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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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話:

  出口成章不可輕,開言作對動人情﹔

  雖無子路才能智,單取人前一笑聲。

  此四句單道:昔日東京有一員外,姓張名俊,家中頗有金銀。所生二子,長曰張虎,次曰張狼。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本處有個李吉員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蓮,年方二八。姿容出眾,女紅針指,書史百家,無所不通。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說成篇,道成溜,問一答十,問十道百。有詩為證:

  問一答十古來難,問十答百豈非凡﹔

  能言快語真奇異,莫作尋常當等閒。

  話說本地有一王媽媽,與二邊說合,門當戶對,結為姻眷,選擇吉日良時娶親。三日前,李員外與媽媽論議,道:「女兒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打緊她公公難理會,不比等閒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許多人,如何是好?」媽媽道:「我和你也須吩咐她一場。」只見翠蓮走到爹媽面前,觀見二親滿面憂愁,雙眉不展,就道:

  「爺是天,娘是地,今朝與兒成婚配。男成雙,女成對,大家歡喜要吉利。人人說道好女婿,有財有寶又豪貴﹔又聰明,又伶俐,雙六象、棋六藝﹔吟得詩,做得對,經商買賣諸般會。這門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兒滴滴地。」

  員外與媽媽聽翠蓮說罷,大怒曰:「因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語,失了禮節,公婆人人不喜歡,被人笑恥,在此不樂。叫你出來,吩咐你少作聲,顛倒說出一篇來,這個苦恁的好!」翠蓮道:

  「爺開懷,娘放意。哥寬心,嫂莫慮。女兒不是誇伶俐,從小生得有志氣。紡得紗,續得苧,能裁能補能繡刺﹔做得粗,整得細,三茶六飯一時備﹔推得磨,搗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燒賣匾食有何難,三湯兩割我也會。到晚來,能仔細,大門關了小門閉﹔刷淨鍋兒掩廚櫃,前後收拾自用意。鋪了牀,伸開被,點上燈,請婆睡,叫聲『安置』進房內。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歡喜?爹娘且請放心寬,捨此之外值個屁!」

  翠蓮說罷,員外便起身去打。媽媽勸住,叫道:「孩兒,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說些。古人云:『多言眾所忌。』到人家只是謹慎言語,千萬記著!」翠蓮曰:「曉得。如今只閉著口兒罷。」

  媽媽道:「隔壁張太公是老鄰舍,從小兒看你大,你可過去作別一聲。」員外道:「也是。」翠蓮便走將過去,進得門檻,高聲便道:

  「張公道,張婆道,兩個老的聽稟告:明日寅時我上轎,今朝特來說知道。年老爹娘無倚靠,早起晚些望顧照!哥嫂倘有失禮處,父母分上休計較。待我滿月回門來,親自上門叫聒噪。」

  張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與我是老兄弟,當得早晚照管﹔令堂亦當著老妻過去陪伴,不須掛意!」

  作別回家,員外與媽媽道:「我兒,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須半夜起來打點。」翠蓮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輩。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後收拾自理會。後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蓮道罷,爹媽大惱曰:「罷,罷,說你不改了!我兩口自去睡也。你與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蓮見爹媽睡了,連忙走到哥嫂房門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們忒沒意。我是你的親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虧你兩口下著得,諸般事兒都不理。關上房門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賢惠。我在家,不多時,相幫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發我出門,你們兩口得伶俐?」

  翠蓮道罷,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還是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說你。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點。」翠蓮進房去睡。兄嫂二人,無多時,前後俱收拾停當,一家都安歇了。

  員外、媽媽一覺睡醒,便喚翠蓮問道:「我兒,不知甚麼時節了?不知天晴天雨?」翠蓮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更不聞,雞不語,街坊寂靜無人語。只聽得:隔壁白嫂起來磨豆腐,對門黃公舂糕米。若非四更時,便是五更矣。且把鍋兒刷洗起,燒些臉湯洗一洗,梳個頭兒光光地,大家也是早起些,娶親的若來慌了腿!」

  員外、媽媽並哥嫂一齊起來,大怒曰:「這早晚,東方將亮了,還不梳妝完,尚兀自調嘴弄舌!」翠蓮又道:

