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濳研堂文集 (四部叢刊本)/卷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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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一 濳研堂文集 卷第二
清 錢大昕 撰 景上海涵芬樓藏嘉慶丙寅刊本
卷第三

潛研堂文集卷二

               嘉定錢大昕

  論

   春秋論

春秋褒善貶惡之書也其褒貶柰何直書其事使人之

善惡無所隱而已矣曰崩曰薨曰卒曰死以其位爲之

等春秋之例書崩書薨書卒而不書死死者庶人之稱

庶人不得見於史故未有書死者此古今史家之通例

非褒貶之所在聖人不能以意改之也魯之桓公宣公

皆與聞乎弑者也其生也書公其死也書薨無異詞文

姜淫而與聞乎弑者也其生也書夫人其死也亦書薨


書小君無異辭書薨者內諸侯與小君之例也非褒之


也春秋不奪之也然猶可曰此爲君諱爾公子遂之弑


其君之子季孫意如之逐君皆大惡也其死也亦書卒


無異辭書卒者內大夫之例也非褒之也春秋不奪之


也然猶可日此爲宗國諱爾吳楚僭王之君也鄭伯窹


生射王中肩者也宋公鮑與聞乎弑者也其生也書爵


其死也書卒皆無異辭書卒者外諸侯之例也非褒之


也春秋亦不奪之也弑逆之罪大矣以庶人之例斥之


曰死可乎曰不可是諸人者論其罪當肆諸市朝僅僅

夷諸庶人不足以蔽其辜論其位則彼固諸侯也大夫


也夫人也未嘗一日降爲庶人而我以庶人書之非其


實矣紀其實於春秋俾其惡不沒於後世是之謂褒貶


之正也後之學春秋者乃有書死之例其說本於檀弓


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史家未有書君子之死日終者


而獨書小人之死吾不知其何義也古書未有以死爲


貶詞者以舜之聖而尚書曰陟方乃死死果不美之名


乎孔子曰予死於道路乎又曰予殆將死也孔子肎以


小人自居乎死而不朽謂之令終尚書謂之考終命否


則徒死而已檀弓之言與曾子啟手足之意相近非爲

紀事者言之也顏子大賢也而論語書之曰死且屢書

不一書莊子老氏之徒也而其書有曰老聃死皆非貶

詞也褒善貶惡之義莫備於春秋謂春秋之法有所未

備而以意補之豈後儒之識能加孔子之上乎哉或曰

先儒所重者善善惡惡之大義自我作古不必因乎春

秋曰人之善惡固未易知論人亦復不易班固以上中

下九等品古今人後世猶且嗤之況以死與卒二者定

君子小人之別其權衡輕重果無一之或爽乎揚雄之

仕於莽於去就固不無可議然方之劉歆甄豐之徒何

如方之莽操懿裕之徒又何如有王者起而定其罪輕

重必有別矣操懿尙不能槩以死書之何獨責於雄哉

後漢之名臣曾仕莽者不少執此例而充類至盡史之

得書卒者少矣有書有不書是爲同罪而異罰後人求

其說不得則上下其手壹以法吏舞文之術行之此又

非作者之意也稽之於古書死未足爲貶詞卽以其例

求之則予奪之際殊未得其平而適以啟後人之爭端

故曰明乎春秋之例可與言史矣

   春秋論

昔唐吳兢𢰅天后本紀次高宗下而沈旣濟非之以爲

當合於中宗紀且引春秋書公在乾侯之例請毎歲書

