遂就職州同,從勝保軍,甫逾弱冠耳。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縱橫跌宕有奇氣。凡奏報軍事,極鋪張揚厲之致,令閱者動目,故所至倒屣。

  勝敗後,裕回江北省親,旋丁父艱。會馮魯川已由廬州知府權盧鳳道,隨巡撫喬勤恪駐壽州。馮與喬同年同鄉,又京師舊好,言聽計從。裕得馮汲引,入喬戎幕,司章奏,喬甚倚重之。

  同治五年,喬調撫陝西,裕亦相從,已洊升知府矣。喬乞休,英果敏撫皖,又入英幕,而權勢愈盛。

  甲戌歲杪,果敏擢廣督,裕以道員留廣東,事無大小,一決於裕,英惟畫諾而已。粵有二督之稱,其信任如此。

  闈姓捐事起,英入奏,謂歲可益百萬,不待命下,即佈告舉行。巡撫張兆棟、將軍長善、都統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職,未半年也。

  英舉家返京,裕亦隨之。光緒三年,起英為烏魯木齊都統,期年卒於任。裕侘傺無聊。有言於李文忠者,謂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眾人遇之。適劉銘傳授臺灣巡撫,延裕往,得開復知府,發湖北。時鄂督為張文襄,一見驚為奇才,歷畀沙市、漢口釐稅事,皆鄂省美任也。

  復得道員,以明保送部,轉內閣侍讀學士。奉使法國,六年歸,升三品卿,而雙目瞽矣,以至於死。

  裕妻前死,遺一子曰奎齡。妻婢鳳兒者,赤腳婢也,裕悅之,寵專房。繼又納京師妓,不容於鳳兒,服毒死。及罷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實洋父華母所生也。

  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歡入京,追蹤覓之不得,乃遇裕,納之。鳳兒不忿,而洋妓陰狠,能以術使裕絕鳳兒且凌虐之。鳳兒不堪其虐,亦自經。於是洋妓以為莫予毒也已,與裕約,不得再納妾,不得再有外遇,氣日張,權日重,玩裕於股掌之上,而服從終身焉。

  久之立為繼室,逼奎齡夫婦母之。奎齡不從,逃之蕪湖,匿縣令鄒雋之署中。雋之即清末外務部尚書鄒嘉來之父也。無何病死,鄒為之殮。

  奎齡妻為覺羅續慶女,締姻時,續方為潁州守。續無子,僅一女,甚鍾愛,嫁後,續夫婦相繼亡。及奎齡逃,洋妓遂褫其婦之衣飾,斥為爨婢,婦不從,鞭之。裕偶緩頰,則誣以新臺之恥。久之,裕亦與之俱化,而朝夕鞭撻矣。裕之鄰為英教士居,常聞呼號之慘,得其情,甚怒,將與理論經,始稍稍斂其鋒,然續女亦傷重死矣。

  當洋妓之奔裕也,攜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歡之種也。繼又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視為天上人矣。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語言文字及外國音樂技藝皆能之。

  二女既長,亦工語言文字之學,嘗夤緣入宮為通譯,西國命婦之覲慈禧者,皆二女為傳言,以故勢傾中外。會有外國女畫師者,慈禧命其繪油像甚肖,將酬以資。畫師以其為太后也,不索值。而二女竟中飽八萬金。未幾為慈禧所聞,逐之出宮,乃之津之滬,廣交遊,開跳舞會,泰西之巨商皆與往來。

  二子名勛齡、馨齡,皆入資為道員,馨分湖北,勛分江南,皆為端忠敏所擯,不知所往。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終,或曰隨洋人至歐洲矣。

  語云:「知子莫若父。」觀裕庚之結局,而聯翰庭之言驗矣。

劉傳楨出身始末[编辑]

  皖撫喬勤恪公駐軍壽州時,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薦一人來,曰劉傳楨。宗之未仕浙也,曾從事江北糧臺,勤恪時為兩淮運使,管糧臺事,駐泰州,倚宗為左右手。劉之來即委內署文案,劉不能文,不稱職,以宗薦故耳。

