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三孔集 (四庫全書本)/卷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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巻十七 清江三孔集 巻十八 巻十九

  欽定四庫全書
  清江三孔集巻十八
  宋 孔武仲 撰
  雜著
  碧湘湖錄
  長沙有碧湘湖者自馬氏始也僧惠嚴吴人自杭州來依馬武穆重之一日思歸武穆曰公憶西湖耶乃為置寺湖西而闢湖于寺外旁引羣山下通湘水其後惠嚴卒于寺至今堂中有眞身焉馬氏乘唐之亂竊有一方恃其兵力北鬬髙氏南盜嶺表遂為强國武穆始稱王卒傳子希聲希聲卒弟希範立希範卒弟希廣立而湖南亂矣希範最為奢侈事土木作會春園興諸佛廟增賦于民上下凋困是時牙將丁思勤力諫不從遂自殺其無道如此獨武穆守節儉號為長者待士有禮然絶山障水以奉一浮圖亦過甚矣其父子之所為豈相逺哉然至今為湖西之異觀余至眞身寺遂逰湘上憩喬木之隂觀魚鳥之樂日暮忘歸感馬氏之興廢而慨然于懷也因錄其夲末云
  記言
  孔氏子居潯陽城中怠于應接乃以二丁夫肩輿上田家坡厯寶嚴精舍而至于龍泉之原秋陽雖壯西風已厲松竹之間索索然頹簷敗砌脱葉相觸新雨初過泉水潺潺稻之未刈者僵卧畆上果在樹間予怠而休息而作扶藜杖曳芒屨登躡髙原路微如線隨詰曲而往顧瞻兩鍾囘望廬阜風景蕭瑟心曠爽而體逍遥若有忘身遺俗棲身山谷之意而未决者也乃以杖擊梧桐之枝而歌曰松風之颼颼兮可以散吾之憂兮泉聲之濺濺兮可以蕩吾之煩兮驅馳四方今有年兮追世奉俗禮文繁兮不如此居仰聽松俯聽泉兮又歌曰登彼髙丘顧瞻山川兮草茂土曠人舒閒兮塲圃隂隂時果繁兮湓城之東吾故園兮捨之不得已歸亦適然兮方其歌也氣正色怡聲如鸞鳳繞乎岩谷之間聞乎數里之外有一老叟龎眉皓首出乎林間而揖余曰良苦余不與世接久矣以子之容似有道者故來與子言將以質子之志焉抑子有帷幄沉深之慮乎曰無有邉陲金革之憂乎曰無子之名不挂于士師之籍乎曰我無罪
  曰我無功入不肩隨公卿出
  不身先士卒子之責輕矣内有厭俗之意外無官守之責知山林樂如此徘徊而不即者吾不知其說也曰叟論甚善吾將與婦計之次與吾兒計之叟啞然笑曰已矣子之詐也昔列子居鄭貎有饑色國相遺之粟而不受其妻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逸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不受豈非命邪列子不聽也善䖏身者盖如此豈决䇿于兒女軰哉曰吾之道未及列子而欲當其任耶是猶以六尺之童子負千鈞之重絶肩折脰而途不加進豈若量力而為之之逸哉且衣不被體㢘士蹙眉食而不充腸勇夫沮氣以此治人旬月猶所難合況與之終身䖏者乎子休矣訖將從子㳺姑少俟我叟黙然而喜顧而歎踰嶺而去不知其姓氏
  記䑕