  「爹休罵,娘休罵,看我房中巧妝畫。鋪兩鬢,黑似鴉,調和脂粉把臉搽。點朱唇,將眉畫,一對金環墜耳下。金銀珠翠插滿頭,寶石禁步身邊掛。今日你們將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細思乳哺養育恩,淚珠兒滴濕了香羅帕。猛聽得外面人說話,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個好日頭,只管都嚕都嚕說甚麼!」

  翠蓮道罷,妝辦停當,直來到父母跟前,說道:

  「爹拜稟,娘拜稟,蒸了饅頭索了粉,果盒肴饌件件整。收拾停當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緊。我家雞兒叫得准,送親從頭再去請。姨娘不來不打緊,舅母不來不打緊,可耐姑娘沒道理,說的話兒全不准。昨日許我五更來,今朝雞鳴不見影。歇歇進門沒得說,賞她個漏風的巴掌當邀請。」

  員外與媽媽敢怒而不敢言。媽媽道:「我兒,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來,前後打點。娶親的將次來了。」翠蓮見說,慌忙走去哥嫂房門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時候少。算來也用起個早,如何睡到天大曉?前後門窗須開了,點些蠟燭香花草。裡外地下掃一掃,娶親轎子將來了。誤了時辰公婆惱,你兩口兒討分曉!」

  哥嫂兩個忍氣吞聲,前後俱收拾停當。員外道:「我兒,家堂並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別一聲。我已點下香燭了。趁娶親的未來,保你過門平安!」翠蓮見說,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邊拜,一邊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滿門先賢:今朝我嫁,未敢自專。四時八節,不斷香煙。告知神聖,萬望垂憐!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慶,夫婦雙全。無災無難,永保百年。如魚似水,勝蜜糖甜。五男二女,七子團圓。二個女婿,達禮通賢﹔五房媳婦,孝順無邊。孫男孫女,代代相傳。金珠無數,米麥成倉。蠶桑茂盛,牛馬挨肩。雞鵝鴨鳥,滿蕩魚鮮。丈夫懼怕,公婆愛憐。妯娌和氣,伯叔忻然。奴僕敬重,小姑有緣。」

  翠蓮祝罷,只聽得門前鼓樂喧天,笙歌聒耳,娶親車馬,來到門首。張宅先生念詩曰:「

  高捲珠簾掛玉鉤,香車寶馬到門頭。

  花紅利市多多賞,富貴榮華過百秋。」

  李員外便叫媽媽將鈔來,賞賜先生和媒媽媽,並車馬一干人。只見媽媽拿出鈔來,翠蓮接過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慣,娘不慣,哥哥、嫂嫂也不慣。眾人都來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抬轎的合五貫,先生、媒人兩貫半。收好些,休嚷亂,掉下了時休埋怨!這裡多得一貫文,與你這媒人婆買個燒餅,到家哄你呆老漢。」

  先生與轎夫一干人聽了,無不吃驚,曰:「我們見千見萬,不曾見這樣口快的!」大家張口吐舌,忍氣吞聲,簇擁翠蓮上轎。一路上,媒媽媽吩咐:「小娘子,你到公婆門首,千萬不要開口。」

  不多時,車馬一到張家前門,歇下轎子,先生念詩曰:「

  鼓樂喧天響汴州,今朝織女配牽牛。

  本宅親人來接寶,添妝含飯古來留。」

  且說媒人婆拿著一碗飯,叫道:「小娘子,開口接飯。」只見翠蓮在轎中大怒,便道:

  「老潑狗,老潑狗,叫我閉口又開口。正是媒人之口無量鬥,怎當你沒的翻做有。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黃胡張口。方才跟著轎子走,吩咐叫我休開口。甫能住轎到門首,如何又叫我開口?莫怪我今罵得醜,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她是個媒人,出言不可太甚。自古新人無有此等道理!」翠蓮便道:

  「先生你是讀書人,如何這等不聰明?當言不言謂之訥,信這虔婆弄死人!說我婆家多富貴,有財有寶有金銀,殺牛宰馬做茶飯,蘇木檀香做大門,綾羅緞匹無算數,豬羊牛馬趕成群。當門與我冷飯吃,這等富貴不如貧。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飯將來與我吞。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裡鬼火生!」