  劉時年二十餘,美豐儀,衣幍蘊藉,風流自賞。馮魯川嘲之云「顧影翩翩劉太守」,即指傳楨也。劉雖年少,已知府用直隸州矣。既入幕,見裕庚為喬所重,深相結納,師事之,率妻子與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誨,年餘,居然能為公牘文字,即書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繼知先君子與馮魯川皆裕舊侶,亦過從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為忤。

  考其官之由來,則得之豫勝營。豫勝營者,李世忠歸誠後所統之軍,皆降眾也。劉入營後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或曰李豔其貌,將以官為餌而龍陽之。劉微窺其意不善,遂託故而逃,投勤恪也。

  迨勤恪入陝,繼之者為英果敏,劉大見信用,管捐輸釐金諸要職,亦三品銜記名道矣。

  同治庚、辛間,揚州捐輸分局亦劉所轄也,故時來揚,藉稽核公事為名為治游計。一日者遇李世忠於青樓,劉莊客對之,李笑曰:「爾勿作態,爾忘在營時為我提虎子邪?」劉大恨次骨,從此不敢與李相見。

  在揚州以八百金購一小家女,年華碧玉,楚楚動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為金屋,攜至炮艇中設陽臺焉。於是鬢影衣香掩映於長槍大戟間矣。

  劉時駐蕪湖管皖南釐政,歲必數遊揚州以為常。無何,英果敏丁外艱。滿大員例持服百日即視事,惟果敏父沒於京,須奔喪回旗守制,遂陳請半歲假。當是時,議所以護撫印者。故事,惟布政合格。時布政為張兆棟,按察為裕祿,兆棟孤介不與諸人洽,而裕祿則與劉傳楨、裕庚皆結為兄弟,情好甚密,劉乃與裕庚謀,慫慂果敏奏請裕祿護撫印。既捨布政而取按察,則疏中於張不能無微詞,兆棟深銜之,粵東惡感,蓋根於此矣。假滿,英回皖,張亦擢廣撫去,裕祿則坐升布政。

  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粵督,裕祿又坐升皖撫。傳楨、裕庚皆為果敏所奏調。裕庚隨果敏先行,傳楨有未了事,約後期。不意次年五月,因擅開闈姓捐,英、裕皆劾革矣。於是傳楨仍留皖,信用如故。繼而權安廬鳳潁等道,駸駸乎將膺簡命而大用焉。

  數年,裕祿擢鄂督,傳楨自以為皖中老吏,新撫必倚重,忽為御史所糾,奉旨命江督查辦。勘云:「劉傳楨有奔走肆應之才,無監守臨民之器。」降通判,賦閒年餘,夤緣李文忠,得管淮軍支應,駐金陵,於是舊院笙歌,秦淮風月,朝朝暮暮,老死於是間焉。

  李世忠之罷官閒居也,以演劇博簺為樂,蓄優伶數十人,往來於長江商埠博纏頭資。又於安慶居宅設博局為囊家,賭甚豪,勝負常巨萬,貴游子弟趨之若鶩。有吳通判弟某者,與博徒齟齬,為眾毆辱,傷其臂,數日死,吳固不敢與李敵,又不甘隱忍,姑控於巡撫取進止。

  裕祿受其詞,意不決。傳楨進曰:「李世忠怙惡不悛,屢奉亞懲之旨,猶不知斂跡,今又以賭博釀人命,當據實上陳,勿迴護。」裕即命傳楨屬草。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後患,遂斬世忠於中軍參將署前。劉之疏稿蓋引用曾文正受降時語,有云:「該逆雖已投城,其心叵測。嗣後各督撫當隨時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處,一面奏聞,一面即行正法。」李之死,即死此數語也。不然,以優柔無識之裕祿,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劉之銜恨,又誰憶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謂李之死,死於劉也可,死於文正也亦可。李世忠初名兆壽,亦賊中偽王也。投誠後改今名。