  夜半燭滅雜書陳前怠而即寢若寐而牕壁之旁几案之上有物往來扵其間初以為鬼徐傾耳而察之其聲切切焉盖有欲而不顯者也曰不足畏也已此非穴吾之宇以棲其羣者耶就吾之粮以肥其軀者耶橢身而褐衣其態可憎者耶鋒尾而銛喙其相不長者耶悉悉率率喜微行者耶侮人而善走不可逐者耶溲矢之出不顧杯盤者耶馨香所在衮冕必齧者耶夫天地之生物也善惡各鍾其一偏之氣故其温仁者不履生草其猛暴者吻决豬熊而是物也兩無所能焉徒能乘人之怠掩其所有以偷頃刻之飽故說者比之於盜雖然深宫大屋精甲守之跖蹻不敢過而彼方且摇尾于其間伺間爭利往必有得是亦盜之敏者也盖亦有數焉吾疑其强者先入弱者伺外聞主人之聲而知其怒心不持寸刃以齒為刀不挾槖楮以啄為槖弓矢不及桎梏不加是以若彼其肆也吾惡之乆矣欲以藥殺之耶懼其訴我于帝也欲以術捕之耶苦猫之不稱職也熏之則恐焚吾之室也灌之則恐敗吾之垣也已而釋然悟曰久矣鼠之迹相交錯于天下也逃之于此必遭之于彼絶之扵夜必見之于晝亦何足較哉吾方且撤機捐智使彼視我若其儕焉庶其可以少安語未畢其徒皆捨衣投器即即焉若笑若語若愧若怒相招而去不知其所在
  弔猫文
  鄰僧有猫蓄之至十九嵗余每至其䖏則見猫伏火旁深目骨立其羣近之則怒作聲故其羣亦不敢侮也豈非以其老見畏歟一日有猫越藩而攘鷄雛者㕑兵得而快意焉縶其足而倒懸之掠數百又熸之以湯火涎血交下不勝苦而死余始不知也既而人告其死之狀又問之知其鄰僧之猫也余歎息久之夫物之生莫不有死有不幸者為可傷也已為詞弔之曰汝托則安卧毳食鮮于十九年謂汝既老儕不敢慢何不自重而作不善乃以盜竊死于鞭扑探湯之苦炮烙之毒吾謂㕑兵亦大不仁不原汝心騁其怒嗔汝無他才其職在捕動則赴之何擇雞鼠況其取㣲不尾不冠乃以耄昬而塞雛寃生汝之鄰死吾不知作為此詩以載吾悲猫死之三日有貍終夜薄乎雞栖羣雞皆驚方兵之殺此猫也曰向亡七枚矣必皆此猫也不然爾攘一雛亦未至于死既而知七鷄之亡未必皆此猫故雖兵亦恨焉
  記舍中櫻桃
  吾居二月九日櫻桃始華又三日而開者半三日盛極矣蜂蝶之所採拾鳥烏之所驚觸則十已失其三四晨風之所凌撼晝日之所薰襲則十已傷其七八旬日之間存者幾何不復足觀也余嘗酌酒于下席清隂而搴芳條脫英集乎衣袂其餘投于荒叢淺草之間宻若刺繡為賦詩曰一官容易住京華手植含桃見著花不惜金樽償美景去年今日在天涯盖言佳時之可喜而人事之難合也及其衰乃為惻然悲之春物莫不然而此花最先開故特可惜也雖然猶有待焉三月之暮衆芳零落而丹實的皪出乎緑葉之間尤若可愛則其㸃綴吾居之寂寞者他花未有若此之久也乃書以俟亦以記吾居之所有而詳于時節之變也
  揚州芍藥譜并序
  揚州芍藥名扵天下非特以多為誇也其敷腴盛大而纎麗巧密皆他州不及至于名品相壓爭姸鬬竒故者未厭而新者已盛州人相為驚異交口稱說傳于四方名益以逺價益以重與洛陽牡丹俱貴于時四方之人齎攜金幣來市種以歸者多矣吾見其一嵗而小變三嵗而大變卒與常花無異由此芍藥之美益専于揚州負郭多曠土種花之家園舍相望最盛于朱氏丁氏袁氏徐氏髙氏張氏餘不可勝紀畦分畆列多者至數萬根自三月初旬始開浹旬而甚盛㳺觀者相屬于路幕帟相望笙歌相聞又浹旬而衰矣大抵粗者先開佳者後發髙至尺餘廣至盈手其色以黄為最貴所謂緋紅千葉乃其中下者小人負攜以賣至于棄擲遺落不甚愛惜鄭詩引芍藥以明土風說者曰香草也司馬長卿子虛賦曰芍藥之和具而後御之説者曰芍藥主和五臟又辟毒氣也謝宣城直中書省詩曰紅藥當堦翻說者曰草色紅者也其義皆與今所謂芍藥者合但未有専言揚州者唐之詩人最以模寫風物自喜如盧仝張祜之徒皆居揚之日久亦未有一語及之是花品未有若今日之盛也余官于揚學講習之暇嘗載而之六氏之園與凡佛宫道舍有佳花䖏頗渉獵矣懼其久而遺忘也問之州人得其粗又屬秀州滿君方中丁君時中各集所聞得其詳盖可紀者三十有三種世之有力者或能邀致善工列之圖畫可掲而㳺四方然未若書之可傳于衆乃具列其名從而釋之
