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雜志/卷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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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台[编辑]

煇居建康,春時偕一二鄰曲,至內後景陽台台之下一尼庵少憩。見若琉璃色一瓦羫,徑二尺許,厚三四寸,中空,用以閣盆盎。叩之,鏗然有聲。尼云:「近墾地得之,乃李後主用此引後湖水入宮者。」雖瓦礫微物,亦有時而顯晦。又至白下門外齊安院,主僧曰:「近治地得一玉杯,已碎。銀一鋌,上刻『永定公主為志公和尚淨髮之資,一樣十鋌』。」「行人問宮殿,耕者得珠璣」,誠不吾欺。

金陵風物[编辑]

張文潛《雜書》有云:「余自金陵月堂謁蔣帝祠,初出北門,始辨色,行平野中。時暮春,人家桃李未謝。西望城壁壕水,或絕或流,多鵁鶄、白鷺,迤邐近山,風物夭秀,如行錦繡圖畫中。舊讀荊公詩,多稱蔣山景物,信不誣。白公少客杭州,自言欲得守杭,卒如其言。予亦云。」與東坡跋:「秦太虛夜航西湖,至普明院,捨舟從參寥,並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於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徑,上風篁嶺,憩於龍井,始至壽聖院謁辨才。」一段奇事,景趣略相似,皆可以畫,但恐畫不就爾。煇雖未嘗夜遊南、北山,如金陵郊野,春遊良不疏。想像文潛所歷,如在目前。足不至者二十餘年,特未知今夏何似。

鍾山唱和[编辑]

煇憶年及冠從父執陳彥育序游鍾山,陳題三四詩於八功德水庵之壁,「寒騎瘦馬度山腰,目斷青溪第一橋。盡是帝王陵墓處,野風荒草暝蕭蕭。」「十年塵土暗衣巾,亂走江鄉一病身。西第將軍成底事,北朝開府是何人?」止記其二。陳,句金人,素與先人厚善。先人嘗次其韻,「雄壓吳頭控楚腰,千峰環拱冶城橋。黃旗紫蓋旋歸漢,古剎淒涼尚號蕭。」「北嶽經行匪濫巾,相陪來現隱淪身。春蘿秋桂還吾輩,白浪紅塵付若人。」皆書於壁。二十年後再過之,皆不存矣。郗後化蟒之地鹿苑院,土人名為蕭帝寺,寺之殿宇,猶是梁時建立者。

上元古蹟[编辑]

建康,六朝故都。葉石林少蘊居留日,嘗命諸邑官能文者搜訪古蹟制《圖經》。時石橘林敏若子邁主上元簿,考最詳,多以王荊公詩引證,號《上元古蹟》。煇嘗得其書,後史志道侍郎修《建康志》,宛轉借去。《志》成,為助良多。

新林名[编辑]

石林至新林,因江寧尉林恪謁於道旁,忽叩新林之名,林即對乃王坦之倒執手板見桓溫之地。大喜曰:「不圖同僚中得一文士。」未幾,以《左傳》托其點抹,其見賞識如此。方欲薦用而林卒。林,開封人,紹興戊午魁特奏名。

建康府治[编辑]

建康創建府治,石林委府僚伻圖,再三不葉意。一旦,杖策自往相視,四顧指畫,遂定儀門外列六位以處倅貳職官。迨六蜚臨幸,以設廳為三省,便廳為樞密院,六位為六部,次及百司,皆有攸處。其他政事精明,彼民至今能道之。石林為從祖姑之夫,煇幼及識其風度,偉人也。

《避暑錄》[编辑]

石林為蔡京客,故《避暑錄》所書政、宣間事,尊京曰「魯公」。凡及蔡氏,每委曲迴護,而於元祐斥司馬溫公多,何也?建炎、紹興初,仕宦者供家狀,有「不係蔡京、王黼等親黨」一項。「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石林其矯一時之弊耶?

朔北氣候[编辑]

絕江渡淮,過河,越白溝,風聲氣俗頓異,寒暄亦不齊。煇淳熙丙申從使節出疆,回轅當三月中、下旬,一路紅塵漲天,熱不可耐,若江南五、六月氣候。往還經從汴都,顧瞻宗廟宮室,「不悟朝陽殿,遂作單于宮」,不獨興歎於往古。以中原復中原,規恢洪業,信自有時。恨輝老矣,其及見諸侯東都之會耶?