皇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紀稱中宗而事述太后所以

正名而尊王室也當時議竟不行至紫陽綱目出始采


其說毎歲首書帝所在又嫌於用武氏紀元乃虛引嗣

聖年號自二年訖二十一年至神龍反正而止於是唐


無君而有君中宗無年號而有年號後儒推衍其例以


夏少康始生之歲爲元歲而夏之統不中絕又有議引


漢孺子嬰居攝之號而黜王莽紀元以存劉氏之統者


此亦極筆削之苦心而稱𥙷天之妙手矣謂如此而合

於春秋之指則愚竊未敢以爲然也魯昭公之岀也魯

未嘗立君魯之臣民猶君之也若齊若晉猶以諸侯之

禮待之也昭雖失國而未失位故生稱公葬稱我君自


二十六年至三十二年皆昭在位之年也非春秋強加


之也昭之喪至自乾侯而嗣君始卽位於柩前明乎魯


人猶公之也公之號未替故春秋據實而書之非已降


而虛尊之也昭公之在外者七年而歲首書公在者三


其始居於鄆鄆本魯地則猶在國也故不曰公在鄆也


乾侯非魯地則謹而書之猶襄公二十七年書公在楚


也此亦方䇿之例非春秋之特筆也唐之中宗尊號已


去此山陽公陳留王之𩔖也武氏篡奪已成其紀元也


猶晉泰始宋永初之𩔖也沈氏欲以春秋昭公之事例

之是不然矣或日武氏雖篡唐之臣民未嘗㤀唐也緣


臣子之心而書之奚爲不可日漢之亾其臣民亦未㤀


漢也今有編漢魏之年者改黃初二年爲建安二十六


年歲首書日帝在山陽邸以爲緣故臣之心而書之可


乎不可乎頃在京師優人有演南陽樂傳奇者諸葛武


侯臥病五丈原天帝遣華佗治之病卽已無何遂平魏


吳誅其君及司馬氏父子觀者莫不拊掌稱快唐中宗


嗣聖紀元之有二十一年此南陽樂之𩔖也或日晉之


東也河西張氏稱建興者至四十餘年唐之亾也河東


鳳翔稱天祐者二十年古之人固有虛稱年號而無其

實者矣日史者紀實之書也當時稱之吾從而奪之非


實也當時無之吾強而名之亦非實也建興天祐之君


已亾其紀年已替然一方固猶稱之矣河西之人知有


建興不知有建武太興也河東鳳翔之人知有天祐不


知有開平貞明也敘一國之事用其本國之元自古良


史之法固如此嗣聖紀元止一年耳自二年以至二十


一年皆後人強名之而非其實也非史法也自古以攘


奪而立國者多矣幸而統一寰宇則不得不純以天子


之制子之要其篡奪之惡自不可揜不係乎年號之大


書與否也若云絀其年號以貶之則書其年號者卽爲

褒之也如晉如隋又何褒焉武氏之惡極矣後世小夫

婦人無不醜之不待絀其紀元而後亂臣賊子懼也紀

嗣聖之年不能不紀武氏之篡唐祚之中絕非後人之

筆得而存之也審矣彼中宗者以嫡嗣而承大統不能

防閑其母使國祚移於外家此唐之罪人也論春秋之

義當在貶斥之例唐之臣子不得已而以中興稱之後

之論世者無故而虛加以尊號者廿年是亦不可以已

乎旣濟唐臣惡周之廁唐而爲中宗諱尚爲有說後儒

遂以爲春秋之例如此是誣經也

   大學論

昔孔子吿曾子一以貫之之道後世尊之以曾氏爲得


孔子之傳禮記大學一篇漢唐諸儒皆不詳何人所作


朱子疑其岀自曾氏第於古無所攷學者猶疑信參半


然予讀大學書與忠恕一以貫之之旨何其若合符節


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又曰


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孟