  青苗黄樓子葉小大間出千餘層或謂之千層閣其苖青故名云爾尹家二色黄樓子與黄樓子大抵不異而間有初出于尹氏故名云爾絳州紫苖樓子初開時淺紅經數日乃黄或謂之紅玉樓子圓黄千葉而圓黄硤石黄千葉而黄鮑家黄千葉而黄大抵與紅旋心相似亦謂黄旋心但不甚髙大而又晩開也石壕黄一叢之間單葉千葉往往兼有夀州青苖黄樓子與諸樓子相類而花差小黄絲頭其葉淺黄大葉中叢生細葉如絲也金線冠子千葉淺紅間有細葉如金線也道士黄千葉而黄最先開也白纈子花有結纈而其外深紅經日色則白纈外皆變白金繫腰紅葉中有暈横絶如金帯然也沔池紅千葉肉紅紅纈子千葉淺紅而葉端深紅也胡家纈千葉肉紅而有纈文玉樓子千葉而白上下葉中又出細葉數層玉逍遥千葉而白葉厚而大如仙然紅樓子千葉粉紅青苖旋心千葉肉紅花葉成旋赤苖旋心千葉深肉紅二色紅千葉淡紅而葉端深紅楊家紅千葉粉紅茅山紫樓子與諸樓子相似而色紫茅山冠子千葉而淺紅尤忌見日自開至謝常以幕覆則色不闌栁舖冠子千葉粉紅如柳兼疊成冠子軟條冠子千葉肉紅當州冠子此花揚州素有之多葉鞍子多葉粉紅其端如粉紅或成雙頭則謂之雙頭芍藥尤多開成鞍子故名髻子其色紫紅下有大葉其上細葉環抱而黄葉雜出于其間其香特甚紅絲頭大葉中一簇紅絲細細枝葉同紫者緋多葉緋葉五七重皆平頭條赤而緑葉硬背紫色書紀傳後
  論介子推
  介子推雖不言禄亦不忘禄也而文公適有王事不暇論從亡之功推而狷潔乃毁其儕訕其君以為冒義賞奸上下相蒙不食削迹而去故從者為之作龍蛇辭以述其怨望自絶之心文公悟而求之終不肯出推之用心亦已狹矣夫昔人以為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興功建事人有與焉而推以二三子貪天之功以為已力昔人以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以文公之賢二三子之協其危亂亦有間矣而推以為難與同處以孔孟之去其國皆不欲速所以為厚也而推以小忿一絶其君雖封而謝之卒逃以死此皆懟極怨溢而不知其言行之悖也嗟乎天下之士其始皆有欲焉而不可得乃文其言飾其迹以遂其名如推者多矣夫謂竊人之財謂之盜而竊名者庸非盜哉著論以儆焉
  書晉語後
  國無强弱善䖏之則無事矣以區區之鄭居晉楚之間數十世而安秦并六國南面稱帝二世而亡其所以䖏之者異也鄢陵之事晉勝楚則强避楚則弱然弱則安强則危則是弱者晉之福也故范文子不欲戰以處弱為功也諸大夫不忍悻悻之忿以决勝扵楚則是快一日之欲以遺禍于晉也此與饑者食堇何異今夫七尺之夫不知禮義忠信之節置之安逸之地則思亂然則平易無難者君子所宜處也漢武承文景富庶之後而匈奴大宛之禍被于中國唐太宗之時四夷賔服而辱于髙麗之師開元天寳之間萬里安枕而祿山之禍發然後知内無樂嵗外多强敵未必非社稷之福也
  書儒林傳後
  由而有所至者道也使道出乎一則名不必立名之所以立者為道之𣪚也故有聖人而後有諸子同乎聖人而異乎諸子者謂之儒儒非特治筆墨守章句也盖不稽古不足以誠身不誠身不足以治人故稽古将以誠身誠身足以治人夲末相權以有立于天下此先王所以命儒之意也三者有不具焉則為儒之病而非先王所以命儒之意也故其理則穴經之所明言其事則百姓之所日用居閨門而所學者從政在畎畆而所志者事君則儒術之所加者博矣豈獨在其身而外天下國家乎昔虞舜垂衣南面環而相之者十有六人上至日星下訖