  劉傳楨,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賤,至傳楨始以斜封貴。子二,長名家怡,捐納湖北知州,為瑞澂劾罷。次某,夤緣入泮,發放時,以衣冠不整為學使者戒飭。傳楨死,家居蘇州,今式微矣。

  二十年優孟衣冠,居然富貴,槐柯一夢,不堪回首當年。吾猶為傳楨幸也。

  傳楨有母弟曰傳林,幼失教,長傲飾非,好昵群小,偽為神經病,以抵觸正人。傳楨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後也,好作諧語。傳林妻醜,見婦人有微姿者輒羨之,於是修容飾貌,冀有所媚。伯平戲謂曰:「爾欲為紅樓之寶玉乎?」傳林聞,初亦不覺,繼忽怒曰:「寶玉曾盜王熙鳳,豈隱刺我盜嫂耶!吾必撲殺此獠。」紛呶竟日,闔局如沸,終使伯平謝過而後已。此在蕪湖事也。

  傳楨自以得官不正,必欲傳林博一第以光門閭,然傳林亦小有才,詩詞駢體皆可觀,獨八股不能就範。忽於光緒己卯捷南榜,人皆異之。後以通判官廣東,遇麻瘋女,幾死。補廣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補十年始得蒞任,一年即被劾歸,然宦囊累巨萬矣。後不知所終。

雁門馮先生紀略[编辑]

  馮志沂,字述仲,亦字魯川,山西代州人。中道光乙未舉人,丙申進士,分邢曹。篤行好學,手不釋卷,於刑律尤有心得。主秋審十餘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廬州知府。生平於財帛不苟取,聲色無所好。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為師,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張石洲、滿州慶伯蒼為友,皆當時攻經學、肆力於詩古文詞者。

  及出都,為勝保奏留軍中司奏牘。勝之治軍也,所至無壁矣,兵士皆散處民間,從官皆購良馬留不虞,蓋賊蹤飈忽無定,一聞警,則騎而馳耳。公獨無馬,一帷車,老騾駕之;一牛車,載行李書笥而已。嘗謂人曰:「吾不善騎,設有警,墮馬而死,不如死賊之為愈也。」

  與人交,無城府,性情相契,則肝膽共之。豪於飲,善詼諧。備兵廬鳳時,隨巡撫駐壽州,署中不攜眷屬,惟以座客常滿樽酒不空為樂。喬勤恪重其資望,凡捐輸營務報銷皆命公總之,此在他人歲入且巨萬,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羨餘皆涓滴歸庫。人曰:「公則清矣,其於後任何?」公曰:「吾不能預為後任作馬牛也。」

  同治乙丑夏,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渦,將逼壽州,大軍戒嚴,勤恪督師移駐南關外。剌史施照,良吏也,有應變才,檄鄉兵運糧入城,為守禦計,詣公請登陴聽號令,公曰:「吾於軍事未嘗學問,姑從君往,遠眺八公山色可也。一切佈置君主之,勿以我為上官而奉命也。」

  於是,攜良醞一巨甕,墨汁一盂,紙筆稱是,書若干卷。人曰:「登城守禦武事耳,焉用是為?」公曰:「我不嫻軍旅事,終日據城樓何所事,不如仍以讀書作字消遣也。」人曰:「賊至奈何?」公曰:「賊果至即不飲酒、不讀書、不作字,又奈何!既為守土官,城亡與亡耳,我決不學晏端書守揚州,矢遁也。」言罷大笑。

  既而大雨數晝夜,城不沒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賊無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公曰:「此所謂一水賢於十萬師也。」

  有鹽城人孫某者,以鄉團功得縣丞,發安徽,挾吳清惠書投勤恪,留之軍中供奔走。孫自謂工詩,聞公有文名,挾一卷就正。予時居公署,受業於公。是日,見公面客,捧一巨冊,作驚駭狀,大異之。客去,公手一冊至曰:「諸公盍觀奇文乎?」及揭視,皆轟堂,公亦忍俊不禁。蓋其詩有「札飭軍功加六品,借印申詳記宿州」等句,如此甚夥。公曰:「彼欲我題,何以落筆?」既而曰:「有之矣。」遂書曰:「讀大著五體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誦,不覺毛骨之中,悚出一然。」眾又大笑。其風趣如此。