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又曰愛


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荅反其敬行


有不荅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古之治天


下國家者未有不先治其身者也身之不治而求治於

民所謂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者也非忠恕之道


也天子以至庶人其分不同而各有其身卽各致其修


身之功故不曰治天下而日明明德於天下德者人之


所同有也以一人治天下不若使天下各自治其身故


曰與國人交天子之視庶人猶友朋也忠恕之至也天


子修其身於上庶人修其身於下不敢尊已而卑人不


敢責人而寛已不以已之所難者強諸人不以已之所

惡者加諸人夫然故施之於家而親愛賤惡畏敬哀矜


敖惰無辟也施之於國與天下而上下前後左右無拂

也五寸之矩盡天下之方一人之身盡天下之情絜矩

之道卽修身之道也由身推之而至於家由家推之而

至於國由國推之而至於天下吾道一以貫之而已矣

忠恕而已矣大學之功始於致知格物物有本末格物

者格此物也致知者知本之謂也自忠恕之道不講而

治與道分本亂而求末之治所由與唐虞三代之治異

   大學論

大學論平天下至於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帝

王之能事畢矣然而所好之不可不愼也民之所好者

利而上亦好之則必至奪民之利利聚於上而悖岀之

患隨之矣夫利之爲言賴也上下所賴以用者惟財而

財之源出於土有人而土可治土治而出賦稅以奉上

財用於是乎不竭有小人者刱爲理財之說謂可不加

賦而國用足也於是隂避加賦之名陽行剝下之計山


海關市之利籠於有司日增月益曰吾取諸商賈非取

諸民也然商亦四民之一上之取於商者逾多則貨益

昂而民之得貨益艱商未病而民已病矣又刱爲節用

之說謂吏俸可減也簿書期會之間小有違失可奪其

俸以示儆也大吏無以自給則取之小吏小吏無以自

給則仍取之民雖不加賦較之加賦殆有甚焉大學一

篇極言以利爲利之害初無一言及於理財朱文公釋

此章之意云務在與民同好惡而不專其利正謂同好

惡之君子當好仁而不可好利耳天下之財自足供天

下之用財者天之所生上與下共之者也上不多取於

下則下不覬覦於上上下各安其欲而無自利之心吏

不貪殘國無姦盜此久安長治至易至簡之道也聖人

豈有它謬巧哉

   臯陶論

蘇子瞻曰當堯之時臯陶爲士師將殺人臯陶曰殺之

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臯陶執法之嚴而樂堯用刑

之寛此非堯與臯陶之言也蘇氏以意度之而後人多


稱之甚矣蘇氏之失言也記曰刑者侀也侀者成也一


成而不可變故君子盡心焉夫所謂盡心焉者凖乎情


酌乎理而斷之以法審之於用法之先而持之於定法


之後殺之法當殺也非有司所得而殺也宥之法當宥


也非天子所得而宥也天子以三尺法付之士師而士


師卽奉斯法以從事一出一入民之生殺繫焉法當殺


而故出之是之謂縱法當宥而故人之是之謂濫天子


之不可以縱姦而士師之不可以濫殺也夫人而知之


矣且以堯之聖而舉臯陶以爲士師非以其用法之公

而當乎如其公而當也臯陶曰殺之堯亦曰殺之而天