禽魚無所不治盖其間有聖人焉有賢人焉聖與賢所得于道者大小不同而命之曰儒則一也有公焉有卿大夫焉公卿大夫所立于位者上下不同而其使儒者為之則一也下至三代之間史氏之所書詩人之所賦入則當國出則總兵功烈聲光燿乎天地其迹雖不同而使儒者為之則均也孔氏以四科進門弟子曰徳行曰言語曰政事曰文學其目雖不同而其為儒者之事則類也豈滯于一偏而天下之故有所不通乎夫子路之治蒲孔子稱善者三焉則儒者之臨民見矣子貢使乎五國𣪚天下之兵霽諸侯之怒而宗廟與享其安則儒者之使四方見矣夾谷之㑹司冦麾兵以誅萊人齊侯畏義魯疆以闢則儒者之治戎見矣惜乎天未欲治天下七十子之徒在位者少使唐虞武周之功不復振于當世此時之不幸而非才之罪也自兹以來漢唐為甚謀之良出于儒者為多則儒術之效可謂著于近世矣間有誦先王之書而不知其所以為書者至于行誼失中設施悖理彼皆梓匠輪輿之拙工天閑國廄之駑馬也曷足以為才者累哉荀卿嘗論子張子夏氏之賤儒班固亦以謂匡衡張禹之徒獨能衣冠醖藉無益于國若此類亦常不絶于世而上之人或不察往往不計賢不肖遂并其術而非之此猶責醫之不能而并扁鵲倉公棄之也闇莫甚焉故商鞅謂禮樂詩書之為蝨官秦始皇帝燔六經坑術士漢之竇后宣帝皆不喜儒生由徇其名而不察其寔之過也近觀司馬班范之書史記自申公至禇大西京自丁寛至劉歆東京自劉昆至蔡𤣥凡専門治經以師弟子相授者謂之儒林傳舍是雖一時之豪傑義動人主功施當世者不復以儒命焉夫三子之文章善矣至其分傳而名之喜出其新意以品裁人物之髙下而其說如此是亦述作之大敝也若此者盖亦有由矣彼見𤣥冠博帯坐而弦歌者以為儒之法度盡于此不知夫堯舜三代之命儒不若此而止也是狃于末世之見聞以為儒者止於治筆墨守章句而不知先王以此治天下也豈不悖哉使後世之人學古者則滅裂于世務論今者則鹵莽于經術至有迭為楚越忿起而相攻而莫自知其所守亦著書者告之不明之過也然則如何而可曰史之為書因前人之是非而無加損于其間故命之曰實錄就其實而稽焉則白黑見矣名之未正則如勿名然則三子之說如前所陳者秪足以為書之贅也
  書谷永傳後
  立乎人之朝廷而上得于其君次得于其臣言無所於違行無所于忤如是者于身則安扵家則厚于祿則顯于勢權則重是人情之所同樂也立乎人之朝廷而上不得于君次不得于相言有違于衆行有忤于時如是則罪戾及之矣身豈得安乎宗族罹患矣家豈得厚乎竄逐廹之矣欲爵祿之顯不可得也柄任去之矣欲勢權之重不可得也是人情之所同不樂也趨其所樂去其所不樂者天下常十九也此持祿養交之臣所以常多于世也如是則忠言安得聞于上正議安得勝于朝求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不可得也君子之道消矣小人之道長矣求國家之長久社稷之無患不可得也嗚呼庸人之智非不知此也而常喜趨其所同樂則欲利之心勝故也余觀谷永之所為其所謂利欲之心勝者歟永之在漢也身雖為君之臣而實主王氏前後所上積千百言攻主上之過不惜痛切詆訿然至于王氏之失未嘗不為掩抑而蔀藏之也王氏之善未嘗不為羽翮而飛揚之也王氏之所欲發者流涕太息而言猶恐其不足以深入也王氏之所不欲發者片言隻詞及之猶恐其或傷也于是王鳳果恱之待之之厚信之之篤漢之諸臣莫及也則其身固安其家固厚其爵祿不得不顯其權勢不得不重為谷永者以其一身優㳺于權貴之間獲此四利脫彼四害計其用心雖漢室傾頺宗廟不食非予事也羣㐫暴長賢知盡誅非余患也黙自計曰倉廪實乎囊篋豐乎室中之妾美麗乎廄下之馬駿逸乎人生于世百年之間如白駒之過隙耳焉能舍此樂而鰓鰓然恤衆人之議慮後世之名哉永之大意不過此故其求日愈不足其心日至于無耻喪敗風俗汚衊朝廷及其末年卒退免于家則平時之區區自以為必得者又安在也方是時漢室中衰權人用事正士擯辱憸人顯榮朝廷之士相薰成風而浮沉俛仰阿世取容者可悉道哉永儒者頗以文學政事稱于當世而其所為如此鄉愿之傑小人之雄故略論之云