士大夫好尚[编辑]

士大夫欲永保富貴,動有禁忌,尤諱言死,獨溺於聲色,一切無所顧避。聞人家姬侍有惠麗者,伺其主翁屬纊之際,已設計賄牙儈,俟其放出以售之。雖俗有熱孝之嫌,不恤也。又佩玉以屍沁為貴,酬價增數倍,墟墓之物,反為生人寶玩。是皆不可以理詰。

朝士去國[编辑]

四十年前,朝士遭論,逕放謝辭,蒼黃出關,親厚者亦不敢相聞。迨更化之後,稍革此風,猶未敢舒肆。叔祖繇三院御史貳春官,未幾罷斥。時王公元樞德言任小司空,趨局即請早出假。同列叩之,昌言答曰:「綸今日欲送周為高。」為高,叔祖字也。從列尾而至者一二耳。近時去國者,冠蓋祖餞,從容理裝,風俗歸厚,於治世豈小補哉。括蒼管銓平仲,監奏邸,坐事免官,秦丞相手封銀一笏以助其歸,恃此方敢留一二日。蓋秦早授館於其家,故特致此禮。

日者談休咎[编辑]

政、宣間,除擢侍從以上,皆先命日者推步其五行休咎,然後出命。故一時術者,謂士大夫窮達在我可否之間,朝士例許於通衢下馬從醫卜,因是此輩益得以憑依。今談天者,既出入貴人門第,揣摩時事以售其說,偶爾符合,遂名奇中。卜以決疑,封影乃驗於日後,反致人疑。死生、禍福、貴賤,各有定分,彼焉能測造化之妙!晁文元平生不喜術數之說,每謂:「自然之分,天命也。樂天不憂,知命也。推理安常,委命也。何必逆計未然哉!」

林靈素[编辑]

宣和崇尚道教,黃冠出入禁闥,號金門羽客。氣燄赫然,林靈素為之宗主。道官自金壇郎至太虛大夫,班秩與庭臣同。靈素初除金門羽客、通真達靈元妙先生,視中大夫。後馴擢至太中大夫、沖和殿侍晨,視兩府。道官同文官,編入雜壓,仍每遇郊恩,封贈父母。一日盛暑,亭午,上在水殿,熱甚,詔靈素作法祈雨。久之,奏云:「四瀆,上帝皆命封閉,唯黃河一路可通,但不能及外。」詔亟致之。俄震雷大霪,霪皆濁流,俄頃即止。中使自外入,言內門外赫日自若,徽宗益神之。宣和末,死於溫州。未死間,先自籍平日錫賚物,寄之郡帑,且為治命,殮以容身之棺,棺中止置所賜萬歲藤拄杖,封窆甚固。建炎初,唯下溫州籍其貲而已。後數年,有內侍洗手劉太尉之姪,避地至長沙,於酒肆見一駝裘丈夫,負壁而坐,熟視,乃靈素也。劉叩:「先生何為至此?」靈素曰:「吾亡命爾,向不早為此,身首異處矣。」倏失所在。靈素狡獪,幸震一時,及勢衰事變,復以譎詐遁去,異哉!後葬永嘉黃土山,先命見石龜方下棺,開穴深數丈,果得之。

王俊乂問道[编辑]

當靈素盛時,一日,有詔兩學之士問道於其座下,且遣親近中貴監蒞。靈素既升座,首召學博士王俊乂。久而不出,既出,乃昌言:「昔吾先聖與老聃同德比義,相為師友,豈有摳衣禮黃冠者哉!」聞者駭然,各逡巡而罷。王,海陵人,歷宰掾,分符而終。近萬元享典鄉郡,雖載姓名於《圖經.人物志》,偶遺此一節。

王仔昔[编辑]

時又有王仔昔者,初館於蔡京第。屬大旱,徽宗焦心禱雨,每遣中使持一幅素紙,求仔昔書,皆為禱雨也。一日,中使再持紙至,仔昔忽書一小符,仍札其左云:「焚符,湯沃而洗之。」中使大懼,不肯受。曰:「上禱雨,今得此,大謬矣。」仔昔怒曰:「第持去!」上得之,駭異。蓋上默禱,為寵嬪赤目者,因一沃而愈。詔封通妙先生。後以語言不遜,殺之。

生菜[编辑]

紹興丁巳歲,車駕巡幸建康。回蹕時,先人主丹徒簿排辦新豐鎮頓,物皆備。御舟過,止宣素生菜兩籃,非所辦者。官吏倉卒供進,倖免闕事。前頓傳報,生菜遂為珍品。物有時而貴,世事奚不然。