下不病堯之好殺臯陶曰宥之堯亦曰宥之而堯亦不


咎臯陶之好名孟子不云乎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


王者之民皥皥如也若夫畏其臣而樂其君此叔季之


事非至治之世所宐有也古之稱執法者莫如臯陶臯


陶而曰殺之必其法之不得宥者也而堯乃骩法而宥


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臯陶亦可辭士師而去矣


或曰臯陶非不知其可以宥也欲恩之出於上耳夫恩


岀自上非大公之治也帝王之治天下如天地然春溫


秋肅造物不居其功賞慶刑威朝廷不矜其斷惟無私

而已矣人有罪而殺之可矜而宥之臯陶之仁卽堯之

仁也士師得其職而天下無冤民天子之仁孰大於是


顧沾沾焉侵有司之權活數人之命以市恩於天下曾


謂堯之聖而爲之哉欲恩之出於已而委怨於有司是


上賊下也計恩之必出於上而鍜鍊周內以入人之罪


四海之大其麗於法者多矣天子雖甚聖神安得人人


而平反之是下賊上也上下之間以術相欺刑罰之不


中必自此始矣故曰此蘇氏之失言也或日蘇氏之言

葢有所本矣記云大司宼以獄之成吿於王王命三公


參聽之三公以獄之成吿於王王三宥然後制刑非宥

之三而何曰周禮有三宥之法一宥曰不識再宥曰過

失三宥曰遺㤀秋官司刺掌之矣大司宼吿獄成其合


於三宥者三公與司宼先平斷之而後稱王命以宥之


耳非有司欲殺之而王特宥之也若夫文王世子所云


公曰宥之有司曰在辟者乃公族有罪之法固不可援


以爲證也

   馮煖論


古之爲大臣者公耳㤀私國耳㤀家君推誠以任下臣


盡力以報上循乎理之所當然而未嘗求餘地以爲藏


身之固以故功成名遂而身益安予讀戰國策見馮煖

爲孟嘗君謀三窟事何其識之鄙而謬也夫孟嘗君之


於齊有公族之親有相之尊不務治國愛民爲先而徒


招致任俠姦人爲之食客欲假其譎詐要譽一時以長


享薛邑之奉此其識量凡近固難以古大臣之義責之


而士之能以古人自待者亦安肎畱門下幸舍與雞鳴


狗盜者比肩然則煖之依附孟嘗君而爲之謀三窟也


固無足怪雖然其所爲謀者則已左也夫相齊而不能


自安以䜛謗之身而守區區之薛雖得民何益秦齊之

讎也不容於齊而求之秦秦未信也而齊之疑滋甚傳


曰邑有先君之廟曰都春秋以降強臣之據大都而覆

其家者何可勝數曲沃晉之宗廟在焉而欒氏以亾吾


未見立廟之可以存薛也設有䜛人交搆其間而聲其


罪以責之則市義之名已非人臣之義而貳於它國罪

且不容誅或援大夫不得祖諸侯之禮將以立廟爲僭


有是三者孟嘗君且重得罪於齊又安得以一日高枕


而臥乎大臣之道禍福當置之度外別無自全之策仕


而營三窟未有能免者也戰國之際法網尚疎故孟嘗


君幸而得免而後人以爲煖之力豈不謬哉

   鼂錯論


漢文帝時鼂錯上書請以術數敎皇太子拜太子家令

太子家號錯爲智囊及景帝卽位錯益貴用事謀侵削


諸侯吳楚兵起以誅錯爲名錯竟要斬東市烏呼景帝


可謂失刑矣雖然錯固有以敎之也古之人君於其臣


也尊之信之禮貌以待之故臣不挾術以干君君亦不


忍徇利而棄臣春秋以降主益替臣益驕於是始有倡


爲刑名之學以救時之𡚁以尊君而抑臣者商鞅以之


強秦而卒以自亾秦人用鞅之法幷天下愈益任法蒙


恬李斯皆將相久任事秦以法誅之若刳羊豕然古之


能尊其君未有如秦者也秦以胥史僕隸待其臣而臣