  書晉武紀後
  有天下之美徳者能服天下之心晉武帝是也夫人主不患無髙天下之勢惟有而不恃之以為貴不患無懾天下之威惟斂而不騁之以為貴此二者皆人主之所甚難誠能朞月于其間固已善矣而守之終身又天下之至難也已自漢以來欲治之主起于中國者相望而其能操天下之至難者何其少也漢之孝文唐之太宗皆有道之君曠世而後一遇之者也然馮唐言事訐切而孝文怒入禁中張蘊古罪不至誅而太宗置之大辟然則操天下之至難而不奪于喜怒愛憎者果誰歟以余考之晉武帝之徳可謂過人逺矣史稱帝宇量宏厚造次必于仁恕容納讜正未嘗失色于人質其行事則史之所論皆實録非虛言也故納劉毅之贛諫奬皇甫陶之争言用仇讎之子而不疑釋妖謗之人而不問其仁恕寛大之意發于宴語形于詔書聞其風者百世之下猶為之竦動況其在朝廷者乎故由相國升帝位而天下不驚舉偏師平東南而吴人不怨及其後世天下已亂國勢已危而宗廟血食猶百餘年而後已豈非積徳之餘慶有以致之哉盖有猜忌諫臣者如隋煬帝是也彼其初皆自謂天下莫我若也而詿誤國家至于不可振起由此較之則武帝之徳豈不盛哉惜其溺情宴安親用后黨而晉之衰亦自此始然其所守可為来世法者不可以無述也故著論云
  論華軼王恭事
  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也夫善者聖人之所以使人自别于禽獸然及其敝也貪者藉之以招利黠者挾之以收名至于此則所謂善者果安在哉此有道者之所以嘆也華軼不奉瑯琊王命曰吾欲見天子之詔王恭舉兵向京師曰吾欲討君側之惡人雖潰敗不旋踵而亦足以偷少頃之快刼衆阻兵者其說出于善也雖然考其夲末而揆之以義則二子者豈眞善也方懷愍之亂劉石弄兵天子執辱元帝起于江南繼正朔之絶雪宗廟之耻雖夏之少康漢之世祖何以加焉而軼偃蹇自負獨不承令使軼之說行則是天下可以無王也安帝之世相國擅朝而姦臣用事其政可謂昏矣恭位非輔相政非已出也一旦連檄稱兵以向天子以誅惡為言已則不遜而責人以順使恭之說行則是諸臣可以無上也舉措不足為天下法而以臣抗君以外制内其首領横裂何足悲也夫時已極而其命不可以不革民已困而其變不可以不通者湯武是也未至乎湯武之分則北面以終身而已矣此理之不可易者晉雖衰未有如此之惡二子者動不循理以殺其身亦天下之愚夫也哉
  書唐憲宗紀後
  運萬物制天下者莫如才所以駕馭道徳而馳之者也才大則視天下之廣如狹視萬物之衆如寡取之愈有而施之不窮如孟賁挈嬰兒養由基射尋尺見其有餘矣不見其不足也孰不欲為天下之英才頋得于自然者亦有多少所有既少故有施之于事而其力易竭枝易窮枝窮力竭矣則其長不足以自濟而其短見焉此無他才小故也唐有天下也更十八帝而其間號為賢明者太宗𤣥宗憲宗宣宗肅宗𤣥宗始治終亂宣宗無他大畧時不足深議而其尤卓越者太宗其次憲宗憲宗之功徳不及太宗天下所共知而于其用人之際尤見其才之不足也當隋之末盜賊連結滿天下于是豪傑並起而分王之太宗躬親行陣之間四面攻取不數年天下為一而南面稱孤矣今日平賊而明日與文學之士論六經矣李勣尉遲敬徳之