  翠蓮說罷,惱得那媒婆一點酒也沒吃,一道煙先進去了﹔也不管她下轎,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眾親簇擁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先生曰:「請新人轉身向東,今日福祿喜神在東。」翠蓮便道:

  「才向西來又向東,休將新婦便牽籠。轉來轉去無定相,惱得心頭火氣衝。不知哪個是媽媽?不知哪個是公公?諸親九眷鬧叢叢,姑娘小叔亂哄哄。紅紙牌兒在當中,點著幾對滿堂紅。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點盞隨身燈?」

  張員外與媽媽聽得,大怒曰:「當初只說要選良善人家女子,誰想娶這個沒規矩、沒家法、長舌頑皮村婦!」

  諸親九眷面面相覷,無不失驚。先生曰:「人家孩兒在家中慣了,今日初來,須慢慢的調理她。且請拜香案,拜諸親。」

  合家大小俱相見畢。先生念詩賦,請新人入房,坐牀撒帳:「

  新人挪步過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紅利市多多賞,五方撒帳盛陰陽。」

  張狼在前,翠蓮在後,先生捧著五穀,隨進房中。新人坐牀,先生拿起五穀念道:「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嫦娥面,輸卻仙郎捉帶枝。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繡帶佩宜男。

  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宮客。

  撒帳上,交頸鴛鴦成兩兩。從今好夢葉維熊,行見蠙珠來入掌。

  撒帳中,一雙月裡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紅雲簇擁下巫峰。

  撒帳下,見說黃金光照社。今宵吉夢便相隨,來歲生男定聲價。

  撒帳前,沉沉非霧亦非煙。香裡金虯相隱映,文簫今遇彩鸞仙。

  撒帳後,夫婦和諧長保守。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

  說那先生撒帳未完,只見翠蓮跳起身來,摸著一條麵杖,將先生夾腰兩麵杖,便罵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東獅子!」一頓直趕出房門外去,道:

  「撒甚帳?撒甚帳?東邊撒了西邊樣。豆兒米麥滿牀上,仔細思量象甚樣?公婆性兒又莽撞,只道新婦不打當。丈夫若是假乖張,又道娘子垃圾相。你可急急走出門,饒你幾下擀麵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門去了。張狼大怒曰:「千不幸,萬不幸,娶了這個村姑兒!撒帳之事,古來有之。」翠蓮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氣,聽奴說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沒好氣,故將豆麥撒滿地。倒不叫人掃出去,反說奴家不賢惠。若還惱了我心兒,連你一頓趕出去,閉了門,獨自睡,晏起早眠隨心意。阿彌陀佛念幾聲,耳伴清寧到伶俐。」

  張狼也無可奈何,只得出去參筵勸酒。至晚席散,眾親都去了。翠蓮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進房來,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須做個準備。」起身除了首飾,脫了衣服,上得牀,將一條綿被裹得緊緊地,自睡了。

  且說張狼進得房,就脫衣服,正要上牀,被翠蓮喝一聲,便道:

  「堪笑喬才你好差,端的是個野莊家。你是男兒我是女,爾自爾來咱是咱。你道我是你媳婦,莫言就是你渾家。那個媒人那個主?行甚麼財禮下甚麼茶?多少豬羊雞鵝酒?甚麼花紅到我家?多少寶石金頭面?幾匹綾羅幾匹紗?鐲纏冠釵有幾付?將甚插戴我奴家?黃昏半夜三更鼓,來我牀前做甚麼?及早出去連忙走,休要惱了我們家!若是惱咱性兒起,揪住耳朵采頭髮,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臉,漏風的巴掌順臉括,扯碎了網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這裡不是煙花巷,又不是小娘兒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頓拳頭打得你滿地爬。」

  那張狼見妻子說這一篇,並不敢近前,聲也不作,遠遠地坐在半邊。將近三更時分,且說翠蓮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今晚若不與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罷,罷,叫他上牀睡罷。」便道:

  「癡喬才,休推醉,過來與你一牀睡。近前來,吩咐你,叉手站著莫弄嘴。除網巾,摘帽子,靴襪布衫收拾起。關了門,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燈裡。上牀來,悄悄地,同效鴛鴦偕連理。束著腳,拳著腿,合著眼兒閉著嘴。若還蹬著我些兒,那時你就是個死!」