於秦者亦盡頑頓無恥無有與上同休戚者商鞅之法

不獨自亾而終以亾秦矣漢文寛仁待下而鼂錯以刑

名進錯知帝不能盡用因請以術數敎太子葢知太子

之猜忌而投其所好也天子在而自結太子錯自此見

輕於太子矣吾聞以仁義治天下未聞以術數治天下

以術數者好殺而不信其臣者也錯之對策擬漢文以

五帝謂羣臣莫能及而勉以躬親其事葢導其君以驕

也君驕而侵臣之職於是乎任法而不任臣以臣爲不

足任也故殺之而不悔此錯之所謂術數矣錯之說不

用於文而用於景錯欲傾諸大臣而中之以法而景帝

乃卽以此術殺錯何也吳之反謀非一日矣帝之與錯

謀吳非一日矣帝之所忌者惟吳而錯欲因以謀楚趙


諸國則非帝本意也帝方倚錯爲智囊而錯謂非侵削


諸侯則天子不尊而宗廟不安帝之排衆議而任錯將


以制七國也七國反錯無以制之帝知錯之不足任也


而誅錯之謀成矣且錯之議曰兵數百萬獨屬羣臣不


可信陛下不如自岀臨兵使錯居守噫漢之羣臣舉不


可信錯獨可信乎將兵者不可信居守者又可信乎使


天子將不可信之臣以行而天子亦安肎畱不可信之


臣以守此一議也景帝固疑錯之有異志矣不然要斬


極刑也孥戮慘法也果用爰盎之計殺一錯可以謝七

國何忍加以要斬且幷其父母妻子同產盡置之重辟

哉錯謂羣臣不可信故誅錯以安軍中諸將之心此景

帝之術數卽錯所敎也禮有議貴議能之例而法家絀

之惡其法不立也法在必行錯所受申商之學如是庸

詎知適以自禍也是故任刑之君常至於亂國任法之

臣常至於殺身鞅斯慘礉而秦速亾蕭曹淸靜而漢後

滅錯之不幸見誅漢之幸也不然以景帝之猜忌而錯

以刻深輔之幾何其不爲亾秦之續矣

   何晏論

昔范甯之論王輔嗣何平叔也以爲二人之罪深於桀

紂晉書旣載其文又以崇儒抑俗稱之烏呼甯之論過

矣史家稱之抑又過矣方典午之世士大夫以淸談爲

經濟以放達爲盛德競事虛浮不修方幅在家則喪紀

廢在朝則公務廢而甯爲此論以箴砭當世其意非不

甚善然以是咎嵇阮可以是罪王何不可史載平叔爲

尚書奏言善爲國者必先治其身治其身者愼其所習

所習正則其身正是故人君所與游必擇正人所觀覽

必察正象放鄭聲而不聽遠佞人而弗近可自今以後

御幸式乾殿及游豫後園皆大臣侍從因從容戲宴兼

省文書詢謀政事講論經義爲後世法予嘗讀其疏以

爲有大儒之風使魏主能用斯言可以長守位而無遷


廢之禍此豈徒尚淸談者能知之而能言之者乎若夫


勸曹爽絀司馬懿此平叔之忠於公室也爽固庸才不


足與斷大事不幸爲懿所害魏之國是去矣輔嗣位雖


未顯而見知於平叔尤深當亦非厪以浮譽重者甯柰


何不攷其本未而輒以膏粱傲誕利口覆邦詆二人者


哉自古以經訓顓門者列於儒林若輔嗣之易平叔之


論語當時重之更數千載不廢方之漢儒卽或有間魏


晉說經之家未能或之先也甯旣志崇儒雅固宐尸而


祝之顧誣以罪深桀紂吾見其蔑儒未見其崇儒也論

者又以王何好老莊非儒者之學然二家之書具在初


未嘗援儒以人莊老於儒乎何損且平叔之言曰鬻莊


軀放元虛而不周於時變若是其不足乎莊也亦毋庸


以罪平叔矣陳壽之徒徒以平叔與司馬宣王有隙而


輔嗣說易與王肅父子異晉武肅之外孫也故傳記於


二人不無誣辭而甯復倡爲大言以諆之恐後人惑於


其說爰著論以駮其失焉


   梁武帝論

治國之道如養生然養生者不能保身之無病而務求


醫以藥之治國者不能必政之無失而務納諌以救之

是故血氣之強壯非不可恃也而諱疾而不愼者身雖


強必夭人民之富庶非不可恃也而拒諌而自矜者國