  一日,會食時,有勸之迎夫人者,公曰:「內子來,諸公皆將走避矣。」眾問故,公曰:「內子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拳如巨缽,赤髮黑面,聲若驢鳴,那得不怕?」眾大笑。蓋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進士,兄武狀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風。公通籍後,獨居京師,無姬侍,與夫人不相聞問者三十年矣。聞之公老僕云,蓋奇悍也。

  公事上接下,無諂無驕,人皆樂與相近,僚屬進見無拘束。遇文士則尤加禮。合肥徐毅甫、王謙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設酒食,酒酣,必爭論不休。一日者,謙齋誤引《西洲曲》「單衫杏子紅」為「黃」,又引上句為「海水搖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連屬,『紅』不應作『黃』,罰無算爵。」勤恪嘗羨曰:「公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則軍書旁午,俗不可耐矣。」

  項城袁文誠過臨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題詠,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跡也。扇作聚頭式,但餘枝梗而已,血點桃花,久已澌滅,僅餘鉤廊。後幅長二丈餘,歷順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題詠迨遍。勤恪命公詠之,公曰:「言為前人所盡。」但署觀款以歸之。予時年尚幼,寶物在前不知玩覽,可惜也。侯與袁世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陳少塘者,故人楊見山所薦,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動人。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蝕,公知之。或勸公逐陳,公曰:「見山端人,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見山耳,且吾酒皆陳所掌,但能不竊吾酒足矣,財何足論?」公嘗曰:「吾生平無他長,惟司文柄掌刑條或稱職,乃終身不得衡文,誠恨恨。」又權皖臬,平反冤獄無數,有頌其積陰功者,公笑曰:「吾無子,留陰功與誰?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飲可耳。」

  同治丙寅,授皖南道。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身後惟餘俸錢數百金,藏書數十笥而已。曾文正為之理其喪焉。後之為皖南道者,無不滿載而歸也。

  公清廉出天性,非矯飾者比,尤恨錙銖必較之輩,以為精刻非國家之福。誠哉名言!

  公官京曹時,頗嗜碑版書畫,及分巡廬鳳,則絕口不談。一日,有屬吏以宋拓某碑獻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錦,公亟命還之。先君子曰:「何不一啟視?」公曰:「一見則不能還矣。此著名之物,不啟視,尚可以贗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則為彼用矣。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故不如不見為妙。」卒不受。

  公衣履樸質,除古書佳帖外,無值錢物。予時初學書,公顧而善之,教以用筆與臨摹之法,謂他日必成名家。迄今將五十年,言猶在耳,惜公不得見矣。公手書黃庭小楷一冊贈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書最多也。

  公雖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學,常鬱鬱不得志,讀其詩,可知其大概矣。

  公貌清冷,長不滿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輒引以為笑。每飯必飲,每飲必健談。公嘗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親,君門萬里,不敢仰望,終鮮兄弟,夫婦失歡。平生所樂,惟友朋之聚耳。」有問公何以無子者,公曰:「吾十七歲時,坐書齋手淫,適一貓驟撲吾肩,一驚而縮,終身不癒。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贖也。」

  公著有《微尚齋詩》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牘若干卷未刻。身後書籍字畫衣物,皆為其族子馮焯號笠尉者將去。

  予自有知識以來,所見文人學士達官貴人商賈負版之徒,其中才能傑出,性情伉爽者,頗不乏人,而揮金如土、不屑較錙銖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錢,不義不取,出納不吝,五十年來僅見公一人而已。豈不難哉!