  說那張狼果然一夜不敢作聲。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張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妝,外面收拾。」翠蓮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換了舊衣裳。菜自菜,姜自姜,各樣果子各樣妝﹔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鮮魚攪白腸﹔酒自酒,湯自湯,醃雞不要混臘獐。日下天色且是涼,便放五日也不妨。待我留些整齊的,三朝點茶請姨娘。總然親戚吃不了,剩與公婆慢慢噇。」

  婆婆聽得,半晌無言,欲待要罵,恐怕人知笑話,只得忍氣吞聲。耐到第三日,親家母來完飯。兩親家相見畢,婆婆耐不過,從頭將打先生、罵媒人、觸夫主、毀公婆,一一告訴一遍。李媽媽聽得,羞慚無地,逕到女兒房中,對翠蓮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吩咐你來?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語,全不聽我。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適間婆婆說你許多不是,使我惶恐萬千,無言可答。」翠蓮道:

  「母親,你且休吵鬧,聽我一一細稟告。女兒不是村夫樂,有些話你不知道。三日媳婦要上灶,說起之時被人笑。兩碗稀粥把鹽蘸,吃飯無茶將水泡。今日親家初走到,就把話兒來訴告,不問青紅與白皂,一味將奴胡廝鬧。婆婆性兒忒急躁,說的話兒不大妙。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著了我圈套。尋條繩兒只一弔,這條性命問他要!」

  媽媽見說,又不好罵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嚐,別了親家,上轎回家去了。

  再說張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當初只說娶個良善女子,不想討了個無量店中過賣來家,終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蓮聞說,便道:

  「大伯說話不知禮,我又不曾惹著你。頂天立地男子漢,罵我是個過賣嘴!」

  張虎便叫張狼道:「你不聞古人云:『教婦初來。』雖然不至乎打她,也須早晚訓誨﹔再不然,去告訴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蓮就道:

  「阿伯三個鼻子管,不曾捻著你的碗。媳婦雖是話兒多,自有丈夫與婆婆。親家不曾惹著你,如何罵她老虔婆?等我滿月回門去,到家告訴我哥哥。我哥性兒烈如火,那時叫你認得我。巴掌拳頭一齊上,著你旱地烏龜沒處躲!」

  張虎聽了大怒,就去扯住張狼要打。只見張虎的妻施氏跑將出來,道:「各人妻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糞!』」翠蓮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禍,這樣為人做不過。盡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來添些言。自古妻賢夫禍少,做出事比天來大。快快夾了裡面去,窩風所在坐一坐。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將我比臭污?左右百歲也要死,和你兩個做一做。我若有些長和短,閻羅殿前也不放過!」

  女兒聽得,來到母親房中,說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盡著她放潑,象甚模樣?被人家笑話!」翠蓮見姑娘與婆婆說,就道:

  「小姑,你好不賢良,便去房中唆調娘。若是婆婆打殺我,活捉你去見閻王!我爺平素性兒強,不和你們善商量。和尚、道士一百個,七日七夜做道場。沙板棺材羅木底,公婆與我燒錢紙。小姑姆姆戴蓋頭,伯伯替我做孝子。諸親九眷抬靈車,出了殯兒從新起。大小衙門齊下狀,拿著銀子無處使。任你家財萬萬貫,弄得你錢也無來人也死!」

  張媽媽聽得,走出來道:「早是你才來得三日的媳婦,若做了二三年媳婦,我一家大小俱不要開口了!」翠蓮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小姑不要忒僥倖,母親面前少言論。訾些輕事重報,老蠢聽得便就信。言三語四把吾傷,說的話兒不中聽。我若有些長和短,不怕婆婆不償命!」

  媽媽聽了,逕到房中,對員外道:「你看那新媳婦,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個個都傷過。你是個阿公,便叫將出來,說她幾句,怕甚麼!」員外道:「我是她公公,怎麼好說她?也罷,待我問她討茶吃,且看怎的。」媽媽道:「她見你,一定不敢調嘴。」只見員外吩咐:「叫張狼娘子燒中茶吃!」