雖安必亾昔梁武帝以雄才手定大業在位四十餘年


修禮正樂祥瑞畢臻迹其生平無大失德而終於國破


身亾爲天下僇史臣以爲耄年委事權倖之故夫權倖


之臣必乘人主之昏怠淫侈始得售其姦武帝博通經


史洞盡物情不可云昏三更理事日昃就食至於百司


莫不奏事不可云怠布衣皁帳食無鮮腴五十外便斷


房室不可云淫與侈且其時所稱權倖者不過朱异耳


以言乎倖旣非閎籍之倫以言乎權亦非梁竇之亞侯

景之納降出自帝意而异特贊成之故帝終不以是咎

异謂一异足以亾梁非篤論也然則梁何以遽亾曰梁

之亾亾於拒諫而自滿也方剏業之始沈范周徐大都

非骨鯁之彥護前之失休文已早識之及臨御日久舊

臣彫落以爲天下皆莫已若也而惡人之讜言讜言不

至於前則所用者皆容悅諂諛之徒無有爲梁任事者

而梁之亾形成矣觀於賀琛之諫非甚激切而武帝口

授主書誚讓幾二千言曰貪殘曰姦猾則詰其主名曰

深刻曰煩費則窮其條目必使之謝過不敢復有指斥

而後已烏呼武帝豈誠以長吏爲無一貪殘白司爲無

一𭰹刻朝廷無一妨民費財之事也哉不過塗飾一時


耳目以箝諫者之口謂可欺天下後世爾且其言曰我


自除公宴不食國家之食多歴年稔乃至宮人亦不食


國家之食夫天下之財止有此數正賦之外別有私蓄


要皆國家之物帝與宮人非能辟穀豈有不食國家之


食之理以是推之多見其僞而已矣夫琛所陳四事者


雖中當時之𡚁猶不至於亾也病在自以爲是而惡人


之言言事於人主之前人情之至難也引而進之猶懼


其弗言責而怒之誰復爲言者以四海之大百司之衆


無一人能爲朝廷直言而國不亾者未之有也何也正

人者朝廷之元氣也無直言則正人之氣不伸而夸毘

體柔之徒進而用事虛美熏心實禍閉塞識者知有土

崩之漸而宴然猶以爲金甌無缺也當此之時雖無侯

景亦不免於禍何也元氣衰則百病皆得而殺之不必

癰疽之能殺其身也雖然以武帝之聰明才略豈不知

爲其身與其國計特以自信太過視諫諍之言皆浮而

不切於務徒足以損已之名故拒之甚力也庸詎知禍

之一至於斯哉是故有天下而能保之者必自納諌始

   王安石論

世稱王安石誤用周禮而宋以亾非也安石曷嘗用周

禮哉記云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經禮者周官也曲禮者

儀禮也晉韓宣子觀易象與魯春秋而知周禮之盡在

魯安石立經義法廢儀禮春秋不用至詆聖人之經爲

斷爛朝報而驅士大夫以習其所爲新經義者其𡚶且

誔如此安知所謂周禮哉所以尊周禮者將以便其新

法也六官之中大綱細目無所不備獨取泉府一官以

證其靑苗市易之法安石SKchar嘗用周禮哉安石之人對

也勸神宗毎事當以堯舜爲法而譏唐太宗所爲不盡

合法度可謂責難於君矣及觀其詩有云今人未可輕

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而其子雱遂亟稱鞅爲豪傑之

士夫鞅之所爲三尺童子恥之安石將以經術致君堯


舜而稱鞅不置何爲乎安石平生好爲大言欺當世一


旦得君欲去舊臣及異已者而惟其所欲爲於是乎亟


變法令而以富強之說進又以爲不託於聖人之法則


無以堅人主之信而箝異已者之口此卽商鞅之挾三


術以鑽孝公者也其託於用周禮者安石之僞也予嘗


論安石之學出於商鞅而鞅之法專而一安石之法緐


而紛則才已不逮鞅自言其治之不如三代而安石藉


口講學動必稱先王以揜其言利之名則鞅猶不若是