  同治間,有與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補安徽天長知縣。學使景其濬以供張不豐,齮齕之。馮以地瘠民貧對。景大怒。景門生路玉階,河南人,安徽已革知縣也,與馮故有隙,又從而媒孽之。馮已受債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有三言絕命詩云:「吾遭毀,驚嚇死。路玉階,傷天理。七尺軀,亡淮水。」事後英果敏為景極力彌縫,馮冤終不得白。

  公言晏端書矢遁事,乃晏為團練大臣時,守揚州,賊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內逼須如廁。」眾曰:「城隅即可。」晏曰:「吾非所習用者不適意。」匆匆下城出門去,不知所往。至今傳為笑談。

道學貪詐[编辑]

  曾文正之東征也,以大學士兩江總督治軍於安慶,開幕府攬人才,封疆將帥出其門者甚夥,一時稱盛。有所謂「三聖七賢」者,則皆口孔孟、貌程朱,隱然以道學自命者。

  池州進士楊長年者,亦道學派也,著《不動心說》上文正,文正閱竟,置幕府案頭。時中江李鴻裔亦在幕中,李為文正門人。楊說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鴻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云,蓋有矜其詣力也。李閱竟大笑,即援筆批曰:「二八佳人側,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只要見中堂。」

  至夜分,文正忽憶楊說,將裁答,命取至,閱李批,即問李曰:「爾知所謂名教乎?」李大懼,不敢答,惶恐見於面。文正曰:「爾毋然。爾須知我所謂名教者,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奚抉其隱也。」人始知文正以道學箝若輩耳,非不知假道學者。

  於是有桐城方某者,亦儼然附庸於曾門聖賢中矣。方某聞為植之先生東樹之族弟。先生得古文真傳,品亦高潔,與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竊先生未刻之稿,游揚於公卿間,坐是享大名。初客吳竹如方伯所,有逾牆窺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筆為諸侯客者十餘年。相傳客豫撫時,嚴樹森劾勝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為所賞,延之幕府,執弟子禮焉,故與李文忠稱同門也。及文忠督畿輔,方某以知縣分直隸,補冀州屬之棗強知縣。

  予累年奔走京師,與海王村書賈習。書賈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詳晰。

  有富室某獲賊送方某,乞嚴懲,方某曰:「爾失物乎?」曰:「幸未失,甫聞穴壁聲即擒之矣。」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飢寒,始為此。本縣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慚。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爾姑將此人去,善待之,曉以大義,養其廉恥,飲食之,教誨之,為本縣代勞也可,慎毋以為賊也苛虐之。本縣將五日或十日一驗其感格否。」富室不得已,將賊去。賊聞方某語,至富室家,頓以賓客自居,稍不稱意,即曰:「官命爾何敢違?」富室無如何,又不敢縱之去,懼其驗也,乃輾轉賄以重金,始不問。從此無敢以竊物告者。

  邑有少孀,無子女,有遺產千金,叔覬覦之,逼其嫁,不從,乃訟其不貞。方某逮孀至,謂之曰:「吾觀爾非不貞者,爾叔誠荒謬。然吾為爾計,日與惡叔居,亦防不勝防,設生他變,將奈何?」婦叩頭求保護。方某曰:「爾年少又無子女,按律應再醮。」婦曰:「醮則產為叔有矣。」方曰:「不然,產為爾所應有,叔不得奪也。」婦叩頭謝曰:「感公曉諭,願醮矣。」方稱善者再,回顧曰:「命縫工來。」指婦謂曰:「以此婦為爾妻,如何?」縫工睨婦微有姿,婦視縫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縣為爾作冰上人。」即令當堂成禮,攜婦去。命隸卒至婦家,盡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縫工叩頭謝,並言及婦產,方曰:「爾得人矣,猶冀得財耶?何不知足乃爾。此金應入公家矣。」斥之退。縫工不敢言,婦亦懊喪而已。

  一日,有省員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無酒氣。方曰:「是沽者盜飲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間酒無不益以水者,非關盜飲也。」立簽提酒家來,責之曰:「凡人行事當以誠,誠即不欺之謂。爾以水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飲人豈不病?是乃以詐取財也,律宜重懲。」命將所蓄酒盡入官。酒家叩頭無算,願受罰。方曰:「罰爾若干為書院膏火,免爾罪。」乃已。