  那翠蓮聽得公公討茶,慌忙走到廚下,刷洗鍋兒,煎滾了茶,復到房中,打點各樣果子,泡了一盤茶,托至堂前,擺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請公公、婆婆堂前吃茶。」又到姆姆房中道:「請伯伯、姆姆堂前吃茶。」員外道:「你們只說新媳婦口快,如今我喚她,卻怎地又不敢說甚麼?」媽媽道:「這番,只是你使喚她便了。」

  少刻,一家兒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見翠蓮捧著一盤茶,口中道:

  「公吃茶,婆吃茶,伯伯、姆姆來吃茶。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兩碗自去拿。兩個拿著慢慢走,泡了手時哭喳喳。此茶喚作阿婆茶,名實雖村趣味佳。兩個初煨黃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欖連皮核,塞北胡桃去殼柤。二位大人慢慢慢慢吃,休得壞了你們牙齒。」

  員外見說,大怒曰:「女人家須要溫柔穩重,說話安詳,方是做媳婦的道理。那曾見這樣長舌婦人!」翠蓮應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兩個老的休得罵,且聽媳婦來稟話:你兒媳婦也不村,你兒媳婦也不詐。從小生來性剛直,話兒說了心無掛。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罷。也不愁,也不怕,搭搭鳳子回去罷。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妝畫。上下穿件縞素衣,侍奉雙親過了罷。記得幾個古賢人:張良、蒯文通說話,陸賈、蕭何快掉文,子建、楊修也不亞,蘇秦、張儀說六國,晏嬰、管仲說五霸,六計陳平、李佐車,十二甘羅並子夏。這些古人能說話,齊家治國平天下。公公要奴不說話,將我口兒縫住罷!」

  張員外道:「罷,罷,這樣媳婦,久後必被敗壞門風,玷辱上祖!」便叫張狼曰:「孩兒,你將妻子休了罷!我別替你娶一個好的。」張狼口雖應承,心有不捨之意。張虎並妻俱勸員外道:「且從容教訓。」翠蓮聽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勸。丈夫不必苦留戀,大家各自尋方便。快將紙墨和筆硯,寫了休書隨我便。不曾毆公婆,不曾罵親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東家,不曾西鄰串,不曾偷人財,不曾被人騙,不曾說張三,不與李四亂,不盜不妒與不淫,身無惡疾能書算,親操井臼與庖廚,紡織桑麻拈針線。今朝隨你寫休書,搬去妝奩莫要怨。手印縫中七個字:『永不相逢不見面。』恩愛絕,情意斷,多寫幾個弘誓願。鬼門關上若相逢,別轉了臉兒不廝見!」

  張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淚寫了休書,兩邊搭了手印,隨即討乘轎子,叫人抬了嫁妝,將翠蓮並休書送至李員外家。父母並兄嫂都埋怨翠蓮嘴快的不是。翠蓮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奴奴不是自誇獎,從小生來志氣廣。今日離了他門兒,是非曲直俱休講。不是奴家牙齒癢,挑描刺繡能績紡。大裁小剪我都會,漿洗縫聯不說謊。劈柴挑水與庖廚,就有蠶兒也會養。我今年小正當時,眼明手快精神爽。若有閒人把眼觀,就是巴掌臉上響。」

  李員外和媽媽道:「罷,罷,我兩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誤,被人恥笑,可憐!可憐!」翠蓮便道:

  「孩兒生得命裡孤,嫁了無知村丈夫。公婆利害猶自可,怎當姆姆與姑姑?我若略略開得口,便去搬唆與舅姑。且是罵人不吐核,動腳動手便來拖。生出許多情切話,就寫離書休了奴。指望回家圖自在,豈料爹娘也怪吾。夫家娘家著不得,剃了頭髮做師姑。身披直裰掛葫蘆,手中拿個大木魚。白日沿門化飯吃,黃昏寺裡稱念佛祖念南無,吃齋把素用工夫。頭兒剃得光光地,那個不叫一聲小師姑。」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翠蓮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們得伶俐。曾見古人說得好:『此處不留有留處。』離了俗家門,便把頭來剃。是處便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遙,卻不倒伶俐!不戀榮華富貴,一心情願出家,身披一領錦袈裟,常把數珠懸掛。每日持齋把素,終朝酌水獻花。縱然不做得菩薩,修得個小佛兒也罷。」

  新編小說《快嘴媳婦李翠蓮記》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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