之詐也此所以敗壞決裂不如鞅之尚有小效也范純

仁申中書狀謂其捨堯舜知人安民之道講五伯富國

強兵之術尚法令則稱商鞅言財利則背孟軻葢切中

安石之病後之人重其文辭因欲未減其誤國之罪如

公議何

   洛蜀黨論

元祐之初東坡在翰林伊川在經筵海內方拭目望其

登進伊川起自田閒資望尚淺於經筵欲復坐講之制

儼以師道自居固難久於其任矣蘇與程雖志趣不同

亦斷無妒賢疾能之意乃以枉SKchar市叔孫通之誚深恨

切齒而其徒朱光庭等羣起而攻之當時溫申兩公初

更新法熙豐憸人屛居散地窺伺釁隙而光庭首擿東


坡試館職策問以𧩂訕先朝爲詞此蔡卞章惇意中欲


言而未敢言者而光庭首先及之其心特欲爲師報怨


而紹述之禍卽此一言啟之卒之兩敗俱傷并其師亦


人於黨籍而不復振譬諸鄕人有怨其鄰者持火往𤑔


之而不虞燎原之燄延及已之室廬祠宇而靡有孑遺


也光庭之無遠慮未足深咎盛德如伊川何未聞出一


言以阻之邪明道以忤王安石見黜乃言新法之行吾


輩激成之豈可專咎安石東坡之於伊川不過口舌譏


誚在大度者正可置之勿論何遽視爲不解之仇也明

道尚寛於安石而伊川不忍於東坡母乃量之未廣也


乎夫摭語言文字之失陷人於罪縱使幸而得逞如吳


處厚之於蔡確猶爲士論所薄況洛蜀之隙其端至微


而光庭與賈易首先攻蘇以致朋黨之說牢固而不可


解久之爲姦臣藉口遂成一網打盡之局詩云誰生厲


階至今爲梗夫樹黨以攻蘇者程氏門人爲之蜀黨之


名亦賈易輩加之也以誹𧩂爲罪則必以紹述爲功光


庭輩不過借此名目蘄於必去蘇氏非欲翻元祐之案


而其禍乃至如是之烈吾讀李氏續通鑑長編攷兩家


交惡始末未嘗不三歎息也

   張浚論


昔子路問夫子以行三軍則誰與而夫子荅之以臨事


而懼好謀而成夫兵者凶器故戰爲聖人之所愼必有


素定之謀而後爲之而必成有其志而無其時弗居其


位可也有其時而無其才弗任其事可也豈有託忠義


之名驅不敎練之卒任不素習之將而僥倖於一試者


哉宋之張浚志廣而才疎多大言而少成事迹其生平


用兵有敗無勝此聖人所譏暴虎馮河SKchar而無悔者而


史家曲爲稱贊至以諸葛武侯相況何其擬之不於倫


邪武侯於隆中問荅已謂曹操難與爭鋒欲收荆益以

爲根本旣而卒如其言及後主之世前後岀師鞠躬盡


瘁葢審乎已之智謀足以制敵而不制於敵卽未能一


舉吞魏亦必無失地蹙國之慮故任其事而不辭耳浚


早年爲汪黃所引專攻李綱本非公論所與逮苗劉之


變興師勤王致位樞密遂幡然以功名爲已任其始欲

經略關陜意非不善也乃有李彥仙而不能救有曲端


而不能用富平一敗五路盡失不得已爲保蜀之計旣


而撒离喝入興元又不能固守俟其糧盡引退靦然以


收復論功其進退無據亦已甚矣淮西之役旣奪劉光


世兵權乃疑岳飛而不用欲以輕躁喜事之呂祉盡護

諸將酈瓊旣畔資糧盡空淮西之未失者特其幸耳隆


興之初金主新立彼雖有釁我實無謀以垂暮之年驅


難御之將傾國大舉裁得兩縣便卽潰敗此豈有老謀


勝算者哉吾謂浚之無謀不待潰敗之時知之當其出


師之始而已知之何也古之克敵者量力而進如善博


者非勝弗投也桓溫嘗滅蜀矣劉裕嘗滅燕與秦矣不


聞請移蹕以壯其聲勢也卽諸葛之北伐亦何嘗請後


主幸漢中哉浚初經略陜西則請幸武昌矣其後用兵


淮泗則又請幸建康矣武昌之議幸而不用建康之與


臨安均爲偏隅浚旣志在恢復而猶必假主威以作將

士之勇此其氣已怯其號令必不嚴固不待臨陳而知