屬從容宿衛而房杜王魏之徒用事矣當是時近臣亦有以刑罰機權之說干太宗者終絀其謀而獨任徳以化民行之未幾何時而天下富庶刑罰幾不用矣其政日就于寛大其徳日趨于髙明此非發于偶然乃其胸中所素有也憲宗亦以雄武之才承久衰積廢之後用兵選將誅鋤不義而河南河北以次蕩平自天寳以來征伐之功未之有也然較太宗之功業未及其三四方是時雖有强大藩臣擅兵于外而京師之富盖亦不减于太宗之時其于財用宜不甚急而皇甫鎛以聚斂之功不旋踵而登宰相以裴度之忠上疏三論其不可終不見聽而尋亦貶逐余竊度憲宗何私扵鏄如此不過曰方用兵平冦之時非鏄不能集事其功甚大不可忘也嗚呼以天下之大朝廷之尊因民之財而取之何人不能而獨眷眷于鏄此無他其才不足故以小為大以易為難至于親暱小人隳喪大體而不自知汙辱廊廟放棄勲賢而不自悟也太宗之優㳺如彼憲宗之卑逼如此用是較之則其才之小大粲然可見矣他未足論也余感其事而書之庶乎有國家者觀于余言而亦有警也
  書裴度傳後
  大丈夫之處世其進退果能必得其志哉方其遭遇明主垂紳廟堂斟酌國命四方萬里莫不聳動奔走而服從之及間隙一開主志移易而讒邪之人掎摭其後雖勲被社稷澤流生民其零丁孤蹇與拘係之囚無以異此英豪之士所以慷慨而深嘆也晉公起于書生以文章中第數期之間致位顯近會憲宗有削平淮西之志遂登宰相公亦以宰相討賊自任一舉而擒吴元濟再舉而戮李師道四方跋扈之臣喪心失氣遂使承宗獻地韓𢎞入朝方此時也公盖自謂得志于天下矣既而憲宗驕扵屢勝聴任不終而异鏄以財利進自此公迍邅跋躓所向不勝至扵用兵河北而元稹沮格扵禁中入朝論事而逢吉流言扵都下以至奏疏屢上請誅姦臣而不能得卒為庸人所憎嫌摘其短逐之襄陽自公不復用而訓注之禍作矣盖自元和以來公之出處進退與唐之興衰治亂相上下則其志不就亦有天數非人為也方其爭論人主之前不憂山東諸侯而憂五坊使暴横輦轂可謂得宰相之體矣夫禍亂之機藏于隠㣲似不足信類非常人之情所能察也而公能辨之此其所以髙扵世也及其晩節遺落世事盤桓洛陽與一時文士飲酒言笑有山林之髙尤知其不屑富貴而自得于塵垢之外也而史臣謂公結納後進以自求安豈不誣哉使公而在余雖為之執鞭亦所欣慕焉
  顔眞卿傳評
  評曰眞卿當冦起河北之時以平原一城招十七郡之衆横絶燕趙壮矣惜其應變之才寡能合其衆而不能用也及使李希烈以身㗖冦忠憤感發眎兵火如袵席雖蘇武何以加焉禍發于盧杞怨眞卿面斥其父矍然起拜乃藴忿心嗚呼言之難也久矣沉吟者或失事機剛决者或與禍㑹古人取戒于韋弦盖以此也
  書裴垍傳後
  余讀李吉甫傳稱裴垍判度支時交結權幸求為宰相頗疑垍善為傾側以媚權貴及讀垍傳唯見其清謹峻整有知人之鑒才與時㑹知無不為而不聞其結權貴以求位也矧垍之脩身及其見於事業者暴著明白人主所憚天下稱為賢臣而一旦捐棄素行奔馳邪徑以争庸夫鄙士之所欲得此與其平時大不相似非人情也盖立乎千載之下而不惑扵傳聞者恃其理在也以余料之方垍之為學士吉甫為相而牛李對䇿極詆時政之失垍居中考覆無所同異以此罷職其後憲宗出吉甫而相垍此二者皆李氏子孫所切齒而憾也當吉甫徳裕之為政尤以恩讐為已事嘗與吉甫忤者無不斥逐疑當時史官增餙垍過以恱人主劉昫又不為刪正之故使垍之一人之身而乍正乍邪觀者莫能定也夫以垍之賢輔相天下門人故吏在朝者多矣一旦受譏曖昧身挂惡名而無一人為之辨白而況山林之士哉用是益知毁譽區區君子無愠喜于其間也
  書朱梁夲紀後