吳長吉[编辑]

吳悊,字長吉,臨川人,後徙建康,早從王荊公學。談熙、豐間舊事,亹亹不倦,與秦丞相有硯席舊。晁共道居留日,俾鄉人舉其孝廉。孝者,當兵火擾攘之際,供母養無缺。廉者,雖在窮約,人或周之,有所不受。雖曰鄉論素與,亦未免有所迎合。繼以禮津置,赴行在所,館於太學。未幾,托疾告歸,初無恩數。爾後八行、孝廉之舉,寂無聞焉。

瓊花[编辑]

瓊花,海內無二本,唐人謂「玉蕊花」,乃比其色。許慎《說文》,瓊乃赤玉,與花色不類。煇家海陵,海陵昔隸維揚,亦視為鄉里,自幼遊戲無雙亭,未見甚奇異處,不識者或認為「聚八仙」,特以名品素高爾。后土祠前後地土膏腴,尤宜芍藥。歲新日茂,及春開,敷腴盛大,纖麗富豔,遂與洛陽牡丹並驅角勝。孔毅父嘗譜三十有三種,續之者才十餘種,夫豈能備,固宜有所增益。錢思公尹洛,一日,幕客旅見於雙桂樓下,見小屏細書九十餘種,皆牡丹名也。洛花久污腥羶,揚花在今日尤當貴重。

金帶圍[编辑]

紅藥而黃腰,號「金帶圍」。初無種,有時而出,則城中當有宰相。韓魏公為守,一出四枝,公自當其一。選客具樂以賞之,時王岐公危■■■■珝為屬,■■■■皆在席,缺其一,莫有當之者。會報過客陳太博入門,亟召之,乃秀公也。酒半折花,歌以插之。四公後皆為首相。後山陳師道云。輝嘗詢於揚之故老,皆云初不識所謂「金帶圍」者,豈花與人物亦相為榮悴乎?

錢塘舊景[编辑]

煇祖居錢唐後洋街,第宅毀於陳通之亂,今韓蘄王府,其地也。嘗見故老言:昔歲風物,與今不同,四隅皆空響,人跡不到。寶蓮山、吳山、萬松嶺,林木茂密,何嘗有人居。城中僧寺甚多,樓殿相望。出湧金門,望九里松,極目更無障礙。自六蜚駐蹕,日益繁盛。湖上屋宇連接,不減城中。「一色樓台三十里,不知何處覓孤山?」近人詩也。或云為此詩者黃姓,失其名,亦嘗作《万俟丞相輓詩》,有「地下若逢秦相國,也應不說到沅湘」之句。

廬山[编辑]

天下名山福地,類因行役窮日力,且為「姑俟回程來觀」之語所誤,竟失一往,貽終身之恨者多矣。煇頃隨侍,自番陽順流東歸,至南康阻風,留一日。乘興游廬山,飯於歸宗,旋至萬杉,杉陰夾道蔽日。抵羅漢,觀大■。未至棲賢數里,先聞三峽噴薄激射之聲,動心駭目。凡山南佳處,領略粗遍。爾後一再經從,皆不暇訪陳跡,至今清夢猶在巖壑間。嘗有一編紀游,今亡。

輓詩[编辑]

昭慈聖獻上賓,庭臣進輓歌辭,莫不紀垂箔事。一詩云:「飲馬驅驕虜,飛龍紀建炎。艱危三改歲,倉卒兩垂簾」云云,乃中書舍人林遹詞也,一時傳誦。輓詩自古皆五言,至嘉祐末方有為七言者。

東坡祠[编辑]

乾道末,晁強伯子健至毗陵,祠蘇東坡於學宮。其叔少尹子止為之記,其間言:「坡之葬也,少公銘其墓,皆非實錄。其甚者,以賞罰不明罪元祐,以改法免役懷元豐。指溫公才智不足,而謂公斥逐出其遺意。稱蔡確謗讟可赦,而謂公進用由其選擢。章惇之賊害忠良,而云公與之友善。林希之誣詆善類,而云公嘗汲引之。」子止所書如此。少公之語,志文在,可考也。其然,不其然乎?祠宇成,中置坡塑像,又遍求從壯至老,及自海外歸儀形,繪於兩廡。晁文元後,子健為景迂生以道之嫡孫。祠堂碑後為人磨去。東坡自海外歸毗陵,病暑,著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夾運河千萬人隨觀之,坡顧坐客曰:「莫看殺我否?」則素知彼民愛慕,坡亦眷眷此地而不忘。強伯尸而祝之之意出此。