其無能爲矣彼特見澶淵之役以天子自將成功而不


知眞宗全盛之時思陵播越之後事勢迥殊彼方畏金


如虎而我欲借其虛名以當孤注之擲亦見其惑矣靖


康之恥臣子一日不可㤀身爲大臣自量無戡亂之才


毋寧避位以俟能者否則竭生民之膏脂糜生民之血


肉有損於邦國無益於君親況乎建議移都雖曰責難


於君實欲分已之咎此尤無䇿之甚者未可以其負一


時盛名而隨聲附和也

  輪迴論

嗚呼始爲輪迴之說者誰乎其欺天誣神驅斯世而入

于禽獸者乎夫天地之生人與生物同而人獨靈于萬

物者以其有人倫也五倫以孝爲先人無愚不肖未有

不愛其父母者以其身爲父母之身也故終其身而不

㤀父母自有輪迴之說而有今生之身有前生之身

又有前乎前生之身推之至于無可窮皆卽我之身卽

各有父母身死之後又有來生之身又有後乎來生之

身亦推之至于無可窮亦卽我之身而又各有父母於

是乎視父母如路人不以爲恩而轉以爲累必出家學

佛而後可免于輪迴之苦此其惑人計甚狡而言甚巧

矣而人之習其敎者昧其可孝可弟之心甘爲不孝不

弟之事靡然從之千有餘年而不悟可不爲大哀乎夫

生死者人之常猶草木之春榮秋落也形神合而有身

若色香合而爲花未聞花落而香留安得身亾而神在

自衆庶挴生方士以長生誘之久而不驗釋氏後入中

國乃謬悠其詞以爲形有去來神無生滅不受吾法卽

墮輪迴之苦驟聽之似亦導人爲善而不知其教人以

不孝不弟之爲禍烈也或曰神氣歸于天形魄歸於地

形與神旣非一物則神亦可不滅曰始死之際魂魄相

離雖有升降之殊終無久而不散者先王知鬼神之情

狀故制祭祀之禮使有所歸而不爲厲承祭者必其子

孫子孫與祖父氣相嬗也非其族弗祭氣不屬也若如

釋氏所言昔爲張甲之父今爲李乙之子風馬牛不相


及矣何以𥙊爲易傳曰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

家必有餘殃禍福皆人所召而作不善者禍及其身甚


則及其子孫感應之理昭然可信也今其言曰前生作

惡今生受苦是張甲之惡移禍於李乙之家傎到孰甚

焉此非導人爲善乃勸人爲惡耳且輪迴之權誰實司

之將穹蒼自主之耶抑將設官分曹具簿籍置胥徒一

一校其違失視下界官司繁劇且百倍耶此其說難以

欺三尺童子而世之粗讀儒書者亦或𡚶聽而深信之

是誠何心哉先儒言老氏近於楊釋氏近於墨以予觀

之釋氏亦始終爲我而已惡覩所爲兼愛者彼其棄家

而學道并父母亦不暇顧而唯求已之不入輪迴是視

已重於父母也就使果證上乘亦唯一已得大自在於

衆生何與焉一生受人供養自𮗜素餐乃借普度衆生

爲辭以誑惑檀越詭言兼愛實則爲我也楊之爲我不

肎損己以利天下而釋則并取天下之利墨之兼愛猶

曰施由親始而釋則𡨚親平等是其害尤甚于楊墨也

聖賢之求道以明人倫也棄人倫以求道則非吾所謂

道聖賢之存心存其孝弟之心也舍孝弟以言心則非

吾所謂心人生天地閒只有見在之身夭壽不貳修身

以俟之身存則道存身没則名存名存道亦存也前生

後生於吾何與安有輪迴之患哉本無輪迴而輒自恐

怖是爲𡚶想以輪迴恐怖人是爲𡚶言蔑倫之人天所

不祐㤀親而求免墮落乃眞墮落也雖日談心性奚益

且夫田鼠爲鴽爵入大水爲蛤物或有之唯人獨否人

所以異於禽獸也自有輪迴之說而人且入于畜生矣

畜生亦轉而爲人矣人雖甚不肖豈有甘心儕于禽獸

者禽獸知母而不知父出家者并父母而遠之其知識

亦何異於禽獸哉吾故曰是不足與深辨也去其輪迴

之想可矣







濳研堂文集卷二       門人袁廷檮校字