  唐亡而更有天下者五姓凡五十餘年其暴虐恣睢朱梁最甚案全忠起扵賊軍弑二帝殺一后腥聞上下毒流四方雖盜大位而卒以兵死則天之報施豈不明哉末帝仁弱無應變撥亂之才而内有魏博之悍外有太原强敵必亡之勢也然禍亂之植其日久矣豈獨末帝之罪耶
  書後唐紀後
  後唐武皇起于代北據有汾晉初非唐室之純臣然是時朱全忠弑帝殺后誅鋤賢雋其急于取唐意若饑渇而武皇獨當擾攘之中自誓終身不失臣節雖志未可量而大抵迹與朱梁異新書謂賦性固無他腸豈信然耶及莊宗起梁稍衰而全忠之謀臣猛將往往皆在屢破堅逐北扵河西之間帝獨運竒䇿以少克衆卒能乘虛入汴南面稱帝豈非一世之䧺哉然自此政刑日壞以致百姓流離六軍憤怨回戈叩闕遂用隕身迹其少時寵伶官昵宦寺其後卒以此亂天下則人君之好惡可不愼歟武皇夲姓朱耶即明宗之與史又失其氏雖國號為唐而髙祖太宗之英靈氣澤絶矣悲夫
  書石晉紀後
  子讀五代史至石氏時兵力微弱何其甚也盖自阿保機以來契丹益大控弦百萬有凌蹂中國勢故其喜則蕃鎭為天子怒則人主為匹夫方其盛也嘗長驅京師稅駕宫闕被帝服而朝羣臣矣然地非其據終不自安既而闗河郡縣皆閉壘而為敵國而徳光亦以病死其得勢如此而猶不能自立于中原亦見敵之易與也雖然御之失其道則宦官女子尚能搆天下之禍況契丹乎使少帝用桑維翰之說勞謙屈己以安中國則晉之社稷可以無患而不忍一朝之忿輕違先帝之盟雖欲不亡何可得哉昔周襄王以狄伐鄭而終失其國故春秋之義討其人者不一而足晉髙祖夲强人也急于安身而不知萬世之大計是以召遼為援而禍移于愛子割地㗖敵而釁流扵無窮然則定大䇿制時變非明君賢佐其誰能之彼斗筲者何足算也
  書周紀後
  嗚呼生民之不幸而治世之難遇也自西晉懷愍之亂劉石擾于闗洛而海内分為八九幾三百年隋文平江南而後天下合并為一唐至昭哀而天下復亂强臣悍將割裂區宇更數十年厯國四姓民敝極矣周世宗以英武之才用兵若神所向如意方此時帝之意慨然謂天下可平而享國不長大業中止又數年而後天下盡歸扵我太祖廢興之際豈非天哉周世宗力戰髙平觀兵淮上逐虜闗南太祖之功常冠諸侯故吳人謂世宗為柴王太祖為趙王盖其威靈徳澤固己輝潤天地與黄帝湯武等矣安得不時乘六龍而御天哉
  書孫晟傳後
  嗚呼君臣之分可謂難矣平居之日君南鄉臣北面而朝之營職守業以致其義此中人以上皆知而有智者所能守也然有甚難者焉利害之相攻禍福之相勝安危之變在反手間不順義則生順義則死至于此然後人才之强弱見矣周之强也世宗屢以勁卒十萬畧地東南視長江可席巻而渡吴之君臣不知計䇿之所出間遣其親信二三人奉使中原求緩師而已夫以垂破之國抗甚銳之敵又以一介之使當萬乘之威其勢與夫委肉于狼虎何異而世宗問以江南之虛實使晟答之耶則將自危其主之社稷拒之耶則災及其身此所謂不順義則生順義則死之時也晟獨顧惜大計黙不為應及逼以鈇鉞猶不忘故主南望而拜然後就刑晟之所立堂堂如此何愧于死節哉而新史抑之列于死事傳吾未敢以為然也古者兵交使在其間盖其所怒在敵而不逞志于匹夫也以世宗之聰明雄武在近世為鮮矣而扵晟之節不能奨厲又殺其身焉亦與夫漢祖旌賞雍齒異矣卒不能一天下豈其度不優而致然哉








  清江三孔集巻十八

本作品在全世界都属于公有领域,因为作者逝世已经超过100年,并且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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