坡入荊溪[编辑]

東坡初入荊溪,有「樂死」之語,蓋喜其風土也。繼抱疾稍革,徑山老惟琳來問候,坡曰:「萬里嶺海不死,而歸宿田里,有不起之憂,非命也邪?然死生亦細故爾。」後二日,將屬纊,聞根先離,■■林叩耳大聲曰:「端明勿忘西方!」曰:「西方不無,但個裡著力不得。」語畢而終。歸老素志,竟墜渺茫,一丘一壑,天實嗇之。淳熙己酉,周益公罷相回江右,小泊荊溪,因董氏出《楚頌帖》,乃考坡自元豐七年以後經從此地月日本末為詳,刻石具在。《楚頌》,乃坡欲種橘名亭而不遂者也。

乳羊[编辑]

英州碧落洞乳羊,飲鐘乳澗水,體白如乳。遇刲方見,然不常有也。通、泰鹽地,麋食艾,生茸入藥,故人極力捕獵,以邀善價。士大夫求恣嗜慾,有養巨鹿,日刺其血,和酒以飲,其殘物命如此。嘗聞宣和間,艮岳豢鹿數百千頭,其大如驢。虜圍城中,盡殺以啖衛士,茸、角皆棄之。

茶鹽表[编辑]

族叔茂振,以正字權外制日,秦丞相俾代作《進茶鹽法表》。繼聞秦自有所改定,迨付出,所改者「不有成憲,將何靖民」八字耳。或叩本語,云:「不逮也。」後自同知樞密院責秘書少監,分司居筠州。逾年,放還,宗族勞其歸,因言蘇黃門亦以少蓬分司居於筠州。云不獨爾,所寓之屋亦黃門舊宅。既葬二十八年,內翰洪公景盧方志其墓。當在樞府日,洪為編修官。

立皇子詔[编辑]

族叔在翰苑,一日召至中書,受旨作《建立皇子詔》,曰:「朕荷天右序,承列聖之丕業,思所以垂裕於後,夙夜不敢康寧。永惟本支之重,強固王室,親親尚賢,厥有古義。普安郡王,藝祖皇帝七世孫也,自幼鞠於宮闈,嶷然不群,聰哲端重,閱義有立。亢於宗藩,歷年滋多,厥德用茂。望實之懿,中外所聞。朕將考禮正名,昭示天下。立愛之道,始於家邦,自古帝王,以此明人倫而厚風俗也。稽考前憲,非朕敢私。」上讀之稱善,又令製字以賜,未幾遂柄用。洪具著此文於志中,仍首載當時使事,且云效坡公所作《富碑》之體。

宏詞取人[编辑]

族叔初試宏博,以所業投湯岐公。時季元衡待制亦投文字,湯嘗師之,初許其奪魁。一日,謂季曰:「近有一周某至,先生當次其下。」既奏名,季果次焉。

七夫人[编辑]

蔡卞之妻七夫人,頗知書,能詩詞。蔡每有國事,先謀之於牀第,然後宣之於廟堂。時執政相語曰:「吾輩每日奉行者,皆其咳唾之餘也。」蔡拜右相,家宴張樂,伶人揚言曰:「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帶!」譏其官職自妻而致,中外傳以為笑。煇在金陵,見老先生言,荊公嘗謂:「元度為千載人物,卓有宰輔之器,不因某歸以女憑藉而然。」其後蔡唯知報婦翁之知,不知掩婦翁之失,致使得罪天下後世,其於報也何有!

行腳僧[编辑]

七夫人者,一日於看樓見一僧頂笠自樓下過,問左右:「笠甚重,內有何物?」告以行腳僧生生之具皆在焉。因歎曰:「都是北珠、金箔,能有多少!」亟使人追之,意欲厚施,其僧不顧而去。異夫巡門持缽者。

觴客歡洽[编辑]

合堂同席以觴客,客非其人,則四座歡不洽,而飲易醉,返以應接為苦。《選》詩:「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或欲易「從軍」為「飲酒」,飲酒欲歡,無由自醉,得勸則沉湎,勸尤在乎勸侑辭遜之間。五十年前,宴客止一勸。今則巡杯止三,勸則無算,顛仆者相屬,不但沉湎而已,亦見風俗隨時奢儉之不侔。然一席歡洽,全在致勸辭受之際,若杯行到手不留殘,氣固豪矣,於留連光景,似欠從容。是皆少年態度,老去,夫何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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