  縣月有集,來者麇聚。方於是日以少許酒食款鄉之耆老於堂上,畢,出所著語錄若干冊遍給之,且曰:「此本縣心得之學,足裨教化,所值無多,爾曹可將去。按都圖散之,大有益於人心風俗也。」耆老以為贈也,稱謝而去。翌日檄諸里長等按戶收刊資,每冊若干,又獲金無算。

  族弟雅南自故鄉來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見,作大喜狀曰:「弟來甚善,我薄俸所得惟書數十笥耳,將齎歸以遺子孫,無可託者,弟來甚善,其為我護此以歸可乎?」

  越日,集空篋數十於堂上,命僕隸具索綯以待。方躬自內室取書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來蹀躞數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見之,有憐其勞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昔陶侃朝暮運百甓以習勞也,我書視甓輕矣,亦藉此習勞耳,何用爾為?」裝既竟,乃以繩嚴束之,即置之廓廡間,非特僕隸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

  至夜分,方妻密語雅南曰:「爾途中須加意,是中有白金萬也。」雅南大詫曰:「吾所見書耳,非金也。」妻曰:「不然,金即入書中,函穴書入二大錠百兩也。」雅南大駭,恐途中有變,不欲行。妻曰:「爾仍偽不知可也,苟有失,罪不在爾。我之所以詔爾者,俾途中少加意耳。」事乃泄。

  故事,帝謁陵,直隸總督治馳道成,須親驗。是日,百官皆鵠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文忠一見即握手道故,同步馳道上。文忠好詼諧,忽謂方曰:「爾官棗強有年矣,攫得金錢幾何?」方肅然對曰:「不敢欺,節衣縮食,已積俸金千,將寄歸,尚未有託也。」文忠曰:「可將來,我為爾齎去,我日有急足往來鄉里也。」方稱謝,即摸索靴中,以銀券進。文忠曰:「爾勿以贗鼎欺我,致我累也。」言罷大笑。道旁觀者數萬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銅者,方大令也。」皆嘖嘖驚為異焉。

  久之,以循良第一薦,例須入覲。去官之日,鄉民數萬聚城下,具糞穢以待,將辱之,為新令吳傳紱所聞,急以敝輿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懼入都為言官持其短長,乞病歸。置良田數百頃,起第宅於安慶城中,又設巨肆於通衢以權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變而為富豪矣。迨方死,子孫猶坐享至今日也。

  予既聞書賈語,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無上訴者?」賈曰:「彼與中堂有舊,訟亦不得直,且無巨室與朝貴通,何敢也?」相與太息而罷。

  棗強者,直隸第一美任也,有「銀南宮、金棗強」之謠。他人令此,歲可餘四萬金。方與文忠昵,既無餽遺之繁,又善掊克之術,更以道學蒙其面,所入當倍之,蒞棗五年,不下四十萬金矣。

  方仍布衣蔬食敝車羸馬以為常。軍興以來,縣令皆有升階或四品或五品,無以素金為冠頂者。方則始終七品服也。

  昔文正幕府人才輩出,軍旅吏治外,別為二派,一名士派,如獨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張裕钊廉卿、中江李鴻裔梅生輩,皆風流儒雅以詩文名者;一道學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鴻誥伯旉,六安涂宗瀛朗軒,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紹盤愚亭及方某輩。然何管蘇州釐政三十年,弊絕風清,死無餘財,鴻誥以校官終,不求仕進,皆卓卓可風者。

  若涂者以大挑知縣受文正知,奏簡江寧知府,不數年而蘇松道,而江藩,而豫撫,而鄂督,解組歸田,百萬之富矣。又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宣統改元,以侍妾盜其黃金忿而歸。倪以編修授荊州守,荊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撫,兼河督,富亦百萬,有巨宅在江寧城中,亦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子不才,受鴉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黃金置篋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為僕挾之去,不知所往,覓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涂、倪之相類,選物者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蘇,累權繁劇,沽名之事亦為之,後以推諉命案為沈文肅劾免。一孫病不能為人,竟絕嗣。

  京師諺云:「黃金無假,道學無真。」此之謂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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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野記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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